大家哈哈大笑之時,周秋舫一手將那名單接過去一看,馬上就放到桌上,說道:“這菊選不用辦了。選還未曾選,已經有弊了。”大家都說,這有什麼弊?周秋舫道:“這名單是林雪翁開的,單上的第一名,偏偏就是林雪翁的幹姑娘,能說不是弊嗎?”林雪樓道:“這是我要薦這個人,提筆一開單子,不覺得就先寫了,並沒有別的緣故。”周秋舫道:“林雪翁要保薦的當然不止一個,何以單把秋葉香寫在第一呢?”林雪樓道:“總有個名字在先呀。我寫秋葉香的名字在第一名,你就說我袒護秋葉香。我若是寫金竹君的名字在第一呢,你又不要疑我袒護金竹君嗎?”周秋舫笑道:“你哪能夠那樣寫?要是能那樣寫,我也無話可說了。”林雪樓把臉周圍一望,說道:“大家聽聽這話多麼有趣。把我的幹姑娘寫在第一,他就說有弊。把他的幹姑娘寫在第一,就公正無私。”說着,伸出右手食指,對周秋舫點了幾點。周西坡用手將八字鬍子,兩邊一抹,然後說道:“二位既然爭執不下,我來擬個折衷辦法罷。”林雪樓道:“願聞其詳。”周西坡道:“秋葉香金竹君二位,都不佔第一,這第一給別人得了。”大家說:“也只有如此,可以息爭。可是把哪個當第一呢。”周西坡道:“不必另擬,只照現在的名單,依次提起來就得了。秋葉香現在寫爲第一,好比是總長,金竹君寫在第二,好比是次長。總次長,既不能任事,就要以第三位的首席參事遞補了。”周秋舫聽到周西坡說金竹君是次長,說道:“你這話也不公平,何以秋葉香就是總長,金竹君就是次長?”周西坡道:“我是照着單子上次序,這樣比方說呀,我哪裏會幫一個打一個呢?”趙春水道:“你說要以名單上的第三個人遞補,這人不太佔便宜嗎?”周西坡道:“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天下事就是這樣。我們要不以第三名來補上,還把第四第五名來補上嗎?”大家對於周西坡這話,倒也相當贊成。林雪樓笑道:“這個騷老頭子,最是滑稽。你們且慢贊同,先看一看那第三名是誰?”大家聽這話,將名單拿起來一看時,卻是吳芝芬。大譁起來,都說道:“我們都把他的話,當做正經公道之論,原來他是和他的幹姑娘打算盤呢。”周西坡笑道:“不怕你們鬼,喝了你老孃的洗腳水。”說畢,哈哈大笑,張開一張扁嘴,又沒有上下門牙,兩排紅牙肉中間,露出一個窟窿,越發的有趣。大家猛笑了一陣,樑蕉夢,林雪樓,周西坡三人,又接上一陣大咳嗽。周西坡在衫袖裏抽出卷着一團的一條毛絨手巾,只擦眼淚。停了一會,捶着胸笑道:“林周二位,你看以爲如何,就用我的法子解圍罷。”周秋舫明知爭林雪樓不贏,自己不過是不輸這一口氣,果然用第三名來做第一,大家不想,又未嘗不可。誰知林雪樓絕對不肯,說道:“我本是無心的。現在你們說我是袒護秋葉香,我若讓步,倒弄假成真了。”樑蕉夢笑道:“我倒有個法子。我現在出個詩題目,哪個奪了元,這名單上的名字,就由哪個分配。你二位以爲如何?”大家聽了,都贊成起來,說這個獎品有趣啦,便爭問什麼題目。樑蕉夢道:“題目也不用我擬。我又想了一個法子,在座的人,每人用紙塊寫一個字,捻成紙團,都放在筆筒裏。回頭用抽彩的法子,抽出兩個什麼字,就是什麼字,覺得格外別緻些。”大家又道一聲“好”。林雪樓笑道:“此老興復不淺,但是這個法子,倒是能用。”於是在座的人,各用紙寫了一個字,把桌上的筆筒倒空,將紙團全放在裏面。樑蕉夢自己也寫了一個扔在一處,然後將兩支筆在裏面攪了一陣,夾出兩個紙團來。樑蕉夢打開來看時,一個是“香”字,一個是“流”字。他將兩紙塊展開,放在桌上,說道:“這兩個都是平聲,只能用一唱和三唱。一唱未免太容易一點,就是三唱罷。”說時,望着壁上掛鐘道:“現在是兩點五十五分,聽到鐘響三下交卷,鐘響以後不算。”等到他說完了這句,便都思索起來。
座中十有八九,都是此中能手。但是他們都要看林周二人誰奪元,都隨便胡謅上兩句。有的說“山頭香雪翻成海,渡口流霞幻作花”。有的說“十家香譜洪謅記,一幅流民鄭俠圖”。樑蕉夢聽了,只是搖着一顆白頭。周秋舫一看那鍾,已過了五十八分。一說話間,時刻就快要完了。他便對樑蕉夢道:“我的得了,是‘口脂香氣吹寒竹,眉史流風問細君’。”林雪樓道:“我的也有了,是集句呢。”便高聲朗誦道:“柴門流水依然在,油壁香車不再逢。”他一念完,大家齊齊的叫了一聲“好”。說道:“‘流香’二字都在第三唱,這還不難,難得一起一結,天造地設,沒有集句的痕跡。”周秋舫雖然和林雪樓是敵人,也點頭道:“確是好,算我輸了。”樑蕉夢道:“元算是雪樓奪了。可是秋舫這兩句也不錯,他還把‘竹君’兩個字,嵌做了七唱呢。”說到那裏,鍾已噹噹敲了三下。大家先是沒留意,再一念“口脂香氣吹寒竹,眉史流風問細君,”可不是把“竹君”二字嵌在內嗎?總只有三分多鐘,一聯詩鐘,已嵌“流香”“竹君”四字在內,不能算不敏捷。因之大家對於周秋舫的詩鐘,也相當的讚許,舉他第二。周秋舫道:“不必推了,本來金竹君的名字,就在第二。不是我這一考,還可以替她打抱不平。這一考起來,把事反指實了。”大家聽他說,都笑起來。林雪樓既然爭得最後勝利,也不說什麼,只是傻笑。原來開的那張名單,也不修改了,在衆人當面,就遞給陳黃孽。說道:“請你明日起,就在報上登出來。”陳黃孽道:“好好,我辦過多回了,手續是很清楚的。給我包辦,準沒有錯的。”林雪樓笑道:“你不受賄賂嗎?”陳黃孽把他的右手的五指,又在桌上爬起來,說道:“我不是起了誓嗎?受賄就是這個東西呢。”大家見他又把做烏龜來發誓,都忍不住發笑。周秋舫便笑着對他道:“黃孽兄,你是最恨這個東西吧?怎麼老是把它起誓呢。”陳黃孽道:“還有不恨這東西的嗎?”大家聽說,又都笑起來。但是都想着陳黃孽一定把菊選辦得乾乾淨淨,不肯含糊一點兒的。這天的詩會,到下午七點鐘才散,陳黃孽吃了一飽,自上他的報館來編稿子。
到了編輯室裏,陳黃孽揀了一封厚厚的信先把它剪開。抽出裏面的稿子,共有三篇,全是捧晚香玉之作,正是富家駒的。其中有一篇是詩,題目是《贈晚香玉》。陳黃孽一想,直呼其名,未免太不客氣。按着張先生李先生的辦法,就在晚字下面,添了“女士”兩個字。其餘兩篇,一是戲評,題目是《晚香玉昨演新排名劇〈恨海鴛鴦〉志盛》,一篇是《晚香玉不愧爲坤伶之王》的題目,似乎是傳記,又似乎是戲評。陳黃孽匆匆看了一遍,裏面除了有兩三個典不懂而外,只有兩個字不認得。至於文字的措辭,無非是恭維的話,倒沒有什麼可改的。於是並不加以考慮,就發交了排字房。把稿子發完之後,陳黃孽照例也要做一篇小評的。今天他卻沒有做短評,就把舉辦菊選的啓事,登在小評的地方,替代一天。他那啓事是:
日昨爲夕陽廬詩社,十七次詩會之期,由林太史作東。是日,天氣晴和,青年白髮,老少鹹集,濟濟一堂,可喜可賀。一時許,予匆匆到社,當與在社諸名流,一一拱手。且談且笑,種種高論,頗不悶人。旋周秋舫總裁,發起菊選,與林雪樓太史,各有意見發表,飛短流長,趣話蓬興,在坐諸公,無不鼓掌。就中樑蕉夢中丞,鬚眉皆白,其樂陶陶,語無倫次,破笑爲涕。予之詩學,頗爲平庸,亦加入笑謔,賓主盡歡而聚。當由林太史擬定北京坤伶名單一紙,作爲菊選候選人,徵求社會上對此之公論,對此十二人自由投票,選舉坤伶之王。予以此事鼓吹風雅,提倡劇學,且贊且同。指天誓日,殊願公正。下午七時散會,予遂將名單蒼遑攜回。現特擬定菊選規則五條,徵求投票。予敬告讀者,此事獎掖坤伶,促進歌舞,關係梨園,殊非淺鮮。一同努力,予有厚望焉。
自己將這啓事看了一遍,覺得做的有頭有尾,清清楚楚,是一篇好文字。於是提起紅水筆一頓大圈,也發交排字房去了。在袋裏摸索了半天,摸出一盒菸捲來。這煙匣子雖是次等貨哈德門,但是這裏面的煙,可不是哈德門牌子,是剛纔在夕陽廬詩社裏,將那筒子裏的三炮臺,實實在在的裝了一匣子。這時抽出一根來放在嘴裏,擦着火柴,慢慢的吸將起來。吸菸的時候,皺着眉毛,抿着嘴,去研究那股好煙味。陳黃孽一面抽菸,一面訂菊選章程的腹稿。那一根三炮臺,幫他的忙不少,不多一會,他已將章程擬好,便展紙來,一一寫出。
(一)本屆菊選,選坤伶皇后一人,公侯伯子男爵各一人。
(二)本欄下方,印有列號菊選票。投票者須將此票剪下,如格填好,寄交本社菊選處。隨便以稿紙書寫者,無效。
(三)此項菊選,以獲票最多數者爲皇后,次多數者爲公爵,以下類推。
(四)自本報宣佈之日起,至十日後爲止,接收菊選票,逾期無效。
(五)截止投票五日後,在本報宣佈結果。票存本社,投票人可於五日內,同時來本社查驗,以昭大公。
這五條規則以後,便附着那個候選人名單。自己將稿子字句校對一遍,便發交排字房。看一看手錶,還只有十點多鐘,心想趕出城,還可以趕上潤音樓的壓軸大軸兩齣戲,馬上坐了車子,便到潤音樓來。
一進戲場,兩廊過來,那聽蹭戲的,烏壓壓的擠了一堆。看坐兒的直嚷:“道口上,站不住,諸位退後一點罷。”又有人說:“真是不顧面子,聽蹭戲就別再往前擠了。”陳黃孽在這吆喝聲中,已經擠了進去,和看坐的笑着點了一個頭。看坐兒知道他是個專看白戲的人,是沒有好處的。但是他和這些唱戲的名角兒都是朋友,也不能得罪他。便道:“陳先生您來第二排坐吧?”陳黃孽連點頭道:“成!成!”那看坐的將他一引到上場門一邊,第二排椅子上坐下。和他共坐一凳的,有兩個青年,另外一個是三十多歲的人,嘴上養了一小撮短短的小鬍子,都昂着頭望着臺上,有一句沒有一句的叫好。陳黃孽一看,花旦梅又芳,正在演《胭脂虎》,這幾個人正在對着她叫好。有時叫好之外,夾着四五下很單調的巴掌,十分刺耳。陳黃孽是個老走戲園的人,他一望就知道這幾個人是捧梅又芳的。這梅又芳原是天橋舞臺上的一個小坤角,名叫小菱花的,因爲有一個捧角家和她認識了,和她置了幾件行頭,改了個名字,便調到這潤音樓來。陳黃孽只是在她登臺的第一日,看了一次,並沒有注意。後來常常接到恭維梅又芳的戲評稿子,別家報上,也登得有。就是這一樣,她已成爲名角了。陳黃孽雖不懂得戲,但是白戲看得太多了,每齣戲的戲詞上下場,都記得爛熟。看過好的,再看不好的,自然也有一個比較。當時他覺得梅又芳的本領,也不過爾爾,何以有許多人捧。自己胳膊捧着胳膊,仰在椅子上,懶洋洋的看。他這個樣子,偏是有人注意。那兩個青年,不住的用眼睛向這邊打量,對陳黃孽那一把毛刷鬍子,尤其是再三注意。看了一會,兩人交頭接耳,又說一會。說了一會,又望望這邊。好像想打招呼,苦於沒有機會似的。陳黃孽原沒有留心旁人,所以人家看他,他也不知道。這時他手上拿着半截沒燃着的菸捲,正昂着頭找看坐的,要根取燈兒使使。有一個青年看見,便將他手胳膊一碰。陳黃孽回頭看時,那青年早笑臉相迎,問道:“你先生是要取燈兒嗎?我這裏有。”說着便將面前一盒火柴,送了過來。陳黃孽欠了一欠身子,將火柴接到手裏。那青年看他手上的菸捲,只有小半截,還沒扔掉,一定是煙已抽盡了。連忙在身上抽出一個皮頁,在裏面取了一根呂宋菸,送到陳黃孽面前,說道:“這裏有煙。”陳黃孽一看那煙上,圍着一道小金箍,正是上等的雪茄,便將煙一推道:“我有煙,不客氣。”那青年道:“不要緊的,茶煙不分家呀。”說着又把煙送了過來。陳黃孽覺得盛意難卻,只好微微點了一個頭,將煙接過,一面抽,一面便問人家貴姓。那少年聽說,早遞過一張名片。陳黃孽接過來一看,這人的名字叫任黃華。左面署着“錢塘蘇小是同鄉,字傲霜,一字菊仙,外號西湖釣客”。名字右面,也有上銜,乃是“梅玉聯吟社幹事,藤花雜誌總編輯”。陳黃孽見人家也是文藝界中的人,不敢怠慢,也在衣服袋裏掏一張名片還人家。那青年還沒有接名片,先就笑着問道:“閣下是黃孽先生吧?”陳黃孽答道:“是的。”任黃華道:“久仰得很!在報上天天讀閣下的大作。”陳黃孽道:“見笑見笑。”任黃華同坐的兩個人,看見他們已經攀談起來,也就和陳黃孽點頭,彼此交換名片。陳黃孽接了名片一看,有鬍子的是李星槎,沒鬍子的是孟北海,頭銜和任黃華相同,不過編輯上面少了一個總字。李星槎面前,正把着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便整把的抓起,放到陳黃孽面前來。大家一面看戲,一面談話,就像很熟似的。任黃華問陳黃孽,梅又芳的戲怎麼樣?陳黃孽受了人家的招待,自然不便說不好,也就隨聲附和了幾句。這時梅又芳戲已完了,臺上在換桌圍椅墊,任黃華三個人,一見這桌圍椅墊,好像是下逐客令的李斯一般,馬上站了起來。就對陳黃孽道:“明天到府上去奉看。”陳黃孽知道這是捧梅又芳的嫡派。捧角家有規矩的,成心要捧哪一個人,等那個人下了場,馬上就要走。若是不走,那就是不專一的捧,受捧的人,是不領情的。所以任黃華看見換下一齣戲主角的桌墊,他們趕快就走。第二天晚上,任黃華三人依舊到潤音樓。梅又芳的戲一完,三個人便到戲院子門口,一排的站着。不到五分鐘的工夫,梅又芳出來了,頭上戴一塊瓦黑的呢帽,身上被着黑呢的斗篷,正是漆黑一團。但是這樣一來,她那一張粉臉,格外就白了。腦後辮髮,蓬鬆一大把,在斗篷上露着,可見她卸裝得匆忙。任黃華早笑着迎上前,說道:“你餓了嗎?請你吃點心去。”梅又芳道:“這個時候,哪裏有地方去吃點心?”任黃華道:“有的是。石頭衚衕韓家潭裏面,江蘇館子也有,廣東消夜館子也有,你要上哪家?”梅又芳把臉一揚,說道:“誰到那種地方去?”任黃華道:“那要什麼緊,多少朋友,還帶了家眷去吃呢。你還怕什麼嗎?”梅又芳道:“我怕誰?去就去。”她和任黃華一行三人,便到石頭衚衕廣東館子來吃宵夜。他們四個人,到了一個小小房間裏,夥計順手就放下簾子來。任黃華帽子還未摘下,看見梅又芳解胸前斗篷的鈕釦,連忙搶上前,提着斗篷的披肩,慢慢提起,給她掛在壁間衣鉤上。梅又芳自己,也除下帽子,現出身上鵝黃色花緞駝絨袍子,外罩青素緞,周身滾白牙條的緊身小坎肩。燈光下映着,真是鮮豔奪目。李星槎正在對面坐着,不由得笑着喝了一聲彩。說道:“嘿!好漂亮。”梅又芳對李星槎一望道:“你在臺下還沒有看足嗎?”李星槎笑道:“哪有看得足的道理?再說,我們也只有看的福氣,怎不要多看?”梅又芳問道:“除了看,你還打算怎麼着?你說!”李星槎吐了一吐舌頭,笑道:“梅老闆好厲害。這句話真要逼出我的命來。我敢怎麼着呢?像黃華給你提斗篷那種差事,都不敢呢。”梅又芳笑道:“怎麼着?你要和我親熱親熱嗎?成!”說着,便拖了坐着的椅子,坐到李星槎身邊來。她這樣一來,李星槎倒有些不好意思。避開不好,不避開也不好,說道:“我們這是唱《烏龍院》吧?這樣擠着坐。”梅又芳道:“你不要佔那個便宜,你再說,可別怪我罵你啊。”李星槎道:“這話真難說。要和我親熱親熱是你,不許佔便宜,也是你,這不爲難死人嗎?”梅又芳聽了只是一笑,大大方方的,依舊坐着不動。李星槎究竟沒有那樣爽直,卻慢慢移開了。
他們一面吃東西,一面說笑,隔壁屋子裏一陣喧譁,也是好幾個人的聲音。有一個人說道:“你看今天晚上的戲怎樣?”一個人答道:“看坤伶的戲,只當打茶圍,談不到好不好!”孟北海聽見這話,對李星槎望一望。李星槎連忙回過臉去,望着任黃華。任黃華也覺得臉上下不下去,只是低頭吃麪。梅又芳卻絲毫不在乎,還帶着笑容,靜靜的往下聽。那邊又一個人道:“那個花旦梅又芳的戲,還不錯。”梅又芳聽了這話,眉毛一揚,眼珠對任黃華三人一轉,滿臉都是得意之色。任黃華三人,都不言語,也就報之以笑。但是這個當兒,那邊又有人說道:“你不會聽戲。那種無名小卒,談得到什麼好不好?”那個人道:“你不要說她是無名小卒。你不看看報上菊選候補人,她也在內嗎?”這個人道:“她的名字是湊數的,算什麼,你沒見是倒數第一嗎?要是我,情願不做候選人,免得揹榜。你想有幾個揹榜的,能轉過來考第一呢?”梅又芳聽到這裏,臉上勃然變色,隨口就罵了一句:“他媽的。”任黃華二人,見人家這樣挖苦梅又芳,也是忿形於色。梅又芳便對任黃華道:“上午聽見你道什麼菊選,我倒沒有留意。現在人家料定我不能考上第一,我倒要爭口硬氣,一定要辦到。上一次,聽說有人花了二百多塊錢,就弄了一個什麼香豔親王。現在我也拿出那些錢來,你給我去辦。”任黃華道:“這菊選和人家送香豔親王的匾額不同。那種匾額,只有一班人送來就行。報上呢,不過託人鼓吹罷了。菊選卻不是這樣,是要投票的。這票印在《正陽報》上,由我們剪下來,填上名字。每份報,只有一張票。這要多多投票,就要多多買報。”梅又芳道:“那更好辦了,我們就買幾百份《正陽報》得了。”任黃華道:“你好呆,你知道這個法子,別人就不知道這個法子嗎?所以這樣投票,不是靠各人的本事,也不是靠各人的人緣,就是靠各人去買報。誰的報買得多,誰的票就多了。”梅又芳道:“反正一份報多也不過十個銅子,我豁出去了,買一萬份報罷。”孟北海是在不相干的報館裏當過小編輯的,笑道:“這又是不容易辦的。他這個票,在報上只印七天。頭一天是過去了。第二天是明日,就要辦,也來不及了。一共還有五天,每天我們就要買他二千份報,纔夠一萬之數。設若旁人也像我們這一樣辦。他報館裏,恐怕每天要多印兩三萬份報呢,來得及嗎?”梅又芳道:“除了這個,還有別的法子沒有?”任黃華道:“有是有個法子,只要運動運動《正陽報》的陳黃孽,這事就成了。”梅又芳道:“好,你替我去辦。辦妥了的話,我重重謝你。”任黃華斜着眼睛問梅又芳道:“怎樣謝呢?”梅又芳拿着筷子,樹了起來,遙遙的要作打他的樣子,眉毛一揚,笑着罵道:“瞧你這塊骨頭,好好的說話,又要找罵捱了。”於是任李孟三個人一陣大笑。大家吃完了點心,李孟二人自走,任黃華一直送到梅又芳大門口,然後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