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陳學平把這一件事從頭至尾對楊杏園一說,楊杏園也是嘆息不已。說道:“他和那位楊曼君,前後有多久的交情呢?”陳學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認識了,冬天便散夥。由發生戀愛到任毅民自殺,共總也不過十個月。”楊杏園道:“於此看來,可見交際場中得來的婚姻,那總是靠不住的。”陳學平道:“自有這一回事而後,我就把女色當做蛇蠍,玩笑場中,我再不去了。”楊杏園道:“年輕的人,哪裏能說這個話!我們這裏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爲花錢還受了欺,也是發誓不親坤伶。這一些時候,聽說又在幫一個朋友的忙,捧一個要下海的女票友。將來不鬧第二次笑話,我看是不會休手的。所以說,年輕人不怕他失腳,只要一失腳就覺悟,就可以挽救。但是個個少年人都能挽救,這些聲色中人,又到哪裏去弄人的錢呢?所以由我看來,覺悟的人很少。”陳學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嗎?”楊杏園道:“我不敢這樣武斷,但是根據你以前的歷史,讓人不放心呢。”陳學平仰在沙發椅上,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這事不久自明。今天說話太多,再談罷。”陳學平說完話,告辭出門,楊杏園送到大門口。迴轉來到前進屋子,只聽見富家駿屋子裏有吟詠之聲。便隔着門簾問道:“老二很高興呀,念什麼書?”富家駿笑道:“楊先生請進來,我正有一件事要請教。”楊杏園一掀門簾子進來,只見他那張書桌上堆了許多書,富家駿座位前,攤了一張朱絲欄的稿紙,寫了一大半的字,旁邊另外還有一疊稿紙,卻是寫得了的。前面一行題目,字體放大,看得清楚,乃是“李後主作品及其他”。楊杏園笑道:“又是哪個社裏要你做文章?這樣費勁。”富家駿道:“是我想了這樣一個題目,竟有好幾處要。倒是櫻桃社的期刊,編得好一點,我打算給他們。”楊杏園道:“你不是說了,摒絕這些文字應酬嗎?怎麼還是老幹這個?”富家駿笑道:“他們愣要找我做,我有什麼法子?我要是不做,他們就要生氣,說你搭架子,不是難爲情嗎?”楊杏園道:“做稿子不做稿子,這是各人的本分,他爲什麼要生氣呢?”富家駿道:“若是和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他們也不能說這個話。無奈我也是他們社裏一分子,我不做不成,因爲他們做的稿子,或是散文,或是小說,對於文藝上切實些的研究文字,常常鬧恐慌。所以我的稿子,他們倒是歡迎。”楊杏園道:“你既然還是各文社裏的社友,爲什麼又說要摒絕文字應酬?”富家駿笑道:“因爲他們要稿子要得太厲害了,所以發牢騷說出這句話來。其實做做稿子,練習練習也是好的。”楊杏園一面聽他說話,一面將那一疊稿紙拿起來看,開頭就用方角括弧括着兩句,乃是“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不幸做君王”。下面接着說,這就是後人詠李後主的兩句詩,他的爲人,也可知了。楊杏園笑道:“你不要嫌我嘴直,這樣引入的話來作起句的,文字中自然有這一格。但是每每如此,就嫌貧。你這辦法,我說過幾回,不很妥當,怎麼這裏又用上了?”富家駿笑道:“的確的,是成了習慣了,但是這種起法,現在倒很通用。”楊杏園道:“惟其是通用,我們要躲避了。”富家駿笑道:“管他呢,能交卷就得了。我爲了找些詞料,點綴這篇稿子,翻書翻得我頭昏眼花,這樣的稿子,還對他們不住嗎?”楊杏園道:“那就是了。找我又是什麼事呢?”富家駿笑道:“因爲楊先生極力反對我作新詩,我就不做了。這幾天我也學着填詞。偏是有一天翻詞譜,櫻桃社的人來看見了,就要我給他們兩首。我想着總可以作得出的。就指着詞譜上的《一半兒》,答應給他們兩首。不料一填起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簡直不能交卷了。”楊杏園道:“像《一半兒》《一剪梅》這一類的小令,看起來極容易填,可是非十二分渾成,填出來就礙眼。你初出手,怎麼就答應給人這個呢?”富家駿聽說,便深深的對着楊杏園作三個長揖。楊杏園笑道:“此揖何爲而至?”富家駿道:“就是爲了這《一半兒》,我向來是不敢掠人之美,這一回出於無奈,務必請楊先生和我打一槍。”楊杏園道:“不成,我哪有這種閒工夫填詞?”富家駿又不住的拱手,說道:“只要楊先生給我填兩首,以後無論什麼事,我都惟命是聽。”楊杏園道:“你爲什麼許下那樣重大的條件?還有什麼作用嗎?”富家駿道:“並沒有作用,不過是面子關係。”
楊杏園見他站在門簾下,只是賠着笑臉,那樣又是哀求,又是軟禁,便只得坐在他位子上提起筆凝神想了一想:“這事太難了。海闊天空,叫我下筆,我是怎樣落筆呢?”富家駿笑道:“楊先生這句話,正問得好,已經有個現成的題目在這裏,我正躊躇着不敢說,怕楊先生說我得步進步哩。”說着,在抽屜裏拿出兩張美術明信片,給楊杏園看看。看時,都是香閨夜讀圖。一張是個少女,坐在窗戶下。一張是個少婦,坐在屋子裏電燈下。笑道:“這題目倒還不枯澀,讓我拿到屋子裏去寫罷。”富家駿兩手一撒開,橫着門道:“不,就請在這裏做。”楊杏園笑道:“你這種綁票的手段,不是請我打槍,分明是考試我了。”富家駿連說不敢不敢,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笑道:“先請喝一杯茶,潤潤文思。”楊杏園笑了一笑,對他點點頭。於是放下筆,慢慢的喝着茶,望着那茶煙在空中盪漾,出了一會神。富家駿笑道:“我看楊先生這種神氣,就有妙作,可以大大的給我裝回面子了。”楊杏園道:“你先別恭維我。我寫出來了,未必就合你的意呢。”於是先把那個少婦夜讀的明信片,翻轉來寫道:
月斜樓上已三更,水漾秋光涼畫屏。莫是伊歸儂未醒,倚銀燈,一半兒翻書一半兒等。
楊杏園寫一句,富家駿念一句。寫完了,富家駿笑道:“正合着那面的畫,一點兒不差,可是……”楊杏園道:“怎麼樣?我知道你不滿意呢。”富家駿道:“阿彌陀佛,這還不滿意,我是可惜這是說閨中少婦呢。”楊杏園點頭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我再寫那闋給你瞧罷。”於是又在那少女夜讀圖反面寫道:
繡殘放了踏青鞋,夜課紅樓三兩回,個裏情思人費猜,首慵擡,一半兒懷疑一半兒解。
富家駿拍着手道:“對對對!就要這樣纔有趣。”楊杏園道:“詞實在不好,但是很切題。你要送給那位密斯看,大概是可以交卷了。”富家駿道:“那倒不是,這不過是給一個同學要的。”楊杏園道:“管你給誰呢!我只要看你怎樣實行惟命是聽這句話就得了。”丟了筆,便笑着去了。
這天下午,富家駿下了課,就沒有回來。次日晚間吃飯的時候,他卻不住誇着昨晚看的電影片子好。楊杏園道:“看電影,爲什麼一人去,何不請請客?”富家駿一時不留神,失口說道:“昨天就是請客。楊先生那兩闋詞,我也拿給我那位朋友看了,他不相信是我做的。我怕人家再考我,我就直說不是我做的了。”楊杏園道:“哪有這樣不客氣的朋友,我不相信。”在桌上吃飯的富家駒富家驥都笑了。楊杏園知道富家駿新近和一個女同學發生了戀愛,一天到晚,魂夢顛倒,都是爲了這件事奔走。他本來是愛漂亮的人,新近越發是愛漂亮。做新衣裳不但講究面子,而且要講究裏子。頭髮總是梳得漆黑溜光,一根不亂。同在桌上吃飯,楊杏園正和他對面,他穿的玫瑰紫的嗶嘰夾袍,外套素緞的坎肩。淺色上面,套着烏亮的素緞子,配上白臉黑頭髮,自然是淨素之中,帶了一種華麗。這坎肩的袋子裏,露出一撮杏黃綢,正是現在時興的小手絹,塞在那裏呢。楊杏園笑道:“老二,你上課也是穿得這樣俏俏皮皮嗎?”富家驥道:“上什麼課?哪天下午,也不上學校裏呢。他穿着這衣服,不在公園裏來,就是看電影來。”富家駿道:“別信他。這幾天下午,都沒有課,我去做什麼?”楊杏園笑道:“男女互愛,這是青年絕對少不了的事,瞞什麼,只要正當就是了。我最不懂的是,對朋友不肯說,在報上公開做起文字來,倒只怕沒有這樣的好材料。有了,固然儘量的說,沒有還要撒謊裝面子。”富家駿笑道:“我可沒有在報上發表過這樣的文字。楊先生不是暗指着我說吧?”楊杏園道:“我絕不歡喜這樣婦人氣,做那指桑罵槐的事。”富家駒笑道:“楊先生這句話有語病。婦人就是指桑罵槐的嗎?”楊杏園笑道:“果然我這話有些侮辱女性哩。”大家說着話,不覺吃完了飯,楊杏園斜在一張軟椅上坐了,富家駿屋子的門簾卷着,正看見他洗臉。見他將香胰擦過臉之後,在書櫥一層抽屜裏,拿出好幾樣瓶子盒子。先是拿了一塊石礬,灑上一些花露水,在臉上一抹。抹了之後,在一個很精緻的玻璃罐子裏,用指頭挖了一點藥膏,拓在手心,對着壁上的大鏡子,將臉極力摸擦一頓。楊杏園一想,是了,這是美國來的擦面膏,要好幾塊錢一小瓶呢。看他擦過之後,把溼手巾將臉揩了,再抹上潤容膏,對鏡子先看了一看,再將放在桌上的玳瑁邊大框眼鏡戴上,又對鏡子一照。楊杏園不覺失聲笑道:“談戀愛者,不亦難乎?然而,這該在頭上抹上凡士林,罩上壓髮網子了。”富家駿一回頭,見楊杏園還坐在外面,不覺紅了臉,笑道:“我有一個毛病,臉上喜歡長酒刺。雖然不痛不癢,臉上左一粒紅點,右一粒紅點,不知道的倒是疑是什麼髒病。這一年多,我是不斷的在臉上擦藥,好了許多。我爲預防再發起見,所以還擦藥。”楊杏園笑道:“這酒刺另有雅號的,叫太太疹,研究性學的少年,倒是有八九這樣。”富家駿笑道:“疹子這個名詞,出在北方,南方人就沒有這句話。至於太太疹,尤其是沒有來歷了。”楊杏園道:“這正是一個北京朋友告訴我的話,怎麼沒有?他還解釋得明白,據說,娶了太太,這疹子就會好的。似乎這類毛病,爲太太而起,所以叫太太疹。太太來了,疹子就會好。又好像這種毛病專候着太太診似的。太太疹太太診,一語雙關,這實在是個好名詞了。老二臉上,倒不多,偶然有一兩顆罷了。這是還沒有到那種程度,並不是擦的香粉香膏有什麼力量。據我說,下藥要對症。倒不必每次洗完了臉,下這一層苦工。”富家駿笑道:“楊先生做這種旁敲側擊的文字,真是拿手,從今以後,我不擦這些東西就是了。”楊杏園笑道:“我是笑話,你不要留了心。今天晚上,你還要出去拜客嗎?”正說到這裏,聽差進來說道:“外面有女客來了,要會楊先生。”楊杏園心想,這倒好,我在笑人,馬上就漏了。問道:“這時候,哪有女客來會我?誰呢?你見過這人嗎?”聽差道:“沒見過。”楊杏園道:“多大年紀?”聽差道:“一個十八九歲的樣子,又一個,倒有二十好幾。”楊杏園道:“怎麼?還是兩個嗎?她怎樣說要會我呢?既然是你不認識的人,爲什麼不和她要張片子?”聽差道:“她一進門,我就問她找誰?她說找你們老爺。我說是找楊先生嗎?她說是的。我和她要片子,她說不必,楊先生一見面就知道的。”這話越問越不明白,楊杏園叫聽差請那客到客廳裏去。自己隨便洗了一把臉,便出來相見。
剛進客廳門,兩個女子,早是迎面深深的一鞠躬。在電燈之下,仔細一看,果然年歲和聽差所報告的差不多。二人都是穿着灰布褂,黑綢裙,而且各登着一雙半截漏空的皮鞋。那年紀大的梳了頭,小的卻剪了發,不用說,這是正式的女學生裝束。但是這兩個人,面生得很,並沒有在什麼地方會過。楊杏園心想,或者是爲新聞的事而來的,但是何以知道我住在這裏呢?便道:“二位女士請坐,可是我善忘,在哪裏會過,竟想不起來了。”她兩個人聽說,就各遞一張名片,恭恭敬敬,送到楊杏園手上。他看時,大的叫趙曰嫺,小的叫盧習靜。大家坐下,趙曰嫺先問道:“閣下就是楊先生嗎?”楊杏園道:“是的。”盧習靜未說話,先在臉皮上泛出一些淺紅,然後問道:“楊先生貴處是……”楊杏園道:“是安徽。”盧習靜抿嘴一笑道:“這樣說,我們倒是同鄉了。”楊杏園道:“密斯盧也是安徽嗎?可是口音完全是北京人了。”盧習靜道:“來京多年了,現在簡直說不來家鄉話了。”趙曰嫺道:“楊先生臺甫是……”楊杏園又告訴她了。可是這一來,心裏好生奇怪,她們連我的名字和籍貫全不知道,怎樣就拜訪我?正這樣想着,趙曰嫺又道:“衙門裏的公事忙得很啊?”楊杏園想更不對了,她並不知道我是記者,當然不是爲新聞來的了,問我幹什麼呢?當時沉思了一下,便笑道:“我是一個賣文的人,沒有衙門。”趙曰嫺道:“啊,是的。楊先生也是我們教育界中人。”楊杏園道:“也不是。”心裏可就想着,我何必和她說上這些廢話哩?便道:“二位女士到敝寓來,不知有何見教?”趙曰嫺起了一起身,笑道:“鄙人現在朝陽門外,辦了幾處平民學校。開辦不過三個月,學生倒來得不少。就是一層,經費非常困難。鄙人作事,向來是不願半途而廢的,而且這種平民教育,和國家前途,關係很大。我們應當勇往直前,破除障礙去做。決不能因爲經費上一點困難,就停止了。因此和這位密斯盧相約合作,到處奔走,想在社會上找些熱心教育的人,出來幫一點忙。”楊杏園聽了這話,正要答言。盧習靜含着笑容也就說道:“楊先生也是教育界的人,對於這事,一定樂於贊成的。”說時,趙曰嫺已把放在身邊的那一個皮包拿了起來,打開皮包,取了一本章程,一本捐簿,一齊交給楊杏園看。口裏可就說道:“總求楊先生特別幫助。”楊杏園萬不料這兩位不速之客,卻是募捐的。心裏算計怎樣答覆,手裏就不住的翻那捐簿。只見捐簿第一頁第一行,大書特書韓總理捐大洋一百元。第二名劉總長,捐洋五十元。心想這就不對了,哪有寫捐的人在捐簿上自落官銜的?再向後翻,就是什麼張宅捐五元,李宅捐三元。最後幾頁纔有書明捐一元捐幾角的。楊杏園翻了一翻捐簿,接上又翻章程。見上面三個學校的地址,都在朝陽門外。有一處還在鄉下。趙曰嫺站在身邊,見他注意校址,便道:“同人的意思,以爲城裏各校的學生,都辦有平民學校,平民求學的機會,不能算少。可是九城以外,就沒有這種學校了。所以我們決定以後辦學,都設在城外。將來南西北三城,也要設法子舉辦的。楊先生若肯去參觀,是十分歡迎的。”楊杏園道:“有機會再說罷。”盧習靜笑道:“這事還請楊先生多幫一點忙。”楊杏園心裏正在計算,應該捐多少。聽差卻進來說道:“楊先生,我們三爺請。”楊杏園對二位女士道:“請坐一會兒。”趙曰嫺笑道:“請便請便。”楊杏園走到北屋子裏,富家驥跳腳道:“楊先生,你還和她說那些廢話做什麼,給她轟了出去就得了。這兩個東西,我在北海和車站上,碰過不知有多少回,她哪裏是辦平民學校?她是寫捐修五臟廟啦。”楊杏園道:“別嚷別嚷!讓人聽見,什麼意思?”富家驥道:“這種人,要給她講面子,我們就夠吃虧的了。我去說她幾句。”說畢,抽身就要向外走。富家駿走上前,兩手一伸,將他攔住,笑道:“不要魯莽。人家楊先生請進來的,又不是闖進來的。這時候把人家轟走……”楊杏園道:“我倒沒有什麼。她就只知道我姓楊,從來不曾會過面。”聽差道:“我想起來了。她也並不知道楊先生姓楊。她進門的時候,我問她找楊先生嗎?她就這樣借風轉舵的。”楊杏園笑道:“大概是這樣的,誰教我們讓了進來呢?說不得了,捐幾個錢,讓她走罷。”富家驥道:“做好事,要舍錢給窮人。像她們這樣的文明叫花子,穿是穿得挺時髦的,吃是吃得好的。”富家駿道:“別胡說了。穿得好,這讓你看見了。吃得好,你是怎樣的知道?”富家駿道:“你是個多情人,見了女性總不肯讓她受委屈,對不對?”楊杏園道:“你兄弟兩人也別擡槓。我有一句很公平的話,照理說,這種人等於做騙子,我們不必理他,無奈她是個女子,總算是個弱者。而且她見了我,是左一鞠躬,右一鞠躬,就算她是個無知識的女叫花子,我們既然把她叫進來,也該給她一碗剩飯。況且聽她的口音,說話很有條理,很像是讀過書的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一個讀書人,落到犧牲色相,沿門托鉢,這也就很可憐。我們若不十分費力,何不就捐她幾個錢,讓她歡歡喜喜的走?若一定把她轟出去,我們不見是有什麼能耐,而且讓了人家進來,轟人家走,倒好像有意捉窮人開心似的,那又何苦呢?”他從從容容的說了一遍,富家驥纔不氣了。楊杏園道:“她們和我太客氣了,我倒不好意思給少了她。可是給多了,我又不大願意。不如讓聽……”一個差字還沒有說出來,富家駿道:“讓我出去打發她們走罷。”
富家駿說着,就走到客廳裏去,富家驥老是不憤,也跟了去。那趙曰嫺盧習靜見他二人進來,同時站起,含着笑容,兩手交叉胸前彎着腰,先後各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富家驥原來一肚皮不然,一進門來,見是兩位斯斯文文的女學生,先有兩分不好意思發作。再見人家深深的兩鞠躬,越發不便說什麼。富家駿見了那種情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層,便向趙曰嫺說道:“我們這裏,也是寄宿舍的性質,並不是什麼大宅門。不過二位既然來了,我們多少得捐一點。”趙曰嫺聽說,又是一鞠躬,笑道:“總求先生多多補助一點。這不比別的什麼慈善事業,這是提倡教育,是垂諸永久的。”富家駿本來想捐幾毛錢,見趙曰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一陣陣的粉香,只管向鼻子裏鑽,甜醉之餘,真不忍隨便唐突美人。便故意迴轉頭來,好像對富家驥作商量的樣子說道:“我們就捐一塊錢罷。”富家驥還沒有什麼表示,那盧習靜卻也走上前來,先笑着對富家驥看了一眼,回頭又笑着對富家駿道:“還求二位先生多多幫忙。”富家驥笑道:“我們也是學生,並不是在外混差事的。這樣捐法,已是盡力而爲了。”盧習靜聽說,嫣然一笑,望着富家駿道:“正因爲是學界中人,我們纔敢來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們倒不敢去寫捐了。先生現在在哪個學校?”富家駿見她說話很有道理,更是歡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學。”盧習靜道:“有個密斯李,先生認識嗎?”富家駿道:“我們同學有好幾位密斯李,但不知問的是哪一個?”盧習靜道:“先生認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家駿道:“是密斯李婉風。”盧習靜道:“對了。我和她很熟。未請教貴姓是?”富家駿便告訴姓富。她道:“密斯脫富,請你問一問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家駿見她說是同學的朋友,又加了一層親密,只得再添一塊錢,共捐了二元。心裏還怕人家不樂意,不料她竟笑嘻嘻接着,鞠躬去了。楊杏園迎了出來,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樣會捐許多錢呢?”富家駿道:“她是我同學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給她錢呢?”楊杏園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話信以爲實呢?你們說話,我都聽見了。你想,姓張姓李的人最多,她隨便說一個姓李的女學生,料你學堂裏必有。就是沒有,也不過說記錯了,要什麼緊?所以她說出個密斯李,就是表示還有正式學生的朋友,洗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說有好幾個密斯李。她只得反問你一句,你和哪個認識,你要說和李婉風認識,她自然也和李婉風認識的。你若說和李婉雨認識,她也曾和李婉雨認識的。”富家駿仔細一想,對了。笑道:“有限的事,隨她去罷。”楊杏園笑道:“這倒值得做首小詩吟詠一番,題目也得了,就是‘寫捐的兩個女生’。”富家驥也不覺笑了。
這一天晚上,楊杏園見富家駿對於女性,到處用情,不免又增了許多感觸。因爲月色很好,便在院子裏踏月。那些新樹長出來的嫩葉,在這夜色沉沉之間,卻吐出一股清芬之氣。在月光下一緩步,倒令人精神爲之一爽,便有些詩興。楊杏園念着詩,就由詩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輪將滿月,明夜隔河看”十個字,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別,就不覺半年了。這半年中,彼此不斷的來往信,這二十天,信忽斷了,這是什麼緣故呢?想到了這裏,便無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鑰匙把書櫥底下那個抽屜打開,取出一大包信來,在燈下層玩。這些信雖都是李冬青寄來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蓮轉交的。信外,往往又附帶着什麼書本畫片土儀之類,寄到了史科蓮那裏,她還得親自送來。楊杏園以爲這樣的小事,常要人家老遠的跑來,心裏很過意不去,也曾對她說,以後寄來了信,請你打一個電話來,我來自取。一面又寫信給李冬青,請她寄信,直接寄來,不要由史女士那裏轉,可是兩方面都沒有照辦。楊杏園也只好聽之。這時翻出李冬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沒有來信,越發是惦念。心想,我給她的信,都是很平常的話,決不會得罪她,她這久不來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許信壓在史科蓮那裏沒有送來,我何妨寫一封信去探問呢?於是將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張八行,很簡單的寫了一封信給史科蓮。那信是:
科蓮女士文鑑:圖畫展覽會場一別,不覺已半越月。晤時,謂將試讀唐詩三百首。夏日初長,綠窗多暇,當爛熟矣。得冬青書否?僕有二十日未見片紙也。得便一復爲盼。
杏園 拜手
信寫好了,用信封套着,交給聽差,次日一早發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來了。信上說:
杏園先生雅鑑:尊示已悉,冬青姊於兩星期以前,曾來一函,附有數語令蓮轉告。因蓮功課忙碌,未能造訪。下星期日上午,請在貴寓稍候,當趨前晤面也。特此奉覆。
科蓮 謹白
這天是星期五,過兩天便是禮拜日了。楊杏園因爲人家有約在先,便在家恭候。平常十二點吃午飯的,今天到了十二點鐘,還不見客來。就叫聽差通知富氏兄弟,可以先用飯,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點半,史科蓮纔來。因爲這裏的聽差,已經認得她,由她一直進去。她一進那後院子門,楊杏園早隔着玻璃窗看見了。見她穿一件杏黃色檳榔格子布的長衫,梳着一條鬆根辮子,聽着步履聲得得,知道她穿了一雙皮鞋。連忙迎了出來,見她滿臉生春,比平常卻不同了。史科蓮先笑道:“真對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着兩位同學,一定拉到她府上閒坐。她們還要留我吃飯,我因爲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才告辭出來了。”楊杏園道:“那就在這裏便飯罷。”史科蓮道:“還有別的地方要去。”楊杏園道:“我也沒有吃飯,又不費什麼事,就是平常隨便的菜,又何必固辭呢。”史科蓮道:“倒不是固辭。我看見前面桌上的碗,還沒有收去,猜您已吃過了。吃過了,再預備,可就費事。”楊杏園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飯的碗,我卻沒有吃飯呢。”史科蓮道:“楊先生爲什麼不吃飯?”楊杏園道:“我因爲密斯史約了上午來,上午來,自然是沒有吃飯的了。既然沒有吃飯,我這裏就該預備。但是請客不能讓客獨吃,所以我就留着肚子好來奉陪。”史科蓮笑道:“這樣說,我就不敢當。以後要來,我只好下午來。”楊杏園道:“下午來,就不能請吃晚飯嗎?”史科蓮一想,這話很對,不覺一笑。
當時楊杏園就叫聽差把飯開到屋子裏來,菜飯全放在寫字檯上。楊杏園讓史科蓮坐在自己寫字的椅子上,自己卻對面坐了。史科蓮一看那菜,一碟叉燒肉,一碟熗蚶子,一碟油蒸馬頭魚,一碟糖醋排骨。另外一碗素燒蠶豆,一碗黃瓜雞片湯。不由笑道:“菜支配得好。這竟是預備好了請客的,怎樣說是便飯呢?”楊杏園道:“我呢,自然沒有這種資格,可以吃這樣時新而又講究的菜。可是我的主人翁,他們是資產階級……”史科蓮連忙笑着說道:“您錯了,您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因爲這菜裏面,有好幾樣是廣東口味,平常的人,是不大吃的,尤其是這馬頭魚,簡直不曾看見外省人常吃。所以我料定了楊先生特設的。”楊杏園道:“既然指出破綻來了,我也只好承認。可是這樣的請客,未免太簡單,我只好說是便飯。一指明,我倒不好意思了。”史科蓮道:“就是這樣辦,已經十分客氣了。再要嫌簡單,二次我就不敢叨擾。而且吃東西,只要口味好,不在乎多少。從前我寄居在敝親家裏,對於他們每餐一滿桌菜,我很反對。因爲吃東西和逛名勝一樣,逛名勝要留一兩處不到,留着想想,若全逛了,結果,容易得着‘不過如此’四個字的批評。吃東西不盡興,後來容易想到哪樣東西好吃,老是惦記着。若是太吃飽,就會膩的,一點餘味沒有了。”楊杏園笑道:“密斯史這一番妙論,擴而充之……”史科蓮笑道:“我不敢掠人之美,這是冬青姊說的話。”楊杏園道:“是,她的主張總是如此,以爲無論什麼都不可太滿足了。許久沒有來信,難道也是這個緣故嗎?”史科蓮道:“這卻不是。她給我的信,也只一張八行。說是她的舅父方老先生,要到北京來,有話都請方先生面告。她只在信上注了一筆,問候您,沒說別的話。”楊杏園道:“那位方老先生要來,那倒好了。有許多信上寫不盡的話,都可面談呢。”二人說着話,就吃完了飯。坐下來,又閒談了幾句。楊杏園因看見她的新衣服新皮鞋,想起一件事,便道:“我從前曾對冬青說過,人生在世,原不能浪費,但是太刻苦了,也覺得人生無味。密斯史你以爲我這話怎樣?”史科蓮道:“我倒是不怕刻苦。不必刻苦,自然更好。就像前些日子,我那表姐忽然光臨了,送了我的皮鞋絲襪,又送我許多衣料。我不收,得罪了人,收了不用,又未免矯情。”楊杏園見她說話,針鋒相對,倒又笑了。史科蓮因無甚話可說,便道:“密斯李給我的信上,就是剛纔那兩句話。其實我不來轉告,也沒有什麼關係,只要打一個電話就得了。可是她總再三囑咐,叫我面達,我只得依她。楊先生這樣客氣招待,我倒不好意思來了。”楊杏園道:“我覺得這很隨便了。密斯史既然這樣說,以後我再加一層隨便就是了。”史科蓮笑道:“那麼,過幾天,我還要來一次,看看方老先生來了沒有?因爲密斯李信上說,他到了京,先上您這兒來。因爲我的學校太遠,怕他沒有工夫去,讓我出城來找他。”楊杏園道:“他來了,我就會打電話到貴校,決不誤事。”史科蓮站起來,牽了一牽衣襟,意思就要走。楊杏園道:“時間還早,何妨多坐一會兒。”史科蓮道:“我還要去找兩個同學,過一天會罷。”擡手一指壁上的鐘道:“我和她們約好了時間,現在過了二十分鐘了。”說畢,匆匆的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