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初來,自然照着拜訪的規矩,將名片先交給門房,叫他進去通報。那陳黃孽對戲子,票友,捧角家,評劇家,向來是一律歡迎的。對於捧角家,尤其願意接近。因爲這種人,和戲子一樣,來了多少有些好處的。他見名片是任黃華,連忙請在客廳裏坐。任黃華先是談了一些不相干的話,後來談到菊選的事,便探着他的口風道:“據陳先生看,這皇后是誰的呢?”陳黃孽道:“這很難說。因爲選舉這樁事,無論大小,雖看各人的聲望,但是也看各人能不能努力競爭。專靠自然投票,那是不行的。”任黃華道:“但不知怎樣競爭?”陳黃孽道:“那有什麼不明白,還不是多多的弄些票。”任黃華道:“這個我自然知道。票是怎樣去運動呢?”任黃華這一問,正問到陳黃孽心窩裏來了。但是他要告訴任黃華,票要怎樣運動,那就不啻自畫口供,他怎能做這樣的呆事?於是用手指畫着桌子,發出微笑,有五六分鐘,沒有作聲。任黃華知道這話說出來,與他有些關係,也不便逼着問。兩個人都不好作聲,反而沉寂起來。陳黃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訴你一個主意,多多的買些《正陽報》。”任黃華道:“這一層,我早知道。但是隻怕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了。”陳黃孽道:“任先生打聽這事做什麼,有意爲梅又芳辦菊選嗎?”任黃華笑道:“受人之託,不得不幫忙。但是據我想,競爭的人很多,要辦也不容易。這事非陳先生幫忙,那是沒有希望的。”陳黃孽笑道:“我也不過是照票宣佈,能幫什麼忙?”任黃華笑道:“總不能想一點法子嗎?”陳黃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訴你了。”任黃華道:“買票的法子,秋葉香金竹君當然行之在先,我們來辦,已經遲了。”陳黃孽道:“那倒是真話,他們兩方,每天在報館裏坐買有好幾千份報。報館裏爲他們這樣亂七八糟競爭,每天要添上一萬多份報。再也多印不出來,因爲再要多印,就趕不上發行時間了。”任黃華道:“我說不是?法子已經被人家搶着用去了。真要競爭,非別開生面的幹不可。”說時,臉望着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有沒有別開生面的法子?”陳黃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辦的。”任黃華見陳黃孽說話,已經有些鬆動。便道:“不能辦,那也不要緊,你且說出來,我們大家商量商量。”陳黃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話,當真有什麼法子呢。”任黃華伸頭望了一望窗子外面,然後坐到陳黃孽並排的一張椅子上來。一隻手執着陳黃孽的胳膊,低低的說道:“當然不能讓陳先生白幫忙。”陳黃孽笑道:“你錯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並不爲此。”任黃華道:“陳先生當然不爲此。但是在當選的一方面,怎樣能夠不酬謝酬謝?多呢,我不敢承擔。一百之數,包在我處。”陳黃孽將身向任黃華這邊就了一就,也低着聲音說道:“他們憑着買報競爭,誰也要買幾千份報。一千份報,就是三十多塊錢。你若是這樣辦,豈不太便宜了?”說着合着眼睛縫笑道:“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點,《毛詩》一部如何?”任黃華見他已經開了價錢,這就不是什麼難題了。便道:“陳先生有所不知,這都是我和幾個朋友湊着辦的。梅又芳她哪管這些賬?我只好特別要求,《毛詩》折半罷。”陳黃孽再三的說,這事責任重大,社長曉得了,是要丟飯碗的。而且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多少要分些給他們,少了實在辦不過來。任黃華只得又添了五十,共湊成二百元。陳黃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應照辦。任黃華便問,到底用什麼法子,可以讓梅又芳當選呢。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對人說。”任黃華道:“陳先生既然幫我的忙,我當然不會和人說。”陳黃孽道:“也沒有別的法子,就是印完了報之後,將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來,用我們的報紙,專門印他幾千張。但是光印這面,不印那面,又不像是報上剪下來的。所以照着報上的樣子,也挖了一塊廣告版下來,把反面完全印好。這樣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周。剪出剪刀痕來,就真假難辨了。用這樣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許多信封分別寄了來,我們看也不看,扔在票匭裏。等到將來開匭,豈不是十拿九穩的當選嗎?人家要查弊病,哪裏去查?”任黃華點頭稱讚不已,連說是好主意。便約定了當天晚上票款兩交。這日下午,任黃華果然七湊八湊,湊了二百塊錢,就在晚上進到陳黃孽家裏。陳黃孽卻搬了四五捲紙票子給他。任黃華道:“這是多少票?”陳黃孽道:“我老實告訴你罷,這些忙菊選的人,哪裏會運動幾千票,都是虛張聲勢罷了。據我今日切實打聽,他們每人不過幾百票罷了。都是靠着託朋友們,你買幾份報,我買幾份報,每日湊合個幾十票。誰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沒有把握,至於拿錢出來買幾千份報,哪有這種魄力?你這裏是一千五百票,比他們至少要多出一半來,你還怕不當選嗎?”任黃華一想,這倒上了他一個當。若是買一千五百份報,那也不過花五六十塊錢,如今要貪便宜,倒多弄出好幾倍來了。但事已做了,後悔也不成,只得拿了票回去照辦。
轉眼五天,已經過去,這菊榜就快發表了。任黃華家裏,本來還有幾個錢,中學畢業以後,沒幹別的什麼,專門在外面玩,所以有的是閒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后一定是梅又芳的。趁着還沒有發表,就商量盛典。大家議論一陣,定了幾個辦法,一,發表後的第二天,宣告就職。這天煩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讓她當那個皇后。二,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幾個包廂。三,送花籃匾額。四,晚上在梅又芳家裏吃酒打牌。任黃華認爲都可行。只是《墓中生太子》那齣戲,太不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喪氣。於是把第一條改了,改爲《貴妃醉酒》《麻姑獻壽》《嫦娥奔月》三齣戲,讓梅又芳自挑一出。議論已定,大家分途去辦。他們這一班人裏面,差不多都是大少爺班子,花錢的事,自然不算什麼。任黃華還怕那天不能十分熱鬧,又寫了兩封信到天津去,邀兩個同志來。一個是前故督軍殷石榮的兒子殷小石,一個是前海關監督金道平的兒子金大鶴。這兩個人真是逸少班頭公子領袖,都因爲父親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遊玩,每人帶了萬把塊錢,到上海去住幾時。不料沒到兩個月,錢就花光。倒是一個人帶了一個妓女北上。一來在服中,不便討姨少奶,二來在南方,錢花光了,也沒有討論到嫁娶一層,不過彼此相好,把她們帶着北上玩玩罷了。到了天津,住下來了,已是一月,這時任黃華想起他來了,所以特意寫信去請。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時好全體出發。
又過了兩天,《正陽報》上的菊榜,已發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后。秋葉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只有四百二十票,只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吳芝芬。這張榜一發,輿論大譁。以爲晚香玉得了侯爵,那還有可說。梅又芳居然當選皇后,這實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但是捧梅又芳的人,這天卻是個個歡喜。任黃華向來是十二點鐘纔起來的,這天八點多鐘就醒了。一睜開眼睛,便叫着聽差問道:“報來了沒有?”聽差的將報送上,他坐在棉被頭上,趕快就把《正陽報》第二張打開。那心裏正是有些搖搖不定,生怕落了選。等到一眼看見,菊榜下面第一名就是梅又芳,心裏才把一塊石頭落下,而這時朋友的電話,也是不斷的來,都是報告梅又芳當選的。任黃華索性不睡了,便在九點多鐘,起了一個早,把所有幾個親信的朋友,都請到家裏來。李星槎、孟北海而外,還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他們都是起牀洗臉梳頭以後,不久就來的。所以任黃華的小小一間屋裏,被雪花膏生髮油的兩股氣味,瀰漫四周。那皮日新年紀最小,不過十七八歲,穿一件綠嗶嘰的駝絨袍,海絨緊身坎肩,最是漂亮。麻一振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走上前,攔腰一把將皮日新抱住。把他的高鼻子,伸到皮日新臉上,亂碰亂嗅。皮日新兩手一推,說道:“老麻,你總是這樣動手動腳的,下流極了。下次你倘再要動手動腳,我就惱了。”路尚仁道:“也難怪老麻捉你開玩笑,你弄得太漂亮了。據我猜,今天穿得這花蝴蝶似的,少不了要到翠寶那裏去露一露。帶我襄個邊兒,行不行?”一提到翠寶,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說道:“現在還是早上,怎樣就提到晚上的事?”孔菊屏道:“翠寶那東西全是一張嘴好,早就許我一雙毛繩鞋,到如今還沒有送我。”皮日新道:“憑什麼許送你毛繩鞋?”孔菊屏道:“捧下車,我沒輸兩百多塊嗎?”皮日新道:“這是過節的事,你一輩子還記得呢。”孟北海道:“喂!這是主人翁請你們來談菊選的,不是請你們來談嫖經的。把這話暫且放下,行不行?”大家這才停止爭論,聽孟北海說話。孟北海道:“現在對梅又芳那天就職的事,樣樣都有。就是差一件,那就職的通電,還沒有預備,怎麼辦呢?這種通電,要做得好一點,非四六文不可。”李星槎道:“是呀,那是就她一方面說。在我們芳社裏,還應該上個勸進表呢。這個在報上發表了,她就好根據我們的勸進表,發表通電。”大家聽說,一致贊成。任黃華道:“這個今天下午就要纔好。因爲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陽報》去。”李星槎道:“黃華這話不錯,是要特別加快。而且這篇東西,總要做得堂皇富麗纔好。”大家都認爲很是。任黃華道:“這個我很外行,哪位做一做?”這一問不打緊,大家都默默無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孟北海道:“我有一個熟人,從前做過書啓師爺,四六倒很在行。現在沒有做事情,只是當一名窮錄事。只要我們給個塊把兩塊錢,他就肯做了。這個時候,他還沒上衙門,可以去找他。”任黃華道:“既然有這個人,好極了,你就去找他罷。”說着馬上在身上掏出兩塊錢,交給孟北海道:“煩你就去一趟,我們在這裏等你的回信。”孟北海就答應了。
這個錄事,姓單名習虛,住在觀音庵後門的偏屋裏。這時正彎着腰,兩隻手捧着一口小鐵鍋,在煤爐子上烤飯。一擡頭見孟北海進來,連忙將鍋放在一邊,說道:“請坐請坐。”孟北海一看這樣子,主人翁自己燒飯,也就不必要人家奉煙獻茶了,簡簡單單,就把來意說了。同時掏出那兩塊錢放在桌上,說道:“小小一點潤筆,看在朋友面上,莫嫌少罷。”單習虛笑道:“做這一點事還要錢。”孟北海道:“你的境況,我深知,這倒不必客氣。不過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這篇東西,今天下午就要。老哥能不能馬上就動手?”單習虛想道:“我從來做東西,也沒有逢到這限時刻要的,四六文章,一時怎樣抓得起來。但是說不行吧?又捨不得那兩塊錢。”孟北海看見他躊躇的樣子,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來,便道:“我現在還有事,不能在這裏等。下午三點鐘,我再來罷。”說了,孟北海自走去。這裏單習虛急急忙忙,把飯吃完,將茶杯子裏的剩茶,倒了一些在硯池裏,一面磨墨,一面坐着出神。不知不覺之間,磨了一硯池濃墨。將墨放下,便把破網籃裏的書,清理了一下,共拿出三樣書,一種是《駢體文選》,一種是《駢體尺牘》,一種是《留青新集》。把這三種書,前後翻了幾本,肚子裏便有了些詞藻,於是一面擬稿,一面塗稿,自己又生怕做遲了,趕不上鐘點,做了幾十個字,便站在門口,看一看對過小油鹽店裏的鐘。所幸自己在十一點多鐘就動了手,還不妨多多參考一下書。先做了一半,且把它謄出來。那文是:
誠惶誠恐,謹奏者:橙黃桔綠,已盡三秋,水落冰凝,正逢十月。堯天舜日,人人誦太平之歌。墨雨歐風,處處有文明之象。花花世界,點綴維新,草草勞人,鋪張莫舊。花天酒地,京都爲首善之區。西皮二簧,一域居全國之上。鼓吹風雅,良有以也。舉行菊選,不其然乎。伏維我梅又芳女士是幾生修到,姓同林處士之妻。一字不同,名步梅大王之後。清歌妙舞,固是宜人。杏臉桃腮,豈不如佛?豈止傾城傾國,真有滅種之才。原來胡帝胡天,便是化仙之客。
單習虛渾身搖搖擺擺,抖起文來,口裏哼着,覺得很是得意。最後兩句“豈止傾城傾國,真有滅種之才”,他以爲這是進一步的筆法,禁不住心裏自誇,便提起筆來,圈了兩路密圈。這一段謄好,單習虛接上又撰後段。添減塗改,勉強做得兩百字,便又走到門口去看一看對過小油鹽鋪裏的鐘。這一看不打緊,嚇他一跳,原來兩點鐘,已經打過去了。掉轉身跑回屋裏,抓筆在手,往紙上便寫。寫了一句便用筆管戳着頭髮一陣,口裏哼哼,搜索枯腸,拼命的構思。看看一張紙,快要塗完,大概字數不少,便又謄寫出來。那文是:
是故霓裳一曲,不在人間。羯鼓三撾,恍如天上。言來嘖嘖,誰不拜石榴之裙。魂斷紛紛,客欲作牡丹之鬼。高山流水,鍾期許是知音。黛玉寇珠,周郎敢言顧誤。與天地合其德兮,日月同其明。是英雄本其色也,兒女惜其情。一人出,百家畢。四美具,二難並。懿歟盛哉!然而雞羣鶴立,灘上龍眠。未得良機,曷臻極位?凡屬半面之交,都作一嘆之憾。於是博徵衆意,鹹道不平。小開會議,共襄盛舉。何如斯可矣,莫讓戲界之狀元。必也正名乎,請爲坤伶之皇后。
謄到這裏,已經把稿謄完了,雖然覺得字數不多,還該往下續。可是要說的話,都已說盡,實在沒有法子續下去。正在這裏爲難之時,孟北海又來了。單習虛越發着急,心想人都來了,我的稿子還沒有作起來,豈不難爲情。便把謄清的兩張稿子紙,放在前面,原來塗改的底稿,卻一把抓在手掌心裏,揉成一團丟在字紙簍內。便對孟北海道:“對不起得很是,上午本來就要動手的,但你先生走了以後,就來了一個朋友,拖去和他辦一點私事,一直糾纏了幾個鐘頭,剛纔不多大會兒,纔回來呢。到了家以後,我連茶都沒有喝,趕着做起來,好在這樣東西,我倒是做慣了,所以急急忙忙,一面做,一面寫,居然做起十成之九。不是你先生來,就是這說話的工夫,我的稿子也做完了。”便把那兩張謄清的稿子,遞給孟北海。孟北海從頭到尾一看,雖然也懂得一些,但對於四六一道,向來外行,不敢說不好。便道:“很好,這樣措辭,恰到好處。若是要我做,我也無非是這樣說哩。”因那文中有“魂斷紛紛,客欲作牡丹之鬼”兩句,便道:“這兩句典用得好。千家詩上有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把這十四字,縮成‘魂斷紛紛’四字,渾成極了。最妙的是底下緊接上一句‘客欲作牡丹之鬼’。俗言道得好:‘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這樣一來,和上面四字,便有一氣呵成之勢。就是說大家顛倒梅又芳的顏色,都紛紛斷魂,要做牡丹花下的鬼了。”單習虛見孟北海所解,句句打入自己的心坎。心想他的學問,也很不錯,我倒不要大意了,便道:“孟先生說得很對。有不妥當的地方嗎?還要請你改一改。”孟北海笑道:“都是至好,還客氣什麼呢?但是還有多少,請你就作起來,因爲我等着要拿回去呢。”單習虛心裏雖着急,口裏卻不示怯。說道:“現成現成。請你坐一會兒,我還要到隔壁煤鋪子裏去,借一個電話打一打。”說着單習虛將桌上那幾本查考的書一夾,說道:“廟裏的和尚,他要和我借書看,順便帶了去罷。”單習虛走出來,便對和尚說,屋子裏來了幾個客,吵不過,借你屋裏,抄幾頁書。和尚哪知他的用意,便答應了。單習虛躲到和尚屋子裏去,將書一頓亂翻。七拼八湊找了上十句,便一句摘一個字,用筆寫在手掌心裏,然後牢牢的把全文意思記住,急急忙忙,便回房來。孟北海道:“一個電話,怎樣打了許久,快有一個鐘頭了。”單習虛道:“可不是,無奈電話局搗亂,老打不通呢。不要緊,我馬上可以把稿子做起來。”說着,找了一張紙,眼睛瞧着手心,文不加點,不到十分鐘的工夫,便寫完了。孟北海接過一看,那文是:
因之椒花獻頌,海鶴添籌。菊票尚矣,輿論譁然。水落石出,何曾名落孫山。地老天荒,卻已仙登瑤島。萬壽三呼,賀德配之孟母。千秋一日,喜才駕乎文君。敬請就職,萬勿固辭。諸維朗照不宣。
孟北海看了一遍,心裏很佩服他才思敏捷。可是“椒花獻頌,海鶴添籌”,好像都在對聯書上看過,似乎和這事不大切。但是自己卻沒有十分把握,不敢說出來。不過“輿論譁然”這四個字,絕對不是好話,不應該寫進去。便道:“習虛兄,你這篇東西,做得實在是好。不過‘輿論譁然’,向來都是大家不滿意這樣說去。現在這上面用了,人家不要誤會這菊選不公,所以大家譁然起來嗎?”單習虛紅着臉道:“這‘譁然’兩個字有時作壞字眼看,有時也作好字眼看譬如‘嗚呼’兩個字,寫成‘嗚呼哀哉’一句,固然是壞字眼。可是‘嗚呼盛矣’一句就是好字眼了。”孟北海一想這話也有理,便將原稿拿到任黃華家來。任黃華肚子裏的貨,並不多似孟北海,大略認爲可以,便寫了一個信封,將三張稿子套上,立刻派人送到陳黃孽家裏去。
陳黃孽看了,加上一個題目,是《芳社公進梅又芳加冕表》。本文前頭,又加了一段按語。那文是:
此次本報菊選,坤伶梅又芳,竟得爲皇后,予且欣且慰。查梅伶年方二八,面貌秀雅。唱工種種可聽,做派惟妙惟肖。今已獲選,點綴菊界,可謂佳話。現芳社諸公,鼓吹風雅,草表勸進,予欣然受之,揭之本報。予切告該伶,以後愈宜努力,以答顧諸公,予有厚望焉。
寫到這裏,身後忽有人哈哈大笑。陳黃孽不料身後有人,急忙回頭一看,卻是明秋谷。便道:“你怎樣冒冒失失的進來了?嚇我一跳。”明秋穀道:“你貴宅的聽差,不在門房裏,我衝了進來,看你在做什麼呢。”陳黃孽道:“你笑什麼?”明秋谷想道:“我笑什麼呢,還不是笑你的大作。”但是這話不能說出來,便道:“我笑你的豔福太好,又算收了一個幹閨女了。”陳黃孽道:“又收了誰做乾女?”明秋穀道:“你對於梅又芳,這樣拼命的捧,她不拜你做乾爸爸,有什麼法子感謝你呢?”陳黃孽笑道:“我現在不像以前了。這些拜門拜幹老子的事,一概拒絕。至於以朋友的資格來往,那倒可以的。”明秋穀道:“你爲什麼變了態度?”陳黃孽道:“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現在外面許多小報,極力的攻擊我。說我收了許多幹女乾兒子,別有野心。你想,她們除了過年過節,來和我磕一個頭而外,平常特意到我家裏來的日子,就很少很少。我有什麼野心?我自受這樣一個名聲,很犯不着,所以我不要她們做那些虛套了。”明秋穀道:“你這話也是。這個樣子,梅又芳她就不要感謝你嗎?”陳黃孽道:“這回她獲得坤伶皇后,是許多人投票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捧起來的,謝我做什麼?”明秋穀道:“雖然不是你捧的,也是由你手上辦理。在她一方面,至少要感你玉成之德哩。”陳黃孽道:“不錯,她果然是這樣想。後天是她就職的日子,在得興堂辦酒也請我呢。”明秋谷笑道:“你是藥中的甘草。他們有什麼聚會,若是沒有你在內,那就不熱鬧了。”陳黃孽道:“這也沒有別的緣故,無非多認識幾個熟人而已。”明秋穀道:“你認得的熟人,真也不少。現在又有個人託我來疏通你,請你登這一張相片。”說着把手上一個紙包打開,在裏面取出一張照片,交給陳黃孽。在那遞照片子的時候,把雙手拱了一拱。
陳黃孽拿那照片在手上一看,是個古裝花旦,提着錦囊,揹着花鋤,似乎是《黛玉葬花》裏的一段。相片子旁邊,有一行字道:“名票友虞媚君,十九歲,江蘇上海人。曾在某中學肄業,研究皮簧多年,於青衣一門,大有心得,近更拜石頭之門,親傳衣鉢,其所能之戲,已達四五十出。秋風社每次彩排,虞君一出,彩聲四動。此爲其化妝相片之一,高髻宮裝,飄飄欲仙。綜觀君之戲學,可謂色藝俱佳。追美前賢,後來居上,意中事也。”陳黃孽道:“登一張相片子罷了,何必還要加上許多讚語,未免太肉麻了,這個實在不便登。”明秋谷笑道:“並不白登呀,但是你不願意登,我也不必勉強,只好去找別人了。”說着,伸手便來拿照片子回去。陳黃孽一按照片道:“別忙。看老哥的面子,照片子可以登。至於題的字……”說着,望着明秋谷的臉,緊待他接下面一句。明秋穀道:“你若願意,就請你把這上面題的字一齊登上去。這虞媚君,人是極漂亮的,對於新聞界,尤其是肯聯絡。只要你和他幫忙,他一定很感激的。”陳黃孽見他老是半吞半吐的話,究竟不能放心,便笑道:“大概他是你老哥的好友,所以你這樣和他許條件。我倒要問問,他是怎樣的感激法?”明秋谷心想,這個人真是厲害,非有好處,是不能登的,便道:“我叫他請客如何?”陳黃孽道:“是爲了我才請客呢,還是原來要請客,順便帶上我一個呢?”明秋穀道:“自然是爲了你才請客。要是順便帶你一個,那就太不恭敬了。”陳黃孽正色說道:“那倒不必。你想,這個日子的酒席,沒有十塊錢以上的,哪能請客?再加上茶酒車飯,一桌酒,總在二十元上下。爲了我幫他一點忙,花上許多錢,我心裏過意不去。你想,就是上次你接洽的晚香玉那樁事,我是怎樣的幫忙,也不過花了二十多塊錢呢。雖然在我一方,錢有虛收實收之分,究竟人家花錢的,花出去了,總是一樣。況且……”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道:“我們是好朋友,彼此還有什麼隔閡,要說的話,都可以說。”接上又笑了一笑,才道:“況且他雖花許多錢,我一點兒不實受。何必呢?”明秋谷分明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要錢。卻故意裝着不很瞭解的樣子,便道:“難道讓你白盡義務?那以後我也不敢相煩了。”陳黃孽道:“我就實說了罷。叫他不用請客,把請客花的錢,送一半給我,就是很好的謝禮了。”明秋穀道:“據你說請一回客,要二十塊錢,那麼,送一半給你,就是要十塊錢,登一張相片子,要這樣重的代價,未免太多一點。”陳黃孽道:“那要請我吃酒哩,花錢不更多嗎?”明秋穀道:“那花錢雖然更多,可是並非請你一個人。”陳黃孽道:“這樣說來還不是順便帶我一個?”明秋谷覺得自己的話,前後矛盾太甚了,一時找不到話轉圜。便道:“他請你是專請你,可以順便了了別處的人情啦。而且這種事,本來是好玩。叫人請客,那是可以的,叫人出錢,就成爲買賣性質的事情了,我倒不好和他說。”陳黃孽見他表示得這樣堅決,簡直沒有迴旋的餘地,面孔立刻板得鐵緊,將那張相片,便隨手扔在桌上。冷冷的說道:“像虞媚君這樣的票友,車載斗量,哪裏值得鼓吹。況且他的出身很壞,什麼中學肄業生!聽說是某部一個茶房呢,不過兩個司長很看得起他,和他做了幾件行頭抖起來了。”明秋谷笑道:“票友還都不是那一回事,鼓吹總是鼓吹的啊。多少還請你幫一點忙。我以作第三者的資格,硬和他出個主意,送你兩塊錢買包茶葉喝。他若不管,這錢出在我身上得了。”陳黃孽道:“並不是我計較錢,和他鼓吹,實在不值得。”明秋穀道:“戲子也罷,票友也罷,哪個能一出臺就紅起來哩?總要人慢慢的從下往上捧啊!虞媚君現在雖然不紅,只要大家來幫忙,將來一定可以紅起來的。若是大家以爲不紅,就不捧,那怎樣紅得起來呢?”陳黃孽道:“我並不是嫌他沒有本領,就說不值得捧。只是他這人的品性太不好了,而且是一個茶房出身。”明秋谷笑道:“你說是說,不要報上也登出來了。這樣罷,我奉送一朵梅花之數,諸事都請你幫些忙。至於是不是虞媚君出的,那就不必問,也許他手頭寬些,多送你一點,也未可知。”說時,在身上摸了一會,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拱一拱手,遞給陳黃孽道:“千里送鵝毛,物輕人情重,你瞧我得了。”陳黃孽接着鈔票笑道;“什麼話,要你花錢,我不能受。至於對虞媚君的批評,這是我們口頭上的話,何至於登到報上去,你太多心了。本來呢,票友有幾個出身好的?況且俗言道得好,好漢不怕出身低。他將來唱好了;下海也罷,不下海也罷,出身如何,成什麼問題。外面所說虞媚君陪酒,和人家替他做行頭的話,我也知道是謠言。不過止謗莫如自脩,趁着這個時候,他應該謹慎一點纔好。我在你面前對他下嚴刻的批評,正是要你轉告他,極力的學好。至於報上呢,我向來不主張罵人,你當然是知道的。你就不來疏通,我也不會把這些話寫上去的呢。”明秋穀道:“這樣我就很感激。你的事忙,我不在這裏打攪,再見罷。”出門來,擡頭一看天色,青隱隱的中間,已經有了幾顆亮星星,心想隨便出來一趟,天色又不早了,這時要回去吃晚飯,也來不及,到前門也近,一個人去吃炸三角去。起了這個念頭,便僱車到前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