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清夜悠悠誰共?《九更天》,離恨千端,閒愁萬種。
說完,將一杯酒又喝了。說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該下手的梅守素喝酒。方子安道:“這酒令好,既切人又切時呢。”小麟兒這時站在客廳門口探頭探腦,見楊杏園交了捲了,又去按琴。楊杏園一聽琴聲,趕快就把梅花送了出去。這回是反遞遞到梅守素手上,就遞給那邊桌上去,卻在梅雙修手上停住了。梅雙修笑道:“來得這快呀。”面對李冬青,“我念給你聽,你看能使不能使。”她眼睛並不望着衆人。先念酒面道:
《天雨花》,不在梅邊在柳邊。《牡丹亭》,牡丹開,芍藥放,花紅一片。
朱映霞道:“雖然少押一句韻,很有意思,你且說你的酒底。”梅雙修又唸了一句“黃梅時節家家雨”。第三次的令,就傳到方子安手上。方子安笑道:“諸位別笑,我是瞎湊合的,我因爲省得交白卷,我早就打好了腹稿,就是要我換,我也沒有得換呢。”他就念道:
《田家樂》,放牛於桃林之野。《戰太平》,好不逍遙自在也。
大家都說有趣味,這句戲詞,集得最好。方子安道:“我肚子裏沒有詩,要詩也只有《千家詩》上去找,我自己喝酒,說個‘梅子黃時日日晴’罷。”這回下去,卻臨着江止波。江止波雖然是個大學的女學生,她是學美術的,國文很平常,要鬧什麼韻語韻文,她是不行,她早就預備好了。這時她說着:“我肚子裏沒有戲詞,也沒有曲詞,我乾脆認罰說一個笑話罷。”說完話先笑了一笑,用手絹捂着嘴,咳嗽了兩聲。李冬青心裏是明白的。便笑道:“你自願罰,那有什麼說的,你可別成心罵人。”江止波又咳嗽了兩聲,便復操着京調說道:“有一個人新到北京來。他聽見人說,名流身價最高,他就一心一意的想做名流。住在會館裏面很是擺架子,有人問他到京有什麼差事,他就說:‘我是一個名流。’這一天隔壁房間,有人要推牌九。打着啞謎說:‘我們來吃狗肉,好不好?’廣東人都吃狗肉的,這句話打動了他的心事,便問長班,北京哪裏有狗肉賣?長班答說沒有,那人說,不能沒有呀,隔壁房間,剛纔還吃狗肉呢。長班笑說:‘這個你們名流還不懂嗎?這是掛着羊頭賣狗肉呀。’他聽在心裏,走到街上,看見羊肉鋪門口掛着許多羊頭,他就進去買狗肉。掌櫃說:‘不賣狗肉。’那人說:‘胡說!你怕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名流,哪樣瞞得了我?就是掛着羊頭賣狗肉,我也是內行呢!’”江止波說完,大家一想,果然笑了起來。都說道:“笑話要這個樣子含蓄,纔有意思。”李冬青道:“那她就夠挖苦的了。怪不得,密斯江會演說,今天看來,實在不錯呢。”大家一面說話,一面行酒令,大家都說得有個平妥。到了第五轉,臨到了李冬青。那邊桌上何太太說道:“李先生說,一定能說出好的來。不過今天是老伯母的生日,李先生要說個吉利些的纔好。”李老太太也笑道:“你就說個吉利的送何太太罷。”李冬青聽了這話,見她和何劍塵坐在並排,眼珠一轉,微微一笑,說道:“有了。”便念道:
《絕妙好詞》,碧梧棲老鳳凰枝。《閨房樂》,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
李冬青說完問道:“這個好不好?”何劍塵笑道:“好是好,不過我們不敢當。倘若我們是文學家或者是藝術家,那才配呢。”何劍塵這話,本是俏皮梅守素一對未婚夫婦的。一說出口,卻想起還有別的忌諱,後悔得很。偷着看看楊杏園臉上,他倒不在意。這時李冬青又說了酒底,“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皺眉。”方好古在那邊接着說道:“怎麼大家的酒底,都說的是梅子,並不是梅花。”何劍塵笑道:“這不正是黃梅時節嗎?正說得切時呢。”方好古道:“你提起這個,我又想起一樁事來了。剛纔的酒底,有人說‘黃梅時節家家雨’,又說‘梅子黃時日日晴’,雖都是古人的詩,他們測天氣的本事,太自相矛盾了。”何劍塵笑道:“還有啦!也不承認晴,也不承認雨,他說:‘熟梅天氣半晴陰。’你老先生總也記得這句詩吧?”方好古道:“當真的,各有各的說法不同,但是以說雨爲對。我們住在江南,到了那四五月的時候,最是苦不過,連陰雨,一下總是十天半月,到後來不但看見雨點,心裏不痛快,睡在牀上,聽見屋檐下滴滴答答的聲音,就煩惱得很。上等人家的房屋,高樓大廈,那還罷了,小住戶人家,那真不的了,青苔長到牆中間,牀腿也是溼的。這個時候街上的水果擔子,就正挑着又圓又青的梅子,在小巷裏去賣啦。北京這個地方,沒有梅子,也不像江南,有什麼梅天,有什麼青梅,那街上賣的青杏,卻和青梅差不多,看見這種東西,令人想起芭蕉過牆,薔薇滿架的境況。我們這裏,大概都是南邊人,說起來了,恐怕都要想家呢。”何劍塵笑道:“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李冬青笑道:“舅舅這話誠然,江南黃梅時節的雨,雖然很討厭,那是指在城裏住家而言,若是住在鄉下,就不然。有一年我住在鄉下,籬笆外就是一道小河,河那邊一望都是水田,在雨裏頭,那青秧在水裏長起來,一片青色,沒有界限。再遠些,鄰村上的樹,都是模模糊糊的,那陰雲厚厚的低下來,好像天壓在樹頭上,就是畫也畫不出。”朱映霞道:“畫也畫不出來,卻虧你說出來了。”李冬青笑道:“是啊!我說話太不留心,這兒有兩位大畫家啦。”方好古的地方,正對着窗戶,他說道:“我們埋怨北京的天氣不下雨,你瞧雨來了。”說時,用手指着窗戶外頭。大家擡頭看時,只見後面屋頂上,隔壁人家院子裏的大樹,都一齊顫動起來,那綠油油的樹葉子,翻了過去,瑟瑟的響個不了,天上的太陽,已沒有了,一重一重的雲,都被風捲得聚在一處。這屋的四周,本都是人家的院子,全是槐柳之類,那樹的濃綠,和天上的烏雲相映,越發顯得空氣陰暗。餘瑞香道:“天要下雨了,怎麼辦?我們的路太遠哩。”李冬青道:“不要緊,若是下起雨來,我叫汽車送你回去。”這時那桌上的方好古,掀髯微笑,他是最愛看《三國演義》的,提取任何一段,他都記得。他笑着對楊杏園說道:“這雨若是醞釀在天上,不下到地下來,青梅煮酒,對着要變不變的天氣,和一二個胸懷磊落的人,憑欄高談天下事,也是人生快舉。”楊杏園道:“話雖如此,各人的身份不同,各人眼裏看見的景緻,也就不一樣。譬如就我說,我看見天氣陰暗,樹葉亂飛,我就想起賀方回的詞:‘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李冬青聽了,低低的笑着對餘瑞香道:“你聽聽,人家看見天氣不好,是什麼感想,惟有你是怕雨下得不能回去。”餘瑞香聽了一笑,說道:“現在不怕了,有汽車送我回去呢。”梅雙修道:“我們大家只顧說話,把行令都忘了。”李冬青道:“是呀,小麟兒怎樣不按琴了?”回頭一看時,只見小麟兒正站在門口呢。原來他聽見衆人說得熱鬧。也站在這兒來聽來了。現在一提醒了他,他趕緊跑去按琴,這花仍舊由李冬青手上傳起,傳到史科蓮手上,她還是遞給隔坐的楊杏園,花到楊杏園手裏,琴聲就停止了。楊杏園笑道:“在坐的人,沒有輪到的還多啦,我倒輪上了兩回。我真沒有預備,說個什麼呢。”他手上端着酒杯子,在嘴脣邊略就了一就,將杯子放下,便說道:
《鳳雙飛》,何姍姍其來遲?《不如歸》,等到俺梅子酸心柳皺眉。
大家都說一聲“好,很有古詩意”。史科蓮的上手是餘瑞香。史科蓮回過頭去,對餘瑞香道:“姐姐,這末了一句,不是密斯李已經說過嗎?”楊杏園聽着,明知是取瑟而歌的意思,笑道:“呵呵,這是我錯了。順口說出來,就沒有想到已經由人家說過了。”便對李冬青道:“不知要怎樣個罰法?”李冬青道:“這是無心之錯,非有意犯酒令可比,罰一杯酒罷。”楊杏園道:“該罰該罰。”說着,端起一杯酒來,一飲而盡。飲畢,又斟上一杯,然後念酒底道:“綠成蔭青梅如豆。”他交了卷,那琴聲又起。這回琴按得極慢,好久還是不歇。他們傳的花,由楊杏園桌上,傳到李冬青桌上,復又傳回去。這時,忽然鬨堂大笑,那枝梅花,由史科蓮傳到楊杏園手裏去的時候,外面的琴聲,又停止了。何劍塵輕輕的笑着對楊杏園道:“巧得很,這成了‘鴛鴦女三宣牙牌令’啦。”楊杏園道:“這事可真巧啦,怎麼又輪到我手上來了。”他心裏想,怕有弊,冷不防,他離席走到客廳門口去,只見由窗戶下,走開一個老媽子,還沒有去遠。小麟兒坐在風琴邊下,看他來了,扯腿就跑。這不用說,顯然有毛病了。楊杏園笑着回席說道:“我幸而發覺得早,我若是老不過問,也許還要輪個第四次第五次呢。”李老太太笑問道:“怎麼樣?小麟兒搗鬼嗎?”楊杏園道:“叫他進來問一問,就明白了。”說時,小麟兒挨着門走進來了。左手的一個手指,塞在嘴裏,右手指着楊杏園點了幾點頭說道:“我和先生鬧着玩呢。”大家看見他那副神情,也都笑了,說道:“小孩兒到底不會作賊,幹嗎要跑?”李冬青道:“酒令不分親疏,小麟兒做事不規矩,也應該罰。”小麟兒是不怕他姐姐的,笑道:“罰,打我嗎?”李冬青道:“打是不打,人要受罰,都是喝一杯酒。你喝不了一杯酒,罰你喝一杯開水罷。”小麟兒道:“不,反正罰我吃一樣,就罰我一個梨罷。”這一句話,說得大家又笑起來。
他們這一席酒,一直吃到點燈的時候方纔散席。所有的小姐們,都要洗臉梳頭,一齊都擁到上面房間來,李冬青的梳頭桌上,擺着玉容霜雪花粉之類。一個個洗過臉,都蹲着半截身子,對着鏡子擦粉。臨到了梅雙修用手指頭將玉容霜挑了一點在手心裏,就着鼻子尖上聞了一聞,笑道:“密斯李用這個粗東西。”李冬青正在中間屋子裏,陪着衆人說話呢,便問道:“什麼東西粗了?”梅雙修道:“你這玻璃瓶子裏,是什麼粉膏?”李冬青笑道:“這個你還嫌粗嗎?這是去年年冬,人家送我的。我平常就用一點雪花膏,潤潤皮膚。解了凍,我就不用了,所以還擱在這兒。這是上海帶來的玉容霜,不算差呀。”餘瑞香道:“是的,這種東西不能用,擦在臉上,只要一干,它就會起一層粉霜。北京交民洋行裏,有一種巴黎來的粉膏,很好,擦在臉上,又香又白,一點痕跡沒有。”梅雙修伸着兩隻雪白的巴掌,輕輕的撲着她的兩腮,笑了出來。便問道:“什麼價錢?”餘瑞香道:“那不一定,是按着法國佛郎算的。佛郎漲價就貴些,佛郎跌價,就便宜些。”梅雙修道:“買多少佛郎一瓶呢?”餘瑞香道:“好些的,值六十多個佛郎。”李冬青道:“六十多個佛郎!不是我說一句小器的話,用這種化妝品,好似多做兩件好衣服。”江止波笑道:“密斯李,你這句話還不徹底,衣服只要齊整潔淨就得了,又何必穿好的。固然,美的觀念,人人都是有的,青年人不是不可修飾。但是我主張修飾的程度,要男女一樣,我們纔不至於做男子的玩物。”說時,她將披到臉上的短頭髮,扶到耳朵背後去。笑道:“譬如剪髮,有許多人反對,說是男不男,女不女,叫人觀之不雅。這話就不通,難道女子定要戴着一頭頭髮,去表示別於男子?況且我們的人格,人家觀之雅不雅,何必去管呢?”楊愛珠和江止波都在學界委員會當過委員的,兩個人的感情,比較又親密些,說起話來,也就比較的不客氣些,她就笑着說道:“這不是天安門,你又拿了這男女平等的大題目,在這裏演說。”江止波道:“並不是我喜歡說話,我想我們要做一番事業,第一不要去做男子的玩物。要不做男子的玩物,第一要廢去玩物式的裝飾。”楊愛珠和楊瑪麗雖和江止波的行爲相同,但是都愛拾落得漂漂亮亮的,聽了江止波的話,都表示反對。楊瑪麗說幾句話,裏面夾一個英文單字,和江止波爭了半天。最後,江止波滿臉急得通紅,卻又怕人疑心她惱了,勉強放出笑容。說道:“我不能和你爭了。硬要和你爭,也是我失敗。因爲這裏除主人翁和密斯史,都是反對我這種論調的。”朱映霞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綽號“女張飛”,開起聯合大會,她一演說,激昂慷慨,連男學生都有些怕她。便成心去迎合她,笑着說道:“密斯江,我並沒有作聲,你怎樣知道我也反對你的論調?”江止波眼睛瞧着朱映霞身上穿的印花綢單褂子,把手一指道:“憑這個你就應該反對我的論調。”朱映霞笑道:“我穿衣服,向來隨便,今天因爲來拜壽來了,不能穿得太素淨了。”江止波連忙改口道:“我說着好玩呢!我這樣很平常的話,誰不知道,值得反對。”說時,她圓圓的臉兒,滿面春風笑起來。朱映霞想道:“凡是當學生代表,或者什麼委員的人,對朋友總是二十四分客氣的,這‘女張飛’也有這種手腕呢。”李冬青在一邊,也怕她們說惱了。便對朱映霞道:“聽說你們學校裏,處處都含有美術的意味,哪一天帶我們去參觀一次,好不好?”朱映霞道:“可以,不用帶去,約一個日子,我在學校等你得了。”餘瑞香道:“我很愛美術的,也很願瞻仰你們貴校,那麼,我和密斯李一路去罷。”朱映霞昂頭想了一想,口裏念道:“西洋畫,寫生,雕刻。”然後對李冬青道:“禮拜五罷,那天下午,我沒有課。”李冬青道:“是啊!我在報上看見你們是星期五開展覽會啊。”朱映霞笑道:“那是上星期五的事,早過去了。”江止波道:“提起報,我想起一樁事,這前面不有兩位客,是新聞記者嗎?密斯李,請你替我介紹一下,我這裏有兩份宣言書,請這兩位,在報上登一登。”說時,便將她隨身老帶着出門的那個皮包,由旁邊一張桌上拿過來,打開皮包掏出一大卷信件,在裏面找出兩張油印稿子,交給李冬青。李冬青一看,是女界霹靂社成立的宣言。開頭一行一句,便是“打倒蹂躪女權的強盜”,接上三個感嘆符號。第二行第二句,“剷除女界無人格的蟊賊”,接上也是三個感嘆符號。這一篇宣言,簡直激烈得無以復加。李冬青一想,你們髮油印傳單,只要寫得出,就到街上散去,大不了,不過被警察沒收了去,那要什麼緊?若是印在報上,人家報館裏,可要負法律上的責任,這不是玩的。恐怕不肯呢。便笑道:“你們這宣言之外,當然還有別的消息,我引密斯江和他們當面去交涉罷。”江止波道:“很好,一回熟了,第二回我就可以直接找他們去了。”說畢,江止波便催着李冬青和她一路到前面客廳裏去。
李冬青先和何劍塵楊杏園道:“這位密斯江,有兩件稿子請二位在報上登一登。”這句話說完,江止波走過去,微微點了一個頭,便將兩張稿子,給何楊二人各一張。笑道:“二位是尊重女權的,一定和敝社表示同情。”何劍塵一看,心想糟了,這種稿子,怎麼能登?但是人家當面來說,又不便拒絕的。便笑道:“敝社這種稿子,向來歸楊君發,我交給楊君就得了。”江止波道:“二位是一家報館嗎?”何劍塵道:“楊君兼有兩三家報館的事,敝社也有他。”江止波道:“那就好極了,都請楊先生辦一辦罷。”楊杏園對何劍塵望了一眼,心裏就在罵他給難題別人做。便對江止波道:“這當然可以的。不過報紙上登載的文字,和散的傳單,比較上法律的責任重些,這詞句之間,似乎……”這時,兩隻手捧着那油印稿,很注意的看。江止波見楊杏園這樣慎重,站到楊杏園身邊去,也跟着楊杏園看那稿子,意思考察楊杏園注意哪一點。她站在楊杏園並排,略爲前一點。她人本比楊杏園矮些,頭又微微的一偏,那剪了的短頭髮,直捱到楊杏園肩膀上去。在此時間,她那脖子上的胰子香,頭髮油香,都一陣陣襲人鼻端。楊杏園是個未婚的青年,在這大庭廣衆之中,對這種情況,能受而又不堪受。那江止波卻毫不覺得,還追着問道:“楊先生,你看這裏面有不妥當的地方嗎?”楊杏園離開一步,故意走到茶几邊去喝一杯茶,然後說道:“原文似可不登。”李冬青在一邊看見,心裏明白,心想他已經是夠受窘的了。便插嘴道:“若是真有什麼妨礙,密斯江也不能勉強,就請斟酌辦罷。”江止波是在外面辦社交的人,哪裏還不知道這宣言書過於激烈。就掉轉口風道:“對,就請楊先生斟酌辦罷。”這時朱映霞和朱韻桐出來了。朱韻桐對李冬青道:“天怕要下雨,我先走一步了。謝謝!”李冬青道:“忙什麼?還有比你路遠的啦。”朱韻桐道:“不,我和這位密斯朱,順道要到一個同學家去說一句話。”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卻對朱映霞輕輕的說了一句:“我們一塊兒走。”他這句話說了不要緊,一屋子人的眼光,都射在朱映霞身上,鬧得人家真不好意思,紅着臉,勉強裝着生氣的樣子說道:“你要買書,你儘管到琉璃廠買去,我的書,我自己會去買。”梅守素碰了這一個橡皮釘子,當着大衆,駁回去,不好,不駁回去,也不好。搭訕着滿屋子裏找火柴。找到了,自去擦着吸菸。大家看了,臉上都帶一點微微的笑容,連那老先生方好古,也伸手摸摸鬍子。這樣一來,朱映霞更不好意思了,拖着朱韻桐便走。江止波夾着一個皮包,也跟了上來,說道:“密斯朱,我也走,一塊兒走罷。”
三個人辭了李冬青,同出大門。約莫走過十家人家,迎面來了兩個男學生,都扶帽子點頭,叫了一聲“密斯江”,過去了。朱映霞朱韻桐先都愕然,還以爲是在招呼自己呢,走到衚衕口,又聽見一個人喊道:“密斯江。”擡頭看時,又是一個男學生和江止波點頭。朱韻桐心裏想道:“真巧,怎麼一出門,就碰見江止波兩班男朋友,不知道的,還說是我們的朋友呢。”三個人又走了一條小衚衕,便上了大街。就有一個穿藍布長衫白皮鞋的少年迎了過來。二朱一猜,就是江止波的朋友,先就讓開一步。那少年不叫“密斯江”,簡直叫她的號“止波”。他問道:“止波,哪兒去?後天開幹事會舉代表到漢口去,你是必定要到的。”江止波道:“這事,我不管。上次推去上海的兩個代表,他們開回賬來,每天有八十塊的汽車費,你瞧!這成什麼話?我們女學生一毛二毛討飯一樣來的捐款,給他們這樣去花,我有些不服氣。許多人得了這個信,都要提出質問呢。”那人道:“我也不服,密斯江,你若到會提出抗議案,我一定附和你。”他兩人說話時,面前又過去一班人,都用眼睛向這邊看來。他們走過去不多路,就聽見有人輕輕的說道:“你看,那個剪髮戴草帽子的,就是江止波。”朱韻桐朱映霞彼此都聽見,四目相視。江止波和那人說完了,又同二人走了一些路才分手走去。朱韻桐道:“一個女學生,怎麼認識許多男朋友?怪不得外面議論紛紛的說她。”朱映霞道:“你要說這人,真沒有人格,我可以證明你的話不確。不過她女帶男性,一點不避嫌疑,做事實在太率直了。”朱韻桐笑道:“她有男朋友沒有?”朱映霞道:“不是正在說她的男朋友嗎?”朱韻桐道:“不是平常的男朋友。”朱映霞道:“啊!你說那個,還沒有呢!因爲差不多的人,都有些怕她。”朱韻桐道:“你怎樣知道?”朱映霞道:“聽見人家說的。”朱韻桐笑嘻嘻地道:“誰說的?”朱映霞被她這樣一問,笑着不說。朱韻桐道:“只怕是密斯脫梅告訴你的吧?你們的感情太好了,簡直無話不說呢。”朱映霞笑道:“大街上走道別嚼蛆了。僱車去罷,省得你一路囉唆了。”
說畢,僱了車子,就同到一位女朋友家裏來。這女友也是朱映霞的同學。她的名字叫烏淑芬。因爲她生了一臉的疙疸麻子,人家當面稱她“密斯烏”,背後卻叫她“烏麻皮”。不過臉是麻,心裏是很聰明的,用功的學生都喜歡和她來往。她對朱映霞道:“你兩人怎樣一路來了,今天下午,女生開半天的會,就是你沒有到。”朱映霞道:“什麼事?”烏淑芬道:“今天教務長在講堂上公佈,模特兒已經請好了,從明天起,無論男女學生,一律畫模特兒。當時我們就反對,說女生不畫模特兒。教員說:‘這話太頑固了,不是藝術家應說的話。難道人體寫生,女畫家就廢除它嗎?’磋商半天,教務長總是說非畫不可。後來我們讓步,說畫也可以,讓女學生專在一個教室裏面。教務長也不肯,說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一個辦法。他知道我們不會上堂,他說畫人體寫生不到的,記過一次。你看這事怎樣辦?依我說,這事也很普通了,我們用藝術的眼光看去,好像學醫的學生理學一樣,那也不見奇。”朱映霞道:“你上堂不上堂呢?”烏淑芬道:“大大方方的去,怕什麼?”朱映霞笑道:“我們班裏的男生,有兩個壞鬼,就怕他搗亂。”朱韻桐插嘴問道:“你們畫時,真對着活人畫嗎?”朱映霞道:“自然對着活人畫,難道模特兒是什麼東西,你還不懂?”朱韻桐笑道:“懂我倒懂,不過我疑心一個女人,怎樣好意思一絲不掛,讓人家去畫?我總怕這話,是頑固派造的謠言。”烏淑芬道:“我們也沒有畫過,據我們猜想,總不能一絲不掛。我們向來是畫半截的人體標本,活人也許只畫半截呢。”朱韻桐道:“那倒罷了,不然,莫說是畫,看見也要叫人肉麻。”她說這一句話,大家心裏一想,都笑起來。當學生的人,是睡得早的,她們談了一會兒話,各自散了。朱映霞回得家去,一個人想,明天還是上學不上學?若是不上學,母親一定問什麼緣故。她老人家,因爲男女同學,是反對我進這個學堂的,因爲有個他在裏面,他要這樣辦,母親才答應了。而今若是告訴母親,說是不分男女,一齊對着一個赤着身子的女人畫像,她一定說是怪事。不但不要我畫,恐怕還要我退學呢。我想還是不告訴母親的好,省得麻煩。明天到學校裏去,若是女生都畫,我也只好跟着。若是也有不畫的,我就請兩點鐘假罷。這樣一想,就沒有作聲。
次日一早上學,恰好頭一點鐘,就是畫模特兒。講堂外的空場上,女同學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在那裏說話。同班的男生,臉上都帶一點笑容,對女生好像比往日有些稀奇的樣子,來來去去的,都不住的望過來,意思是偵察女生什麼行動似的。烏淑芬早就來了,和兩個女生,站在一株柳樹底下說話。朱映霞看見,便也走了過去,就問烏淑芬道:“怎麼樣?我們都上堂嗎?”烏淑芬道:“大家都是唧唧噥噥的,在私地裏反對,並沒有哪個肯和教務長去交涉的,那還不算了。”一句話剛說完,噹噹噹,上課的鐘,已經響起來了。那些男學生,好像上飯堂似的,一刻也不停留,全都趕上堂去了。他們這班,十多個女學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還在徘徊。她們的教員華醉美,那皮鞋已經在走廊上,一路響了過來。看見她們還站在教室外頭。說道:“咦!還不上堂?進去進去!”一頓亂催,把她們都催進去了。偏是她們一進門,那些男學生,一大半回過頭來望着,於是她們都像生了氣似的,一律把面孔板得鐵緊。她們一落坐,華醉美進來了,後面卻跟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着俄國花標的旗袍。梳着一條黑油油的辮子,圓圓的面孔,皮膚卻也白淨。她低着頭,就跟在華醉美后面走。這女孩子身上,好像有什麼吸眼光的吸力一樣,一課堂人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