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們之樂,自有甚於畫眉。這飯店裏,也就轟動不少的人羨慕,都說一個千金小姐才貌雙佳,怎樣就如此輕車減從的嫁過來了?這話傳到華伯平的耳朵裏去,也替餘夢霞歡喜一陣,藉着道喜爲名,便到餘夢霞房間裏來瞻仰新人。這新人見了客,居然於流麗之中顯出端莊,落落大方。華伯平越是欣羨,由欣羨中,不由得又起了一種感想,餘夢霞的文章,風花雪月,並沒有什麼根底,何以得美人傾許如此?這些日子,他在衚衕裏,結識了一個姑娘,花的錢正不在少處。這姑娘認識幾個字,勉強能看《紅樓夢》《花月痕》一類的小說。她故意在人面前短嘆長吁,表示多愁多病的樣子。華伯平經此道,老老實實的,把她當了自己的劉秋痕。今天他受了這種感觸,便又想到了那位姑娘。只這意念一動,馬上就坐車出城來。因爲這時候還早,便到楊杏園家來坐坐。走進後院來,階沿上羅列着幾十盆菊花,楊杏園拿着一把竹剪子,正在修理菊花枝葉。那菊花綠葉油油,剛剛澆了水,清芬撲人,就沒有開花,也覺可愛,華伯平不由得失聲說了一句“好花”。楊杏園回頭一看,笑道:“又多日沒見,請屋裏坐。”說着二人一路走進屋來,那屋的四個犄角上,已經各擺上兩盆已開的菊花。中間沙發椅子圍着圓几上,也有一盆。這一個盆子,是特式的,其形好像日本紙燈籠,雖然是瓦器,洗刷得十分乾淨,菊花只有兩個頭,一枝斜伸出來,有一尺多長。一枝稍直,綠葉蓬鬆,卻是很短。花是白色,中間的瓣子整齊細嫩,四圍卻是疏疏落落,略現零亂。
華伯平對花坐下,叫了兩聲好。說道:“杏園我看你不出,你倒會藝菊。花固然好,枝葉和盆子烘托得宜,大可入畫。看它楚楚有致,直是一個帶病的美人。我替它取個名字,叫‘病西施’罷。”楊杏園道:“菊花的名字原有一千多種,所有玉環飛燕西施這些名字,早都有了,何待你來取?”華伯平道:“那麼,據你說,這花已經有名字了,請問這叫什麼?”楊杏園笑道:“連我都說不清楚。你看它白而秀嫩,這應該叫‘簾卷西風’。你看它四圍零亂,又應該叫‘一縷雲’。再以白色而細軟論,或叫‘一捧雪’。以外挺秀內柔軟而論,又可叫‘綿裏針’。其實這都不好。這花是個朋友送的,她同時又送了一個很好的名字。你若是聽了,不能不拍案稱絕。”華伯平道:“很好的名稱,叫什麼呢?”楊杏園道:“你看這兩朵菊花,不是飄飄然其勢欲舞嗎?你就在這上面着想猜一猜。”華伯平本來於此道是外行,猜了幾個名字,都不對,反引得楊杏園笑了,然後他才說道:“我告訴你罷,這叫‘玉燕雙飛’。”華伯平鼓掌道:“極好。這四個字把花朵的顏色形狀和全株的姿勢,完全表示出來了。這是誰取的名字?”楊杏園道:“就是送花的這個人取的名字。”華伯平道:“你這句話,豈不是等於沒說。我知道送花的姓張姓李?”楊杏園聽了,笑了一笑。華伯平笑道:“吾知之矣!你雖然不說,在你這微笑不言中,已經告訴了。是不是那位李冬青女士?”楊杏園依然微笑一笑。華伯平道:“贈芍投桃,也是極平常的事情,這又值得保守祕密?”楊杏園道:“我又何曾保守祕密?你先已經說過,知道姓張姓李,你已經猜中了,我還說什麼呢?”華伯平道:“好一個文字因緣,大概快發表了吧?”楊杏園道:“我們談不到那一層,不過‘文字因緣’那四個字,你倒說着了,終久文字因緣而已。”華伯平道:“你說的文字因緣是虛看,我卻是着實的。”楊杏園道:“結婚是人生正當的事,爲什麼瞞你?不過真談不到那一步,我硬要造這一個謠言,證實你的揣想,那又何必?”華伯平道:“算了算了,你們這樣酸溜溜的口頭禪,什麼發乎情,止乎禮,我真有些肉麻。不談這個,今天晚上,我們一路玩去,你去不去?我到這裏來,就是來邀你的。”楊杏園道:“你既然專誠邀我,我當然奉陪,上哪裏去玩呢?”華伯平頭靠在沙發椅上,望着天花板笑了一笑。楊杏園道:“要玩就去玩,笑什麼?大概不是好地方。”華伯平道:“有什麼不好的地方,頂多逛衚衕而已。這種地方,難道你還去少了。”楊杏園道:“這十個月以來,總算起來,我只去過三次。一次是引一個朋友參觀,兩次是吃館子之後,被朋友拉去了,這種地方,只一丟開久了,簡直不想去。”華伯平道:“這話我也相信,今天陪我去一趟,可以不可以?”楊杏園道:“不如聽戲去罷,我不願去,有兩種原因。第一由你作主人,我一個人和姑娘沒甚可說,無聊得很。由我作主,我得找人,恐怕花兩塊錢只博得人家問一聲貴姓。第二我對於這些地方,早已謝絕了,馮婦重來……”華伯平拿兩隻手的食指,塞着兩隻耳朵眼,不要往下聽。楊杏園沒法,只好不說了,說道:“你既然一定要去,我就奉陪。”華伯平道:“我還沒有吃晚餐,我們先吃小館子去。”楊杏園道:“幾家江蘇館子,都吃得膩了,調一個口味如何?”華伯平道:“你說上哪兒?”楊杏園道:“上西車站去吃兩份大菜,好不好?”華伯平道:“太彎路了,衚衕裏有的是大菜館子,何必往西車站跑。我有一家老吃的館子,口味還不錯,我帶你去嘗一嘗。”說着站起身來就要走。楊杏園道:“何必如此忙?”華伯平道:“說起吃大菜,引起我一樁事,我有一件風流案子,趁這個機會,要去偵探偵探。”楊杏園道:“什麼風流案子?”華伯平道:“暫下不要說,你碰上了,自然見着便明白。若碰不到,我再慢慢告訴你。要走就走,失了機會,就可惜了。”
楊杏園好奇心盛,果然就和他一路出門,自己的車子,跟着華伯平的車跑,到了一家番菜館子門口,便停住了。那門口電燈燦亮,車馬塞途,十分熱鬧。楊杏園下了車,忘了看招牌,跟着華伯平走了進去。所有的雅座,都滿了,只有一間大些的屋子,一張六折屏風,隔爲兩邊,有一邊卻還空着,茶房引他二人在那裏坐。楊杏園看一看菜牌子,大體可以,沒有更換什麼。華伯平道:“牛排我不要。”楊杏園笑道:“那麼,換一個火腿蛋。”華伯平道:“你怎樣知道我要換火腿蛋?”楊杏園道:“這是我吃大菜,屢試不爽的經驗,大概要換菜,十之八九是換火腿蛋呢。”楊杏園說話時,華伯平的目光,早已從玻璃窗上射到院子外面去。楊杏園道:“你找什麼人,這樣留意?”華伯平將手對窗外一指,也沒有說什麼。楊杏園見他鬼鬼祟祟的,不知有什麼有趣的事,也就偏着頭從窗子裏望去。只見正當着窗戶,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徒弟,雪白的圓臉蛋兒,一說話,臉上現出兩個酒窩。頭上梳着西式分發,又光又滑。身上一樣的穿件白色制服,就是胸面前鈕釦邊,多插上一支自來水筆。他站在那裏,正和別的夥計說話。楊杏園輕輕的問道:“你所注意的,就是這個小徒弟嗎?”華伯平道:“不是他,不過要從他身上引出一個人來。”楊杏園道:“引出一個怎麼樣的人?”華伯平道:“也許是謠言。因爲人家這樣告訴我,我纔來偵探的。”說時,茶房就送上冷菜來,兩人且坐着吃東西。在這個當兒,只聽見屏風那邊,有人咳嗽了一聲,卻是女人的嗓子。華伯平本靠屏風坐着,回過頭去,便在屏風折縫裏張了一眼。楊杏園將手上的叉子,輕輕地敲着盤子,又咳嗽了一聲,華伯平纔回過臉來。楊杏園道:“這是做什麼,回頭夥計看見,要說我們不莊重。”華伯平道:“又不是偷看人家閨秀,有什麼不莊重?”說時,夥計正捧兩盤子湯進來。華伯平對屏風一努嘴輕輕的問道:“那不是水仙花嗎?”夥計笑了一笑。華伯平道:“她倒是你們這兒一個老主顧,大概每天都在這裏吃晚飯。”那夥計聽說,又笑了一笑,拿着空盤子自去了。華伯平對楊杏園道:“你明白了沒有?”說完,對屏風又一努嘴。只聽屏風那邊,唧唧噥噥,有點說話的小聲音。楊杏園和華伯平二人,不由得都停住刀叉,兩隻手伏在桌上,一息不動,極力的聽去,先是說了幾句話,後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發起笑來,操着蘇白說道:“阿木林。”停了一停,又有一個男子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這纔有大聲說話,和收器具刀叉的聲音。接上門窗子一響,正是那個白臉小徒弟,從隔壁屋子出來。一會兒工夫,又出來一個女子,頭上梳着鬈髮,束着細絲辮,身上穿一件鵝黃色蔥綠滾邊的長坎肩,露出兩隻絳色的衫袖,如蝴蝶翅膀一般。電燈一閃,她就過去了,面孔怎樣,卻沒有看清楚。楊杏園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說。”看華伯平的臉色時,極不自在,好像要發氣似的。華伯平道:“這個姑娘,就是水仙花。我一個同事,爲她花了錢不少。心目中看得起她,那是不必說了。近來聽見人說,她愛上了這裏的一個小徒弟,風雨無阻,天天到這裏來吃大菜。吃完之後,總暗下給這小徒弟兩塊錢的小賬。我的朋友,那樣花錢,她還是冷冷的,偏偏醉心這個小徒弟,你說可氣不可氣?”楊杏園笑道:“這水仙花與你有什麼關係嗎?”華伯平道:“沒有什麼關係。”楊杏園又問道:“那小徒弟與你有什麼關係嗎?”華伯平道:“你這話問得奇,他和我能夠發生什麼關係?”楊杏園道:“卻又來,他兩人都和你沒有關係,水仙花醉心小徒弟也罷,小徒弟醉心水仙花也罷,與你有什麼相干?要你生氣。”華伯平道:“我自然管不着,不過我替我的朋友生氣。”楊杏園道:“爲什麼替你的朋友生氣?”華伯平道:“因爲她待我的朋友,還不如待這個小徒弟。”楊杏園道:“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麼可氣?你的朋友,不過是她一個客人,你出金錢,她犧牲色相,不過是一種買賣,無非敷衍而已。這小徒弟是她的情人,她自然待他好,客人與情人,怎樣可以相提並論?”華伯平道:“你這話,是強詞奪理,我只問她爲什麼不好好做生意,要出來胡調。”楊杏園正用刀叉切着盤子裏的雞,微笑不作聲。將雞切開,用叉子叉着自吃。華伯平道:“我不要多說,只這一句,就將你駁倒。”楊杏園將雞吃完,把刀叉放在盤子裏,推到一邊去,然後對華伯平道:“我們索性辯論一下,把這段公案解決。我反問你一句,妓女能不能夠和人談戀愛?”華伯平道:“自然可以,而且表面上總要做出戀愛來哩。”楊杏園道:“妓女和客人戀愛,可以的了。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可以不可以呢?”華伯平被他這一問,倒不好答應,若說不能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決無此理,若說可以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自己馬上宣告失敗。笑道:“你這樣繞着彎子說話,我說你不贏。”楊杏園道:“你也失敗了。我以爲水仙花和小徒弟這樣情形,正是戀愛自由,你爲什麼要從中多事?我看你這樣盡心盡意偵探人家,似乎要破壞人家的好事,那倒大可不必呢。”華伯平笑道:“你不愧是個詞章家,很有些詩人敦厚之意。”接上便吟道:“寄語東風好擡舉,夜來曾有鳳凰棲。”楊杏園道:“你不要瞎說,我一點也不認識她,我要是認識她,像你一樣心懷醋意了。”
華伯平打聽這一樁事,原想做一篇花稿的,因爲他在衙門裏沒有事的時候多,有的是現成的紙筆,常常把冶遊的經驗,做稿子投到小報館裏去登。而且因爲做花稿,還結識了一班朋友。起了一個名字,叫着芳社。每天晚上,大家到八大胡同去亂鑽,鑽得了有趣的材料,一篇稿子登出去,非常得意。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鐵路兩機關的小官僚,事閒錢多,就以做娼門消息,爲風流韻事。他們有一個社員,都叫他六少爺,因爲自己不能動筆,請了一個書記,專門替他做花稿,月送三十塊的津貼,所以大家對於花訊,非常注意。華伯平一面吃飯,一面已把水仙花這件事的腹稿擬好了,現在被楊杏園一解釋,也覺得自己多事。笑道:“老實對你說,我原想把這事在小報上宣佈的,現在體諒你護花的心事,不做稿子了。”楊杏園道:“古人惜墨如金,看得文字很值錢,你整日把文字鋪張這些事,太不值得。”華伯平道:“這也是社會問題啊。寫出來好供給許多材料,讓研究社會學的人,去慢慢研究哩。”楊杏園笑道:“你們那些‘芙蓉其面楊柳其腰’的句子,還能讓人家去研究嗎?”華伯平道:“這種字樣,我向來不寫的,我就專門注意史料。”楊杏園道:“果然要研究社會學,倒是值得注重娼門史料的。不過專記小班子裏的娼妓生活,那還不能代表娼門生活萬分之一。”華伯平道:“二等茶室裏,我也去過兩回,簡直坐不住。”楊杏園道:“二等還不算,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調查出來,那才覺得她們這裏面的黑暗。”華伯平道:“我老是這樣想,這三等裏面,到底是怎麼一個樣子,只是沒有人帶我去。”楊杏園用小茶匙,調和着咖啡杯子裏的糖塊,望着那股熱氣,有意無意之間,微笑着說道:“這種地方你也肯去嗎?”華伯平道:“有什麼不肯去,我還怕失了官體不成嗎?只是沒有人陪我一陣,我一個人不敢去,倒是真的。”楊杏園笑道:“四等呢,我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若是逛三等,我來探一回險,陪你去。”華伯平高興起來,說道:“好,我們就去,我預定的地方,也不必去了。”楊杏園一看華伯平身上,穿着霞青色素緞夾袍,套着玄呢馬褂,搖了一搖頭,笑道:“只怕走遍蓮花河,也找不到這樣的闊嫖客。到了這裏去,不必我們去參觀她們,恐怕她們的視線,都要注射在我們的身上了。”華伯平搔着頭髮道:“這一層慮的是,怎樣辦呢?”說時夥計已開上賬來。華伯平給了錢,笑着對楊杏園道:“我有主意了,洗澡去。”楊杏園道:“洗澡就有法子嗎?”華伯平道:“你不必問,跟着我去得了。”
二人走出大門,便吩咐各人的車伕,自拉空車回去。兩人便帶走帶說話,到澄清池澡堂子裏來。二人一直上樓,茶房看見華伯平,便叫了一聲“華先生”,連忙開了一個房間。華伯平和楊杏園走進房間,夥計泡好了茶,就問:“馬上倒水嗎?”華伯平笑道:“我現在不洗澡,問你們借兩樣東西。”說着將夥計引到一邊,嘰哩咕嚕說了一遍。夥計笑道:“可以可以。但是你先生不怕髒嗎?”華伯平道:“不要緊,反正回頭這裏來洗澡。”夥計聽說,笑着去了。一會兒捧了一抱衣服進來,共是兩套短灰布夾襖夾褲,兩件青布夾袍。華伯平分了一件給楊杏園,說道:“穿起來。”楊杏園道:“哦!原來你是仿微服過宋的法子呀。”他將衣服抖了一抖,笑着又扔下了。說道:“真穿起來嗎?見熟人,怪難爲情的。”華伯平道:“那怕什麼,低着頭走路就得了。你看我穿。”說着,華伯平將短衣服換了,把長夾袍也穿起來。把自己的呢帽子,歪着戴在頭上,兩隻手在腰上一叉,說道:“你看如何?”楊杏園笑道:“雖然形勢不錯,神情還是先生的神情。”華伯平道:“這是資質所限,我就沒有法子了。你還不穿起?”楊杏園見他已經穿了,當真也就把衣服換了。兩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一陣。楊杏園道:“哦!我想起來了。我們衣服算是換了,還有這帽子、鞋子、絲襪子呢?”華伯平道:“帽子鞋子都是呢的,現不出華貴,絲襪子倒是要換掉。”於是又掏出五毛錢,叫夥計出去買了兩雙粗襪子穿了。兩人脫下來的衣服交給了夥計,便低着頭,一陣風似的,走出澡堂子來。
楊杏園將帽子戴得罩在額角上,只揀着燈暗處走。華伯平趕上一步,將楊杏園的衣服一扯,笑着說道:“你儘管大方些,別讓巡警疑心我們是一對扒手。”楊杏園笑道:“我們實在多此一舉,就穿了原來的衣服,也不見得巡警攔住我們,不許走蓮花河。”華伯平道:“說不換衣服去不得是你,說換衣服去不得也是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楊杏園笑道:“我這時滿身感覺不舒服呢。”二人一面說話,一面走,不覺就到了蓮花河,只見三個一羣,兩個一黨的人,嘻嘻哈哈,在衚衕裏自由自在走,只有楊杏園和華伯平,倒像到了外國,失了主宰一般,二人儘管往前走去。華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樣不進去。”楊杏園笑道:“算了罷,我們就在外面看看得了。”華伯平道:“胡說,到了這裏來,哪還有不進去的道理?就是這裏罷。”說着把手對北一指。楊杏園一看,是一方白粉牆上,開了一個假的西式門。門裏面黑洞洞的,倒是門外面,撐着一個鐵架子,架上掛了盞悶氣玻璃煤油燈,發出一點淡黃的光。玻璃罩上,用硃筆寫了“三等來喜下處”六個字。華伯平推着楊杏園,就要他進去,楊杏園一閃,華伯平撲了一個空。華伯平道:“不好,只怕踩了屎了。糟糕糟糕。”這裏離街上的公用電燈又遠,昏昏暗暗,又看不清地下。楊杏園略微低了一低頭,笑道:“倒不是屎,你聞,還有一股酸臭氣,這是喝了酒的人,在這裏吐了。”華伯平走到街中心,將腳頓了兩頓,發氣道:“到底怎麼樣?不去就回去了。”楊杏園笑道:“你瞧,倒發我的氣。你要是進去,我還能不跟着走嗎?”華伯平也笑了起來,說道:“你進去,我又不跟着嗎?”二人說着話,又走過了兩家,這地方亮些,上手是家燒餅鋪,下手是家大酒缸,中間一個小門縮進去,門口掛了一個尿泡燈籠。華伯平道:“就是這一家罷。”楊杏園笑道:“可以,你先進去。”華伯平道:“我的北京話,說得不好,你先進去。”楊杏園道:“這與北京話有什麼關係?”說時,有兩個人挨身而過,走了進去了。華伯平笑道:“我們跟着進去。”楊杏園笑了一笑,站着沒有動。華伯平望着那兩個人進去了,說道:“你看,人家都自自在在的進去了,我們怕什麼?你怕走得,我就走前。”說着一鼓作氣的,很快的走了兩步便到了門邊。楊杏園心想,這不好半路抽梯的,只得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進門是一個小衚衕,對面照牆上,掛着一盞斗大的小玻璃罩子,裏面也有一盞煤油燈,照得衚衕裏,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牆下,一陣尿臊味,直衝將來。楊杏園連忙將手握着鼻子眼,原來這地方,一拐彎,一扇小屏門。屏門左邊,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擺着三隻泔水桶,屏門右邊,是個小夾道,夾道那邊,一間茅房,正半掩着門呢。兩人剛要過屏門,一個女人的喉嚨,嚷了過來,說道:“孫子呀,別走,乾媽,你把他拉着呀。”原來一個癩痢頭老媽,伸着兩隻手,正攔住兩個短衣的工人,不讓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個小小的四合院子,紙窗戶眼裏,射出燈光來。東南西北,人語嘈雜,鬧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兩個老頭,一個小腳婦人,一隻手扯住一個,前仰後合,一搖三擺,扭成一團,說道:“站一會兒,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兒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婦人是什麼樣子,只覺頭髮下面,紅一塊,白一塊,大概那就是人臉了。這時走過來一個穿黑衣的人,身上一股大蔥味,又是關東煙味,問道:“你二位有熟人嗎?可沒有屋子了。”楊杏園笑着對華伯平道:“我們兩人,沒有被拉的資格,走過一家罷。”兩人走出門,到大街上笑了一陣。華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馬看花,有室邇人遐之感。”楊杏園道:“有的是,我們再找得了。”說着大家也就不覺得難爲情了。
接連走了三家,亂糟糟的,都是沒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間,有一根鐵絲,鐵絲上掛着煤油燈。兩個穿半截藍長衫的人,就在淡黃的光下唱大鼓書。那個彈三絃子的,有一下沒一下的響。打鼓的站在院子當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裏唱着:“公子當時上了馬啦,轉眼進了大東門呀”,最後一個語助詞,拖得極長,聽得渾身難受。他們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個大個兒走過來,拖了一把大辮子,倒是勝朝遺民的樣子。一件短平膝蓋的藍長衫,全是油膩,人還沒上前,早有一股汗氣衝過來。他一副酒糟臉,又全是紅疙瘩,對着華伯平問道:“您啦,誰是熟人啦?”華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楊杏園怕露出馬腳,反讓他們見笑,便說道:“沒有熟人。”那大個兒喝了一聲,各屋子門口,就鑽出一個妓女來。他便指着道:“東邊屋裏排七,西邊屋裏排二,北邊屋子裏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說時,一個妓女提着褲腰,由右邊夾道里走過來。大個兒便指着她道:“打茅房裏出來的這個排二。”那妓女伸着脖子,對大個兒呸了一聲,說道:“打你媽屋裏出來,打你姥姥屋裏出來。”華伯平看見,也就忍俊不禁。這個當兒,啪的一聲,背上着了一下,倒嚇了一大跳。華伯平回頭一看,只見一張通紅的臉,兩個麻眼珠子直轉,在他身邊,原來是個妓女啦。這妓女一張雷公臉,抹了一層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巴爲止。她的臉色究竟如何,實在看不出,腦袋上又挽了一個魚頭,那泡花水刷得又光又溼,頭髮就像膏藥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塊。她身上穿套綠色印花布的褲褂,褲腳吊得高高的。露出一雙糉子般的小腳,倒穿着水紅線的襪子,花布鞋。她眼珠在長的覆發裏一轉,嘴脣皮一掀,露出黃根牙一笑,說道:“別裝孫子,你打算我不認得你哩。”華伯平道:“怪呀,你怎麼認得我?”那妓女仔細一看,說道:“呵呀,可不是錯了。他不像您說話,這樣怯,您是南邊人吧?”說着又笑了一笑,說道:“給你沏茶,屋子裏坐。”楊杏園成心給華伯平開玩笑,說道:“得,就是那麼說罷。”那妓女聽說,橫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進屋去。楊杏園進得屋內一看,一張大土炕,炕上鋪着一條舊席子,炕頭邊,疊着兩牀棉被,用紅布掩蓋了。窗戶邊擺着一張小條桌,桌上有一把茶壺,幾隻茶杯,靠牆有一張方桌,桌上擺了些洋鐵瓶綠瓦盆之類,倒是有一個瓷碟子,用水養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長。牆上掛着兩張麪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兩邊配着紅紙對聯,寫着“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楊杏園心裏想,別看舊東舊西,倒也有三分雅趣。楊杏園在這裏觀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華伯平一推,推在一張有圈無靠的椅子上坐了。回頭就對楊杏園說道:“您也坐下。”楊杏園生怕她也站過來,氣味罷了,若是沾上不乾淨的毛病,豈不是笑話,連忙退一步,在門邊下一張椅子上坐了。這時,走進一個梳翹尾巴頭的人,拿了茶壺出去,一會子工夫,把那茶壺送進來,塞在桌上的煤油燈下面。那妓女便斟了兩杯茶,先遞給楊杏園,後送給華伯平。她很不客氣,隨身一屁股,便坐在華伯平大腿上。坐了還不算,把身子還顛上幾顛,瞅着楊杏園道:“過來過來,坐在一塊兒。”這一下真把華伯平急死了,連忙用手去推。那妓女笑道:“你別忙動手呀。”華伯平這比大庭廣衆之中,碰了上司的釘子,還要窘十分。楊杏園先是好笑,後來看見他受窘,正要過去拉那妓女,忽然嗚哩嗚啦一聲響,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一對嗩吶,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兒戲。那妓女聽見響,走過去掀開門簾子,探頭張看,華伯平這才脫了危難,接連吐了兩口吐沫。那妓女張望時,一個賣羊頭肉的吆喚着過來,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門限上買羊頭肉吃。華伯平和楊杏園丟個眼色,知會他要走。楊杏園靠在那張桌子,偏着頭向壁子聽呆了。華伯平聽時,只聽見有人喊道:“小翠喜兒,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來!給大爺多上點洋勁。”就有個女子道:“你愛花不花!”那人又道:“什麼揍的。你冰老子。”楊杏園一回頭,笑着對華伯平道:“好文章。”華伯平道:“走罷。若再不走,我要死在這裏了。”楊杏園聽了,未免笑起來。一句回答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只聽見一陣皮鞋得得之聲,接上人的吆喝聲,桌椅打倒聲,瓷器撞擊聲,鬧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裏面跑,坐在土炕上,口裏說道:“他媽的又出亂子。”楊杏園華伯平聽了這種聲音,還以爲是人打架。只見門簾子一掀,一羣穿制服的人,手上託着槍,伸頭進來,對裏面人仔細看了一看。就在這個時候,對面屋裏,鑽出許多人,捆綁着兩個短衣漢子,簇擁着走了。所幸那些人掀開門簾,並沒有對人問什麼,依舊放下來。華伯平哪裏看過這種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熱汗,如蒸籠裏的熱氣一般,一陣一陣往外直冒。楊杏園也就不像剛纔幸災樂禍的,把華伯平開玩笑,半晌不能作聲。這個時候,蹦蹦兒戲不唱了,賣羊頭肉的不吆喚了,賣硬麪餑餑的,唱話匣子的,唱蓮花落兒討錢的,全都沒有了聲息。院子裏隔壁屋子裏的男女叫罵聲,也都不聽見,立刻耳根清靜起來。華伯平問那妓女道:“這是怎樣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兒晚上不幹了,他媽的在這兒拿賊呢。這一鬧,誰還來啊?”華伯平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問這裏是什麼規矩,也不問楊杏園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塊現洋放在桌上,一掀簾子就走。楊杏園看見他走了,也跟着出來。那妓女不料華伯平這大的手筆,坐坐就出了一塊錢,心裏想這兩個南邊人,是一對傻瓜,不可輕易放走,飛奔出來,拉着華伯平一隻手往後就拖。華伯平忘記了他是三等下處逛客,說道:“你拖我做什麼?”那妓女笑道:“嘿!你瞧,還端起來了啦。忙什麼?還坐一會呀。”楊杏園用手對她一揮道:“今天這個樣子,能久坐嗎?”那妓女將頭一扭,向楊杏園撲了過來。楊杏園趕緊將身子一閃,她沒有撲住。她於是一隻手扯着華伯平的衫袖,一隻手扯着楊杏園的衣服。笑着說道:“你們明天要來,不來……”楊杏園連忙止住道:“別罵人,我們南方人不信‘打是疼罵是愛’的那句話。”那妓女笑道:“你真矯情,明天可得來,不來我要罵哩。”華伯平楊杏園滿口裏答應來,這才脫身而去。
兩人出得大門,據楊杏園的意思,以爲調查所得,材料太少,還要走一兩家。華伯平吃夠了虧了,死也不肯,一人在頭裏往前便走。楊杏園拉不住,只得笑着在後跟隨。走了一陣,楊杏園喊道:“走慢些啊。”華伯平道:“我渾身不舒服,急於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兩輛車子,僱了車便到澄清池來。夥計見着是笑吟吟地。華伯平走進房間,將衣服脫下,連忙叫夥計放水。楊杏園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於急到這一步田地。”華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一下,有陣狐騷氣引起了我的噁心,我渾身作起癢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罷了。”說時夥計將水放好,華伯平披了圍巾,走進浴室,便跳到澡盆子裏去。這時心裏一塊石頭方纔落下去。洗到半中間,華伯平忽然記起了一樁事,不覺“噯喲”一聲。要知爲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