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學校裏一對一對的戀人,都有戒心,不敢那樣明目張膽的鬧,只有蘇飛鴻一個人,熬不住,到了星期日這天,演過戲之後,無論如何,必定請一晚的假。起初有兩回,校長原是不肯。蘇飛鴻說:“女生裏的餘作優,也是每逢星期日請假。爲什麼我就不行?”校長說:“餘作優她有親戚在北京開公寓,每次到親戚家裏去。你沒有親戚,到哪裏去?”蘇飛鴻道:“那個我不管,我只曉得學生應當待遇平等。要請假大家請假,校長就是把我開除了,我也不能放鬆的。”校長一想,學校裏的經費,一大半靠每禮拜兩次戲,演戲吸引看客的魅力,又要靠蘇飛鴻一大半。得罪了她,她要不演戲,就很受影響。就只得勉強答應了,蘇飛鴻得了這一種特等待遇,越發自由。
這天星期,蘇飛鴻在春明戲院演《五個條件》裏的周太太,恰好是她愛演的戲,十二分賣力。有一幕,是在房裏梳頭,蘇飛鴻下面穿着寶藍色的短綢褲,露出水紅絲襪來。上身不穿外衣,只穿一件水紅絨緊身兒,那小個兒,越發顯得苗條。露出擦滿了粉,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很像是半截的裸體美人。臺下的人,看見這種打扮,沒有一個不喝彩的,那巴掌真像開機關炮一樣,打個不歇。臺下第一排,坐着一個穿西裝的,他的掌聲鼓得最多,等到全場的掌聲都完了,噼噼噼,啪啪啪,他一個人,還在那裏拍掌。蘇飛鴻聽得這種單調的掌聲,未免格外刺耳,就偷着瞧了一眼,只見這人穿着最漂亮的西裝,鼓掌的時候,顯出手上的戒指,上面有顆豌豆大的鑽石,光燦燦地。那人雪白的臉,戴有一副克羅克斯的圓框眼鏡,越發顯得豐致楚楚。她偷偷的瞧了一眼,倒覺得這人並不討厭。不由得接二連三的,偷瞧了幾眼,尤其是他手上戴的那個鑽石戒指,看了教人又愛又想。到了演完戲的時候,蘇飛鴻照例有假可請,已經於早兩日約好了密斯脫李,七點鐘陪他在華美吃大菜。又約好了密斯脫張,九點鐘在真光電影院相會。又約好了密斯脫錢,十二點半在北京飯店相會,在那裏看跳舞。所以她下了裝,什麼也來不及管,搶先由春明劇場側門出來。
誰知一出門,就碰見那個戴鑽石戒指的少年,四目相視,不覺打了一個照面。蘇飛鴻本想僱車的,這時車子也不僱了,低着頭,只在馬路邊上慢慢的走。那戴鑽石戒指的少年,也不知怎樣會領會她的意思,也就在後跟着走過來。由春明劇場走到西珠市口,她迴轉頭望了好幾回,穿過兩條街,那少年還跟在後面。這裏馬路寬,馬路邊上,走路的人很少,那少年就追上了一步。輕輕的喊道:“密斯蘇。”蘇飛鴻不理他,依舊低着頭走路。那少年又喊道:“密斯蘇!密斯蘇!”蘇飛鴻被他喊了幾聲,過意不去,回頭望了一眼。那少年見她並不着惱,又緊緊的走上前,靠着蘇飛鴻走。輕輕的說道:“密斯蘇上哪裏去,走着不累人嗎?僱一輛車吧?”蘇飛鴻望了他一眼,依舊低着頭走。那人道:“天不早了,應該吃晚飯了,我想請密斯蘇到擷英去吃飯,不知道肯賞光不肯賞光?”蘇飛鴻望了一眼,又不覺笑了一笑,說道:“誰認識你?”那人道:“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交一交朋友,也不要緊呀。雖然不認識,從今天起,就可以認識了,哪個朋友是生來就認識的呢?”說時,蘇飛鴻還是走她的路。那人道:“不要緊的,走!我們到擷英去談談罷。”蘇飛鴻道:“我有事,我不能去。”那人道:“坐坐就走,也誤不了什麼事呀。”說畢,不由分說,在街上喊了兩輛膠皮車,也沒講價錢多少,就請蘇飛鴻坐一輛,自己坐一輛,一直拉到擷英番菜館來。吃飯之間,彼此一談,才知道這人也姓汪,是幽大的一個大學生,名字叫有才,不但有學問,家裏還有幾十萬家產。兩個人一說,十分投機。依汪有才的意思,還要請蘇飛鴻到北京飯店去看跳舞。蘇飛鴻一想,這事不妥,北京飯店,還約了密斯脫錢在那裏等我,若是碰着了,豈不是很不好周旋!便說道:“我要到西單牌樓西單公寓去看一個女同學,沒有工夫。”汪有才笑問道:“哪一位,我也可以去見見嗎?”蘇飛鴻道:“彼此都是朋友,怎樣不能見?”汪有才道:“既是能去,好極了,我就和密斯蘇一塊兒去。”蘇飛鴻毫不推辭,帶着汪有才一路就上西單公寓來。
這西單公寓本是餘作優的母親家裏,因爲蘇飛鴻常和餘作優到這裏來,有時候餘作優住在這裏,蘇飛鴻也就住在這裏,卻是混得很熟。這天餘作優正在公寓裏請教務主任鄭慈航補習英文,蘇飛鴻一頭撞了進來,後面又跟着極漂亮的一個男學生,鄭慈航和餘作優都愣住了。蘇飛鴻卻不在乎似的,指着汪有才和鄭慈航道:“先生,這是我新認識的一個朋友密斯脫汪,現在幽大。”對汪有才道:“這是鄭慈航先生,這是密斯餘作優。”汪有才經過介紹之後,對鄭慈航少不得說了一番景仰的話,又在每兩三句話裏夾一句英語,談了些外國劇本。鄭慈航一聽人家談到了劇戲,兜動了他一肚子的劇學,不由得把愛美的戲劇,職業的戲劇,說了許多。回頭又是法國劇院,是怎樣佈置的,英國劇院,是怎樣佈置的。談到外國人穿了禮服去看戲,中國人在臺下敲茶壺蓋嗑瓜子,鄭慈航十分感慨。他最好的一個譬喻,就是說現在的新劇家,雖然也知道什麼叫藝術,其實用中國菜把洋式盤子盛着,用刀叉來吃,哪裏能算是吃番菜呢?汪有才聽了鄭慈航的批評,一句答應一聲“也司”,不住的點着那顆西裝腦袋。蘇飛鴻餘作優卻另外擠在一邊坐着,低低說話,夾着一些笑聲。鄭慈航偷眼一看蘇飛鴻,見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向汪有才瞟來,臉上又好像不耐煩的樣子,似乎嫌這談話的時間太長了。他是一個戲劇家,專門描寫人家心理的,有什麼看不出。便對餘作優說了一句英文,意思是密斯餘,今天的功課,就停止在這裏。說着站了起來,把桌上的書一合,拿在手裏。蘇飛鴻道:“鄭先生就要走嗎?”鄭慈航道:“我還約了一個朋友在真光看電影,現在快要過時間了,我不能不去,免得失約,挨人的罵。”鄭慈航原是一句無心的話,蘇飛鴻聽了,不免臉上一紅,汪有才很是躊躇,也站了起來,把手扶着桌上他那頂帽子。鄭慈航道:“密斯脫汪沒有事,可以還坐一會,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說到一個“了”字,腳已經走出房門,遙遙的聽見汪有才說了一聲“谷得擺”。
二十分鐘後,鄭慈航已經到了真光電影院,卻幸還沒有開演,一進門就看見楊杏園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在那裏看說明書,旁邊倒是一個空椅子。鄭慈航也沒招呼,走上前就坐下了,拍着楊杏園問道:“怎麼樣?”楊杏園憑空聽見一個人問話,倒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他。還沒有說話,鄭慈航又道:“你看今天來這些個美國丘八。他們都是爲着今天的片子,是美國曆史上的材料,所以來的,設若今天演中國歷史片子,中國的丘八未必……”一句話沒說完,來了一個外國老太太,帶了兩個小孩子,那老太太一屁股正坐在鄭慈航前頭一排椅子上。她本來是個大高個兒,頭上戴一頂高帽子,帽子上又顫巍巍的插着一叢孔雀毛,正抵在鄭慈航面前。那兩個小外國人,口裏嘰哩咕嚕又說又笑,一會兒站在椅子上,一會兒又跪在椅子上,指手畫腳,爬上爬下,鬧個不了。鄭慈航很是不高興,便拉着楊杏園道:“走!我們到那邊去坐罷。”楊杏園和鄭慈航剛一移腳,電燈滅了一半,只得胡亂找了兩張椅子坐下。一會兒開映起來,大家都去看電影,沒有一點兒聲音。忽然椅子背後,唧唧噥噥,發出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楊杏園的耳朵,向來最靈,忽然有“戀愛神聖”四字,送進耳朵來。心裏不覺一動,便把身子靠後一點,聽了下去。有一個人問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幾時發的,九點就送到了我家裏,我父親還沒上衙門哩。聽差的也沒有仔細看看,就送上去了。那個時候,我早到學堂裏去了。十二點鐘我回家,母親拿了你的信交給我,問這是誰寫的信,我心嚇壞了。我接過信來一看,還好,上面沒說什麼,我膽子就大了,說這是同學寫來的信,約我去看電影。母親說:‘你們同學天天見面,有話都可以當面說,爲什麼還要巴巴的寫信?’”那一個問道:“這一問,問得太厲害,你怎麼答覆呢?”那一個道:“我就說,這是從前小學裏的同學,不是現在中學裏的同學。我媽也沒有深問,就模糊過去了。以後寫信,你可寫到我學校裏,千萬不要寄到我家裏去。”那一個道:“我也知道怕露馬腳,所以寫的信,總是姑娘的口氣。”那一個道:“你真把人當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氣,字總是男子的筆跡啊。”那一個道:“這樣說,以後我就寄到學校裏去罷。下個星期,我們到哪裏去玩一天?”說到這裏聲音就越發小了,彷彿聽得有什麼“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幾個字。過了一會,聲音又大些。有一個道:“畢業是畢業時候的事,現在……”說到這裏,聲音又小了,好像是說“什麼話?別鬧!”楊杏園正聽得有趣,只見有許多大個兒都站了起來,人叢裏東一個西一個,如春筍出土一般。在電光影裏仔細一看,都是美國兵,原來音樂隊正在奏美國的國歌,所以他們都站起來表示敬意。一會兒電燈亮起來,休息十五分鐘。楊杏園回頭一看,只見背後一排椅子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西裝少年,一個是挽雙髻的女學生,兩人卻客客氣氣的在那裏坐着呢。楊杏園不住的回過頭去望,那女學生有點不安,不聲不響,站起來往食堂那邊去了,那西裝少年坐着卻沒有動。過了一刻兒,楊杏園再回頭看時,也不見了。鄭慈航道:“你只管回頭看些什麼?”楊杏園笑着說了。鄭慈航道:“這種事,在真光電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幾十起,這有什麼奇怪?”楊杏園笑道:“你們貴校裏,本來就專門發現這種事,所以不奇怪了。”鄭慈航聽了這話,只是笑笑,楊杏園道:“哦!我想起一樁事,你們學校裏要請一位女教員,可有這樁事?”鄭慈航道:“現在搶着來教義務書的,還用不了,得罪了許多人。哪裏還去請人呢?”楊杏園道:“他們搶着教書,有什麼好處?爲的是多收幾個女弟子嗎?”鄭慈航不說,又笑了一笑。楊杏園見他這個樣子,心裏自然明白,也就不問了。
電影看完,依着鄭慈航,還要請楊杏園到東安市場去吃點心。楊杏園因爲路遠,就先回來了。到了家裏,一刻兒又睡不着,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躺在牀上看。一翻書頁,掉下一張信箋來,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兩首詩,那詩道:
相對無言意轉幽,梨花裝束淡如秋。
劇憐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雙瞳剪水清,春山蹙損可憐生。
相逢看慣愁模樣,怪底梨花是小名。
楊杏園將詩一看,記起來了,這還是去年見梨雲後,作的幾首定情詩呢。彷彿那個時候,詩興很豪,不止兩首,大概這書裏面,夾着還有。他執着書抖了幾抖,果然又掉下一頁信箋來。那上面也是兩首七絕,那詩道:
邀來徉與伴琴樽,強笑無多夜語溫。
悽絕畫屏西畔坐,背燈相互拭啼痕。
楊柳絲長系幻緣,桃花命薄損華年。
誰知囚鳳笯鸞恨,恰在青燈明鏡邊。
這兩首詩又不是那一個時候的,大概是遲兩三個月的事。事到現在,也不過一年之間,人也死了,場也散了,簡直是一場夢。想着十分感慨,不由得長嘆了幾聲。也沒有心再看,把書往牀裏一丟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來疊牀,把兩張詩稿依舊往書裏一夾,把書放在桌上。這日天氣陰暗,對窗子外一看,階沿上的石頭,已經透溼。那棵梨樹,疏疏落落,橫斜的樹枝上,佈滿了一層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來。再出來走到廊子底下,遇着一陣風,颳了滿身的水。原來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煙似的細雨。再看那老槐樹枝子,樹枝上,也生了幾撮淡綠色的嫩葉子,在雨霧裏面,便顯出一種生氣,不是早幾個月的樣子了。楊杏園想道:“日子真快,又過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爲被風吹着,灑了幾陣細雨,很有涼意,便走進屋子來。一看壁上掛的月份牌,離清明節只差一個禮拜。由不得又嘆了一口氣,心想去年這個時候,還沒有認識梨雲,今年這個時候,人已埋在三尺黃土之下了。這樣一想,越發悲傷得很。又想道:“梨雲死的時候,我就只隨隨便便作了一副輓聯,連祭文也沒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掃墓,一定要補上的。”楊杏園心裏想着,便坐在椅子邊,擡頭對窗外看去,只見那院子裏的細雨,越發密了,風一吹,就像卷着一陣一陣的白煙,由牆外頭吹過來。這個當兒,牆外頭的柳樹,露出一叢半黃半綠的樹梢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樣。有時候風大些,還把長的柳條吹到牆這邊來。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剛在柳樹枝上出來的時候,因爲記起朱淑真《生查子》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兩句詞,馬上就去訪梨雲,而今呢,正是“不見去年人,淚溼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雲雨窗夜話的情形,彷彿還在目前,人卻是隔世了。下雨天一個人坐在屋裏,本來無聊,加上想起心事,越發煩惱,便打開墨盒,在筆筒裏抽出一支筆,就着桌上白紙,寫起字來。心裏想到那裏,筆下寫到那裏,不知不覺,把朱淑真的《生查子》,從頭到尾,寫了好幾遍,一張紙,也就寫滿了。這時忽得了兩句詞,“今日斷腸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時的感觸,覺得這兩句話,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張信箋,不假思索,隨湊隨寫,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詞道:
戲吟楊柳枝,笑展桃花紙,挽手玉臺前,教與鴛鴦字。
西窗夜雨時,去歲今宵事,今日斷腸吟,一曲生查子。
楊杏園將詞填完,自己唸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隨手把面前的一部書打開,便把這張稿子,夾在書裏。這時院子裏的雨絲,比較大些,檐溜已經滴答滴答滴下水來。天上的雲,凝成一片,一絲光線也沒有,大概是連陰天了。一個人坐在屋裏,十分悶得很,吃過午飯,便吩咐長班胡二,打一個電話,約何劍塵來下圍棋。不到一個鐘頭,何劍塵果然來了。兩個人下了兩盤棋,各輸一盤,到了第三盤,一個小角,已經被楊杏園佔來了。何劍塵事先卻埋伏下了兩個劫,這時候左一個劫打過來,右一個劫打過去,楊杏園的棋勢,漏洞太多,看看要輸。他說道:“和棋!和棋!”說着將盤上棋子一陣亂摸,全都亂了。何劍塵笑道:“豈有此理!下輸了就賴,你這棋品太壞。”楊杏園道:“你這劫老打不完,我實在不耐煩。我這叫快刀斷亂麻之法,你不服,我們再來一盤。”何劍塵道:“贏了就算,輸了就賴,我不和你來,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着談談罷。”說時,何劍塵翻動桌上的書,看見是一本《花間集》。打開一看,見封面背後,上面有半篇墨跡寫的字,最後卻印有“冬青”兩個字的一顆小圖章,不覺失聲道:“咦!這是那位李女士的書,怎麼在這裏?”楊杏園道:“哪位李女士?”何劍塵道:“就是我家裏教書先生,李冬青女士啊。”楊杏園道:“你這話更奇了,我這書怎樣是她的?”何劍塵道:“空口無憑,我有證據在這裏。”說着,便把書上題的字,印的圖章,指給他看。楊杏園看了,一拍手說道:“哦!我想起來了,難怪我總覺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在哪裏看過,卻又記不起來呢。”何劍塵道:“你這本書,是哪裏弄來的?”楊杏園道:“是我們這裏一個姓徐的,在舊書攤子上買來的。買來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給我了。”何劍塵道:“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應該珠還合浦纔對。”楊杏園道:“那是自然,這部書我收着沒用,還了人家,人家還是先人的手澤呢。”何劍塵說着,就在桌上拿了一張報紙,將書包好。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何劍塵就把書拿着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冬青到何劍塵家裏來,教完了書,何太太就把報紙包的這本《花間集》拿出來,遞給她。說道:“李先生,我撿到一本書,不知道是你的不是?”李冬青一接手,就認得是她的書,不覺失聲道:“咳!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書,老找不着,怎樣在你這裏?”何太太道:“這是劍塵在那位楊先生那裏拿回來的。”李冬青道:“哪個楊先生?”何太太道:“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處喝茶的楊杏園。”李冬青道:“他又在哪裏得到這部書的呢?又怎樣知道是我的書,請何先生送還我呢?”何太太道:“這層我倒沒有問劍塵。”李冬青想了一想,也沒作聲,依舊把報紙將書包好,帶了回去。又過了兩天,李冬青將書翻開看看,不料接連在裏面找出三張稿子。一張是一首《生查子》的詞,兩張是兩首七絕。李冬青從頭至尾,唸了幾遍,心裏好生疑惑,心想這楊杏園就爲送這幾首詩給我看,特意送書還我嗎?這就奇怪了,我只和他見過一回面,也談不到以文字相往來呀?是了,我和何劍塵談話,常常說過,這人的文字,靈活得很,難道何劍塵將這話轉告訴了他嗎?他把詩送來,分明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想到這裏,覺得現在的男子漢,尤其是能作幾篇文字的青年,萬萬惹不得。只要你給他一兩分顏色,他就趁機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談什麼社交。手段高一點的,賣弄他有學問,把他似通非通的詩,嚎啼浪哭,亂寫信給你。面子上是恭維你,和你研究什麼文字,談什麼性靈,其實引誘人家,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罷了。李冬青這樣一想,覺得楊杏園藉着還書的緣由,附帶送這幾首詩來,實在是不道德的行爲,但是看看那四首詩裏,“怪底梨花是小名”,“劇憐十五盈盈女”,都是指着有人的,決不是說自己。就是那首《生查子》裏面,“西窗夜雨時,去歲今宵事”,更寫得明明白白,與己無關,我不要冤枉人家罷。把那三張稿子,依舊放在書裏,也不和人提起。
到了次日,李冬青到何劍塵家裏去教書,無意中和何太太談話,由楊杏園還書的事,談到楊杏園的爲人。何太太就說:“這個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冬天,還爲着一個女朋友死了發了幾天瘋,幾乎死了。”李冬青道:“這個女朋友,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了。”何太太道:“哪裏是有學問的人,是個可憐蟲罷了。”說到這裏,就把楊杏園和梨雲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又笑道:“據劍塵告訴我,這人的瘋病,還沒有盡除,他書桌上供着梨雲的一張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對着相片唸詩,對着相片說話。有時候出了新鮮的花和新鮮的果子,一定要先買來,供在相片面前。偏偏還有一個劍塵,說他這事做得真對,十分贊成。”李冬青道:“這人總算一個不忘舊的,倒不是瘋,不過看不透世情罷了。”何太太道:“據李先生說,要怎樣纔算看得透世情呢?”李冬青道:“這倒難說,總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當做假的,就看透了。”何太太笑道:“這話我越發不明白了。譬方說,我和李先生總算說得來,難道也要當做假的嗎?”李冬青道:“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連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何太太道:“李先生這個話,我聽了,就糊塗死了。怎樣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李冬青笑道:“我問你一句話,我是誰?”何太太道:“你是李先生啊。”李冬青笑道:“胡說!不是那樣講。我問‘我’字是指着誰說話?”何太太笑道:“你難道是個瘋子,‘我’字指誰說話呢?我就是我呵!”李冬青道:“不對!不對!世上絕沒有‘我’。因爲‘我’生出來,不是‘我’作主,‘我’死了也不是‘我’作主,怎樣會有一個‘我’?從前沒有‘我’這個‘我’,將來也沒有‘我’這個‘我’,就算現在有一個‘我’,‘我’又老留不住,哪裏能算‘我’呢?”何太太聽了,偏着頭想了半天,搖搖頭道:“我就不懂我怎樣不是我?”李冬青笑道:“傻孩子,你不要問了,你決問不懂的,你再讀幾年書或者也就明白了。”李冬青雖然這樣說,何太太依舊不放心,還是低着頭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墜子,被她搖得一直襬到臉上,笑道:“這是怪話,是沒有道理的。”李冬青笑道:“怪話就怪話吧!不要提了。我問你,那楊杏園住在什麼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樣得到我這本書的。”何太太因李冬青問,就把楊杏園的地址,告訴她了。李冬青聽了,放在心裏,也就沒有再說第二句。
回到家裏,把楊杏園的詩稿,揀出來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來這詩和詞,都是爲那個梨雲而作的。那麼,是錯怪人家了。不過他夾在書裏,或者是一時忘記了,所以沒有揀出去,將來他記起來了,言情的詩卻在這裏,算一回什麼事呢?想到這裏,就把三張稿子,放在一個信封裏,寫了地址,寄給楊杏園。楊杏園接得這封信,打開來一看,卻是自己三張稿子,裏面並沒有信,看看封面上,只寫了“李緘”兩個字。想了一想,記起來了,“這三張稿子,是夾在《花間集》裏面的,那天劍塵把書拿走,我就沒有想到。咳!這是什麼話?我把這樣的詩,送給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看,這算一回什麼事呢?那天我填詞的時候,那一闋《生查子》,我記得是寫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後來隨便夾在一本書裏,怎樣也傳到那裏去了呢?這位李女士看見這幾首詩,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這樣認真,還要寄回來給我呢?就是寄給我,似乎也應該寫一封信,何以一個字沒寫,模模糊糊的只把幾張稿子寄回來呢?這樣想來,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惡意。若照自己看來,這樣哀豔的文字,除了送給有關係的人,是不許送給第三者的。我無緣無故的,送書還人家,卻夾了這三張稿子,這不是存心和人開玩笑嗎?”越想越是自己不對,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劍塵是好朋友,這書又是何劍塵拿去的,只怕連何劍塵她也要怪起來呢!若果她怪下何劍塵來,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聽探聽。主意打定,便到何劍塵家裏來。偏是事不湊巧,何劍塵夫妻兩個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