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家駒次日醒來,已是十一點鐘,洗了一個臉,茶也沒吃,慢慢的就走出大門。只見田大媽坐了一輛人力車迎面而來,富家駒見了她,她卻沒有看見富家駒。車子到了飯店門口,就停住了。田大媽給了車錢,開步就要向裏走。富家駒忙叫住道:“田大媽,這樣早到飯店裏來找誰呀!”田大媽一回頭,看見富家駒,臉上立刻變了色,紅一陣,白一陣,張口結舌的說道:“大爺你早呀,在哪兒來?”富家駒微笑道:“昨晚上我沒回去,住在這飯店裏,剛纔起來呢。”田大媽道:“我說呢。昨天晚上太晚了,回不了家,這可真對不住。”富家駒笑道:“是我懶得回去,不是不能回去,也沒有什麼對不住。田大媽這時候來了,到飯店裏找誰?”田大媽道:“上海來了一個人,要請我們姑娘到上海去,我去回斷他呢。”富家駒道:“這是好事呀,回斷他做什麼?”田大媽道:“咳!話長,再談罷。”田大媽說完這話,匆匆忙忙,就進飯店去了。富家駒在街上僱了一輛車,垂頭喪氣的回家。一進房門,就見錢作楫留了一個字條在桌上。拿起來一看,上面寫道:“老富,昨晚上樂呀,這時候還沒回來。錢留字。”富家駒也不知道心中火從何處而起,一把就將它撕了,扔在地下,便倒在牀上,搖着兩隻腿想心事。聽差走進房來說道:“後面楊先生說了,您回來了,請您到後面去坐坐。”富家駒正也沒了主意,和楊杏園談談解悶也好,便走到後面來。只見楊杏園捧着一本英文書,躺在沙發椅上看。富家駒道:“楊先生還是這樣用功。”楊杏園將書一扔,笑道:“我很有到美國去玩一趟的野心,所以幾句似通非通的英文,總不時的溫習一兩回,以備將來出洋應用。其實這倒是妄想了。我要是能和賢昆仲掉一個地位,我這個希望,就不成問題。可是天下事就是這樣,想不到的難於登天,想得到的,反而看作平常。”富家駒心虛,生怕楊杏園繞着彎子說他,未免臉上紅了起來,笑道:“這些日子,我實在荒謬極了,學校是沒有去,錢倒花得不少。從今日起,我要改過自新了。”楊杏園笑道:“你怎樣忽然覺悟起來了?”富家駒嘆了一口氣道:“咳!我到今日,才覺得娼優並稱,實在是至理。把愛情建築在金錢上,那完全是靠不住的。”楊杏園道:“我看你這樣子,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何妨說出來聽聽。”富家駒道:“我真不好意思說。因爲楊先生勸我多次了,我總是不覺悟。”楊杏園笑道:“這樣說,大概是晚香玉的事了。她有什麼事對你不住嗎?”富家駒也不隱瞞,就將自己昨夜在晚香玉家打牌,和在飯店裏碰到晚香玉的事,一一說了。楊杏園笑道:“你這弄成了偷韓壽下風頭香了。”富家駒道:“說出來,楊先生或者不肯信,連這個偷字,我都是不能承認的。我想,我昨晚倒住在上風,可是晚香玉的香味,倒在下風頭了。”楊杏園不覺觸起他的舊恨,長嘆一聲道:“都道千金能買笑,我偏買得淚痕來。老弟,你能覺悟,花了幾個錢,那不算什麼?以後還是下帷讀書罷。像你這樣年輕,前途大有可爲。在花天酒地裏,把這大好光陰混了過去,豈不可惜?不是你自己說破,我也打算勸你一番。現在你已在情場上翻過筋斗,這話,我就不用得說了。”富家駒道:“楊先生常常看佛書,要怎樣入手,一定知道。像我們從來沒有研究過佛學的人,也能看佛書嗎?”楊杏園笑道:“何至於此,受這一點激刺,你就看破紅塵了嗎?老實說,佛家這種學說,把世事看得太透徹了,少年人看了,是要喪元氣的。”富家駒道:“那麼,楊先生爲什麼看佛書呢?”楊杏園道:“我是老少年了。你我何可並論?況且就是我許多地方,也未能免俗,這佛書算是白看了。我以爲倒不必看佛書,就是把你所研究的功課,設法研究出一些趣味來,那些牢騷,自然也就會丟掉的。”富家駒道:“從今天起,我要把功課理一理了。況且不久就要年考,真要鬧個不及格,那倒是笑話。”楊杏園笑了一笑,也沒有說什麼。
在這一天下午,楊杏園接到李冬青一個包裹,裏面是幾件衣服,要楊杏園轉交給史科蓮的。楊杏園便打了一個電話給史科蓮,問道:“衣服是送過去,還是自己來取?”史科蓮說:“自己來取,請明天上午在家候一候。”到了次日,史科蓮果然來了。楊杏園道:“年考近了,密斯史,還有工夫出門?”史科蓮道:“嗐!不要提,爲着一個同學的事,忙了四五六天,還是沒有頭緒。”楊杏園笑道:“大概也是一個奮鬥的青年。”史科蓮道:“從前也許是奮鬥的青年,現在要做太太了。”楊杏園道:“這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可以宣佈嗎?史科蓮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必我宣佈,楊先生也許知道,因爲這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楊杏園道:“是了,彷彿聽見人說,貴校有個學生,好好的跳樓,就是這個人嗎?”史科蓮道:“正是她。”於是把蔣淑英和洪慕修一番交涉,略略說了一遍。又說:“蔣淑英爲洪慕修的交涉跳樓,她跳樓之後,還是到洪家去養病。她的情人張敏生,因爲和我見過兩次面,麻煩極了,天天來找我,叫我給他邀密斯蔣見一回面。我本想不理他,但是我看他實在受屈,所以曾去見了密斯蔣兩次。真是奇怪,那密斯蔣住在洪家,竟像受了監禁,一切都失卻自由,我真替她不平。”說時,臉也紅了,眉毛也豎了,好像很生氣似的。楊杏園笑道:“早就聽見密斯李說,密斯史爲人豪爽,喜歡打抱不平,據這件事看起來,真是不錯。”史科蓮道:“並不是我多事。密斯蔣和我相處很好,差不多成了姊妹了。我見她被那個姓洪的軟禁,非常的奇怪。我們既沒有寫賣身字紙給人,這個身體總是我自己的。爲什麼讓人困住家裏,不能出大門一步呢?”楊杏園道:“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那姓洪的把密斯蔣關在家裏,那和強盜差不多,是擄人綁票。可以叫那姓張的,以密斯蔣朋友的資格,告姓洪的一狀。”史科蓮道:“我也這樣想過,可是密斯蔣不承認姓洪的關住她,那又怎麼辦呢?”楊杏園道:“她不至於不承認。”史科蓮道:“就是因爲這樣,我才生氣呀!昨日我到洪家去了一趟,我告訴她:‘姓張的天天找你,你應該去見他一面。’她說:‘我姐夫不讓我出門,我也沒辦法。’我說:‘行動自由,你姐夫還能干涉嗎?’她說:‘並不是他干涉我,他總勸靜養,我不能拂他的情面。’楊先生,你想這人說話怪不怪?爲顧全情面,鬧得行動都不能自由了。”楊杏園聽了她的話,仔細一揣想,不覺笑了起來。說道:“她的話,說得並不可怪,不過密斯史沒有聽懂,覺得倒可怪了。你想,一個天天要她來,她不來,一個隨便一留,她就不去,這哪裏是人家軟禁她?分明是自己願要受軟禁。我看她和姓張的要絕交了,你不管也罷……”楊杏園說時,望着史科蓮,似乎下面還有話,他忽然淡笑一下,又收住了。史科蓮道:“我看也是如此。不過我很替她發愁,她若是不回來,學業固然是荒廢了,恐怕還不能得着什麼好結果。我今天還去看她一次,作爲最後的敦勸。她真是不覺悟,那也就算了。”楊杏園笑道:“不必了。天氣很冷的,在路上跑來跑去,爲別人喝飽了西北風,人家也不見情。不如在我這裏便飯,然後將我的車子送密斯史回校去。”史科蓮道:“冷倒不怕,就是怕去了,遇見那個姓洪的。我看見他那種殷勤招待,一臉的假笑,就覺有氣。”楊杏園笑道:“幸而密斯史到我這兒來,我很隨便的。不然,密斯史倒要厭我一派虛情假意。”史科蓮笑道:“我說話是不加考慮的,楊先生不要疑心。”楊杏園笑道:“我也用不着疑心,因爲我招待得很冷淡呢。”正說到這裏,只見聽差託了一個托盤,端着一壺咖啡,兩碟奶油蛋糕,送到茶几上來。聽差將咖啡斟了兩杯,自走出去了。楊杏園搭訕着將糖罐子裏的糖塊,一塊一塊,往着咖啡杯子裏放。史科蓮見他一直放下五塊糖,還要向下放。不覺笑道:“你既喝咖啡,爲什麼又這樣怕苦?”楊杏園道:“我並不怕苦。”史科蓮道:“既不怕苦,爲什麼要放下許多糖呢?”楊杏園這才省悟過來了,一看手上,兩個指頭,還鉗着一塊糖呢。史科蓮一說破,越是難堪。便笑道:“我聽了密斯史所說密斯蔣的事情,我正想得出了神,我不知所云了。”史科蓮也略略看出他的意思,並不客氣,一面喝咖啡,一面吃蛋糕。因爲這樣,楊杏園也不便再說請她吃飯,又談了一會,史科蓮告辭要走,約了年考考完,再來暢談。楊杏園和她提着東西,送到門口,看她僱好了車子,上了車,才轉身進去。
史科蓮到了洪家,一直進去,只見蔣淑英圍着爐子,在那裏結紅頭繩的衣服。她見史科蓮進來,連忙將那衣服,交給旁邊的老媽子,讓她帶去,笑問史科蓮道:“學堂裏問了我嗎?我現在身體全好了,決計明後天回學校去。”史科蓮見屋子裏並沒有人,便問道:“你這話是真的嗎?”蔣淑英臉一紅,說道:“我前前後後想了幾夜,覺得還是回學校去的好。況且年假到了,我總要去考一考。”史科蓮見她已這樣說了,當然用不着勸她,而且談了沒有多久,洪慕修就回來了。自己不願多坐,便回學校去。
洪慕修笑問蔣淑英道:“你這位同學,年紀很輕,衣服又很樸素,倒覺得淡雅宜人。”蔣淑英道:“你不要看她年紀輕,她很能奮鬥,她現在念書是她一個人的舉動哩。”洪慕修道:“這過渡的時代,青年男女,真是危險,據我看,十個就有九個發生了婚姻問題的。”蔣淑英道:“你不要瞎說,她自己唸書,是因爲她寄住在親戚家裏,不願看人家的眼色,因之離開那些人,自己幹自己的,並不是爲了婚姻脫離家庭。她自己的婚姻,我想她一定能完全作主,誰也干涉不了,誰也破壞不了。”洪慕修覺得話中有刺,笑道:“那是自然,誰也不能干涉誰。”蔣淑英趁着這種說話的機會,便對洪慕修道:“姐夫!我在這裏叨擾許多天,我實在不過意,我要回學校去了。”洪慕修聽她這話,臉上並不表示詫異,很自然的答應道:“二妹怎樣客氣起來了?我怕你是把話反說,覺得有什麼事不安適了。”蔣淑英道:“笑話了。姐夫這樣招待,還有什麼不安適?我到姐夫這裏來,原是養病現在病既好了,我怎樣還在這裏叨擾?況且馬上要考年考,我當然要回學校去考的。不然,我豈不要留級?”洪慕修道:“那是當然。今天晚了,二妹不必去,明天去罷,用功也不在這一天。今天晚上,我請二妹吃小館子,吃完飯,一同去看跳舞,這算我是歡送你。”蔣淑英道:“我又不出京,歡送什麼?”洪慕修道:“實在因爲令姊去世以後,你幫我不少的忙,這算是我酬謝你。”蔣淑英道:“這樣說,我越發不敢當了。”洪慕修笑道:“其實都是笑話。不過因爲留洋學生會,今天晚上開紀念會,我有兩張票,順便請一請你。”蔣淑英向來就羨慕這種文明的集會,聽了洪慕修這樣說,便欣然的答應去。
一到了六點鐘,洪慕修先換上了一套極漂亮的西服。便問蔣淑英:“要穿長衣,穿短衣,或是穿西服?你姐姐箱子裏都有。”蔣淑英道:“不必費事了,我就是隨身的衣服去。”洪慕修笑道:“二妹到底是老實人,你說外行話了。像這種會裏太太小姐們,是越穿得華麗,越是有身份。若穿着隨隨便便的衣服去,人家是要笑的。”蔣淑英道:“若是非穿華麗的衣服不可,我就不去了。”洪慕修道:“你姐姐箱子裏有的是,你隨便就可以挑一件穿,爲什麼不去?”於是找了一把鑰匙交給蔣淑英,讓她去開箱子。洪慕修把兩隻手插在褲子袋裏,站在一邊,含笑看着。蔣淑英正搬弄着衣服,只見金光燦燦,一件顏色鮮明的衣服,閃入眼簾。提起來一看,乃是一件鵝黃電印緞的灰鼠旗袍,周身滾着綠色的花珠辮,越是閃映生光。洪慕修在一邊看見說道:“就是這件好。這件衣服,差不多做了二百塊錢啦。那個時候,我正在得到一筆意外的財喜,有一千多塊錢,所以給你姐姐做了一件上等衣服。這是去冬做的,她只穿了一回,所以還像新的一樣。你穿着試試看,一定很合身的。”蔣淑英一看,也是很愛這件衣裳,果然穿上。索性在衣櫥抽屜裏,找了姐姐的一雙鞋子換了。立時,便一洗寒素之態。洪慕修因爲天氣冷,坐人力車是不好,叫一輛汽車來,和蔣淑英同坐,並把他夫人的皮外套,親自給蔣淑英套在身上,然後才一路出去。到了留洋學生會,一看那朱漆的大門,四柱落地,一盞大月球電燈,照得通亮,氣象已然非凡,門口汽車馬車,擺了滿地,赴會的人,紛紛進去。這地方真是能表現出中國人確能步武西方文明,所有進門的人,無一個男的不是西服,無一個女的不是綺羅遍體,脂粉流香。而且很多是一對一對去。蔣淑英心裏想道:“幸而我換了衣服來,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下車了。”洪慕修把她扶下車來,二人進去。裏面果然是釵光鬢影,履舄交錯。東邊大飯廳裏,坐着許多男男女女,在裏休息吃東西。洪慕修和蔣淑英揀了一副坐頭,叫着西崽過來,要了兩份大菜。蔣淑英一面吃飯,一面看那吃飯的人,都是男女並肩,談笑風生。那赴會的人,紛紛而來,越發的多了些。喝過咖啡,也就跟着洪慕修上跳舞廳去。這時,那院子裏的鬆架掛着五彩絹燈,和那迎風飄蕩的萬國旗,互相映輝。跳舞廳裏,燈光如晝,一對一對的男女含着滿臉的笑容,在人堆裏找着朋友說話。西邊音樂隊裏頃刻奏起樂來,這裏男女各自成雙,就擁抱着跳舞。洪慕修低着聲音,輕輕的問蔣淑英道:“二妹,你也會跳舞嗎?”蔣淑英搖搖頭。洪慕修道:“可惜你不會這個。你若是知道,我們也就可以加入了。”說話時,只見一個豔裝女子,坐在一邊,來了一個穿漂亮西服的男人,和她行一個禮,說了幾句話,兩人就挽着胳膊,加入跳舞隊裏去了。蔣淑英道:“這跳舞也可以和生人來的嗎?”洪慕修笑着輕輕的說道:“別說外行話了,讓人聽見好笑呢。”蔣淑英道:“那麼,你怎樣不去找一個人跳舞?”洪慕修道:“我是可以去的,丟下你怎麼辦呢?我們看一會子,也就行了。”這樣的跳舞,足足鬧有兩點多鐘,蔣淑英看得樂而忘倦,一直等會也散了,方纔坐車回家。
洪慕修在汽車上問道:“你覺得有趣嗎?”蔣淑英道:“有趣是有趣,但是這種交際的地方,我們當學生的人,不宜常來。”洪慕修道:“那爲什麼?”蔣淑英道:“太繁華了。”洪慕修道:“你這話就不對。人生不過幾十年光陰,不找些樂趣,老老實實的過着,那是何苦?尤其是人生的青春時代,是平生最美的一段歲月,若不在這個時候找一些快樂,到了年老,自己就有那種豪興,處處不得歡迎,也找不到一個相當的伴侶,回想今日,可惜不可惜?”蔣淑英笑道:“照你這樣,青年人不應該做事,是應該玩的。”洪慕修道:“做事也要做事,玩也要玩,那些刻苦耐勞的人,我以爲是沒有看透世事,究竟是個傻子。”蔣淑英到了這繁華場中,本來就受了一種衝動。加上洪慕修拼命鼓吹取樂主義,彷彿也覺得人生在世一場,爲什麼不快活快活?那些到會的男女,一對一對,既得了精神上的愉快,物質上也是享受不盡。要說青年人,實在要這樣尋快樂,纔算美滿。她心裏這樣想着,自己依傍着洪慕修坐在車裏,只是出神,她的手被洪慕修握住,也不覺得。
到了家裏,已然是夜深,老媽子伺候着茶水已畢,便已走開。蔣淑英喝了一盞茶,便要回房睡去,洪慕修道:“二妹,你別忙着睡,我有一句話問你。”蔣淑英道:“什麼事?”洪慕修道:“你明天果然要回學校去嗎?”蔣淑英道:“年考快到,我不能不去了。”洪慕修沉吟了一會,問道:“那是留不住的了。”蔣淑英笑道:“你雖留客,也不能讓客把正事都丟了呀。”洪慕修道:“二妹要是走了,小南兒就要鬧了。因爲他丟不下你。”蔣淑英道:“沒有的話,至親莫過於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把他丟下,也就算把他丟下了。我和他有什麼深切的關係,哪有丟不下之理?”洪慕修道:“正因爲他沒有母親,纔要你呢。”說到這裏,洪慕修一看窗戶外面,夜色沉沉,萬籟無聲。於是又走近一步,放着很低的聲音面對蔣淑英說道:“二妹,我的一番心事,你還不能諒解嗎?我覺得我們要圖這一生的幸福,最好是合作。”蔣淑英自和他看跳舞以來,已經心神不定。及至他表示很懇切的樣子,要有話說,自己心裏就亂跳起來。便掉着身去,背對着洪慕修坐下。洪慕修搶着上前,握住了蔣淑英的手道:“淑英,我一顆心早就是你的了。我希望你記着你姐姐的話,可憐小南兒無靠,允許我的要求。”蔣淑英道:“姐夫,你放手,我有話和你說。我老實告訴你,我是早與人有婚約的了。”洪慕修道:“我也知道一點。但是據我想,決沒有人像我這樣愛你。而且叫你嫁給那漂泊無依的青年,去吃辛苦,我也很是不忍。你今天晚上,沒有看到跳舞會裏的那些人嗎?他們是多麼快活?你我二人,若是能合作起來,也就一樣的可以快活起來。你若是願意吃辛苦,不要幸福,那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若得不着你,我這幾個月的心事,付諸流水,我今生沒有一點希望了。我就死在你面前罷。”說着就跪了下來。蔣淑英道:“你這是做什麼,有話儘管站起來說。”洪慕修道:“你不答應我的婚事,我就不起來。我不但無面見別人,而且無面見你。我這一生的幸福就靠你這一句話了,淑英!你忍心不答應我嗎?你一點都不能憐惜我嗎?你這一走,我只有兩條路,一是出家,一是自殺了。”說着,那聲音越短促越悽慘,竟會掉下淚來。於是舉起衫袖,在臉上擦淚。蔣淑英道:“這也不是什麼悲慘的事呀,你怎會哭起來?”洪慕修見她一說,越發的大哭起來。嗚嗚咽咽,鬧個不止。蔣淑英坐在椅子上,他就伏在椅角上哭。蔣淑英本想詳詳細細解說幾句,無奈他哭得擡不起頭來,無詞可進,真鬧得蔣淑英沒奈何。只得說道:“你這也不是盡哭的事呀,有話你起來再說。”洪慕修道:“淑英,你答應了我的要求嗎?”蔣淑英道:“我也有我的苦衷,你讓我慢慢的對你說,你只管起來坐着。你這樣子,倘若老媽子撞了進來看見,怪難爲情的。”洪慕修道:“那我不管。你不答應,我是不起來的。”蔣淑英皺着眉頓着腳道:“你這樣子,叫我怎說話呢?”洪慕修看她的樣子,差不多算是鬆了口了,這才站將起來。蔣淑英道:“你對我這一番心意,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洪慕修一聽她說到但是兩個字,趕快的攔住說道:“你的事,我都知道。只要你願意答應我的婚事,決沒有人有權干涉你。”蔣淑英道:“雖然沒有人干涉我,但是我自己的良心可以干涉我。”洪慕修道:“我對你這樣表示誠意,難道還不能得你一分同情嗎?不然,爲什麼答應了我的婚事,你良心就要干涉你?”蔣淑英道:“我不是那樣說。你不知道我還認識一個姓張的嗎?”洪慕修道:“認識他要什麼緊呢?無論男女,一個人總有幾個朋友。就是朋友關係密切,卻也不能干涉朋友的婚姻大事。”蔣淑英道:“你可知道,我和他的關係?”洪慕修道:“我全知道,你不用說了。你若不能允許我的要求,乾脆你就說個‘不’字,只要你說了這話,斷絕我的妄念,我自然有我一番打算。”
蔣淑英在洪家住了這久,受了洪慕修種種優待,心已軟了一半,這是不能堅決拒絕者一。加之,洪慕修是部裏一個祕書,對於物質上的供給,很是令人滿意。張敏生呢,只是一個窮學生。這其間,當然洪慕修可取,這是不能堅決拒絕者二。若談到感情,洪慕修目前的情形,簡直以性命相爭,這又是斷斷不能堅決拒絕者三。惟其如此,所以總想洪慕修諒解,不要求婚。如要自己說出一個“不”字,卻沒有這種勇氣。但是要說答應呢,自己和張敏生雖沒有正式訂婚,但是兩人必然成爲夫婦,都已默認。就是朋友方面,大家常常說笑,也成了公開的祕密。這時要拋棄姓張的,一來不忍,二來怕生枝節,三來怕外人議論。因此在允與拒兩個字上,自己都不能決定。當蔣淑英儘量猶豫的時候,洪慕修握着她的手,做很懇切或焦急的樣子,望她答應。洪慕修越是這樣,她越是沒有了主意。洪慕修道:“你到底怎麼樣?你若是不作聲,我就算你默認了。”說時,將正屋門一關把背撐着門,靜靜的立着,聽蔣淑英的吩咐。到了這時,蔣淑英不依允,也只有依允的一法了。
到了次日,蔣淑英已不談上學的事,據洪慕修的意見,家裏正缺少人主持家政,蔣淑英嫁過來了,就不必到學校去,年考不年考,就不成問題了。她這天既然沒有到學校去,史科蓮料定了她已實行要嫁姓洪,也就不去再多她的事。可是此日下午,張敏生又到學校門房裏來,請史科蓮問話。史科蓮也不讓他上接待室,就在學校門口擋着張敏生,正色說道:“張先生,我們並不是朋友。我不過因爲密斯蔣的關係,給你帶了幾回口信,並非我喜歡多這種事,你們的事還是請你們自己去解決。張先生常常到我們學校裏來,很不合適。我要說句很爽快的話,彼此都應該避嫌疑纔是!”張敏生拿着帽子在手上,微微的鞠了一個躬。說道:“我原因爲密斯史非常任俠,所以敢來問一兩句話。而且我除了這裏,也沒有地方去打聽密斯蔣的消息,只好來麻煩。既然密斯史認爲不便,以後決不敢來煩擾。”說畢,抽身就走。自己正是滿懷悲忿,現在又被史科蓮說了幾句,越發的難受。他自己一人,一面走着,一面低頭想心事,擡頭一看,路旁有一家大酒缸,忽然想起喝酒來。於是走進酒店,就在那大缸邊坐下。
這種酒店,是極其簡陋,一個一丈來見寬的鋪面,東西橫列着兩口極大的酒缸,倒有一小半埋在土裏。缸面上,鋪着缸蓋,也像桌面似的。上面擺着幾小碟東西,什麼油炸麻花,花生豆,鹹鴨蛋之類。另外有一張一尺見方的桌子,橫擺在小櫃檯面前,上面也擺了幾個小碟子。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人,一杯酒放在小杌凳上架着,一隻手抱扶着膝蓋,一隻手扶着酒杯子出神。看他嘴上也有幾根稀稀的長鬍子,他不時的把手去慢慢理着。張敏生正和他對面,他也偷看了幾眼。這酒店裏,就是掌櫃一個人,沒有夥計,他正靠着櫃檯上幾隻小瓦壇,在那裏看小報,口中唸唸有詞。只見張敏生進來坐下,連忙丟了報,笑着問道:“您來啦,喝酒?”張敏生道:“喝酒,來一壺白乾。有什麼下酒的?”掌櫃的一看他穿西式大衣,不是主顧,大概還是初次到大酒缸。笑道:“我們這裏,可沒有什麼下酒的,待一會兒,有一個賣燒肉的來,你可以切些燒肉吃。”張敏生道:“好!你先把酒拿來。”掌櫃在那瓦壇裏打了羊角壺一壺酒,放在他面前,又送了一份杯筷過來。這時張敏生又看喝酒的那人,穿了一件羊皮黑布大馬褂,反捲着一層衫袖。手腕上戴着一隻綠玉鐲子,完全是個舊式的人物。可是看他的胳膊,筋肉結實,那手指頭黃黑圓粗一個,並不像斯文人。他一雙眼睛,卻是垂下眼皮來看人,好像不肯露他的眼神一般。一張馬臉有幾個白麻子,臉上被酒氣一託,黃裏透紅,精神極是飽滿。張敏生一看,這人雖沒穿長衣,氣概非凡,恐怕不是下賤之輩,一時又猜不透他是何等樣人。這一來,倒把自己一腔心事,扔在一邊,不住的偷看他。自己悶悶的喝了半壺酒,賣燒豬頭肉的,揹着一隻小木盆,走了進來,把盆放在地上,自己也蹲着擡起頭來問道:“先生,要肉嗎?”張敏生笑道:“我不是先生。有幾個先生上大酒缸來喝酒的?”這句話說了,連那個喝酒的鬍子也笑起來了,便搭腔道:“你老哥這話很對,可是像您這個樣子,到哪兒也有人叫先生。”張敏生拍着衣服道:“大概是這件舊大氅的緣故吧?”一面說笑,一面買了一大塊豬頭肉。賣肉的切好,張敏生分了一半,送到那鬍子面前,說道:“老人家,這個送你下酒。”那人道:“咱們並不認識,你請我嗎?”張敏生笑道:“我請了您以後,就認識了。”那人道:“你這大哥說話痛快,我交你這個朋友,咱們坐到一處喝兩盅,好不好?”張敏生聽說,就把酒菜搬了過來,對面喝酒。後來一談,才知道這人叫袁衛道,前清是開鏢行的。現在沒有事,靠他兒子養活。他只說他兒子是一個學校裏的技術教師。張敏生道:“令郎就是袁經武先生嗎?老先生,失敬!失敬!”袁衛道笑道:“剛纔你自己說了。這大酒缸沒有叫先生的人來,怎麼您也叫起先生來?”張敏生見他說話,極爲痛快,便有些高興,和他喝酒吃肉鬧了一下午,問明瞭袁經武的地點,約着明日去拜會,會了酒賬便走出酒店來。
這時,淡淡的黃色日光,照在人家西邊牆上,空氣裏一點陽氣也沒有。那挾着塵土高飛的西北風,向人撲面而來,令人走路都擡不起頭。衫袖及脊樑上,只覺得一陣陣寒氣襲人。張敏生心想挾着酒興,到洪慕修家去,當面質問蔣淑英去的。這時酒被風一吹,在胸中盪漾起來,人有些支持不住。便叫了一輛人力車坐上,徑直回家去。正走到王府井大街,有一輛馬車,追上前來,仍然一看馬車裏面,坐着一男一女,笑嘻嘻地。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蔣淑英。張敏生也不知什麼緣故,只覺一股熱氣,由胸中勃發出來,直透心頂,一時天旋地轉,人幾乎要從人力車上跌將下來。馬車快一點,不多一會,已走到人力車子前面去了。正好馬車後那片玻璃窗,並沒有放下窗簾,在後面看那馬車裏面,蔣淑英和那男子並肩而坐,時時交頭接耳,很親密的說話。張敏生只是發冷笑,鼻子裏不住的發出來一個哼字的聲音。那馬車到了東安市場後門停了,蔣淑英扶着那男子下車,並排的走進東安市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