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天起,他們就發生了密切的關係。當楊杏園吳碧波二人,在他公寓裏說話的時候,他們倆,已經用他倆的成分,製造了一件小東西。陸無涯正在這裏想,要如何解決。明知道現在的新夫婦,結婚兩三個月添出了小孩子,滿不算回事,不妨馬上補行結婚的。可是有一層,一個是有婦之夫,一個又是有夫之婦,這個婚姻如何可以成就呢?當他爲難的時候,朋友去問他,他怎麼不紅臉呢?好在吳楊二人,對於他這一樁事,早有所聞的了,也不去深究。在這公寓裏,南天北地的,談了一陣子,也就各自回去了。
楊杏園到了家裏,長班給了他一張名片,說有個人來拜望他,楊杏園把名片一看,是《幸福報》的編輯陳若狂。因問那長班道:“他沒有說什麼就走了嗎?”長班道:“他說有事和您談,約在今天晚上九點鐘通電話。”楊杏園心想:“他和我有什麼可談的呢?我們還是生朋友啊,不過在衚衕裏同逛一兩回罷了。人家說嫖界的朋友,最容易熟,照這樣看來,真有點不錯。”到了晚上,楊杏園到了報館裏,又和何劍塵提起此事。何劍塵笑道:“這人卻是嫖學專家,你要願意逛,要向他多多領教纔是。”這時,史誠然也在那邊翻譯稿子,聽見他們說起嫖經,他又禁不住插嘴了,說道:“這人的嫖學,實在不錯,他還很懂經濟學的原則啦。他應酬朋友的時候,是在班子裏混,要是一個人呢,他就降級到二等茶室裏去了。二等叫做柳城,不看花而折柳,比較是經濟的。”何劍塵笑道:“你怎樣會知道的?靠不住,你和他,也是同志吧?”史誠然紅着臉道:“沒有的話。”楊杏園道:“這事說來,有點影子,我很疑心了。有一次早起,我走觀音寺過,我碰見你和陳若狂兩人冒冒失失,從朱茅衚衕鑽了出來,這不能說是並無其事吧?”說到這裏,那位陳若狂先生,正由外面闖了進來。說道:“好哇,你們背後論我的是非。”楊杏園道:“並非是罵你。”就把剛纔的話,說了一遍。陳若狂笑嘻嘻的說道:“事是有的,我們窮一點,只好不得已而思其次了。”楊杏園對史誠然道:“人家畫供了,你還賴什麼。這裏面的風味,我還沒有嘗過,你今日帶我去瞻仰瞻仰,好不好?”何劍塵皺着眉道:“這裏面一言難盡,我看你不去也罷。”楊杏園笑道:“越是糟,我倒越要去看看,作興很可以給我們一點描寫的材料。”陳若狂笑道:“這裏面,何嘗沒有好的。劍塵也未免一筆抹煞了。不過房間裏點綴,卻是差一點,然而這和我們逛的目的,並沒有關係啊!”楊杏園笑道:“既然如此,很好,回頭我們把事辦完,可以就去拜訪你的貴相知。不過一層,我還不懂這裏面的規矩,你要隨時指點給我,免得我出醜纔好啊。”陳若狂道:“這分明是你挖苦我們了,豈有個花國的老手,還會到柳城裏去翻筋斗嗎?”楊杏園笑道:“請你稍等一會,我們就走。”說着,當真低起頭來,趕快發稿。到了十一點鐘,稿子差不多發齊,楊杏園隔着桌子,和何劍塵一拱手道:“偏勞偏勞!”便對史陳二人笑道:“請你們履行條約。”陳若狂笑道:“當真去嗎?”史誠然道:“去是去的,卻有一件,我請你不要坐包車去。這班車伕,最喜歡向人家報告主人行動。我們逛二等窯子,要讓他們在門房裏大談幾天了。”楊杏園道:“反正路不多,走去也行。”說畢,三人便走出報館,往衚衕裏而來。
一到了留守衛,只見三個一羣,五個一堆,人卻擁擠得很。楊杏園道:“你們到底上哪一家呀?這個地方,要碰到熟人,怪寒磣的。”陳史二人,彼此商量了一陣,議定了先到小朱茅衚衕芝蘭院。楊杏園這又要長見識了。一進門,照班子裏一樣,門口也有幾個粗人坐着,見客進來,也使勁喊了一句來嘿呵的聲音。走進院子,有幾個作小生意買賣的,把提籃放在地下,操着不南不北的聲音,吆喚着道:“口香糖,牛奶糖,鴨肫肝。”這邊有一個人,揹着一個大喇叭,口裏吆喚着道:“唱話匣子。”轉角的房門口,還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手上敲着竹片,啪啪的直響,口裏唱着梆子腔,“那邊廂,又來了,王氏寶釧”,敢情是向嫖客討錢。這種聲音,就鬧成了一片。對着院子,有一間屋子門口,站着一個梳元寶頭的老媽,把一隻手撐起白布門簾子,口裏嚷道:“都來見見呀!”聲音又大又尖,十分刺耳。這時院裏的姑娘,便一個一個的,走到那房門口,好像軍人立正似的,站一下就走。那老媽子便來一個報一個,說道:“排三,排五,排七。”楊杏園想道:“常常看見花報上,載的什麼排幾排幾,原來就是她們的臺甫。”他正在這裏看熱鬧,旁邊來了一個姑娘,笑着喊道:“老陳呀。”一言未了,走到陳若狂面前,把頭上的帽子搶了下來,拿在手裏,一迭連聲的叫找屋子。一面又拉着史誠然的手道:“不要走。”史誠然笑道:“不走不走!”姑娘又伸手過來,牽着楊杏園的衣服道:“這位朋友,對不住,請你照應點。”楊杏園聽了這話,大窘之下不知道怎樣答應好。只得鼻子裏哼了一下。這時,陳若狂發言了,說道:“沒有屋子,我們回頭再來罷。”那姑娘道:“不許!老也不來,來了就走,沒有這樣的道理!請你在院子裏站一下也不要緊,我們正在騰屋子呢。”說畢,又喊道:“你們替我找屋子呀。”好容易,這時有一個屋子走了一幫嫖客。這姑娘帶說帶拉,便把他們拉了進去。
楊杏園一看,這屋子上面擺一張木牀,已經把房間佔去一大半。右邊一張梳頭桌,上面放一盞煤油燈,左邊一張方桌,放了一把茶壺,一隻茶盤,七八個茶杯,桌子旁邊,一共放了五張椅子。牆上掛了幾張畫,不過是紙菸公司、麪粉公司印刷的月份牌之類。他看了一遍,心想這個藏嬌的所在,未免太不堪了,便隨身坐在一張椅子上。陳史二人,更毫不客氣,四腳撩天的,坐在牀上。那姑娘在史誠然身邊,一歪身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隨手一抱,摟住那姑娘的腰。姑娘把嘴挨近史誠然的耳朵,卿卿的說了幾句。史誠然點頭笑道:“好!好!我一定替你辦到。”楊杏園這幾個月來,雖然在風月場中,不無留戀,這樣的行爲,他還真是少見,不免對史誠然笑笑。史誠然把姑娘一推道:“這位朋友,都替老陳吃醋了,你還不過去。”那姑娘便站了起來,走到楊杏園身邊,問楊杏園貴姓。楊杏園答應了“姓楊”,就近看她的臉,雖然擦了許多粉,兩腮削瘦,十分憔悴,眼睛底下,有一個弧形的青紋,隱隱可見。也只得握着她的手道:“你芳名叫什麼?”那姑娘道:“我叫林小香。”楊杏園道:“你多大年紀?”林小香還沒有答話,外邊一迭連聲的叫七姑娘,她一撒手走了。史誠然道:“你不要問她的年紀。十四十五,她說是十七歲。十八十九甚至二十,她也說是十七歲。總是十七歲。”楊杏園道:“年紀大的說小,那是自然之理。年紀小的報大,卻是什麼緣故呢?”史誠然道:“因爲警廳定的章程,不上十六歲,不許妓女賣淫。這些龜鴇恨不得他們手底下的妓女,早點出手,可以多混幾年,哪裏能守這個條件。只要女孩子身體發育差不多,對客能說幾句話,哪怕十四歲呢,她就冒稱十七,到警廳去報名上捐了。”楊杏園道:“難道說他們報多少歲,就是多少歲,警廳就不調查一下子嗎?”史誠然道:“怎麼不調查!他們妓女上捐的時候,還要遞上一張相片咧。不過總是準的多,駁的少。”說着,把手一指壁上道:“你瞧,這不是警廳出的佈告嗎?明明限定清吟小班妓女,押櫃不許拿過一百,二等茶室妓女,押櫃不許拿過五十,下處妓女,押櫃不許拿過二十。其實於事實上差得多,旁的不說,你要認識五福家的小紅,她就拿過押櫃兩千多啦。”史誠然說得高興,正要往下說,林小香一掀簾子進來,對陳若狂道:“對不住,這屋子來了客,請你們再掉一間屋子坐坐罷。”說畢,又把他們三人,引到一間屋子裏來。楊杏園一看,比較頭裏一間屋子,收拾好一點。桌子邊坐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妓女,倒也生得清秀,一個人坐在那裏抹骨牌,看見他們進來,把牌一推,打算就要走。陳若狂道:“哎喲!我們進來,倒把人家主人翁轟了出去,這事要不得。來來來!我們還是到院子裏去站着罷。”引得那妓女也笑了,只得坐下,仍舊低着頭去抹骨牌。楊杏園覺得這個人倒很溫柔可親,正要借事和她說兩句話,只聽見外面叫道:“七姑娘,客人要走了。”林小香便對陳若狂道:“客人走了,請上我屋子裏去坐罷。”她自己便出去送那幫客,另外有個老媽子,把他們帶進林小香屋子裏去。楊杏園問史誠然道:“你們爲何不憚煩,這樣一掉再掉?”史誠然道:“你哪裏知道,茶室的規矩不同小班,客人不進本人屋子,是不給盤子錢的。所以紅一點的妓女,每晚她的客人,必定把旁人的屋子占上幾間,然後她一班一班的讓進自己屋子裏來。那些倒黴的妓女,只好把屋子作她的預備接待室了。”這時,林小香送客進來,隨後有一個漢子,所謂當“龜爪子”的,手上拿着兩塊圓的洋鐵板,也有點像碟子的形式,裏面平平的鋪了一層瓜子,放在桌上,回身走了。林小香就把那瓜子向一隻玻璃碟子裏一倒,然後把那碟子,先向楊杏園面前一送,楊杏園隨手抓了幾粒,她就轉送給史誠然,最後才送到陳若狂面前。這房間裏的孃姨,也倒三杯茶,放在他們面前。楊杏園一看那茶,黃得像馬尿一樣,他也不敢喝。看一看陳史二人,早和林小香在牀上扭着一團。楊杏園一個人搭訕着便看牆上的字畫,也有寫的對聯和吊屏,倒是沒有什麼月份牌。牆上還掛着一個銅牌,上面寫着“林小香”三個字。他想:“小班裏妓女的名字,都掛在門口。茶室的牌子,卻掛在房裏,這也有什麼限制嗎?”因就把這個疑問,去問史誠然。史誠然道:“這有什麼限制!不過這裏面,很有表示姑娘們的虛榮心罷了。凡是二等裏的姑娘,多是小班裏降級下來的,要是沒有虧空的,還可保留一點木器傢伙,不然,就只剩這塊銅牌。她們因爲要表示從小班裏來過,所以還把這銅牌,掛在屋子裏裝裝面子。”說着因問林小香道:“我這話對不對?”林小香笑笑說道:“你不要瞎三話四。”楊杏園聽了史誠然的話,看這屋子裏桌椅之外,還有一架衣櫥,一張沙發,料定林小香也是降級來的。不過梳頭桌上,卻也照別個房間裏一樣,也放着一盞煤油燈,卻是不可解。因問史誠然道:“間間屋子裏,既都有電燈,各人又都點上一盞煤油燈,這是何意義呢?”史誠然道:“說起來好笑,這茶室裏的電燈,都只點半夜的。打過十二點鐘,毛夥就把總電門關上,改點煤油燈了。”他們兩人在這裏,大談其茶室的規矩。林小香和陳若狂,也在那裏大辦交涉,正鬧得難解難分,外面又有人大叫“七姑娘”。林小香出去,一會兒進來,對陳若狂道:“對不住,給你們另外找個屋子坐,好不好?”陳若狂道:“不必!我們還要到好幾處去呢。”林小香道:“那麼,回頭來罷。”陳若狂沒有理她,拿出幾張銅子票,疊好了往玻璃碟內一扔。林小香道:“我剛纔和你說的話,你不答應嗎?”陳若狂微笑道:“你今天忙得很,改天再談罷。”林小香就把嘴一撇道:“哦,我明白了。人家還有兩幫客,沒有進房間,你也要原諒一點啊。”陳若狂不等她說完,已經走出了房門。林小香挽着他的手道:“明天來!”陳若狂鼻子裏答應了一個“哼”字,便和楊史二人,走了出來。楊杏園笑道:“算了,我算已經長了見識了,你們二位自己去逛罷,我不奉陪了。”史誠然笑道:“這是南式的。還有北式的,你沒見過,不去嗎?”楊杏園搖搖頭道:“不去!不去!”便僱了一輛車子,自回會館,陳若狂等他上了車子,叫住道:“楊先生,楊先生。”楊杏園便叫車子停住,問:“什麼事?”陳若狂想了一想,笑道:“明早奉訪,再談罷。”楊杏園見他不說,也不再問,坐車走了。
到了次日,一早陳若狂就來了。楊杏園知道他是來借錢的,故意裝作不知道,看他怎樣開口。陳若狂道:“楊先生!昨天的事,對你不住,隔日再奉請。”楊杏園道:“我這幾天很忙,衚衕裏倒沒有工夫去。我們這些吃筆管兒的,這些化錢爐的地方,哪裏能常去呢。”陳若狂道:“你這話真對。不瞞你說,我就爲這個,鬧了一身虧空。我們部裏那班同事,逛起來,都不知死活的,盤子錢,一給總是五塊十塊的鈔票。我跟着他們一處鬧,哪裏能不照樣呢?前天晚上,和我們一個參事去捧場,偏偏我不走運,一輸就是七十多塊,這兩天就鬧得山窮水盡了。昨天那一趟,笑話極了,實在是不得已。”說到這裏,現出很躊躇的樣子,笑着說道:“我還做了一件缺德的事呢。前兒晚上,遇着部裏幾個混小差事的,硬要拉去逛二等,也偏偏湊巧,遇着他們打鼓,我打了一場賒賬的牌,約着今天給人家錢呢。”楊杏園笑道:“什麼叫作打鼓?”陳若狂道:“就是北班子裏所謂開市,不過藉故向客人敲竹槓罷了。因爲他們這一天,要叫一班唱大鼓書的在窯子裏唱大鼓,意思是請客人去聽,所以就簡稱爲打鼓。”楊杏園笑道:“這名詞真有點俗不可耐,但是你剛纔說,前天晚上和你們貴參事捧場,怎樣又逛二等去了呢?”陳若狂紅着臉道:“捧場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我正爲了這個爲難。但是數目太少了,不是極熟的朋友,又不好開口,所以我託史誠兄轉懇你老哥,想通融個十元以內的數目。”楊杏園笑道:“這點事,我還可以幫忙,但是閣下似乎不至於困難得這樣。”陳若狂道:“不瞞你說,報館裏雖然一個月給我一百元的薪水,其實這位王天白經理,是有名的光棍,口惠而實不至的。部裏的薪水,上月份早用光了,這一個月,還沒有消息呢。我現在維持現狀,全靠上海方面特約小說的一筆款子,每月有一百多元的收入,這款子不久也就要匯來了。那時候,我一定奉璧。”楊杏園道:“像我們這班人,都不在洋場才子之列,想加入賣小說的這一黨很不容易的。你居然能拿一百多元一月,自然也值四元一千字,這個資格你如何混到的呢?”陳若狂含糊答道:“這算什麼!我有一位朋友,他一部小說,只做了十二回回目,就得了五百塊錢,這比四元一千字,不更值錢嗎?”楊杏園道:“我彷彿也聽見有這一種傳說,當真的嗎?這到底是哪家書局出的呢?”陳若狂笑道:“中國哪有這大資本的書局!這是某部一個參事出的。原來這參事有三個兒子,都和他姨太太發生關係,大兒子逼得跑了,二兒子娶了媳婦,被這位姨母霸佔不能進新房,鬧出許多婚姻問題的笑話。我那位朋友,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打聽了一個詳詳細細,隨便和他經理談起來。他的經理說:‘這種官場醜歷史,着實可以替他鋪張一下子,痛痛快快罵他一頓。你的筆底下很俏皮,可以作一篇小說,在我們報上發表’。我那朋友,自然奉命維謹的做起來,因先擬了十二回回目,請他的經理斟酌一下子。他的經理說‘很好,今天就可以先把回目發表’。這一來不打緊,可把那活烏龜急壞了。他想上次通信社發了一篇新聞稿,已經夠瞧的了,再要做出小說來,這一個小小前程,恐怕靠不住。只得託人向我那朋友的經理商量,情願出點代價,收買他的版權,由三十塊講價,直講到五百塊錢成交,這一部小說就此無影無蹤。這不是十二回回目賣了五百元嗎?”楊杏園笑道:“你這話告訴我是不要緊,若是告訴了別人,在報上索性來個新聞界之新聞,又要生出許多是非呢。”陳若狂道:“我原知道你是一個不管閒事的人,我才告訴你。”說着又把許多的話,來恭維楊杏園。楊杏園等他恭維夠了,纔拿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交給他,說道:“我這兩天也鬧饑荒,對不住,只有這個數目,你帶着使罷。”陳若狂接着鈔票道:“是是!我很能原諒的。”說了幾句話,他就走了。
原來他在二等窯子裏留宿過多,身上已經染了許多毛病,這個時候,他正在害淋症。頭裏兩天,他並不知道,每天晚上,依舊到二等茶室裏去胡纏,後來覺得坐久怪不方便,又很痛,在小解的時候,低頭一看,噯呀,下身全不成個樣子了。那一股腥氣,觸着鼻子,不由得人要作嘔。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常聽人說什麼淋症,就是這個東西嗎?這如何是好呢?這是平生破題兒第一遭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問人怎樣醫治,彷彿記得報上不要緊的地方,那賣藥的廣告裏面,有什麼五淋白濁丸之類,從來沒有注意過,現在何不查它一查。想着,就把所看之報紙,翻了幾種。這一查,長了許多見識,才知道這個症候,有許多名目,和許多關係。不過賣藥的廣告,都說他的藥好,不是一個禮拜斷根,就是不靈還洋,或者是一用就好。到底買哪一樣好呢?揀來揀去,就從中揀了一樣定的價錢最賤,說得最有效驗的丸藥,買了一瓶。誰知這種藥,報上的廣告,儘管說得靈驗,吃了下去,卻不見得好在哪兒。他既不好意思問人,更不願意到醫院裏去診治,就依舊在報上廣告欄裏胡亂再去找丹方。甚至衚衕犄角上,禁止小便地方,所貼那些花柳專科的廣告,也偷着瞧它一下。於是今天換一樣丸藥,明天換一樣丹方,鬧了整個禮拜。到底後來打聽了一種西藥,叫做什麼“三代愛美”的,都說很有效力,他就去買了一瓶試試,吃下去覺得毛病好些。可是這樣東西,貴得厲害,一瓶只能用一晝夜,價錢卻是兩元五角。他爲醫病起見,沒有法子,只好咬着牙齒去買,不上十天,已經花了不少的錢。他問楊杏園借錢,正是爲醫治淋症。昨天晚上,極力敷衍楊杏園,無非是想多借幾個錢,把病診好。
誰知他淋症好了,別的病又發了,從這天起,精神疲倦得很,四肢常常作寒作熱。心想這是小病,不要緊的,也就沒有理會。他報館裏除了那位王天白而外,還有一位編輯,這人就是楊杏園同鄉黃別山。他看見陳若狂一天疲倦一天,便道:“若狂,我看你臉上一點兒血沒有,你表面上雖能支持,你內症可是很重,我勸你還是找個大夫瞧瞧罷。你不信,你把鏡子照照,你已經不像個人樣了。”陳若狂聽了這話,當真把鏡子一照,果然眼睛陷下去許多,臉上白裏轉青,像蠟人一樣,不覺吃了一驚。心想:“我不過是一點小小感冒,怎樣病得這般厲害,再要不醫治,恐怕真要成大病了。”他決定的主意,就到他一位同鄉陳大夫那裏去診病。這人認識的闊人很多,是由十多名同鄉議員、公函警廳,保準了的免考醫生。手段雖不能十分高明,門診費卻定二元,出診也是五元起碼。北京闊人有個最怪的脾氣,是愛貴不愛賤,所以他的生意,居然很好。這天陳若狂到他那裏去瞧病,因爲同鄉的闊人都信任他,以爲總不會錯的,所以並沒有考慮,一直就來。他到了醫生家裏,照例出了兩塊錢掛號,那門房把他引進一間診病室裏來。這屋子裏,也有些字畫文玩之類,卻一大半是同鄉官員的下款。一張橫桌裏邊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在那裏看《羣強報》。見他進來,很客氣的,請他坐下。陳若狂見他那樣子不像是醫生,也不像是僕役,倒看不出所以然來。那人等陳若狂坐了,問了他的姓名籍貫住址,拿出一張診病單來,給他一一用筆填上,然後再去請醫生出來。陳若狂這才知道他是醫生的助手,心想到底大名家的氣派不同。一會兒醫生由外面進來,有五十來歲年紀,嘴上略略有點鬍子,穿了一件舊羅長衫,斯文一脈的,態度很爲從容。他對陳若狂微微點了一個頭,請他在一張橫桌邊坐下,自己對面坐下,先把那單子看了一看,然後問道:“陳先生是什麼病?”陳若狂道:“身上時寒時熱,四肢無力,只覺疲倦得很,胃口也壞,一點兒東西不想吃。”那陳大夫點點頭,頭裏那個開單子的人,取過一個小小的布枕頭放在桌上,陳若狂知道這是按脈的,便把手放在上頭。那陳大夫伸出一隻手來,按住他的脈。他那指甲,都有一寸來長,他只管歪着一個腦袋,凝住神數脈息,用手極力的按脈,那指甲直陷入陳若狂的肉裏,戳着生痛。一會兒,陳大夫把兩隻手的脈按完了,便對陳若狂道:“不要緊,這是受了一點風寒,吃一兩劑藥就好了。”說畢,翻開桌上雪亮的銅墨盒,拿起筆來,在那診病單上,開了幾句脈象和病由,後面就狂草一頓,開了十幾味藥。陳若狂所認得的,有什麼荊芥一錢,防風一錢五,紫蘇一錢,厚朴一錢,柴胡一錢五,姜制生附子一錢,乾薑一錢,其他各樣,還有他不認得的。陳大夫開完了藥方,在抽屜裏面,又拿出一顆象牙圖章,在單子上蓋了一方鮮紅的印。然後交給陳若狂,說道:“先吃兩劑,好一點就不用來瞧了。”陳若狂應了幾個“是”,就出了陳大夫家裏,轉回《幸福報》館。誰知來的時候,還能走幾步路,這回去的時候,心裏十分難過,身子有點支持不住,恨不能馬上就在街上躺下。也沒問車錢多少,僱了一輛車子就坐回來。到了家裏,自己便倒在牀上,將藥單交給一個聽差,教他買藥就煎,也沒有給第三個人知道。誰知這個藥,雖然不上二兩,吃下去,效驗很大,這天晚上,陳若狂大燒大吐,渾身骨頭,痠痛難言,不住的只是哼。他這樣子,病是已經很重了,應該要好好的靜養,這《幸福報》館內,又極嘈雜不堪。那位王天白社長,是一位大交際家,報館裏辦事的人,不過兩三位,住閒的人,倒有七八位。這班人多半是來京找事的,住在報館裏,除了白吃白喝,還可以掛個新聞記者的名義,比住公寓會館就強得多。這閒客裏面,雖然是吃白食的,也很有人才。有一位德國留學生,他學的是螺絲釘專門學,有一位是前清候補道,還有一位是張勳部下的副官長。就把以上三位來論,可見《幸福報》的座上客,也是應有盡有。這些賓客,一天到晚,無所事事。除了出去找朋友而外,到了報館裏,就是坐在一處,高談闊論,研究時局。他們研究時局的屋子,正在陳若狂房的隔壁,在平常的時候,陳若狂聽他們說話,也不過認爲無聊,現在在枕頭上聽着,只覺吵得頭痛,但是也沒有權可以干涉人家,只是心裏頭罵,恨不得把這些人,一個一個都給他轟出報館去。
他一病三日,那陳大夫開的藥方,已經吃了兩劑,不但是沒有治好一點病,簡直火上加油,把病越發引了上來。在陳若狂以爲自己的病,不過是風寒小症,也知道陳大夫藥方,大半是發散的,吃下去,病不好,也不至於壞事。到了第四天,陳若狂便昏昏沉沉的睡着,有時候清醒過來,只覺得渾身痠痛,兩隻大腿,一點兒也移動不得。除了黃別山晚上到報館裏來的時候,去慰問他外,誰也不理他。至於王天白社長,因爲欠着紙行裏印刷費,正在外面設法,更沒有工夫問他的病了。陳若狂的收入,本來有限,他對人說,那裏幾百,那裏幾十,那都不是實賬。在他這病的時候,部裏固然已經欠薪幾月,報館又正在鬧窮,他分文莫進,正所謂貧病交迫。不但沒有人爲他醫病,就是有人爲他醫病,這筆醫藥費也是無所出啊。陳若狂病到第四天以後,已經沒有吃藥,病也不見得加重,只是昏昏沉沉的要睡,就是有一兩個人來看看他,也以爲他的病要好了,不很注意。說起來很快,一過就是一星期。這天晚上,黃別山將事辦完,特地到他屋子來看他,只見他蓋着被服,歪着頭朝裏睡。在電燈底下,看見他耳朵背後,發起一塊一塊的紅疤,因此上前來細看。這時陳若狂知道有人來,便將被服一掀,翻了一個身。他這一掀被服的時候,一股熱氣往外一衝,黃別山便聞着一陣又腥又臭的氣味,不覺倒退幾步,一陣噁心,不由得人要吐。黃別山定了一定神,走到陳若狂牀前,一眼便瞧見額角上,脖子底下,一朵一朵全是紅疤。不覺失聲道:“噯呀!若狂,你這是什麼病啊!”陳若狂有氣無力的說道:“我只覺心上難過,也說不出是什麼症候。”黃別山道:“你下部不覺得怎麼樣嗎?”陳若狂躊躇一會子,答道:“不見得怎麼樣。”黃別山道:“老弟,你的性命要緊,你還害臊嗎?有什麼病,只管直說,或者我還可以替你想點法子啊!”陳若狂道:“有是有點症候,前幾天,破了一塊皮,只流清水,現在已經收口了。”黃別山跌腳道:“你怎麼不早說,這是最重的病症哩。”陳若狂看見黃別山說得這樣鄭重,也便慌了,問究竟是什麼病?黃別山道:“你解開衣服來,等我瞧瞧。”陳若狂便撐起半截身體,靠着牀頭,有氣無力的把鈕子解開,露出胸脯來。黃別山一眼看去,只見那雪白皮膚上,有許多銅錢大的紅點,越發覺得格外鮮豔。黃別山看了,點點頭,叫陳若狂把衣服扣上,便對他說道:“這是梅毒無疑,大概已經到了第三期了。這是要趕緊醫治的。”陳若狂聽了這話,好像一盆冷水,兜頭一淋,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黃別山看見他這個樣子,又寬慰他道:“事到如今,也沒有法子。好在這個病,並非不可挽救,今天夜深了,也來不及想法子,明天一早我來送你進醫院罷。”陳若狂道:“我現在一個錢也沒有,怎麼能進醫院呢?”黃別山道:“好在醫院裏,不必先付錢,進去再說。就是有什麼小費,我可以替你想點法子。”陳若狂這人,是最愛接交揮霍人物的,對於這個寒酸透頂的黃別山,向來看不起他。不料這次害病,他所接交的好朋友,一個也沒有來瞧他。反是黃別山這樣血性待人,越發覺得難得。心裏一感激,不免流下淚來。黃別山以爲他是焦慮病不得好,說道:“你這病,不過延遲一點日子,並不要緊的。作客的人,一有不測,誰來管你,還是自己保重一點的好。”黃別山一說這話,兜動了陳若狂的心事,他越發嗚嗚咽咽哭起來了。黃別山安慰了他半天,又叫聽差給他泡一壺茶,放在牀面前,他纔出報館回家。這裏陳若狂一人睡在牀上,想起黃別山說的話,梅毒已經害到了第三期,十分害怕。自己埋怨自己,不該在衚衕裏亂跑,便覺得他所認識的那些妓女,一個一個都是毒如蛇蠍。又想到真要死了,家裏丟下一個寡婦老孃,一個沒有兒子的孀妻,怎樣了局?想到此地,一陣傷心,眼淚涌泉似的流了出來,從眼角邊,一直流到枕頭上,枕頭哭溼了大半邊。這時,已兩點多鐘了,滿院子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聽見隔屋子裏的鐘,滴答滴答的響,屋子裏地下,也有些窸窣窸窣的響聲,伸頭一望,有三四隻耗子,在桌子下鑽來鑽去,把它的小鼻子,在地席上四處去嗅,打算找些零碎東西吃。這時屋子裏越發覺得沉寂。陳若狂睡在牀上,思前想後,哪裏睡得着!偶然閉着眼睛,一會兒好像在家裏,被他母親痛罵了一頓。一會兒又好像在醫院裏,醫生正在給他醫病,施行手術。就此糊里糊塗,鬧了一晚。到了天亮,反而睡着了,一覺醒來,黃別山已經站在牀面前,教他自己慢慢穿好衣服,替他僱了車子,親自送他到醫院裏去。陳若狂對於黃別山,這一番感激,自不必言。其實黃別山所作的事,也是朋友應盡的義務,黃別山送陳若狂進了醫院,卻覺得完了一樁心事,依舊遵守他步行的宗旨,走路回來。誰知爲時過遲,會館裏的午飯,已經吃過了。他一摸口袋裏,早上當了一件棉袍子,不過四塊錢,完全爲陳若狂花了。身上只剩了一二十個銅子,要上小飯館子裏吃飯,恐怕不夠,便拿了十個銅子,叫長班買七個燒餅,三個子醬菜,對付一餐。他的意思,是要留着餘下的十幾個銅子,做今天一天的散花。後來有人知道了這事,埋怨他太冤,說陳若狂這人,平常法螺吹得亂響,只愛交闊朋友,有了錢,家也不問,身也不顧,就到衚衕裏去胡花,事到如今,也是活該。你當了衣服,飯也捨不得吃,替他去醫病,那又何必!黃別山聽了,不過笑笑,這也是合着古人一句話,“各行其心之所安”罷了。
從此以後,黃別山就每日到醫院裏去一次,看望陳若狂。過了幾天,醫生背地裏對黃別山說,“先生和害病的是什麼關係?”黃別山說:“是同事的。”醫生說:“這個人中毒太深,恐怕無法醫治,最好是通知他家裏一聲。”黃別山聽了這話,嚇了一跳,就找他們的經理王天白商量。王天白道:“這個人既然是你送進醫院去的,那麼,人情做到底,你就拍個電報到他家裏去罷。我這幾天很忙,沒有工夫問他。”黃別山道:“拍電報到他家裏去,那是自然。不過據醫生說,這人恐怕在旦夕之間,等不及他家裏人來,這後事總得先籌劃。我是一個窮光蛋,你是知道的,除非出點力,款子是挪不動的。到底他和我們同事一場,你要替他想一點法子纔好。”王天白沉吟着道:“我多少可以籌一點款子,但是他家裏人來了,要不問這筆賬,那如何是好?難道說,還要我墊出來嗎?”黃別山聽了這話,心裏已經是很氣,心想騙他墊出再說。便道:“聽說他家裏很富有的,決不能連累朋友,這可以不必過慮。但不知道你能籌多少?”王天白道:“我籌十塊錢。”黃別山見他這樣不講交情,把臉都氣黃了。正想發作王天白幾句,忽然醫院來了一個電話,說是陳若狂忽然病重,已經於十二點鐘死了,請報館裏人前去收屍。黃別山、王天白都不料他死得這樣快,大家爲之愕然。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