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了事,他回到家裏,自己一人盤算一番,帶些什麼東西做祭品呢?心想,紙錢、束香、蠟燭,這都是些俗物,絕對用不着,就是帶些鮮花鮮果,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還是這樣,自己來做一篇祭文罷。他這樣一想,兜動一肚皮的牢騷,好像就有許多句子,俯拾即是,當時打開桌上墨盒,坐下去,就打起草稿來。這時已經一點多鐘了,屋子外面,聽不見一點人聲。一個人和背上一個影子,對着一盞燈,低着頭只是寫下去。稿子打完,這才覺得背上和腳底下,都有些涼颼颼的。猛然間聽得遠遠的一聲雞叫,心想怎麼寫幾百字,就五更了。打開門,往外一看,西牆頭上,半輪殘月,有盤子那麼大,黃澄澄地照着滿院子都是朦朧的。隱隱之中,好像很遠的地方,有人在街上趕牲口和說話的聲音。心裏想道:“真是夜闌聞遠語,月落如金盆了。”忽然回過頭去,只見自己窗戶外,梨花樹底下,有一個女子的影子,很快的一閃,定睛仔細看時,卻又不見了。這時一想,剛纔看見的,好像那人小小的身材,還梳的是一個辮子。心想道:“難道我這一點的意思,已經感動幽冥,她先來看我嗎?”這樣一想,索性向梨樹底下看去,但是哪裏有一點影子。楊杏園平生是信仰無鬼論的,他看不見什麼痕跡,也就算了。走回房去,倒覺得有些倦,倒上牀就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鐘了。趕快爬起來,洗了臉,吃了一點東西,又忙着謄寫那篇祭文,足足有一個半小時,耳邊轟隆一聲,已經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騎驢子坐馬車出城,一定趕不回來了,不如多花兩個錢,僱一輛汽車罷。既可以帶東西,人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車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長班打一個電話給汽車行,僱了一輛小汽車來。自己在階沿下挑了四盆心愛的玫瑰花,叫長班搬上車去,又把書架上那隻仿古烏玉銅鼎,和那隻雨過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窯的海杯,一塊兒帶着。書架底下抽屜裏,現成的鷓鴣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燒着玩的,也用紙包了一小包。坐上車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樁事,想着自己那祭文裏,不是有這樣一聯嗎?“白馬素車之約,敢負今生。只雞斗酒之情,有如此日。”我這裏哪來的只雞斗酒,不是當面撒謊?這樣想着,在果酒公司門口過身,又下車買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復身上車。這車子雖小,卻是極快,一會工夫,就出了城。
這時是四月初旬,鄉下地裏種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幾尺深。到空曠的地方望去,一碧萬頃,遠近村莊上的樹木,都是綠油油的。一叢叢的樹,擁着一重重的人家。汽車走的路上,兩邊都種着夾道的楊柳,人在柳蔭裏面走,那種吹面不寒的東南風,在身上拂了過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想。一會兒走過一個莊子,前後幾裏地都是棗林,嫩綠的葉子裏,雪也似的棗花開得一球一球的,香氣撲鼻。鄉下人挑着菜瓜之類,看見汽車來了,早早的讓開,歇在柳樹下。楊杏園不由得想起蘇東坡的詞,自己便吟起來:“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那汽車伕聽見,便問道:“先生,你要買瓜嗎?”楊杏園笑道:“不要。這就快到了吧?”汽車伕道:“還有十幾裏呢。”兩個人因話答話,便談了下去。汽車伕道:“這地方去年還出了一檔子新聞,你先生知道嗎?”楊杏園道:“不知道。”汽車伕道:“這個年頭,什麼事情都有。有一個人,不知道是師長還是將軍,他姨太太上旅館,給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沒理會,第二日,他哄着姨太太,說自己開車出城來玩玩,姨太太當真的和他出城來,到得這個地方,那人一手槍,就把姨太太送了終,扔在葦塘裏。你說,這人手段厲害不厲害?”楊杏園道:“這種祕密的事情,你們怎會知道?”汽車伕笑道:“大公館,大宅子裏的事,打外面瞧,誰也看得規規矩矩,可是說到骨子裏,總是糟透了。這樣的事,別人不知道,我們這一行的人,比誰還要清楚。”說到這裏,義園外面那一叢柳樹,已經依依在望,一刻兒工夫,就到了。
楊杏園下車,那看園子的王管理員聽見喇叭響,早跑着迎了出來。他猛然一見是楊杏園,心裏想道:“這人闊得真快,臘月來這兒,還是馬車,不到半年工夫又坐汽車了。”楊杏園一進門,他先就作一個揖,說道:“今年清明,楊先生沒來。”楊杏園點了一個頭說道:“請你吩咐園丁把我車上那些東西拿下來,搬到墳邊去。”管理員道:“是的是的。”說時,一個園丁正從裏面出來,管理員道:“你去把那汽車上的東西,搬到楊太太墳上去。你仔細一點,別碰了車上的玻璃。你總說坐一回汽車,死也甘心,你搬東西的時候,倒可以坐下試一試。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開汽車的瞧你這個德性,恐怕也不能讓你坐。”他正說時,楊杏園走上前去了,他三腳兩步,趕着上前,跟着說話,問道:“上回那位總裁大人好嗎?楊先生常見嗎?”楊杏園知道他問的是何劍塵,心裏好笑,便道:“我們同事,常見的。”管理員聽說楊杏園和總裁同事,臉上不由得現出笑容,又問道:“楊老爺在那位總裁手下辦事嗎?”楊杏園道:“我們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員彎着腰道:“楊大人,您這出來一趟,還不是都要給國務總理上呈子請假?我們雖是鄉下人,常看《羣強報》也知道點兒。”他一路說着,楊杏園哪有工夫理會他,只把鼻子哼着答應。一直走到梨雲的墳前,只見墳上蓋的青草皮還沒有綠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冢。墳的前面,兩樹垂楊,柳條拖得有幾丈長,被風吹拂到石碑上去。墳的四周,都種着樹木。後面也是一帶棗園,棗樹上的花,已經到了半謝,被風吹着四散,滿園都是清香。天氣到了這個時候,別的花都不見了,四圍全是綠油油的樹葉子。這墳在兩株柳樹底下,綠蔭黯然,映得人鬚眉皆綠,偏是這時,天上一陣濃雲將日光遮住,越發陰森森地。
楊杏園站在墳面前,不禁胸懷愴然,不是那管理員在這裏,便要掉下淚來。一會兒,園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隻銅爐,一包檀香,都送在墳前坦地上。楊杏園這才把手上拿着的磁杯,放在墳前,將酒瓶打開,倒了一杯酒。把檀香放在銅爐裏,叫園丁取了火來燃着,對着墳先是作了一個揖,一陣心酸,不覺跪了下去。這時面前只有那個管理員,楊杏園磕了頭起來。便對管理員道:“這地方買得到雞嗎?”管理員道:“村子裏有的是。”楊杏園道:“好,不論多少錢,請你和我買一隻來。最好是勞駕一趟。”管理員道:“可以,可以。”說着便走了。
楊杏園等他走了,便在懷裏取出那張祭文稿子來。他兩隻手捧着祭文,走近兩步,直到石碑的邊下,然後彎着腰對墳又作了一個揖。這時,四圍萬籟俱寂,不聽見一點聲音,只有兩隻小小的黃蝴蝶兒,在墳面前飛來飛去。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里,空停遊子之車。月滿西樓,久斷故人之夢。河梁攜手,猶慘生離。青冢埋香,何堪永別?撫摩舊劍,攀樹低徊。惆悵啼鵑,臨風嗚咽。白馬素車之約,敢負今生。只雞斗酒之情,有如此日。魂兮歸來,伊其戚矣!猶憶閒雲偶出,新月初逢。揮青案之琵琶,靈犀暗引。比畫屏之蝴蝶,綵鳳雙棲。小鳥依人,私傳玉佩。長旛無恙,穩綴金鈴。盟記牽牛,背寒燈而割臂。裝成墮馬,藏畫管以修眉。真知袁派之詩,甘爲弟子。
自稱鄭家之婢,願學夫人。蓮葉前身,共證白璧。桃花年命,暗寫紅箋。固已淪落同悲,青衫有淚,未忘淒涼一語,皓首爲期。
楊杏園唸到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對着這一種傷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人說得出的。墳頭上那兩隻小蝴蝶,現在不知道哪裏去了,遠遠的卻聽見畫眉鳥叫。那後面棗園裏的棗花,被風一吹,飛到墳面前,打一個胡旋,落在地上,一點兒影子都沒有。再一聽畫眉鳥不叫了,墳面前越發現得沉寂。楊杏園又念道:
爾乃名成扇墜,瘦小堪憐。袖染啼痕,繁憂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奮不能飛。終成飄溷之茵,弱還易斷。
唸到這裏,楊杏園自然的一陣心酸,不覺掉下淚來,有幾點眼淚直滴到祭文紙上。他哽咽着喉嚨,繼續的念道:
暮春風雨,苦虐梨花。早歲龍蛇,忽佔噩夢。雖鷓鴣之呼斷,扁鵲無靈。疑玲旛之長奔,彩雲何在?不信亭亭淨植,蒲柳先零。可憐落落孤芳,芝蘭竟折。呼春去也,將奈之何!夫春蠶欲睡,猶抽不盡之絲。鮫目雖枯,終有未乾之血。桃花人面,戚慘重來。燕子樓臺,淒涼永閉。相思灰盡,原無可補之天。魂夢徒勞,尚隔未填之海。伯牙琴碎,安問焦桐?東野詩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倖,四海無家。將一死以報知音,小人有母。玉臺鏡破,量珠遺後死之悲。藥店龍飛,市骨留來生之約。人生到此,天道寧論?嗚呼,蔓草荒煙之外,幻蝶迷春。楓林黑塞之間,哀烏哭夜。茫茫天路,長此孤眠。莽莽風塵,空悲獨活。呼蘇臺之風月,剪紙招魂。約皖國之鶯花,買山歸葬。可憐飲冤千古,應羞留蘇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韓憑之冢。
他念到“合韓憑之冢”,拿着祭文,雙手又作了一個揖。
這時那位管理員兩隻手抱着一隻雄雞,踉踉蹌蹌的跑來了。楊杏園叫他取了一把刀來,將雞冠割破,滴了幾點血在酒杯裏。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楊杏園望着墳頭灑了幾點淚。在身上取了五塊錢給那管理員,說道:“這雞嗎,我買了罷。另外幾個錢送給你,請你對這墳多關照一點。”管理員一眼看見五塊雪白的洋錢,心裏倒是卜通的一跳。嘻嘻的笑着,伸出手來接了,然後給楊杏園一躬到地,深深的作了一個揖。說道:“照應墳墓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怎好受您的?”楊杏園道:“一點兒意思。你給我買一些花,在墳上栽着得了。秋天裏,我還要來一趟,那個時候,我再有報酬。”管理員捧着兩隻手,直舉到鼻子尖上,口裏連說不敢。依他的意思,還要拉楊杏園到他屋裏去坐,楊杏園道:“不必了。”他將那盆玫瑰花擺在墳面前,其餘的東西,依舊帶着上車。
這時太陽還沒十分偏西,坐着車子回到家裏,竟不很晚,叫長班胡二開發了汽車錢,便叫他泡了一壺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問道:“桌上一張名片,楊先生看見嗎?”楊杏園道:“沒看見,誰來了?”胡二便把那張名片,送給楊杏園一看,是他的舊同學華伯平。名片後面,用鉛筆寫了幾行字,是現寓西河沿三陽旅館十號。便問胡二道:“他說了什麼沒有?”胡二道:“他說是剛到京的,他在店裏候着,楊先生來了,就請過去。”
楊杏園聽得這樣說,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陽旅館來。問明瞭十號房間,走過去,見房門虛掩着,桌上堆滿了點心盒,茶葉瓶,罐頭和新鮮水果之類。華伯平拿了一張北京的地圖,正湊着窗子邊的光線,在那裏看。楊杏園便先喊了一聲“伯平”。華伯平丟了地圖,搶着過來,口裏“啊唷”一聲,便拿着楊杏園的手搖個不住。楊杏園和他是久別的朋友,見了面之後,少不得有一番暢談,可是問了一個什麼時候動身的,和到京時的情形,也就無話可說了。只是東問一句,西問一句,偶然談到別後一兩樁事情。坐了一會兒,走進來一個穿舊竹布長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紙面的大紙折,遞給華伯平。說道:“馬上要開飯了。您哪!預備些什麼菜?”說時,垂着手站在一邊,笑嘻嘻地。華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館,這樣客氣。剛纔我在火車上,問過了的,優等房間,一塊五毛錢一天,連飯在內。怎麼着,還讓客人點菜呢?一面想時,一面打開那摺子,只見上面雞鴨魚肉,冷熱葷菜,居然樣樣都有,下面糊里糊塗,畫着碼子,也有價錢。又一想道:這是預備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見我來了客,所以送了菜單子來。便說道:“我也不懂你們北方的菜,你和我來一客飯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麼,來一個魚?另外來一個炒雞子?豌豆肉絲湯?還來個……”楊杏園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我在家裏吃了飯,你只預備這位華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麼,來一個魚?”楊杏園道:“不要那些。你來一個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湯,就得。”說畢,將手對茶房一揮,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對華伯平道:“不是我在這裏,不定這餐飯,你要給他敲去兩三塊。”華伯平道:“奇了。這飯他和我說明的,連房錢在內,怎麼另外要敲我的?”楊杏園笑道:“這就是北京人所說的話,冤你。所謂飯,就是白米飯,菜並不在內啊。再說這家若是純粹北京式旅館,你就趕快搬的好,他除了賃這間屋子給你而外,茶水電燈,都得另外算錢。”華伯平道:“啊呀!我哪裏知道?難怪他勸我吃雞吃魚呢?”說着兩個人都笑了。華伯平道:“既然這旅館這樣不方便,你和我想個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爲我要在那方面辦事。”楊杏園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塊錢一間的房子,倒要吃兩塊錢一天的飯呢?你是吃不慣苦的,而且爲和朋友往來,也要有個地方坐坐。你不必問,我明天一準和你辦好。”華伯平自然是歡喜。大家又坐談了一會,天已經黑了,茶房送進飯來。楊杏園道:“你初到,大概還有許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這就先進城,和你去找旅館。”說着,楊杏園就出了三陽旅館,到西城的藍橋飯店來。
因爲這家飯店頗有點規模而且還便宜,楊杏園的朋友,在這飯店裏住的很多,由他介紹過去,房錢可以格外公道點,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間沒有。誰知他一進門,茶房早笑着點頭道:“您剛來,他們早到了。全在十七號。”楊杏園摸不着頭腦,鼻子裏哼着答應了一聲。便問道:“都有誰來了?”茶房道:“張八爺,李四爺,還有王三爺,全來了。”楊杏園這才明白了。原來他的朋友張達詞,是一個有錢的閒員,終年無事,只在外頭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賭的朋友,在藍橋飯店組織了一個小俱樂部,隨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這裏賭錢了。楊杏園走進十七號房間,只見圍了一桌子的人,在那裏打撲克。另外還有三個年輕的女客,在一塊兒說笑。內中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着藍印度綢的裙子,上面綠嗶嘰夾襖。雪白的臉,連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燙着的頭髮,高高蓬起,打了一條辮子,戴着一朵很大的大紅綢結子。鼻樑上,架着一方玳瑁框眼鏡,眼球在裏面直轉,時髦極了。楊杏園想道:“奇怪,他們這羣人裏面,哪裏來的這時髦女子?”這時,桌上的人,回頭都看見了他。張達詞連忙嚷道:“難得!難得!怎麼楊先生今天也有工夫來玩?”楊杏園道:“就不許我玩嗎!”此外桌上賭錢的李公耳,王眠石是兩位大學生,也是楊杏園所認識的,都忙着打招呼。張達詞道:“杏園兄,加入加入。”楊杏園這時已走到桌子邊,看他們桌上的場面。張達詞伸出一隻手,握着楊杏園的手。又把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過來,將兩個人的手都捏在一處。口裏笑着說道:“叫你們認識認識。”楊杏園出其不意,倒不好說什麼。那女子操着純粹京腔,卻笑着先問道:“您貴姓?”楊杏園一看那樣子,早已瞧了八分賬,便笑着說道:“我姓楊。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後才說道:“姓劉”。楊杏園目視張達詞,含着微笑。張達詞道:“你別笑,和我沒關係。我和她是一對兒。”說時,伸出手去,將站在身邊那個姨太太裝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婦人道:“小張,你不怕小桂枝兒吃醋嗎?我是不在乎,一對兒就一對兒,怕什麼?”張達詞伸出一個大拇指,對那姨太太道:“小吳兒!好的。”另外有個女的,穿着藍色舊湖縐的夾襖黑羽毛裙子,臉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個良家婦人,拿着一條手絹,捂着嘴笑。這時王眠石走了過來,扯着楊杏園坐在一張沙發上,將頭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着半邊嘴,對着他的耳朵說道:“這三個你瞧怎麼樣?那個穿藍衣服的,還是新出馬的。”楊杏園聽了這話,臉色未免一變,輕輕的對王眠石道:“你們這事,未免有些喪德。老的罷了……”王眠石伸出一隻手,將楊杏園的嘴一堵,笑着說道:“廢話。”楊杏園因對手方在當面,這話也不便深說,只好算了。王眠石將手一招,對姨太太裝束的說道:“小吳兒來。”那小吳兒果然走過來,擠在他們兩人中間一坐。她對楊杏園道:“這兒我來過兩回,怎沒有見過您?”楊杏園笑笑。王眠石道:“小吳兒,你不是說有一個很好的妹妹嗎?介紹給這位楊先生,好不好?”小吳兒道:“好哇!幹嗎不好?”那邊張達詞叫道:“眠石進牌不進牌?別胡鬧了。”王眠石聽說,便過去打撲克去了。這裏只剩楊杏園和小吳兒兩個人。楊杏園這時候真有些窮於應付,一時找不出話來說,便問了一句道:“住在什麼地方?”小吳兒笑了一笑又頓了一頓,然後才說道:“後門。”楊杏園恍然大悟,她們這些人,是不會告訴姓名住址的,自己怎樣這般傻,開口就問她住在什麼地方。這樣一想,未免有些不安,也過去看打撲克。一會兒工夫,倒有二三百塊錢的輸贏,就散了場,卻抽了有六七十塊錢的頭錢。張達詞將頭錢鈔票一卷,說道:“全在我這裏了。”說着一拉小桂枝,同倒在沙發椅上,說道:“怎麼樣?這夠兩套衣服的錢了,你怎樣謝我?”那小桂枝兒便趴在張達詞的肩膀上,對他耳朵說話,說話的時候,眼睛斜着望着王眠石笑。賭客裏面,就有一個人神頭鬼臉,拉着小吳兒,往王眠石身上一推。這一羣人,就鬧得不亦樂乎。
楊杏園有些不耐,告訴張達詞就要走。張達詞一把將他拉住,說道:“我有話和你說。”站起身來,便拉楊杏園到裏面一間屋裏來說話。楊杏園看他那個樣子似乎有點要緊的事,只得跟他進來。張達詞道:“我給你介紹一下,好不好?”楊杏園笑道:“別事奉陪,這個我不敢遵命。不是別的,我覺太……”張達詞笑道:“你是個什麼人,豈能幹這剿匪的勾當?我是給你介紹一個西洋留學生的女朋友。”楊杏園道:“什麼?你們認識女留學生?哪一國的留學生?”張達詞昂着頭想了一想,嘴裏又吸了一口氣,說道:“聽說是美國康橋大學的學生。”楊杏園道:“不對!美國沒有這樣一個大學。”張達詞道:“啊!是法國的哥倫布大學。管他呢,我也鬧不清,反正是個留學生得了。她極會跳舞。什麼英格蘭跳舞,西班牙跳舞都會。她回國以後,就在北京住,有些人知道她會跳舞,都請她教授。她先是不肯,後來經許多人要求,她才答應了。來教一點鐘,只要五塊錢汽車費,可也不算多。昨天我們經朋友的介紹,已經在這兒會過一次。今天約了再來,我已經另外開了一號房間等她。這樣的朋友,也算上等人,你會她一會,不好嗎?”楊杏園一想,這話恐怕靠不住。既然說是留學生,當然是文明點的人,我倒要看看。想定了,便說道:“什麼時候來?久了,我可不能等。”張達詞道:“遲一點就來了。”說時,小桂枝一推門,也進來了。張達詞拉着她的手往懷裏一拖,小桂枝趁勢倒在他懷裏,反過臉來問道:“大格的事怎麼樣,人家坐在那裏怪彆扭的。”張達詞道:“這個我哪裏管得着?各有各人的交涉。”小桂枝道:“你還不知道,那個柳三爺,賭輸了,他塞了一塊錢在我手裏,他就走了。大格是初出來的人,就這樣叫人回去,我真不好意思。人家不過爲的家裏窮,含着一包眼淚乾這個,真是沒法子,人家可是一位小姐。”張達詞道:“既然來做這個事,管她小姐不小姐?人是老柳找的,你還是去問老柳要錢。”小桂枝兒舉起拳頭,在張達詞的胸面前衣服上輕輕敲了一下。把眼睛一瞪道:“什麼?我和他要錢?”說時又抱着肩膀,對他耳朵說話,眼睛斜看着楊杏園。張達詞對楊杏園搖搖頭,笑道:“不行,不行!”楊杏園看他這樣子,早料定了八分賬,忽然衝動了他的好奇心。便笑說道:“你們又弄鬼,我早知道了。你能帶我到你們那個地方去看看嗎?”張達詞便道:“告訴你也不要緊。她家住在中溝沿兩號,紅漆的門……”小桂枝道:“別瞎說,那是她家裏,哪裏亂撞得的!人家家裏還有老爺子。”張達詞道:“啊!是了。有一天我走她門口過,看見一個五十上下的人,腳下穿着高底靴,身上穿着開岔袍子,手上提着一個包袱,裏面還露出一管花翎,一個大紅頂子,那就是她的父親。”小桂枝道:“有點花白鬍子嗎?”張達詞道:“是的。”說到這裏,只見那個穿藍綢夾襖的女人也來了。一推門,先笑了一笑。張達詞道:“你進來。”她又笑了一笑,用手撫摩了一下鬢角,又取出手絹,捂着嘴笑,低了頭在一邊坐了。楊杏園一想,這就是剛纔的“大格”了。一看這人,倒也五官端正,只是沾了旗人的風氣,臉上的胭脂,擦得多一點,卻還沒有輕佻的樣子。她捱到小桂枝旁邊,輕輕的說道:“大妹,我們走罷。”那小桂枝有話又說不出來,說道:“待一會兒。”楊杏園一想,這些人真沒有良心,把人家女子當玩物,還不給錢。一這樣想着,老是不忍。後來小桂枝和大格唧唧噥噥的說了一陣子,那大格頓時臉色變了,幾乎要哭出來。張達詞也覺得難以爲情,便對大格說道:“你不要聽她說,她是鬧着玩的呢。老柳他是實在有事,不能耽擱,對你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意思。款子他已經交給我,我這裏交給她了。”說着拿了一張五元的鈔票,遞給小桂枝。那大格羞得滿臉通紅,搭訕着和小桂枝走到外面房間裏去了。楊杏園道:“唉!這種人可憐得很,我看她含着兩包眼淚,實在是強爲歡笑。”張達詞道:“你信她!她們這種人,有一個規矩,設若你招之來,而又揮之去,乃是不給她面子,就是奇恥大辱,這大格哭的原因在此。她們還害什麼臊?”楊杏園道:“據你們剛纔的話,她是個小姐,說她甘心做這個事,我不肯信。”張達詞道:“你是涉世太淺,哪裏知道社會上的種種怪事。還有些小姐,不爲錢幹這個呢!將來也許有一天我帶你長長見識。”說時,楊杏園靠着椅子,望着樓下的街上,只見剛纔在外面屋裏的那個小吳兒走出飯店大門,有一個人拉過來一輛油亮嶄新的包月人力車,放在她面前,她一坐上車去,那人拉起就飛也似的走了。楊杏園道:“咦!這人居然還有包車。”張達詞伸出頭一望,笑道:“你這是少見多怪。坐包車就下了居然兩個字,若是坐馬車汽車的呢?”楊杏園道:“人家有馬車坐,還至於做這個事?”張達詞道:“多着哩!”
這個當兒,突然有個穿灰色制服的軍人,腰上掛着“自來得”,推門而進。楊杏園出於無意,不由得心裏嚇了一跳,以爲這又是拿賭拿娼的來了。本人現在是非之地,少不得要受池魚之殃。誰知那兵士進來,滿臉放出莊重的樣子,將右手一擡,往眉毛尖上一比,行了一個舉手禮。在這個時候,只聽見“噗”的一聲,是他腳後跟比齊皮鞋碰着響,同時行了一個很規矩的立正式。他面朝着張達詞,說道:“我們督辦請張老爺過去。”張達詞很不在乎似的,說道:“我就來。”那兵士倒退幾步,才掉轉身子走去。張達詞便對楊杏園道:“他就住在這裏一二兩號房間。走,咱們同過去坐坐。”楊杏園笑道:“我有些怯官,你要我去見督辦,那不是和我開玩笑?”張達詞也笑道:“得了,我又不和你演戲,來這一套假話。”楊杏園道:“真的我不去。你想無緣無故,我和闊人往來什麼?”張達詞笑道:“你把他當個陸軍上將,或者是兩湖或者是三江的督辦,其實他也是一個好玩的人,最喜歡結交朋友。若像你們報界的人,他尤其是歡迎。走,咱們過去。回頭那個教跳舞的女士,也是在他那裏相會。”楊杏園聽說教跳舞的女士,也在一處,心想這個督辦,大概沒有什麼官派,要不然,也不會同他們公子哥兒在一處瞎混,去會會也不要緊。這樣一想,果然就和張達詞一路出來,走到外面房間,卻不看見一個人。楊杏園問道:“剛纔那一班人呢?”張達詞笑道:“這班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知道又到哪裏湊局面去了。”他們二人說着話,走出房間,走過一個很長的甬道,就到了一號房間。推門進去,照例是間空房,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濃厚的鴉片煙氣味。轉過裏面只見霧沉沉的,有一個人躺在牀上,有一個聽差半跪半伏,在牀沿邊燒煙。牀上的那人,看見有生客進來,就往上一跳,趕緊站了起來,那聽差也就走開一邊。張達詞便給楊杏園介紹道:“這是甄寶蔭督辦。”又給甄寶蔭介紹道:“這就是我前回和你說的那位祕書楊杏園先生。”楊杏園見他說謊,很不願意,但是礙於情面,也不便否認,唯唯而已。而且他一看那位督辦,早就十分詫異,來不及照顧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