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八十六回 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

  這日下午,何劍塵果然避了開去,把書房讓給李冬青。何太太把花瓶子裏插的菊花,換了兩朵潔白的。又替她沏了一壺極好的清茶,放在桌上。李冬青坐了起來,先在屋子裏坐着,休息了一會,定了一定神。然後走到何劍塵書房裏去。自己心裏一腔幽怨,只待機會發泄,祭文的意思,早就有了。所以文不加點的,不到兩小時,就把那篇祭文草就。寫完之後,自己看了一看,文意倒還流通,就不更改了。那祭文道:

維重九之後三日,義妹李冬青,敬以鮮花素果,清茗古香,致祭於如兄楊君杏園之靈前而言曰:嗟夫!天之處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慘也!吾識兄今才兩年又八閱月耳。去年此日,吾人既有生離之悵惘,今年此日,更有死別之悲哀。人生最苦者,厥惟生離死別,而吾與兄,只相識二年,只於此二年中乃備嘗之。似天故布此局以待吾人之來而匆匆演之以終其場也者。造化不仁,吾欲無言矣。不然,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慘也?妹之瓣香吾兄,在讀兄和梅花詩十首之時。吾誠不知此詩何以得讀之也。假使妹不讀此詩,雖見兄猶不見也,則亦無從用其眷眷矣。即讀兄詩,而未有何劍塵君家之一晤,終其身心儀之而已。而又不料兄適爲何君之友,致妹之與其夫人友,而決不能不識兄也。妹之於兄,則不過世俗所謂紅粉憐才之一念,何以如此,殆不得言其所以然。而兄之於我,或亦如是,惟其如是,乃足以見吾二人情誼之篤。妹嘗發愚想,必將此事,與兄一詳盡討議之。顧猶不得盡除兒女子態,未能出於口而筆諸書。今欲出於口而筆諸書,又孰能答之,孰可知之者?嗚呼!吾兄英靈不遠,聆妹之言,殆亦悠悠而入夢乎?痛矣!妹自知不祥之身,不足以偶吾兄,更不能與此世界有姻緣之分。故其初也兄友我,則亦友之,兄弟我,更亦師之。城府不置於胸,形骸遂疏於外。而兄不知,竟直以我爲終身之伴侶。妹欲拒之,情所不忍。妹不拒之,事所不能。遷延復遷延,卒以一別以疏兄之眷眷。兄苦矣,妹亦未能忽然也。然兄誠人也,其愛人也,而不拘拘於形跡之遠近。惟其誠而遠,則思慕愈切。妹不才,以凡人視兄,而兄乃以超人之態度待我。妹之去,不僅苦兄,且不知兄也。兄以我爲知己,我乃適非兄之知己,更因非兄之知己,而使妹之知己如兄者,悠悠然以思,鬱郁然以病,昏昏然而鑄成不可疏解之大錯。妹之負兄,將於何處求兄在天之靈以原宥之?嗚呼!亦惟伏地痛哭而已。妹之自知非兄之知己,固非自今日始也。當去秋致書吾兄之後,已自知覺其措置之謬誤,遂以古人煉石補天之言,以爲李代桃僵之舉,慘淡經營,以爲可於異日作苦笑以觀其成。乃妹知兄不拘於形跡之遠近,而獨不悟兄情愛精神之絕不磨滅。愈欲知兄,乃愈不知兄,遂在兄精神間斧鑿無量之創痕。兄之不永年,妹安得不負咎邪?妹之在贛也,爲兄熟計之久矣。來京而後,將如何以陳我之痛苦,將如何以請兄之自處,將更如何以保持吾人之友誼,使其終身無間。且預料妹果言之,兄必納之,乃於冥冥中構一幻境,覺喜氣洋洋,其華貴如我佛七寶琉璃法座,燦爛光榮,不可比擬。且妹立至長辛店時,回憶兄去年送我之留戀,恍然一夢,以兄烏料有今日更能見我?今故不使兄預聞,及時突然造君之寓,排闥而入兄之書齋。時兄左揮毫而右持剪,栗碌於几案之間。忽然翹首見我,將爲意外之驚異,妹喜矣,兄之樂殆不可思議也。嗚呼!孰知妹之所思者,適與事相背也哉!當妹至何君之家,聞兄小不適,以爲兄體素健,年來勞頓過甚,倦焉耳。乃造兄寓,則見僕役惶惶然走於廊,藥香習習然穿於戶,是室有病人,已不啻舉其沉重以相告,我未見兄,我已心旌搖搖矣。及見兄,更不期其昏沉如夢,消瘦可憐,更有非我所可思及者。於是妹之所欲言,不及達一詞於兄耳,妹之所欲爲,不得舉一事於兄前,我之籌思十餘月,奔波三千里,排萬難以來京者,不過爲兄書輓聯二副而已。妹之來,猶與兄得一面,此誠大幸。然一面之後,乃目睹其溘然長逝,目睹其一棺蓋身,將人生所萬萬不堪者,特急就以得之,是猶不如少此一晤,各有以減少其創痕也。雖然,兄之遇我者厚,知我者深,苟兄之得一面,有以慰其長歸之路,則妹又何惜加此一道創痕,今欲吾二人再加一道創痕,尚可得乎?妹爲不脫舊禮教羈絆之女子,未嘗與人有悻悻之色。閒居自思,賦性如此,何其境遇之遍處荊棘又如彼?乃遇兄也,乃知道德與遭際,實爲兩事,兄之爲人,苟其心之所能安,而遭世之唾棄,在所非計。妹自視勿如兄,而兄之身世,初乃不勝我,於是坦然而無所怨於身外矣。今也,兄乃棄世長去,年且不及三十,其遭際更不可以因果之說論之矣。嗟夫!天道茫茫,果愈長厚者天愈以不堪待之乎?兄自挽之詩曰:今日飽嘗人意味,他生雖有莫重來。人生如此,果不必重來矣。雖然,使兄不遇我,而其遭際或稍稍勝此,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情之慘也。吾聞之於吾兄,親在不許友以死,小人有母,亦復如兄。妹愛兄思兄敬兄德兄,雖有任何犧牲,所不能計,而身則不能隨之以去,尊重吾親,亦復尊重吾兄之旨也。雖然,不隨兄以入地者,身耳,心則早贈與吾兄矣。今而後,妹除力事硯田,以供吾母外,不僅聲色衣食之好,一例摒棄,即清風明月不費一錢買者,妹亦不必與之親且近矣。何也?一則妹已無心領略之,二則聲色衣食之好,以及清風明月,皆足動我今昔不同之悲思,而成傷心之境也。兄逝世之後,旬日中,未嘗一親筆硯,今勉強親作此文以告兄,但覺千言萬語,奔騰腕下,既不知應錄何語,亦不知應不錄何語,且哭且書,且書且忘其作何語矣。兄知我方寸已亂,當知應言者不言,不應言者且漫無倫次也。妹之言不盡,恨亦不盡耳。吾兄在天之靈不遠,其有所聞乎?嗚呼!尚饗。


  李冬青把這一篇祭文作完之後,用了一張潔白的紙謄好了,便摺疊了放在桌上,將一根銅尺,把來壓了。恰好何太太走進來,見李冬青已是坐在這裏,默然無言的向着書案,便笑道:“李先生,你的大文,作完了沒有?我想是一定好的,要請你講給我聽聽。”李冬青將稿子一抽,送給她道:“你先看看罷,若有不懂,你再問我,我希望你明天給我念念祭文呢。”何太太將祭文接過去,從頭至尾,先看了一遍。其後把幾處不懂的,提出來問一問,竟是大致瞭然。李冬青道:“這回我到北京來,沒有工夫和你談到書上去,不料你的學問,卻進步得這樣快,再過兩年,何太太要趕上我了。”何太太道:“這句話,往那一輩子罷。漫說我沒有那個天分,就是有那個天分,以後也不行了。這一年來,多讀些書,全靠劍塵每天給我上一課古文。他現在嫌着麻煩,不願幹了。”李冬青一隻胳膊靠撐住了椅背,託着右腮,半晌未說話,卻籲的一聲,嘆了一口長氣,接上說道:“各有姻緣莫羨人。”何太太雖然懂得她一番意思,卻不好怎樣勸她。停了一停,陡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道:“李先生,史女士給你那封信,那天交給你,你匆匆的就拿去了。你看了沒有?”李冬青點了點頭。然後迴轉頭對房門外看了看,遂輕輕的對何太太道:“有話我不瞞你。”說到這裏,她那冷若冰霜的臉,竟也帶些紅暈。何太太知道她的意思,說道:“我是不亂說話的,你還不知道嗎?”李冬青道:“那天我陪着楊先生,曾提到這件事。我心裏所有的話,甚至乎對你不能說的,我都對他說了。”她說到這裏,又頓了一頓。她半月來憔悴可憐的面色,卻淡淡的帶了一點笑容,然後說道:“杏園被我一場披肝瀝膽的話提醒了,他很覺對不住史女士,便說‘史女士這一去,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了。若是她還肯回北京,本人決計向她求婚’。因此把史女士給他的信,也給我看了。那個時候,我雖然覺得痛快,但是我知道挽救不及,只算是我們這段傷心史的迴光返照罷了。不過我一天不死,我決計把史女士找到,同在一處,過慘淡無聊的日子。”何太太聽說,不覺站起身來,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李先生,你若是這樣辦,你積的德大了,將來自有你的好處。”李冬青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還談個什麼因果嗎?”何太太怕勾引起她的一腔心事,也就把話撇開。

  到了次日,已是楊杏園追悼會的日子,一直到了下午四點鐘,人已散淨,何太太僱了一輛馬車,將李冬青買好的四盆鮮花,一提盒水果,一路坐了車帶去。到了楊杏園寓所,門外已是搭了一座白布牌坊,垂着白布球,被風吹得擺盪不定。門外原是土路,橫七豎八,散了滿地的車跡。下得車來,只見牆上貼了很大的字條,“來賓請由西門向前進,領紀念花入內”。但是這個時候,西邊夾道門已經關上了。因此李冬青和何太太還是由東門進去,前進也是掛了青黃白布的橫披和長球。一進後面籬門,牆上就滿貼的是輓聯,大小花圈,靠於牆擺着。正面門戶盡撤,紮了孝堂,靠牆有一個大茶壺爐子,一張桌上,兀自陳列百十隻茶杯。孝堂上四壁的輓聯,是一副疊着一副,非常的擁擠,簡直看不出牆壁的本色來了。正中的靈位,幾乎是許多花圈,把它堆將起來。秋盡冬來,天氣是十分的短促,這個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院子裏帶着一片渾黃之色,孝堂上留了幾盞電燈,也是黃不黃,白不白,發着一種慘淡之光。李冬青一見一叢白色的鮮花裏,擁着一塊白木靈牌,上寫“故文人楊先生杏園之靈位”。不由得一陣心酸,雙淚齊下。何劍塵和富氏弟兄,自然是在這裏的。吳碧波一對未婚夫婦,因爲李冬青一人私祭,也前來幫忙。這時他仍吩咐聽差,忙着把水果用瓷盤盛了,供在靈前,幾盆鮮花,也都放在靈位左右的花架上。因爲這是何劍塵預爲她留下的地位。那鮮花上,李冬青自己剪了白綢帶,系在花枝上。綢帶上書明“故如兄楊杏園靈右,義妹李冬青敬獻”。花果陳列得好了,將一隻古銅爐的沉檀焚着,重新沏了一杯香茗,放在一張茶几上。於是大家商議了一會,恭推富家駒吳碧波司儀。他們站在靈位的左右,先喊主祭人就位,李冬青穿着一身黑衣裙,站在靈位前兩三尺的所在。先獻花,朱韻桐拿了一束鮮花,遞到李冬青手裏,李冬青一鞠躬,插在桌上花瓶裏。第二是上香,朱韻桐遞了一束小檀香條給李冬青,李冬青又一鞠躬,添在爐裏。最後進茗,朱韻桐將茶杯送到她手上,她雙手高舉呈到桌上,退後一步,三次鞠躬。李冬青進茗已畢,司儀的就呼主祭者致敬,讀祭文。李冬青又行個三鞠躬禮,便低着頭靜默。這個時候,靈位上放着楊杏園的一張半身大像,兀自向人露着微笑。香爐裏的沉檀,蓬蓬勃勃,向半空裏卷着雲頭,伸將上去。那半身像被煙擋着時顯時隱。何太太拿着謄寫清楚的祭文,在李冬青的右手前兩步站着。略一鞠躬,將祭文高舉唸了起來。她倒不曉得念祭文的老腔調,只是讀書一般,把祭文清清楚楚讀將起來。這樣讀法,大家倒是聽得很明白。李冬青始終不曾擡頭,一篇祭文唸完,胸襟上點點滴滴添了許多淚痕,吳碧波見她呆立着,面向裏,喊道:“李女士,已經祭完了,請裏面坐,談談罷。”何太太也覺她是傷心極了,牽着她的手,蠻拉到楊杏園臥室去坐。

  李冬青一句話不說,總是牽線一般的下淚。何劍塵道:“李女士,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就是杏園在日,他和我說過笑話,說他死後,要埋在西山腳下。但是我的意思,埋在義地裏爲宜。因爲他還有老太太在堂,保不定是要遷柩回南的。況且那義地裏,有一位梨雲女士,正好做他九泉的伴侶。論起交情來,我們都是好友。不過女士和他多一層兄妹之情,還是取決於李女士。”李冬青道:“當然暫葬在義地裏。萬一不遷回南,我們在他墓上栽些花木,也有管園的人管理。若葬在西山,日子一久,朋友四散,那就無人過問了。”吳碧波道:“我也以爲葬在義地裏比較葬在香山好。既然李女士也是說葬在義地裏,我們就決定這樣辦。劍塵,我們明天抽大半天工夫,先到義地裏去看一回,然後再佈置一切。”何劍塵還未曾答言,李冬青就說道:“我反正沒事,我也可以去。”何劍塵道:“路太遠,不必去。等送殯的時候,李女士再去罷。”李冬青不明原因,問道:“有什麼關係嗎?”何劍塵望着吳碧波道:“你瞧那種地方,又在這種暮秋天氣,你以爲如何?”吳碧波點了點頭。何太太道:“你們不必打啞謎了,李先生還不知道你們什麼用意呢!李先生,你猜他們什麼意思?他們以爲那地方遍地都是墳地,你看了是很傷心的。你少去一趟,就少流一回眼淚了。”李冬青默然,半晌,嘆了一口氣道:“事到於今,哭死也是無益,我又何必呢。”說時,手撐在桌上,扶着額際,兩目直看了桌面,竟像睡着了一般。何太太道:“李先生,你很疲倦了,我們回去休息罷。”於是牽着她的手,她也隨隨便便,跟了她低頭走去,對何吳等都未曾打一聲招呼。不過出孝堂的時候,回頭對靈位上的楊杏園像望了一望而已。大家都覺得這一回追悼,是異常慘淡,都也沒說什麼。可是不多一會兒,李冬青又慢慢走回來了。何劍塵道:“李女士丟了東西嗎?”李冬青搖搖頭,輕輕的說道:“不是。”何劍塵道:“有什麼話要說嗎?”李冬青道:“沒有什麼事。不過……”說時,對朱韻桐淡淡一笑道:“我好像有什麼事要對你說似的,可是我又記不起來。我這人怎麼回事,恍惚得很。”朱韻桐眼珠一轉,心裏很明白,便笑道:“密斯李請回去罷。待一會我也來,我們有話再說罷。”李冬青道:“好,我在何太太這裏等你。喲!何太太呢?我們同走啊!”朱韻桐道:“她不是和密斯李一路出去的嗎?大概她還在門口等你哩。”李冬青又淡淡一笑道:“哦!是的。”點了點頭,匆匆的就走了。吳碧波向朱韻桐道:“她有什麼事要對你說?”朱韻桐道:“我哪裏知道。我看她神經有些錯亂,就因話答話,敷衍了她走,好回去休息。你看她連同一路出大門的人,她一轉身就忘了,不是失了常態的一個明證嗎?”大家一想,此話果然,未免又嘆息一番。

  這時,天色越發黑了,大家各自散去。只有富家駿一人,在院子裏散步。屋檐下的一盞小電燈,光線斜照着院子裏。院子大,燈光小,光線帶些黃色。那兩邊半凋殘的盆景,石榴花夾竹桃之類,都將模糊的影子,斜倒在地下。加上左角上那洋槐的樹蔭,掩護着一邊牆,一隻院子犄角,陰森森的。很涼的晚風,從矮牆上吹過來,把那些花影子顛倒着。富家駿想起去年此時,楊杏園曾在那牆角下種菊花,那天的聲音笑貌,只一回想,好像都在眼前。這樣想着,偷眼看那幾盆大夾竹桃後面,影子搖動,真有人在那裏似的。富家駿雖然是和楊杏園很好,但是想到這裏,也有些毛骨悚然。再回頭一看孝堂,只剩一盞清淡的電燈,在白布圍裏。靈位上香爐裏的香,只剩了一條細線,向上直冒。那楊杏園的遺像,似乎對着這一縷輕煙,向下看着微笑。富家駿看他的像,還和生前一樣,這又不怕了。在院子裏踱來踱去,只是想過去的事,回頭看看楊杏園那臥室,黑沉沉的,窗戶上破了許多紙,也沒有人管,讓晚風吹得一閃一閃。一個大蜘蛛網,就在撐窗戶的鐵鉤上結成一個八卦。富家駿一想,人生就是這樣。楊先生在日,常說希望找一個清清楚楚的女子,給他料理書房和臥室。而今蛛網封門,也管不着了。回頭再看楊杏園的遺像,依然還是向下微笑,富家駿感慨極了,離開院子。但是走過籬門,偶然回頭,那遺像還笑着呢。也不知什麼緣故,他心裏好像很空,從當晚起,就說不希望什麼了,決計做和尚去。富家驥笑道:“你這是受了一點感動,就說做和尚去。一遇到密斯李要你去看電影,密斯張要你去逛公園,你就覺得做和尚沒有味了。”富家駿道:“你這話不然,楊先生也是有一兩個女友的人,何以他生前就學佛呢?”富家驥道:“他是不得已而爲之罷了。”富家駿道:“你們沒有慧根,不懂這個。我看只有那李女士,是個有慧根的人,她縱不當姑子去,遲早會去學佛的。你看今天回去,神經受很大的激刺,外表卻不露出來,要不是她說兩句話,誰知道呢?”富家駒笑道:“你是神經過敏,怎樣知道李女士就受了激刺。”富家駿道:“你不信就算了。我猜她這一回去,就得躺下,明天你聽聽她的消息看。”富家駒聽說,始終認爲他是揣測之詞。不料次日何劍塵來給楊杏園收拾東西,果然對富家駒說,李冬青回去就病了,口裏亂說,幸而發覺得早,醫生給她安神藥吃了,現在只是病着睡了。一言未了,只見富家駿一掀門簾子,說道:“你瞧怎麼樣?”何劍塵看他時,見他穿了一件湖縐薄棉袍,臉上黃黃的,兩太陽穴邊,貼了小指大小的兩張頭痛膏藥。腳下趿了一雙鞋,靠住門說話。何劍塵道:“家駿,你一夜之間,何以也鬧成這個樣子?”富家駒笑道:“他昨晚上一個人在後院子裏,追想楊先生的事。他說看見楊先生相片,對他微笑,他嚇出病來了。”富家駿道:“胡說,你這話對何先生說不要緊,知道你是說着玩。若是讓外人聽了,說出許多疑鬼的話,豈不是侮辱楊先生?我生平最不願意人家罵死人,因爲他是不能出面辯護的。我不過受了一點涼,病什麼?”

  富家駒自知話說錯了,不敢再辯。可是這話讓聽差聽到,當着一件新聞,便對富家來的人說了。富家的婦女們,說是這一幢屋子有邪氣,一天病了兩個人,立逼着富氏弟兄搬回家去。富學仁因爲富家駒兄弟原是和楊杏園住在一處,補習國文。楊杏園一死,當然不必再住在外面。所以對他搬回去,也不反對。於是一幢房子,兩天之內,裏面只剩下一具靈柩,把大門鎖了。這樣一來,這一幢房子,頓時變成淒涼愁慘之場。何劍塵和吳碧波一商量,不必久佔住了富家的房子,就把楊杏園的葬期,趕快提前。這已是陽曆十月中旬,到了秋暮了。擇定了一個日子,邀了一班友人,就來移楊杏園的靈柩出城。他們是照李冬青所說的辦,用了一駕長途汽車,扎滿了鮮花,算是靈車,就把這個載着靈柩,車子上隨帶着八名槓夫。所有執紼的友人,都也是分坐了六七輛車一同走。

  吳碧波何劍塵要佈置墳地,同坐一輛車,先走了。出了永定門,汽車在往南苑的大道上走。兩邊的柳樹,葉子都變成焦黃色。路外村莊上的樹木,在風裏吹着忽突忽突的響,露出許多疏枝。莊稼地上,割得空空地一片平原。有時樹着光禿禿的幾根高粱秸兒,被風搖得咯吱咯吱響。鄉下人家菜園裏,也是空撐着倭瓜架兒,垂着些乾柴似的枯藤。吳碧波黯然道:“這條道,我來三回了,三回不同。一回是清明來的,小路上杏花正開着。一回送梨雲,乃是大雪天。那兩回都不覺得怎樣。這一回恰好是滿天黃葉的殘秋,對着這淒涼的秋郊,我心裏很難過。”何劍塵道:“送梨雲的時候,我們還議論着呢,不定明年今日誰送誰?不料不到兩年,我們又來送杏園。一句無聊的話,不料成了讖語。”吳碧波嘴裏,連吸兩口氣。嘆道:“唉!我看那李女士真是情癡。”何劍塵搖搖頭道:“別提罷,我不忍向下說了。”兩人默然了一會,汽車開上小道,就到了同鄉義園。

  義園門口滿地的樹葉子。吳何二人下了汽車,足下踏了堆着的枯樹葉子,還發出一種唏喳唏喳的響聲。那位管理員還在這裏供職。他聽了門口汽車喇叭響聲,早在壁上搶了一件馬褂子加在身上,一面扣鈕釦,一面走了出來,見了何劍塵,遠遠並了腳跟站定,比齊袖口,對着他就是三個長揖。然後笑着迎上前來,說道:“督辦,您好,兩年不見了。”何劍塵這纔想起從前說的那一回笑話,現在要更正也來不及,只得答應了一聲“久違”。那管理員道:“前幾天有人到這裏看地,我還不知道是誰。直到昨日那一幢石碑擡來了,我才知道是楊先生。這樣一個好人,不料在青年就傷了。”何劍塵隨便答應着話,便一路走進園來,只見各處的樹木,都剩了椏椏杈杈的空幹。梨雲墓上,罩着枯黃的草根。墓前栽的幾種樹,倒是長得好。雖然並沒有葉子,卻有兩丈來高,樹身子也有茶杯粗細了。那石碑和墳臺相接的地方,被風捲來的落葉,也有黃的,也有紅的,也有赭色的,聚着一小堆,把墳臺附近所栽幾本丁香榆葉梅的小棵花,都埋了半截。右邊地已刨了一個大坑,砌了一層槨磚。有個工人,在那裏工作,另外一個人在那裏監督着。何劍塵認得,那是富學仁的大管家。他一見便鞠着躬。何劍塵道:“這幾天,你着實受累了。”他笑道:“那是應當的。一來楊先生是我們老爺朋友,二來又是我們少爺的先生,再說他待我們下人都不錯,沒有重說過一聲兒。替楊先生辦這一點小事,那算什麼?”何劍塵點點頭對吳碧波道:“公道未亡於天壤。我就覺得這種話不是金錢所能買的。”兩人說着話,在墳前墳後看了一番,吳碧波不由得“哎呀”一聲。何劍塵見他望着一塊石碑,倒退兩步。看那石碑上刻着大字,乃是“故詩人張君犀草之墓”。吳碧波道:“前年春天我和杏園在這裏遇着,因爲看見張君的墳墓,彼此傷感得很。不料今日,此碑還在。一同傷感的人,又要我們來傷感他了。”何劍塵道:“這還不算奇。杏園的那一塊碑,你還沒有看見吧?我引你去看看。”於是二人走到一棵大楊樹下。見一塊雪白的石碑,斜靠着楊樹,立在浮土面上。那石碑上刻的字用硃紅來塗了,上寫“故文人楊君杏園之墓”。何劍塵一指道:“這兩幢碑一先一後,他們在九泉之下就德不孤了。”吳碧波道:“杏園附近,還有個梨雲呢,比那位張君的夜臺寂寞生活,又差勝一籌了。”何劍塵道:“不要去爲張爲楊嘆惜罷。知道我們死後,又是誰來給我們料理?”二人彼此談論,嗟嘆不已。不多時候,靈車也就來了。一班槓夫,將棺材擡進園來,送殯朋友,都在後面紛紛亂亂隨着,卻不見李冬青和何太太。朱韻桐早在人叢裏走上前,扯了吳碧波的衣袖道:“李女士在半路上哭暈了。何太太已坐了車回去,送她進醫院。我特意來給你們一個信。”何劍塵道:“那是怎麼辦呢?”吳碧波道:“我在這裏照料罷,你先回城去。事情鬧得這樣落花流水,實在不能再出岔事了。”何劍塵心裏很亂,出了門,坐上汽車,就催汽車伕開走。車進了永定門,何劍塵纔想起一件事,並沒有打聽李冬青是到哪家醫院去了。除了自己太太而外,又不知向誰去打聽,只好坐了車子回家。到了家,坐着悶悶等候。悶不過,自己查着電話簿,向各家大醫院打電話去問,偏偏不是電話叫不通,就是沒有確實的答覆。鬧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因爲何太太身上又有孕了,很怕他夫人受累,又出什麼毛病。一直到天黑了,何太太打了電話回家,問何劍塵回家沒有。這才問明就在這街口上一家醫院,偏因爲它近,不曾想到。當時掛了電話,就匆匆的到醫院裏,問明房間,尋着推門進去。只見李冬青讓白被包住了,只有一張緋紅的臉,蓬了一頭頭髮,偎在那白色的軟枕裏。她雙目緊閉,似乎已睡着。何太太坐在一邊看報,見了何劍塵也沒有起身,將嘴對牀上一努,輕輕說道:“鬧了半天,這才睡了。你們一個人也不來,把我急死了。”何劍塵道:“她鬧些什麼?”何太太道:“倒沒有鬧什麼,就是嘴裏亂說。”正說到這裏,只見李冬青一翻身,閉着眼睛說道:“那豈不是無謂的犧牲?你這樣辦,我良心上說不過去。”說了這三句,又寂然了。何太太道:“你瞧,她就是說這一類的話,好像就和楊先生對面說似的。先不是看護婦在這裏,我真聽得有些害怕。”何劍塵道:“醫生怎麼說呢?”何太太道:“醫生說她受了激刺,醫院裏住一個禮拜,就會好的,不過我非陪着她不可。”何劍塵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嗎?你怎樣能伺候病人?”何太太眼皮一撩,對牀上一努嘴,低聲道:“不要胡說了。”正在這時,房門一推,看護婦進來了。何劍塵有話要說,又不好說,坐了一會,只得先回去。恰好吳碧波一對未婚夫婦來了,說是墳僅今日大半天,可以築好。樹要到明春,才能補種。何劍塵道:“那都罷了,只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裏,我只好讓內人陪着她。”吳碧波笑道:“你糊塗,嫂子哪能受那個累。”何劍塵道:“大概不要緊。她不過是坐在一邊陪李女士而已。而且她也不肯回來,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裏。”朱韻桐正坐在一邊,拿了一張報看,吳碧波走上前,兩手撐了椅子,身子俯將下去,笑着輕輕的對她說話。何劍塵雖聽不出說什麼,也料吳碧波是請示去了,若是碰釘子,他一定不大好意思。於是背轉身,假裝了尋火柴抽菸。吳碧波忽然笑道:“勞駕,我明天再謝你。”何劍塵迴轉身看時,只見朱韻桐已站起來,身子向後退了一退,微笑道:“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何必要你勞駕呢?”何劍塵笑道:“客氣一點,倒不好嗎?你們是相敬如賓哩。不過碧波向來是好說話的。”朱韻桐道:“何先生你又說俏皮話了。要知道我到醫院裏去是替何太太回來。何先生要謝謝我纔對。”何劍塵笑道:“你這話太老實了。我和碧波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幫忙。朱女士現在幫了內人的忙,放這一筆債,將來讓內人去還債,那不好嗎?”吳碧波對朱韻桐笑道:“你不要說了。劍塵是有名的會說話的人,你和他鬥嘴,你總只有上當。現在我們無事,就到醫院裏看看去罷。”於是吳碧波就帶着朱韻桐到醫院裏去,催着何太太回家。何太太本也掛念她的那個少爺,所以不客氣,也就回去了。

  李冬青整整的在醫院裏睡了一個禮拜,人才迴轉過來,身體雖然很疲乏,腦筋可復原了。她先是隻知道有朱韻桐在醫院裏伺候她,卻不明白這裏面和她自己有沒有關係。一個禮拜之後,每日就看到吳碧波要到醫院裏來一趟。來了之後,而且是好久不走。李冬青心裏明白了,他們正是一對快要結婚的夫婦,那種日月,其甜如蜜,本來也就感到不大容易離開。最好的遊公園吃館子看電影的,總在一處。現在把朱女士整個的禮拜關在醫院裏,一定有許多好機會都給耽誤了,心裏老大過意不去。便對朱韻桐說,自己願一個人在醫院裏,請她不必在這裏。朱韻桐猜中了她的心事,哪裏肯走。又過了三四天,李冬青只好勉強搬出院來,依舊回到何劍塵家裏去住。在醫院裏看到吳碧波一對,到何劍塵家裏,又看見他們一對。一對是未婚的,一對是已婚的,各有一種風情。李冬青病裏無事,只是閒看他們的言語動作,來消磨自己的光陰,當時看了是有趣,倒是過後一想,又太難堪了。這個時候,李老太太未接冬青去信,已接連來了兩封快信,問她的究竟。何太太是不肯給她看。現在見她的病好了些,也不便久瞞着,只得告訴她了。李冬青也怕母親掛念,立刻回了一個簡單的電報。又勉強起來,寫了一封快信。因爲這樣,她的宗旨立刻變了,急於要回九江去。就和何劍塵商量,請他陪着到杏園的墳上去一回。何劍塵以爲她不能再受刺激,總是推諉。李冬青也明瞭他的意思,索性將此事一字不提。過了兩天,託辭說要僱一輛汽車,滿城訪一訪朋友。訪了之後,就要回南。何劍塵對於她這話,並不見疑。

  李冬青等汽車叫來了,提着一個小手絹包兒坐上車去。先在街買了一些鮮花水果,檀香果酒之類,然後才告訴汽車伕出城。恰好這輛汽車,就是上次送何劍塵到義地來的,車伕是熟路,毫不躊躇,就開到義地裏來。李冬青是沒有到過這地方的,車停住了,四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沒有。義園門裏,一片敞地,兩隻長尾巴喜鵲和着七八隻小麻雀,都散在太陽地下找野食吃。人來了,它們轟的一聲,都飛走了。李冬青讓汽車伕拿了東西,就走進來。見靠北有一列矮屋,站在門外,先微微咳嗽兩聲,然後問道:“有人嗎?”那管理員原已聽見汽車響聲,正滿屋子裏找馬褂,現在聽到是個女子的聲音,隔了紙窗窟窿眼裏向外一看,就不穿馬褂了。他隨便的走了出來,對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穿得很樸素,料得是一位女學生,便淡淡的問道:“小姐,您是來上墳的?”李冬青道:“是的,那位楊杏園先生的新墳,在什麼地方?”那管理員將手一指,說道:“往西一拐彎,靠北的那新墳就是。”李冬青道:“那就是了。勞你駕,請借四個碟子,一個香爐給我。”管理員道:“您不是擺供品嗎?碟子沒有,只有飯碗,您對付着使吧!”李冬青道:“真是沒有,就將就罷。”管理員便叫了一個園丁拿了飯碗香爐,一塊兒送到墳上去。汽車伕要守汽車,不肯再向裏走,李冬青只得將買的東西,自己拿着。走過一條冬柳下的黃土便道,轉過矮矮的一叢扁柏籬笆,早就看見雪白石碑的後面,一個黃澄澄土堆的新冢。那碑上一行硃紅塗的刻字,依舊是鮮豔奪目,老早就可以看清楚,乃是“故文人楊君杏園之墓”。冢的緊鄰,也有一堆老冢,一猜就着,這是梨雲的墓。李冬青走到墓邊,將供品放在地上,手扶了碑,呆呆的站了一會。那個園丁倒還好,給她將一蒲包鮮果都打開,分爲四碗盛了。他問道:“小姐香爐有了,你沒帶紙錢嗎?要不要火。”李冬青道:“不用紙錢。你給我拿盒取燈來就行了。”那園丁去了。

  李冬青周圍一望,倒是樹木叢密,不過這樹木的葉子,完全落了,刺蝟似的,許多禿枝兒縱橫交加,伸張在半空裏。樹枝上露着兩團大黑球,乃是鳥窠。樹外半天裏,飄着幾片淡黃的雲彩。有風吹來,把樹枝在半空裏搖撼着,越發顯得這天空是十分蕭瑟。李冬青低頭一看,這一堆寸草不蓋的黃土,對了這寒淡的長空,已覺萬分清涼,何況這黃土裏面所埋的,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這時柔腸寸斷,淚珠儘管直涌了出來。那園丁去不多久,已把火柴取來了。李冬青打開手絹包,將一包香末放在香爐裏。擦了火柴,將香末點上,然後把檀條一根一根插在裏面。自己倒退兩步,站在草裏,就對石碑鞠了三個躬。默然的一會,然後把四碗供果,一爐檀香,一齊移到梨雲這邊墳上。也就對着石碑,鞠了一個躬。回頭一看,不見園丁,便嘆了一口氣道:“梨雲妹妹,你們雖生而不能同衾,也就死已同穴了。你們的家鄉,都在江南,在這裏很寂寞的,然而你們是一對兒,比他人又好些了。”呆呆的又站了一會,便繞着墳前墳後,看了一番。不知不覺的,又走到楊杏園墳上,將手扶着碑,偏了頭對碑說道:“大哥,後天我就回去,今生怕不能再有機會祭你的墳了。我現在雖看不見你,還看得見蓋着你的土,我們相去,還不到一丈路,以後就算了。我今天帶了一個照相機來,把你的墳攝了影去,我帶回南,以後我就對着這墳的相片,和你本人相片來祭你了。”說畢,在手絹包裏,取個摺疊的小照相機,退在一丈以外,先對楊杏園的墓,左右照了兩張相片。照完之後,又稍遠兩步,把楊杏園和梨雲兩個人的墳墓,一塊兒照了進去。自己總不放心照得很好,因此把鏡箱子裏所有的半打幹片,完全攝去。正在這時,忽聽見嘰呱嘰呱幾聲悽慘的聲音。接頭看時,有一羣斷斷續續的歸鴉扇着翅膀,喳喳作聲,掠空而過。因爲這一擡頭,看見那輪黃日,已偏到西天去了。原來幾片似有如無的淡雲,復又由黃變成了紅色。

  李冬青出城的時候,本來就不早,加上在街上分頭一買東西,把工夫耽擱多了,所以到了這義地裏,時間已經顯得很遲。這時她一見夕陽半天,餘霞欲暗,分明是快黑了。自己對這故人之墓,雖依依不捨,一個孤身女兒家,若是關在城外,也是一件可慮的事。因此也不敢多徘徊,在一棵矮柳樹上,折下兩枝二三尺長的樹枝。一面在手絹包裏,取出個白紙剪的招魂標兒來,在一根樹枝上給它拴上了一個。親自爬到楊杏園墳頭上,給他插上一枝。然後把那一枝插在梨雲的墳頂上。恰好有一陣輕輕的晚風吹來,把那兩個紙標,向着站人的這一方,吹得飄飄蕩蕩,似乎和人點頭一般。李冬青不覺失聲嘆了一口氣道:“碧空無際,魂今歸來。”一語未了,真個有兩隻單獨的白鳥,一先一後,悠然無聲,由北向南飛去。

  李冬青看那天色,已益發昏暗,便叫了園丁,收去東西,那供品就送他了。園丁道了一聲謝,李冬青又在身上掏出兩塊現洋交給那人,說道:“這楊先生的墳墓,和那連着的何小姐的墳墓,請你多照顧一點,明年我們有人來,還是給你錢。”那園丁接了錢,滿臉都是笑。說道:“您哪,這可多謝。明年您就來瞧吧!要是照顧得不好,我算是畜類。”一面說着,一面屈了腿,向李冬青請安。恰好這個時間,那管理員出來,見園丁得了四碗水果,又向身上揣着錢,倒有些後悔。於是也走上前來,笑着對李冬青道:“這位小姐貴姓?”李冬青道:“我姓李。”她心裏正是萬分難過,走了兩步路,又回頭向着墳墓看看。管理員和她說話,她實在沒有十分留心,所以說着話,也就走過去了。管理員見她不理,心中十分不高興。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年頭兒,什麼都有,哪有一個大姑娘,跑了來祭別人的墳的。”見李冬青走得遠了,便對園丁咬着牙道:“我看這位,來路就不大正。她給了你多少錢?”園丁還沒有答言,李冬青又走回來了。她見着管理員道:“這園子就是你先生管理嗎?”管理員道:“是的。”他一面說話,一面偷眼看她,見她已伸手到衣服裏去掏東西,好像是要給錢,便鞠了躬笑道:“李小姐有什麼事要和我說嗎?請到屋子裏去坐坐罷。不要緊,天氣早,還可以趕得進城的。我叫園丁們給您燒一點水,喝點茶再走罷。”李冬青道:“不用喝茶了。”說時,那手可就掏出來了,手上拿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那管理員滿臉就堆下笑來。李冬青將那張鈔票,順手交給他道:“我要請你明春買一點樹苗,在墳的前後栽種。若是錢不夠用,請你向那位吳碧波先生去要,他會如數給你的。”管理員接着了錢,連連向李冬青拱手。眯了兩眼笑道:“小姐,這個錢,儘夠了。你不坐着喝一杯茶去嗎?”李冬青點了點頭,便出門而去,坐上汽車,嗚的一聲開走了。李冬青由汽車玻璃窗內向外一看,只見義地園裏,一片寒林,在蒼莽的暮色裏,沉沉地樹立着。林外橫拖着幾條淡黃色的暮雲,益發是景象蕭瑟。這個地方,埋着許多他鄉的異鬼,也就令人黯然了。不過這一個時機最快,一會兒工夫,就看不見一切了。

  李冬青進城時,已經天色很晚,滿街的電燈,都亮了。恰好這汽車回到何劍塵家,卻走李冬青舊住的那條衚衕經過。一進衚衕口,她心裏就一跳。走到自己門口,卻支了棚,停着馬車人力車,塞了半邊衚衕。汽車被擋着,一時開不過去。她仔細一看,門口懸了一盞大汽油燈,雪白通亮。門框兩邊,貼了兩張斗大的紅紙喜字。有幾個穿紅綠衣服的男女孩子,進進出出,正是新住戶在辦什麼喜事呢!衚衕裏的車,挪移了半天,才能讓開路。由這裏過去幾家,便是楊杏園的寓所了。大門是緊閉,門環上倒插着一把鎖。斜對過有一盞路燈,照着這邊門上已經貼上了一張招租帖子。汽車嗚的一聲開了過去,這條衚衕便成了腦筋中的一幕幻影。到了何劍塵家,何太太一直迎到門外來,握了李冬青的手道:“我的小姐,你到哪裏去了這一天?可把我急着了。”李冬青微笑道:“那急什麼呢?別說已經坐了汽車出去,就是走出去,這樣大人,也不會跑了。”何太太道:“不是那樣說。因爲你身體初好,受不得什麼刺激,恐怕你出城去了。但是這個樣子,是出城去了罷?”李冬青道:“不要緊的,病不病,死不死,我自己都有把握。”何太太一面叫聽差去開發車錢,一面又叫老媽子預備茶飯。李冬青卻默然的坐在一邊。何太太忽然笑道:“李先生,我告訴你一件想不到的事。那梅雙修小姐,這大半年,都住在天津,昨天到了北京來了。她聽見你來了,歡喜得什麼似的,今天和了朱小姐一路來看你,恰好你走了。”李冬青聽說梅雙修到了,添了一個久別好友,心裏一喜。便問道:“她來做什麼?爲我來的嗎?”何太太道:“不是,她是到北京來完婚的,而且就是後天的日子哩。她是新娘子,怕明天沒有工夫來看你。她住在靜園飯店,希望你去看她呢。她去後,補來了兩份帖子,一份是給我們的,一份是給李先生的。”說時,便拿了一份紅紙金字喜帖給李冬青看。李冬青拿了帖子在手,眼睛雖看到上面有字,但是字上說些什麼,卻一點也沒有看出來,只淡笑了一笑,說道:“她也結婚了。”何太太道:“明天去不去看她呢?”李冬青道:“不必吧。後天下午去賀喜就是了。她真是福慧雙修啊!”何太太道:“其實一個女子,總有這結婚的一日。這是人生常事,也算不得什麼福慧雙修。”李冬青道:“凡是一個人,都有和人結婚的一日嗎?未必吧。”她這樣一反問,何太太卻也默然。李冬青故意表示不以爲意的樣子,便問道:“這男的叫什麼名字?”何太太笑道:“那帖子上不是有嗎?怎麼樣,李先生沒有看見嗎?”李冬青笑道:“你瞧,我真是心不在焉了。”再拿過帖子一看,帖子上面,寫的是“梅雙修華仁壽敬訂”。李冬青道:“這華仁壽是幹什麼的?梅小姐那種漂亮人物,是非美少年不嫁的哩。”何太太道:“聽朱小姐說,是個公子哥兒。”李冬青道:“當然是如此。我是決定了,到後天他們結婚的時候去賀喜。平常,我是少不得秀才人情紙半張,送他們一些詞章,現在是沒有這種興趣。就請你去辦禮物,用我兩個人的名字,一塊送去就是了。”何太太知道她遇到這種事,是格外感觸的,因此買了東西來,也不給她看就送去了。

  到了次日,李冬青就把東西收拾了,說是兩三天後,就要回南,東西先收好,以便隨時要走隨時就拿。到了下午,她又說舅父方好古前些日子去天津,現在來了,住在前門外旅館裏,我要把行李先搬到一塊兒去,將來由那裏上火車,也路近些。何太太雖然留她,因爲她是同舅父一塊兒去,當然不便攔住,便道:“李先生東西搬去了,我希望這兩天還是天天來纔好。”李冬青道:“當然。我晚上還是在你這兒睡,好多談幾句話哩。”李冬青又微笑道:“說到這裏,我不免要高談佛學了。無論什麼事,都是佛家一個‘緣’字。有了緣,凡事不必強求,自然會辦好。若是緣法盡了,一點也強求不得的。我們呢,或者還有短時間的緣法。”何太太道:“你這樣一個文明人,怎麼大談起迷信來?”李冬青笑道:“你沒聽見人說,人到窮途迷信多嗎?無可奈何的時候,迷信卻也是一個解悶的法子。譬如死犯到了受刑的時候,什麼也沒有得可想了。可是他一迷信起來,就有辦法了。他說人是有來生的,死了之後,馬上就可以去投生。所以他說,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何太太點頭道:“這話是說得有理。李先生看世事,實在看得透徹。”根據這一點,兩人又大談起來。這天李冬青比什麼人都高興,越談越有趣,直到夜深始睡。

  到了次日吃過午飯,李冬青便和何太太一路去賀喜。那華仁壽梅雙修結婚的地方,是在會文堂大飯莊子裏,她們去的時候,門口停滿了車馬。走到裏面,佳賓滿堂。李冬青的女友,差不多就是梅雙修的女友,所以李冬青一到,女賓這邊招待室裏,早是珠圍翠繞的,一大羣人將她圍上。如江止波、李毓珠、朱映霞、楊愛珠沒有知道她回北京來了的,於是這個問一句,那個問一句,弄得她應接不暇。不多時候,門外一片軍樂之聲,大家轟的一聲,向禮堂上一擁而去,說是新娘到了。李冬青在人叢中看時,紅男綠女,站着散開了一條人巷。早有四個穿舞衣的小女孩,簇擁着四個花籃進來。花籃的後面,兩個穿湖水色長衣的女郎,頭上勒着水鑽花辮,身上也是以水鑽辮子滾邊,珠光燦燦的。這邊一個是餘瑞香,那邊一個是楊瑪麗,正是一對如花似玉的新式美人。做了一對不長不短的女儐相。她倆後面,便是新人梅雙修,她穿了一身水紅衣裙,披着水紅喜紗,把一副喜洋洋的面孔,罩在一層薄紗的裏面。新人後面,還有兩個粉摶玉琢的女孩子,給她牽了喜紗。新人走上禮堂來,大家簇擁着進了休息室。梅雙修一眼就看見李冬青,連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梅雙修笑道:“你好哪,怎麼到了北京來,也不給我一個信兒?直等到我會到密斯朱,才知道你來了好久了。我一定要和你暢談暢談。”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暢談呢。”梅雙修道:“我有什麼忙?”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爺啊,不忙嗎?”梅雙修將手一點她的頭道:“你一個老實人,怎麼也和我開起玩笑來。”李冬青笑道:“你沒聽見江南人說過嗎?三日不分大小呢。”梅雙修道:“我們許久不見面,怎麼樣見了面,倒說這種話?”李冬青再要和她說時,許多女賓,一齊擁上來,把她擠退了後。那一班人,圍着了梅雙修,更是有說有笑的了。一會工夫,已到了行禮時期,行禮之後,既有演說,又是攝影,還有來賓鬧餘興,亂極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邊,只是含笑看着。那新郎也不過二十多點年紀,雪白的面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禮服,自是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處,臉上總是笑嘻嘻的。照相的時候,共是兩次。一次是兩個新人同照,二次是將在禮堂上的男女來賓,完全照了去。當第二次照相的時候,李冬青看了一看手錶,卻對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處送給人看的,我們不要在這裏面照相罷。”何太太道:“那不好意思。主人翁不明白這道理,反以爲我們有什麼不滿之處哩。”李冬青見她如此說,也就沒有深辯。這時,禮堂上人擠成一片,何太太一轉眼,卻不見了李冬青。其初還不以爲意,後來有個老媽子手上拿了一張名片來,問道:“您是何太太嗎?”何太太道:“是的,誰找我?”老媽子道:“沒人找您,有位李小姐叫我送個名片給您。”何太太接過一看,果然是李冬青的名片。片子上寫道:“眼花心亂,不能稍待,我去矣。梅女士前,善爲我一辭,切要切要。”何太太一想,這人也是太固執。爲什麼就不多等一會兒?但是既然走了,也只好由她。新人的婚儀,一切完畢了,便是吃喜酒了。梅雙修脫去了喜紗,周圍一看,不見李冬青,便問何太太道:“密斯李呢?”何太太笑道:“她的身體還是剛剛好。來道喜都是勉強,實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雙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當着許多人的面,不便明問。也就和何太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不向下追問。這一餐喜酒,一直鬧到晚上八點鐘,方纔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卻沒有見李冬青來,倒怕她是真不舒服。這晚上,何劍塵報館事忙得很,也就沒有去過問。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預備了兩樣菜,等李冬青來吃午飯,等到了一點鐘,竟不曾來。何劍塵道:“不要等了,也許她又出城到杏園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劍塵道:“她心裏記掛着那裏,就是一天去一趟,也不見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只看我一次嗎?”何太太道:“別胡說八道了,吃飯罷。”夫妻兩個人坐在堂屋裏吃飯,奶孃卻抱着小孩兒站在椅子上,在一邊逗笑。屋子外面,忽有女子聲音笑道:“趕午飯的來了。”何太太道:“正預備了一點菜,請加入,請加入。”說時,人走進來,乃是朱韻桐,後面跟着吳碧波。何劍塵笑道:“你二位現在是形影不離啊。”因回頭對何太太道:“我們這個時候,過去好幾年了。”朱韻桐笑道:“何先生總喜歡開玩笑。”何劍塵道:“不是開玩笑。這是戀愛的過程,應該有的。”吳碧波彎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笑道:“不錯,我們坐下來吃罷。”於是說笑着,把一餐飯吃過了。吳碧波道:“我們來是有用意的,要給李女士餞行哩。”何太太道:“我正發愁哩,昨日她搬到旅館裏,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現在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呢。”正議論時,外面聽差送了一封信來。何劍塵接過一看,是寫給夫人的信,認得那筆跡,是李冬青的字,便道:“李小姐來信了,什麼事呢?”何太太連忙接了過去,拆開一看,不由“哎呀”一聲。何劍塵道:“什麼事,她病發了嗎?”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不奇怪?”吳碧波道:“哪裏去,回南去了嗎?”何太太道:“你們瞧這一封信,她劈頭一句,就是‘吾去矣’三個字,不是走了嗎?”大家聽了這話,心裏都有一陣驚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於要看那信,便把信攤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

慕蓮吾姊愛鑑:吾去矣。吾人相交雖暫,相知尚深。今敢爲最後一言,我非忘情之人,亦非矯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則無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受情感之支配,顧甚愛惜其羽毛,又不肯隨波逐流,以了其患難餘生。因是我之一生,無日不徘徊於避世入世之路。不但朋友難解,我亦無以自解也。生平以爲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園兄,有彼爲我伴,則入世與避世,猶能於最後之五分鐘,決定取捨之道。今則伴我者去,將終身徘徊於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則一切慶賀聚散之場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見所聞徒傷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友好,一律不爲通知,以免祖餞之觴,臨歧之淚,又增無謂之傷心。且以青之身世,與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憐,無不爲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李蕭條,襟懷滿淚,千里孤征,當未有不腸斷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淒涼,而增人之不樂耶?是則我寧失於禮,不失於情也。


  何劍塵道:“說得是多麼沉痛。就是舍其事而論其文,也讓人不堪卒讀了。我真不知道她不辭而別,原來還有這一番深意。”吳碧波等且不理,只向下看。那信道:

人世富貴姻緣,自知與我無份,今復遭此次奇變,愈增感慨。淒涼舊事,本爲池底之灰。惆悵前途,永作井中之水。自後化鶴歸來,閉門懺悔,養母而外,不作他事。天涯朋友,明知未免念我,但青百念都非,與人往還,亦不過添人愴惻。故知己之交,亦恕我將來之少通音問矣。數年筆硯之交,一朝永別,實爲悽然。好在吾姊力求上進,又益之以好家庭,前途必佳。青亦不必多念,姊亦無須思我也。賦詩一律,另紙書呈,以見我志。此書可傳觀友好,以當告別,恕不一一走辭矣。百尺竿頭,諸維珍重。


李冬青臨別贈言


  大家將信看了,又將那詩唸了。何太太和朱韻桐都不懂詩的,何劍塵便將詩拿在手裏,一邊念着,一邊解釋給她們聽,都嘆惜得了不得。這兩對夫妻,四雙眼睛,彼此相望。何劍塵笑道:“在我們這種月圓花好的隊裏,她這一隻孤雁,也難怪她不堪了。不過這一首詩,倒可作爲一種紀念,留起來罷。”於是他果然將那張詩箋裱好,放在鏡框子裏,懸在壁上,給楊杏園一生,添了一種紀念。那詩是:

人亡花落兩悽然,草草登場只二年。


身弱料難清孽債,途窮方始悟枯禪。


乾坤終有同休日,天海原無不了緣。


話柄從今收拾盡,江湖隱去倩誰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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