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六十四回 已盡黃金曲終人忽渺 莫誇白璧夜靜客何來

  卻說宋桂芳問馮太太,要怎樣才能女子灌女子的米湯。馮太太便對宋桂芳耳朵裏,輕輕說了兩句。宋桂芳對馮太太笑道:“這有什麼不成?媽,我這裏給你磕頭了。”宋桂芳說畢,果然磕下頭去。馮太太叫了一聲“喲”,連忙將宋桂芳扶起,笑着說道:“你真做得出來。我給你說着玩,你真拜起來了。”宋桂芳笑道:“認乾兒子幹姑娘,先都是說着玩的,哪有真要做大人的呢?認是認了,可是認姑娘沒有白認的,你得給點兒賞錢啦。”馮太太笑道:“沒有什麼賞錢,晚上帶着小姑娘睡,給點乳水小孩子吃,解解餓罷。”宋桂芳笑道:“成,我也只要吃一點兒乳水就成了。”宋桂芳這一陣恭維,恭維得馮太太真個喜歡起來。讓馮太太將大煙抽完,宋桂芳索性裝作了女兒的樣子,和馮太太一頭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想盡法子,把馮太太弄醒,說道:“乾媽,我要走了,你說的那話,怎麼辦?”馮太太笑道:“我既然答應了你,還能冤你嗎?”於是將散着蓬蓬的頭髮,理了一理,披了一件衣服起來,就打開箱子,取了三疊鈔票,交給宋桂芳。宋桂芳遠遠的對箱裏碰了一眼。說道:“媽,你老人家情做到底,在那二疊上,還分一半給我罷。”說時,用手對那箱子裏一指,馮太太笑道:“你這孩子,有點不知足吧?”宋桂芳道:“你老人家再給我幾十塊,若是金大爺給我打牌,那個錢我就不要了。”說時,宋桂芳頓着腳,扭着身子,噘着嘴,只是發出哼哼的聲音。馮太太對於她老爺,也是這樣撒嬌慣了的。可是宋桂芳對她一撒嬌,她也是招架不住。便又在箱子裏,拿了幾十塊錢給她,共總一算,倒有三百五六十塊。宋桂芳接了錢,給馮太太請了一個安,就回家去了。她去後,馮太太倦得很,往被服裏一鑽,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鐘,方纔起牀。冬日天短,梳梳頭,洗洗臉,天已黑了。於是又抽了兩口煙,便在電燈底下吃早飯,正吃飯,金大鶴來了。馮太太依舊吃飯,沒有起身。金大鶴自己在她對面坐了,笑道:“今天的飯很早,吃了飯,打算上哪兒去?”馮太太笑道:“這是早飯,不是晚飯。”金大鶴道:“什麼,今天鬧到這時候吃早飯,昨晚上沒有睡嗎?”馮太太笑道:“和我乾女兒鬧到四點多鐘才睡,你想,白天怎得起來?”金大鶴道:“哪個乾女兒?”馮太太道:“你說還有誰?”金大鶴笑道:“是宋桂芳嗎?那倒巧,她有一個年輕的乾爸爸,現在又有一個年輕的乾媽了。”馮太太正用筷子夾了一片風雞,要送到嘴裏去,聽了這話,筷子夾着菜懸在半空,連忙就問道:“誰是她的乾爸爸?我怎樣不知道?”金大鶴看了一看馮太太的臉色,搖搖頭,笑道:“你兩個人感情太好,我不能告訴你,傷了你兩人的感情。”馮太太這才吃着菜,扒着飯,隨隨便便一笑,說道:“我們有什麼感情?叫乾媽也是好玩罷了。慢說她不是我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能禁止她拜幹老子啦。”金大鶴點着腦袋笑道:“你兩人僅是乾親,那倒罷了。”馮太太便又停着了碗筷,對金大鶴一望,問道:“不是乾親就是溼親了。我問你怎樣的溼法?”金大鶴笑道:“你彆着急,我也沒說你是溼親啦。我的意思,以爲你們不應該稱爲乾兒幹母,應該稱爲幹夫幹妻纔對哩。”馮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幹夫妻就是幹夫妻,怕什麼?你不服氣嗎?”金大鶴道:“笑話!我爲什麼不服?因爲這樣,所以你問她的幹老子,我不能告訴你。”馮太太道:“一個坤伶決計不止一個人捧她,別人在她頭上花錢,我知道是有的。但是說她拜了別人作幹老子,我可沒有聽見說。”金大鶴且不作聲,在皮匣子裏取出一根雪茄,一個人斜坐着抽菸。馮太太道:“你說那人是誰?”金大鶴道:“你已經表示不相信了,我還說什麼?”馮太太道:“你果然說出真名實姓,有憑有據來,我當然相信。”金大鶴慢慢的噴出一口煙,笑道:“自然有名有姓,難道憑空指出一個人,說是她的乾爸爸不成?”馮太太道:“你說是誰。你說!你說!”說時用兩隻胳膊搖撼着桌子。金大鶴互抱着兩隻胳膊,昂着頭,銜着雪茄,只是發微笑。馮太太用筷子在桌上夾了一塊殘剩的雞骨,往金大鶴臉上一扔。說道:“說呀!耍什麼滑頭?你再要不說,我就疑心你是造謠言了。”金大鶴道:“你真要我說,就說了,你可別生氣。”馮太太道:“你說得了,繞這些個彎子做什麼?”金大鶴道:“你在包廂裏,天天對池子裏望着,不見第二排有個小鬍子嗎?”馮太太道:“不錯,是有那樣一個人。他是誰?”金大鶴道:“他叫熊壽仁。可是因爲他老子的關係,那樣的漂亮人物,卻得了一個極不好聽的綽號。因爲他父親綽號狗熊,他就綽號小狗熊。父子一對,都是嫖賭吃喝的專家。此外他還有一門長處,就是能花錢捧角。捧起角來,整千的往外花。宋桂芳是一個剛剛紅起來的角兒,添這樣,添那樣,哪裏不要花錢。現在有這樣一個肯花錢的人捧她,她哪有不歡迎之理?在一個月前,她就常和熊壽仁在一處盤桓了。其名說是拜小熊爲乾爸爸,可是她並沒有這樣叫過一句。”馮太太聽了,雖然有些不高興,可也不肯擺在面子上。便笑道:“她靠唱戲,能弄幾個錢,有人這樣替她幫忙,我也替她歡喜。”金大鶴道:“我沒有說完啦,說完你就不歡喜了。小熊這個人雖肯花錢,可是大爺的脾氣,很厲害。他要在誰頭上花錢,誰就要聽他的指揮,受了他的捧,又要受別人的捧,那是不成的。他早知道宋桂芳和你很好,因爲你是位太太,他沒掛在心上。可是他因宋桂芳常在你這裏住下,總不放心。聽說他已經和宋桂芳說過,不許她再在你這裏住。宋桂芳不能不答應,因爲一刻兒和你就斷絕關係,不好意思,叫小熊給她一個限期,她要慢慢丟開你哩。”馮太太鼻子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玩戲法子,你大概碰了她的釘子,就在這中間挑撥是非,對不對?”金大鶴道:“我說了不必告訴你,你一定要我告訴你。現在告訴了你,你倒說我挑撥是非。我反問你一句話,你就明白了。這幾天,她和你要錢沒有?”馮太太見他問得很中關節,倒是心裏一跳。卻依然放出鎮靜的樣子,笑道:“問我要錢了,怎麼樣?”金大鶴道:“大概開口不少吧,給了沒給?”馮太太不願意往下說了,便道:“你怎樣知道她和我要錢,而且開口很大?”金大鶴道:“她要了這回,就要不到第二回了,怎樣不大大的開口?”馮太太不能再吃飯了,將碗筷推在一邊,拿一隻手撐着頭,望金大鶴呆了一會。金大鶴道:“我這話說得對不對?我看你這樣子,錢都給她了。不給她呢,她還要敷衍敷衍你。你這一給了錢,我剛纔說慢慢丟開你的話,恐怕都辦不到,簡直就要斷絕關係了。”馮太太道:“你說得這樣厲害,你是聽見誰說的?”金大鶴道:“和那小熊跑腿的人,有一個也常常跟着我一處混。因爲他和小熊借兩次錢沒有借到,昨晚上在戲園子裏遇見我,將我拉在一邊,他告訴我說,小熊是天津一家戲園子裏的股東,已經和宋桂芳約好了,叫她到天津去唱戲。宋桂芳掙的包銀,是宋桂芳的,小熊跟着她到天津去,供着她的吃喝穿。宋桂芳的母親,走是讓她走,要她先拿出一筆安家費。她因爲要大大的敲小熊一筆錢呢,這安家費不願和小熊要,打算出在你頭上,那個人要見好於我,所以把這話對我說了,好讓我們防備着呢。”馮太太道:“據你這樣說,這事竟是千真萬確的了。”金大鶴笑道:“那我不敢說,你瞧罷。”馮太太一想昨晚上宋桂芳要錢那種樣子,實在可疑。把金大鶴這話,合併起來一看,竟有幾分真了。便道:“你說她要到天津去,這話倒有些像。在一個禮拜以前,她曾說過,天津有人請她去作臺柱。不過後來我問她,她又含糊其辭了。”金大鶴道:“那個時候,大概就打算和你要錢了。說明了,怕你不給錢呢。”馮太太越想越疑,便進房修飾了一番,和金大鶴同到榮喜園去聽戲。

  馮太太且不進包廂,一直便上後臺。天天宋桂芳來得挺早的,今天只剩一齣戲,就要上臺了,還是沒來。一直等了十幾分鍾,才見她擁着斗篷,推開門匆匆往裏一闖。她一見馮太太在後臺,笑着說:“今天你倒比我早。”說畢,一面脫下長衣,就去扮戲。馮太太本想問她一兩句話,一來因爲此處人多,怕人聽見了。二來又怕她並無上天津去的意思,糊里糊塗一問,未免有傷感情,依舊還是忍住了。她對鏡子在擦粉,馮太太站在身後,對着鏡子裏問道:“今天晚上散了戲,還到我那裏去嗎?”宋桂芳剛要對鏡子裏點點頭,又變作想搖搖頭。頭剛搖了一下,於是說了三個字:“再說罷。”馮太太是有心的人,看她這種情形,果然認爲她變心了。也就坦然置之,不再追問。戲畢也不上後臺了,就叫金大鶴把汽車送回家,要看宋桂芳究竟怎樣。不料這天晚上,宋桂芳果然就沒來陪她燒煙。馮太太一想,拿了我的錢去,馬上就不來,其情可惱。我們雖同爲女子,但是我愛你的程度,在愛男子以上,你這樣待我,那完全是騙我的錢了。想到這裏,便將自己的存款折,仔細算了一算。自從結合金大鶴捧宋桂芳以來,前後不到兩個月,足花了二千五六百元。當時用錢只顧痛快,沒有計算到一切利害,而今一想,那些錢花了,買不到人家一點好感,算是白花了。若是換過來說,將這些錢用在一個男子頭上,那男子對我,當如何感激呢?常言道得好,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一點也不錯。轉身一想:“金大鶴說的話,也不能有一句信一句,也許宋桂芳拿了錢去,碰巧有事不能來。”因此又慢慢想開,到了次日下午,接到金大鶴的電話,說是榮喜園今天回戲了。我在電話裏打聽了一下,說是宋桂芳走了呢。馮太太聽了這話,氣得身上發抖。呆了一會,還不放心,又親自打一個電話到榮喜園去問。那裏前臺的人,票房以至看座兒的,沒有不認識馮太太的。聽說是馮太太來的電話,便把實話說了。說是宋桂芳脫離了這裏的班子,又帶了幾個人走,今天不能開演了。馮太太這才死心塌地,將原諒宋桂芳的意思,完全拋去。走回臥室,點了煙燈,倒上牀去燒煙。除了吃兩餐飯,連房門也不出,只是睡在牀上。一睡兩天,什麼事也沒問。

  金大鶴見她兩天沒出頭,又親來訪她;走進房,只見她披着一把頭髮,梳的髮髻都拖到背上來了。再看她穿了一件小毛皮襖,只是披着,沒有扣住鈕釦,露出裏面的對襟紅緞小緊身兒。金大鶴笑道:“怎麼着?這時候,還是剛起來嗎?”馮太太道:“我這兩天睡也睡得早,起也起得早,哪是這時候起來,不過沒有出房門罷了。”金大鶴道:“宋桂芳到天津去的事,你打聽清楚了嗎?”馮太太道:“打聽什麼?我無非花幾個錢,可是這樣一來,我倒看破了,世上人除了自己,是沒有可靠的。以後我也不出去了,也不要交朋友了。”金大鶴笑道:“你所說的不交朋友,是單指不交女朋友?還是男女朋友都不交?”馮太太道:“女朋友都不要,還要男朋友做什麼?”金大鶴道:“你這話,在男子口裏說出來,還可以。在女子口裏說出來,恰好是相反。”馮太太道:“怎麼樣相反,我不懂。”金大鶴看牀上點着煙燈,伸了一個懶腰,歪身倒在牀上燒煙,笑道:“若把宋桂芳換個男子,你花了這些錢,就不至於是這樣的結果。”馮太太道:“呸!不要我罵你。”金大鶴一躍站起身來,扶着她的胳膊,笑道:“快梳頭去罷。梳了頭,我們一塊兒瞧電影去。”馮太太將金大鶴的手一推道:“爲什麼這樣拉拉扯扯的。以後無論有人沒人,你少和我鬧。”金大鶴道:“喲!宋桂芳不來了,你也講起規矩來了,你不願我在這裏,我就走。”說時一伸手就要去掀簾子。馮太太道:“你瞧,燒了我挺大一個泡子,又扔在那裏了,你好好把那個泡子抽了,我才讓你出去。”金大鶴道:“我不要抽,我燒給你抽罷。”這句話剛說完,陳媽進來說,有人打電話找金大爺。金大鶴道:“怪呀,誰知道我在這裏,就打電話來找我。”陳媽道:“他說姓胡。”金大鶴這就知道是富家駒打來的電話,便去接話,問有什麼事?富家駒道:“我請你打牌,你來不來?”金大鶴道:“是替晚香玉打牌嗎?你在哪個地方開房間?”富家駒道:“不開房間,就是她家裏。”金大鶴道:“她家裏嗎?那個小屋子擠得實在難受,我不能來了。”富家駒道:“我們這是打小牌,抽不了幾個頭錢,再一在旅館裏開房間,人家落什麼呀?”金大鶴笑道:“你真會替晚香玉打算盤,我看她又怎樣的報答你。”富家駒一再的在電話裏要求,說是臨時找人,東不成,西不就,無論如何,你得來一趟。金大鶴推辭不掉,掛上電話,也不進馮太太的房,只隔着門簾子說了一聲“明兒見”,就坐了汽車到晚香玉家來。

  這個地方,本來是一所冷靜的衚衕,街燈非常稀少,恰好這天晚上電線又出了毛病,黑黝黝的,只是在星光之下,看見一路矮屋子。金大鶴只和富家駒白天裏來過一回,哪一家是晚香玉家,竟記不起來。便叫汽車伕停住車子,敲門去問一問。汽車伕更有主意,將喇叭一按,嗚嗚響了幾聲。一會兒工夫路南呀的一聲門開了,由門裏射出一道黃光來。只見一個人手上捧着一盞玻璃煤油燈,探出半截身子來。那人將一隻手掩着燈光,對汽車望了一望。自言自語的道:“是的吧?”這邊汽車伕就問道:“勞駕,哪兒是田家?”那人聽說,捧着燈,直走到衚衕外面來,說道:“這裏就是,這是金大爺的車子嗎?”金大鶴眼尖,早望見是晚香玉跟包的,便跳下汽車。那人道:“您啦,今天這衚衕裏黑,我照着一點罷。”於是側着身子舉着燈往前引導,金大鶴就跟着一盞燈走。走進院子,只見左右擺着兩個白爐子,上面放着拔火罐子,那濃煙標槍似的,直往上衝。下手廚房裏燈火燦亮,兩三個人,在那裏忙得亂竄。上面那間房子裏,一片笑語聲,那跟包的喊道:“金大爺來了。”晚香玉的娘田大媽,早已將風門打開,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我說怎麼樣?我說是大爺來了不是?我們這窮衚衕,還有什麼人在這兒按喇叭。哎喲!大爺,您仔細點兒,這屋子可沒你們家茅房那樣平整。又沒個電燈汽燈,漆黑漆黑的,您瞧不見吧?”金大鶴道:“不要緊,不要緊。”一句未了,只聽見當郎卜通兩聲響,倒嚇了一跳,連忙停住腳,問道:“怎麼了?”屋子裏早有人接着笑道:“你可仔細一點,她這裏滿地下都安下了機關,你別像白玉堂一般,走進銅網陣去。”田大媽笑道:“我的大爺,你進來罷,沒什麼,這又是他們剛纔搬爐子添煤球,把簸箕水壺,扔在路頭上,沒有收好。”金大鶴一面走進屋裏一面笑道:“富大哥太不會辦事了,怎麼不送田大媽幾盞電燈點點。”富家駒道:“我不知道金大爺賞光,肯到這地方來,若是知道,我早就在這裏安上電燈了。”金大鶴走進屋子,只見富家駒、殷小石、任黃華三人,圍着鐵爐子向火。屋子中間,斜擺着桌子,配着椅凳,正是等人打牌的樣子。金大鶴笑道:“瞧這個樣子,竟是局面都成了,只差我來呢。”正說話時,忽然有一樣東西,往嘴裏一觸,回過頭一看,卻是晚香玉含着笑斜站在身畔,拿了一根菸卷在嘴上一碰,說道:“大爺,請抽菸。”說畢,擦了一根火柴,給他點上。金大鶴俯着身子,就着火將煙吸了,笑道:“勞駕,田老闆。”說時見她穿了一件棗紅色的旗袍,細條的腰身,短短的衫袖,短短的領子,頭分左右,挽了雙髻,在後看去,露出那脖子上的短髮和毫毛,亂蓬蓬地,有一種自然美。金大鶴喝了一聲彩,笑道:“今晚上更美了。你們同行,穿着男子的長衣,帶上男子闊邊呢帽,把一種曲線美,完全丟了,我就反對。像你這種打扮,多麼好。”晚香玉啐了金大鶴一聲,說道:“什麼曲線直線,別讓我罵你。”金大鶴對着富家駒道:“你問問你大哥,有這句話沒有?這‘曲線美’三個字,是不是罵人的話?”富家駒笑道:“你那張嘴,真是不能惹,又罵到我頭上來了。”金大鶴本是站在晚香玉面前,於是執着她的手問道:“有這個好妹妹,你還不要嗎?據我看她未必願要你作她的哥哥呢。”晚香玉道:“你們說話,幹嗎拿我開心?”說着將一根火柴,按在火柴盒子磷片上,用一個指頭兒一彈,彈到金大鶴臉上來,說道:“我燒你的眉毛。”金大鶴身子一閃,便要抓住晚香玉,田大媽卻捧了一杯熱茶,送到金大鶴面前,說道:“您喝茶罷,別小孩子似的鬧了。富大爺他們等您半天了。”她一面說着,一面笑着,周旋得金大鶴坐下,早就在桌上,蒙了氈子,端出一盒麻雀牌,嘩啦啦向桌上一倒,於是用手將牌攪動了一番,說道:“快動手罷,別捱了,恐怕又要鬧到夜深散場。”晚香玉也就走到富家駒身邊,將他衣服一扯道:“先是老埋怨金大爺不來,這會子人家來了,你又坐着不動,是怎麼一回事?”富家駒便道:“來罷,來罷,我們來罷。”於是和着任黃華殷、小石、金大鶴三人坐下打牌。晚香玉就端了一個凳子,坐在富家駒身後。任黃華正坐在對面,偏着頭,用眼光自桌面上向這邊看來笑道:“好意思嗎?我們都是單的,就是你那邊是雙的。”晚香玉道:“你們一樣有相好的朋友,若嫌一個人,我們可以請來。”田大媽在一邊笑道:“你這孩子不會說話,任先生要你看牌,你就坐過來給他看牌得了。”她說了這句話,聽廚房裏刀勺碰着響便出去了。金大鶴在桌子犄角邊和任黃華頭就頭的說道:“怎麼回事,今天這種情形,竟是開了禁了。”任黃華對富家駒一努嘴,笑道:“要不然,爲什麼這樣竭誠報效。”金大鶴道:“報效後的程度,到了什麼地步,你知道嗎?”富家駒將手上的牌,敲着桌子道:“打牌,你們說什麼,要公開說的,不許這樣私下瞞着說鬼話。”任黃華和金大鶴,彼此都對着富家駒一笑,也不往下說什麼。任黃華問晚香玉道:“你到富大爺家裏去過沒有?”晚香玉道:“沒有。”任黃華道:“嘿!那房子真好。最好的又要算是大爺那間住房。據他們老太爺說:娶第一個兒媳,總得大大的熱鬧一番。新房免不了有許多人來看,自然也要辦得十分美麗,我想你雖沒有看過,大爺一定也對你說了的。”晚香玉道:“他沒有對我說過。他的住房好不好,我管得着嗎?”任黃華道:“你管不着,誰管得着?”晚香玉挺着脖子道:“別拿我開心了。我們是什麼東西,配嗎?”又扭頭一笑。任黃華道:“你別生氣,我有證據的。”便對富家駒道:“老富,我問你,依託我做媒沒有?”富家駒皺眉道:“哪裏來的事?你還是打牌,還是說笑話?”大家哈哈大笑起來,他們一面打牌一面鬧着玩,非常的熱鬧。

  這個打牌的意思,並非是論輸贏,也不是消遣,第一個目的,就是給晚香玉抽頭,因此四圈牌打下來,就有二百多塊錢頭錢了。田大媽不時的在桌子前後繞來繞去,便說道:“先吃飯罷,吃完飯再打,就有精神了。”金大鶴道:“我不能再打了,還有事呢。”大媽道:“早着呢,忙什麼?”金大鶴掏出金錶來一看,說道:“咦!這就十二點了。”田大媽道:“您那表一定不準,我看還不過十一點吧?你要有事,吃飯後只打四圈罷。”金大鶴道:“照你這樣說,打四圈還是最少的數目啦。”田大媽笑道:“可不是?求神拜佛的,好容易把諸位老爺請了來,總要大大的熱鬧一番,您給我們菊子多做兩件漂亮行頭,纔有面子。”殷小石便拍着晚香玉的肩膀道:“菊子,這是你的小名嗎?”於是學着戲腔,唱着韻白道:“好一個響亮的名字喲。”晚香玉舉起拳頭來,作要打的樣子,說道:“我揍你。”任黃華金大鶴不約而同的叫好,說道:“這可真是演《梅龍鎮》啦。”大家正鬧之際,酒菜已經擺上,雖然是晚香玉家裏辦的菜,可是叫了山東廚子在家裏做的,所以酒席是很豐盛。席上有一碗燴割初,又多又鮮又嫩。金大鶴拿着勺子舀着往嘴裏送,便將嘴脣皮拍着板,研究那湯的後味。笑道:“這廚子不錯,我們得叫他到家裏去做兩回吃吃。”殷小石道:“不但味好,而且多。我們上山東館子去吃這樣菜,若是有七八個人,一個人一勺子就完了,真是不過癮。”任黃華道:“這是殺雞的時候,脖子裏流出來的血,很不容易多得的。若是一碗割初,給你盛得多多的,他要殺多少雞呢?”金大鶴將勺子在燴割初的碗裏攪了一攪,說道:“這一碗割初不少,似乎不是一隻雞的。”田大媽正站在桌子一邊點洋燭,說道:“我知道您幾位都喜歡這個,所以叫廚子多做一點,這是五隻雞做的呢。”金大鶴道:“您太花費了。”說畢,又對富家駒伸了一伸大拇指。富家駒見田大媽如此款待,心裏越發是得意。覺得頭錢少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最後四圈牌,頭錢越發多,竟抽有三百多元。富家駒本來也贏了幾十塊,益發湊在裏面,於是八圈牌一共抽了六百元的頭錢。這樣一來,田大媽自然是樂不可支。

  金大鶴殷小石都有汽車,停在衚衕口上,打完了牌,讓車子開進來,各人坐了車子要走。任黃華殷小石卻是同路,便搭他的汽車去了,這裏只剩下富家駒一個人。富家駒道:“我這車伕,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田大媽給我僱一輛車罷。”晚香玉正站在他身邊,聽見他說,暗暗的將他的衣服,牽了一牽。富家駒會意便不作聲了。田大媽到廚房裏去,看着廚子收拾碗碟,他們的老媽子也在外面屋子裏收拾東西。晚香玉沏了一壺好茶,便陪着富家駒在裏面屋子裏喝。富家駒道:“剛纔你爲什麼不讓我僱車走。”晚香玉道:“沏了這一壺好茶,您喝一碗。”富家駒道:“就是這個嗎?”晚香玉道:“今天因爲你們來,把我父親都趕起走了。他預備了一點好煙膏,我給你燒兩口玩玩,好不好?”富家駒道:“我不會那個,算了罷,我倒是要洗澡去。”晚香玉道:“什麼時候了?哪裏去洗澡。”富家駒道:“到飯店裏開一個房間去,就可以洗澡了。”晚香玉道:“爲洗澡去開房間,那不花錢太多了嗎?”富家駒道:“這種辦法,做的人很多,那算什麼。”晚香玉笑道:“有錢的大爺,不在乎嗎?”富家駒笑道:“你也去洗個澡,好不好?”晚香玉紅了臉道:“胡說!”富家駒見她所答的話,那樣乾脆,與自己原來預想的情形,大相徑庭,不免大爲失望。於是取出一支菸捲來,擦了火柴吸菸,默然坐在那裏。晚香玉偷眼一看,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道:“幹嗎?想什麼心事?”富家駒笑道:“我不想什麼心事,我也想不出什麼心事。”晚香玉將一個指頭對富家駒的額角,戳了一下,笑道:“你怎麼這樣死心眼兒,你想,就在今天這一場牌之後,說出這句話來,不是太……”晚香玉說到一個“太”字,就不能往下說了。富家駒正要追問時,田大媽已經進門來了。富家駒道:“我的車伕來了沒有,我等着要回去了。”田大媽道:“倒是有兩點鐘了,車伕還沒來呢。”富家駒不願等,自己穿上大衣,便走出門來了。衚衕口上,停了一輛汽車,卻也沒有留意。富家駒一想這個時候回家,捶門打壁,驚醒家裏許多人,很是不便。好在到惠民飯店很近,就在那裏開一個房間睡一晚罷,就此倒真可以洗個澡。主意想定,便一直到惠民飯店來。這飯店裏茶房迎上前來,笑道:“大爺,您就只一個人嗎?”富家駒道:“一個人,天晚了回不了家,只好來照顧你們了。”富家駒正在夾道上走着,只聽見有一個人叫了一聲茶房,這聲音非常熟悉。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晚香玉。富家駒一想道:“奇怪?她居然追着來了嗎?我且別讓她找着,先躲一躲,看她怎麼辦。”於是將身子一閃,藏在一扇木屏風後。那裏正是茶房的休息所,聽候叫喚的。只聽晚香玉問道:“今天掉到哪間屋子去了?”一言未了,有一個人答應道:“這兒這兒,怎麼這時候纔來?”又聽見晚香玉道:“我不是早已說了,今天許來得很晚嗎?”說了那話,接上聽見砰的一聲,關了一扇門。這茶房看見富家駒突然藏起來,也莫名其妙,不便作聲。這時富家駒走到屏風外來,自言自語的笑道:“我還以爲是熟人,躲着嚇她一嚇,原來不相干。”茶房笑道:“這人大大有名,提起來,富大爺就知道了。”富家駒道:“提起來就知道?這是誰?”茶房道:“唱戲的晚香玉,您不知道嗎?”富家駒聽了這話,宛如兜胸中打一拳,十分難過。但是在表面上,依然持着鎮靜。笑問道:“這夜半更深,到這兒來做什麼?”茶房微笑了一笑,也不作聲。富家駒因要偵察他們的情形,就叫茶房緊間壁開了一個房間。輕輕的問道:“間壁住的這個人,是做什麼的,你知道嗎?”茶房輕輕的答道:“是一個鎮守使呢。打湖南來,還不到兩個月,在晚香玉頭上,恐怕花了好幾千了。”富家駒道:“他叫什麼?”茶房道:“名字我可不很清楚,只知道他姓馬。”富家駒道:“他叫晚香玉來,今天是初次嗎?”茶房道:“不,好幾天了。”說畢,昂頭想一想,笑道:“大概是第四天了。”富家駒聽了這一套話,心裏真是叫不出來的連珠苦,在浴室裏先洗了一個澡,然後上牀才睡。但是心裏有事,哪裏睡得着?睡了半天,又爬起來打開房門。在夾道里張望張望,見茶房都已安歇了,走近隔壁的房間,便用耳朵貼門,聽了一陣。那裏雖然還有一點咭咭咕咕的聲音,但是隔着一扇門,哪裏聽得清楚,空立了一會子,無精打采的回房,清醒白醒的睡在牀上,自己恨晚香玉一會,又罵自己一會,一直聽到夾道里的鐘打過四點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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