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科蓮在一邊看見,心裏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們若在一處,總是討論學說,爭辯主張,沒有一個說到私事的。自己覺得好像不着痕跡,其實是太深了。像餘瑞香表姐和她的情人,隔着重洋,萬里迢迢,彼此通信,似乎只要說些慰藉的話,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們一封信,寫上七八十頁紙,無非什麼主張,什麼學說,你贊成我,我也贊成你,稀鬆得了不得。而今再看楊杏園和李冬青那樣客客氣氣的高談學說,正是一樣。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時候,免不了常常相見,相見又不能不矜持一點,就只好借重這一塊學說的招牌,做兩個人相見談話的引子。而且兩個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張出入,絲毫沒有關係,所以你贊成我,我也可以贊成你。史科蓮自以爲冷眼旁觀,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邊,默然不語,反覺得有味;看他們是怎樣一個結果?後來李冬青談得久了,覺得把史科蓮扔在一邊,很不過意,也就常常回轉頭來,問她一兩句。她當然點頭答應,完全同意。坐了一會,那太陽往西偏着,已經只有幾丈高了。史科蓮她是瞞了出來的,便對李冬青說要回去。李冬青以爲兩個人同來的,她一個人先走,似乎不妥,說道:“我也走罷。楊先生大約還要到貴友那邊去。”楊杏園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個人在這裏,也沒有什麼趣味哩。”說時,便掏出錢來,付了茶錢,一路離開五龍亭。依着楊杏園便要替她們僱船,史科蓮道:“我不用過海,我就走這後門出去了。”她和李冬青並排走着,楊杏園稍後有兩尺路,說着話,慢慢的走去。楊杏園聽說史科蓮走後門,就和史科蓮李冬青點個頭,說一聲再會,自己一個人走上過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瀾堂,走上岸去,信着腳步向西走。過了迴廊,一帶柳岸,背山面水,很是幽靜。因爲這個地方,來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邊的荷葉,直伸到岸上來。岸邊有一株倒着半邊的柳樹,橫立在水面上,恰好擋住西下的太陽,樹蔭底下,正有一塊石頭,好像爲着釣魚之人而設。楊杏園覺得這個地方,很有趣味,便坐在石頭上,去聞荷花的清香。水面上的微風吹來,掀動衣袂,很有些詩意。由詩上不覺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這樣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時候,她做的詩,十分清麗,我決做不出來。楊杏園坐在這裏,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後有一個人喊道:“楊先生,你一人在這裏嗎?”楊杏園回頭看時,正是李冬青。笑道:“我愛這地方幽靜,坐着看看荷花。”李冬青道:“難道不怕曬?”楊杏園這才醒悟過來,太陽已經偏到柳樹一邊去了,從柳條稀的地方穿了過來,自己整個兒曬在太陽裏面。笑道:“剛纔坐在這裏,看水面上兩個紅蜻蜓,在那裏點水,就看忘了。”李冬青和他說着話,慢慢也走到石頭邊,撐着手上的花布傘,就在楊杏園剛坐的那塊石頭上坐下了。楊杏園道:“密斯李怎樣也走到這邊來?”李冬青道:“我送了密斯史出後門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來的。到了這邊,我也愛這西岸幽靜,要在這裏走走。”楊杏園道:“這個日子還沒有什麼趣味。到了秋天,這山上滿山亂草,灑上落葉。岸邊的楊柳疏了,水裏的荷葉,又還留着一小半,那時夕陽照到這裏來,加上滿草地裏蟲叫,那就很可滌盪襟懷,消去不少的煩惱。”李冬青笑道:“楊先生這一遍話,把秋天裏的夕陽晚景,真也形容得出。這是幽人之致,人間重晚晴啦。”楊杏園笑道:“幽人兩個字,不但我不敢當,在北京城裏的人,都不敢當。有幾個幽人住在這勢利場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樣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呢?”楊杏園記得《隨園詩話》中有一段詩話。一個老人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個就解說:“不然,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正和這段談話相似。這正是她讀書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覺之間,就隨便的說了出來。覺得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嚴格的態度,沒有三言兩語,可以說得他死心塌地的。這時李冬青輕描淡寫的說了這樣幾句,他就心悅誠服,完全同意。雖然有人說,情人言語,無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這句話。他便對李冬青道:“這話自然可以駁倒我所持的論調,但是我也無非是個餬口四方的人,怎樣敢以憔悴京華自命。”李冬青笑道:“我並不是駁楊先生的論調。”楊杏園也怕她誤會了,連忙說道:“自然不是駁我。”兩個人都這樣忙着更正,倒弄得無話可說。李冬青收起了傘,扶着石頭,慢慢的走到水邊下,迴轉頭來,不覺一笑。對楊杏園道:“你看岸上一個影子,水裏一個影子,這正是對影成三人啦。”說時,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連忙往後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楊杏園站在身邊,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搶上前一步,伸手將她一扶,便攙着她拿傘的那隻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這才站立住了。當時在百忙中,沒有在意,這會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兩臉像灌了血一般,直紅到脖子上去。楊杏園見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悔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諒解,豈不要說我輕薄?自己退了一步,也站着發呆。李冬青抽出鈕釦上的手絹,在身上拂了幾拂,又低頭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楊杏園也笑道:“所以孝子不登高,不臨深。”兩人說了這樣幾句陳書,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過去。楊杏園又道:“密斯李剛纔說對影成三人,我想要上頭是月亮,下面是水,中間是人,這纔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面上的斜陽照到人身邊來,卻另有一種趣味。說到這裏,我就要回套楊先生剛纔所說的,是秋天的斜陽好。金黃色的日光,一面照着平湖淺水,一面照着風林落葉,纔是圖畫呢。”楊杏園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李冬青對於這話,好像沒有聽見,打開她手捏的那柄扇子去撲草上飛的一隻小黃蝴蝶。這蝴蝶往南飛,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見了,她纔算了。楊杏園看見,也從後慢慢跟了來。李冬青扇着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的汗。”提着手上的傘,將傘尖點着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慢慢的已繞過西岸,便對楊杏園道:“楊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楊杏園道:“我還想在這裏面走走呢。”李冬青道:“那麼,我就先走。”說着她彎腰鞠了一躬,便含着笑容,向大門口走去了。
楊杏園望着她的後影,直等不見了。便在路邊一張露椅上坐下了。心想這樣個年輕的人,何以對於一切世事,都這樣十分冷淡,我真不解。她的家庭似乎有一幕不可告人之隱,所以她處處都是強爲歡笑的樣子,但是我想她本人身上,總沒有什麼問題,何以也是這樣疏疏落落的?就以她交的女友而論,人家敬愛她的很多,她卻只和那位顧影伶仃的史科蓮要好,也就可怪。一個人坐在露椅上,發了一會子呆,忽見地下,有些東西移動。定睛仔細看時,並不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太陽落下去了,月亮的光,便漸漸亮起來。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樹,月亮的光,從樹葉裏穿着落到地下,樹一動,彷彿就有些薄薄的影子,在淺草上爬來爬去。楊杏園擡頭看時,大半輪月亮,正在樹的東邊,月亮邊幾個大一點兒的星,銀光燦爛,正在發亮。藍色的天空,已經變成灰白色了。自己好笑起來,一個人坐在這裏,算什麼意思,起身便往大門口走。
走到那石橋,靠在欄杆上,又看了一會荷花,忽然有一個人,伸手撫着他的背,回頭看,卻是華伯平。楊杏園笑道:“祕書老爺,好久不見啦。”華伯平笑道:“大文豪大記者。”楊杏園道:“你們統一籌備處是個極時髦的機關,薪水照月發的,你這三百六十塊錢的現洋,夠花了吧?我們這算什麼,像做外線的女工一般,全靠幾個手指頭,何從大起?”華伯平便拉着他的衣服,說道:“走走!我請你吃晚飯。你兩次找我,沒有遇着,今天算是賠禮。”楊杏園道:“聽說你在別的地方,又弄了兩個掛名差事,真的嗎?”華伯平笑着說道:“你們是乾淨人,不要打聽這樣卑鄙齷齪的事情。走走。”楊杏園道:“怪不得你忙呢,有三個衙門要到,自然沒工夫了。”華伯平道:“衙門裏屁事!籌辦處每天去一趟,其餘兩處,十天也不到一回。”楊杏園道:“那麼,爲什麼還忙得很?”華伯平道:“除了打四圈,在惠民飯店裏,我是坐不住。早幾天,一吃了飯,就躊躇到哪處去玩好。後來熟人一多了,公園遊藝園這些地方,只恨不能分身去應酬。到了晚飯之後,照例是一趟衚衕,非到一點鐘後,不能回家。你想,哪還有工夫出來找朋友?”楊杏園道:“你這樣鬧,不但經濟上受大影響,與衛生也有礙。”華伯平一皺眉道:“這也是沒有法子,你不去,也有人找你。”楊杏園道:“我聽說碧波你也給他弄了一個顧問,是真的嗎?”華伯平道:“是真的。”楊杏園道:“他不過是一個學生,你們的處長,既不認識他,又無聯絡他之必要,給他這樣一個名義做什麼?”華伯平道:“怎麼是名義?一百塊現洋一個月啦。自然不認識他,也不必聯絡他,這完全是我提拔他。”楊杏園道:“你和貴處長一保薦,他就答應了嗎?”華伯平笑道:“這真是笑話。我們敝處的顧問,本來有三四百,也有處長自己請的,也有各處代表硬要的,也有各方面頭等人物薦的。其餘便是和處長跑腿的幾位政客開單密陳的。最後處長就把這一大批的名單,交付一個機要祕書,繕寫清楚一個等次,由他批准。偏是那時我也在辦公室裏,老總就叫我幫着辦理。”楊杏園道:“老總又是誰?”華伯平笑道:“老總就是處長,我們同事這樣說慣了呢。那位機要祕書繕名單的時候,他卻私自加上四五位去。其實我也不留心,他卻作賊心虛,對我說,這是哪個闊人的侄子,哪個闊人的大舅,非加上不可,得去和老總說。你何不也加上一個名字,每月至少弄他一百元。我就說:‘我的名字,怎好加上去呢?那不成了笑話?’他說:‘誰說要你的名字呢,阿貓阿狗,你隨便寫一個得了。’我說:‘亂寫一個也行嗎?’他說:‘亂寫到底差一點,你把你的令親令友開上一個得了。若是在什麼公團裏辦事的,那就更好。’我聽他這樣說,一想碧波近來手頭很窘,他又是什麼文化大同盟的會員,何不把他弄上?因此就開了一個名字,給那位機要祕書,而且說明他的履歷。他欣然答應,就把他寫上名單去了。其初我還認爲未必有效,誰知過了兩天,他真的給我一封聘函,說是已經規定了,每月一百元夫馬費。我拿了這封信去告訴碧波,他還以爲我和他開玩笑呢。”
楊杏園和華伯平兩個人站在石橋欄杆邊說話,忘其所以。直等話說完了,華伯平才重申前請,要楊杏園去吃晚飯。楊杏園道:“我原不用得和你客氣,但是到了這時,是我辦事的時候了,我不能再耽擱。你若請我,改爲明天罷。”華伯平道:“這裏的西山八大處,我只去過一次,你若抽得出工夫來,我們同到八大處去玩一天,好不好?”楊杏園道:“這個熱天,爬山有些不合宜。”華伯平道:“咱們坐轎子。”楊杏園道:“坐轎遊山,這似乎有些笑話。那種轎子,兩根木槓擡一把藤椅,真有些像江南人擡草廟裏的菩薩。而且上山往後倒,下山往前衝,也不舒服。”華伯平道:“那麼,不上山,在山腳旅館裏坐坐,好不好?我還有個新朋友,在半山中新蓋一所房子,高興我們可以在那裏借住一宿,第二日一早回家,也不誤事。”楊杏園欣然道:“好多年沒有在郊外住過了,你果真去,我可以奉陪。”華伯平道:“我一天到晚沒事,有什麼不去?你明天早飯後在家裏等我,我坐了汽車來邀你。”楊杏園道:“好,那就這樣辦。”就和華伯平分手回家。到了次日,楊杏園起了一個早,把所有的稿子,都預備好了。編稿子的事,就打電話,託了同事代辦一天。不到十一點鐘各事都預備妥了,便催着長班開早飯。這裏飯只吃了一碗,華伯平就走進來了,後面還跟着有吳碧波。楊杏園道:“很好,三個人不多不少。你們都吃了飯嗎?”華伯平指着吳碧波道:“在他寄宿舍大飯廳上吃的飯,居然是一家很齊備的小館子。在北京當大學生,真是最舒服不過的事,什麼都有人替你準備好了。”吳碧波道:“你很羨慕學生生活,我們換一換地位,如何?”華伯平道:“無奈人不能當一輩子的學生,若是能當一輩子的學生,誰不願意?”他二人在說笑話,楊杏園便趕忙吃飯。吃過飯之後,胡亂洗了一把臉,催着長班沏茶。等茶沏好了,又滾熱非常,各人斟了一茶杯,只端起來沾了一沾嘴脣,便放下來,等不及喝了,三人就匆促出門登車而去。
汽車出了阜成門,不一時,便來到鄉下。這汽車經過的馬路,兩面都種着柳樹,雖然也有間斷的地方,卻離不很遠,汽車在綠蔭裏面飛跑,清風迎面而來,倒也不覺的熱。馬路的兩邊,人家地裏,種着的玉蜀黍和高粱,都有五六尺高,青蒼披離,一望無際。楊杏園道:“你看,這種高粱地,真是深密隱蔽,所謂青紗帳起,難免可以藏匪了。”吳碧波道:“也是去年這時,我在城外進城去,一個人騎着一匹驢子,走到這樣四圍都是高粱的地方,真是要捏着一把汗。”楊杏園道:“這裏是大路,不斷的人往來,歹人藏不住,不要緊的。”吳碧波道:“這卻難說呢。我聽見說,是哪家一個小姐騎腳踏車進城,路上走脫了伴,把身上的首飾全取下來,埋在一株柳樹兜下,做了暗記號,然後飛跑而去,第二天才坐了汽車來挖取東西。”楊杏園笑道:“法子倒是好法子,若是果然路上出壞人,她是一個女子,根本上人就是危險品呢,她就沒有料到嗎?”說起話來,不覺車子已走了二十多里路。西山迎面而起,越看越近。先是看見一排山,漸漸分出崗巒,漸漸看出山上的房屋,漸漸看出山上的樹木,山腳下一座西式樓房,半藏半露在樹影叢中,西山旅館,已經在望。
一會工夫,汽車過了一道幹河石橋,便停在旅館邊空場裏。這裏倒也停了七八輛汽車,一路接山腳排着。大家下得車來,就聞着山草野花一股清芬之氣。靜悄悄的,聽得四周深草裏的蟲叫,頓覺耳目爲之一新。走進旅館門口那個露臺下面來,只見茶座下,除了四五個中國人而外,全是西洋人。犄角上那張桌子,沏了一壺茶,圍坐着七個人,都是矮小個兒,穿着粗料的西裝,嘰哩咕嚕說個不歇。楊杏園對華伯平道:“討厭得很,我們上那邊去坐罷。”說着,他便在前走。露臺外面,是個敞廳,也擺了兩張桌子,又有幾個穿西裝的矮個兒圍着坐在那裏。華伯平知道楊杏園不願意,便說道:“我們既然來了,也不可以不逛逛山,先到山上去走走,回頭再來休息,好不好?”楊杏園首先贊成,吳碧波也沒有持異議,三人就在那小花圃裏穿了過去,插上小路。這時,路邊下有個穿短衣服的人,在一邊跟着走,對華伯平道:“先上那一邊,看竹子,上碧摩崖。這一邊是……”楊杏園知道是山腳下領路的,無非藉此弄幾個小錢。便對他一擺手道:“這裏我們常來。”他聽說,沒有希望,迴轉身就走了。三個人順着腳步兒走,過了一道石橋,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不到幾十步路,大家滿身是汗,吳碧波早站在一棵樹下,把長衫脫了下來。楊杏園華伯平二人,不約而同都脫下了長衫。華伯平笑道:“今天這太陽雖不十分厲害,你聽這滿山林的知了叫,正是當午,上起山來,可熱得受不了。回去罷。”吳碧波一看,這山路漸漸上升,面前就有一個高坡,約有十來丈高。擡頭一看太陽正在樹頂上,笑着說道:“我剛纔只走一個小山坡,就接二連三的喘氣,回去也好。”說時,華伯平側耳一聽,說道:“這是什麼響?這彷彿像是下雨。”吳碧波聽着也像,說道:“果然。”楊杏園走着離開他們幾步,一隻手胳膊搭着長衫,一隻手撐着一棵樹,當着風站住,回過頭笑道:“這都不曉得,這是風吹着滿山的樹葉子響。可惜這裏沒有成林的大松樹,若是有,被風一吹,你還疑心在海里呢。”吳碧波道:“這風很好,我們就在這樹蔭底下坐坐。”說着,一路走到樹蔭下來,大家在草上坐着。這時聽到叮噹叮噹一陣響聲,擡頭一看,不見什麼,只知道那是鈴聲。那鈴聲發生在半山腰裏,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處,卻從山坡樹叢裏鑽出幾頭驢子來。驢子前頭一人,戴着草帽,拿着鞭子,正繞着山道,在短樹裏鑽呢。華伯平道:“這是一幅好圖畫。”楊杏園道:“你是在城市裏住慣了的人,一見山林,無處不好。好像鄉人進城,走在街上車馬往來,和見了龍王的寶庫一般,樣樣奇怪了。”說話時,那幾頭驢子,已經走到身邊。每頭驢子,揹着兩個大簍子,倒像是不輕,那趕驢子的人,在一邊走着。吳碧波隨便問道:“這驢子上是什麼?”那人將第一個驢子往懷裏一帶,吆喝一聲,其餘的驢子,便都停住了。連忙笑着道:“杏兒。”吳碧波道:“就是山裏的杏兒嗎?”那人道:“是的,現摘的。”吳碧波笑着對華伯平楊杏園道:“這種新鮮的山果,比城裏的那要好吃十倍。”華伯平便笑着對那人道:“鄉下大哥,賣給我們幾個嚐嚐,行不行?”那人聽見城裏先生,叫了他一聲大哥,歡喜得很,說道:“出在咱們山裏呢,不值什麼,還要買呀?”說畢,就在第一個驢子背上解下一個附帶的筐,伸手進去,捧了一捧黃澄澄的杏兒出來,說道:“送您嚐嚐。”華伯平連忙把草帽子翻過來接着,說道:“多謝。”那人聽了一聲多謝,又捧了一捧來。華伯平見他這樣客氣,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個毛錢出來遞給他。那趕驢子的,死也不肯要,說道:“就是賣,也不值這些錢呢。”說畢,牽了驢子就走了。楊杏園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這杏兒,有雞蛋大一個,不覺伸手在華伯平帽子裏拿了一個,在身上短衣袋裏,抽出手絹,將杏兒擦了一擦。在手上拿着,就覺有一點清香。咬了一口,甜美異常。一個吃完,不覺又要吃兩個,一連就吃了三個。華伯平吳碧波兩人更不必說,對着帽子吃了個不歇。三個人將杏兒吃完,吳碧波問楊杏園道:“如何?”楊杏園道:“果然好吃,城裏果局子裏的,決沒有這種好味。”華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在西山大樹蔭下披風吃杏子記。”楊杏園笑道:“好囉嗦的題目。”華伯平道:“不這樣囉唆,那就不時髦了。”吳碧波道:“不要說了,太陽慢慢偏西了,我們下山去,好好歇歇罷。”說着,他一面穿長衫,一面在前走。三個人一路走下山來,到了西山旅館,只見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階沿上揀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過來,便問要吃什麼。華伯平對楊杏園道:“餓不餓?”吳碧波楊杏園都說不餓。華伯平對茶房道:“來一份茶點罷。”一會兒工夫,茶房捧了一壺紅茶,兩碟點心來。楊杏園只喝了半杯兌上牛乳的茶,吃了兩個點心,便躺在藤椅上,閒眺野景。
在這時,一輛大汽車開到門口敞地,一共走下來四個人,兩個西洋人,兩個穿西裝的中國婦人。一個婦人,有二十多歲,一個卻只十八九歲。這兩個人的衣服,都是薄紗的,袖口都在脅下,露出兩條溜圓的胳膊。領子是挖着大大一個窟窿,胸前背後,露着兩大塊肉。那二十多歲的婦人,肌色黃黃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着帽子,滿頭的燙髮,連耳朵額角,全遮住了,儼如一個鳥窠罩在頭上。那個年紀輕些的,一張長臉,皮膚倒是白些,卻又生了滿臉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個半月式的短髮。兩個人穿着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晃着兩隻光胳膊走了進來。兩個西洋人緊緊後跟。走到這露臺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極和藹的笑臉,上前歡迎,輕輕的說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點了一點頭。幾個茶房,七手八腳,張羅座位,就讓這兩男兩女在楊杏園這一桌旁邊坐下。那兩個婦人的粉香,便一陣一陣,兀自撲了過來。那西洋人裏面,有個長子,便操着不規則的京話,問那婦人道:“汽水?冰淇淋?喝汽水,好不好?”那大些的婦人笑道:“喝一點兒汽水罷。”長子西洋人道:“吃汽水?很好很好!”說着,一指年紀輕的婦人問道:“你喝汽水,好不好?”她手上拿着一柄四五寸長的扇子,打開半邊掩着嘴脣,笑着點了一點頭。那一個西洋人,是個胖子,看見了便和長子一笑。吳碧波在一邊看見,心裏好生不解,這四個人並不是那樣十分親密,當然不是夫婦。而且言語上隔閡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兩個西洋人,不懂中國話罷了,就是這兩個婦人,雖然洋氣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語,怎樣會和西洋人一塊兒來遊西山呢?這真奇極了。他便用低低的聲音,操着家鄉土話問楊杏園道:“這兩副角色,究竟是哪一路的人,你看得出來嗎?”楊杏園道:“這有什麼看不出來的。東城一帶,現有一種婦女,專和大飯店裏的茶房聯合一氣,就做這種不正當的洋商貿易。上等的能跳舞,能說外國話。這大概是初出世的雛兒呢。你若是在城裏碰見她們單獨的走着,真當她是一個歐化的閨秀呢。”說時,那個年紀大些的婦人,似乎知道這邊有人注意她,不住的向這邊看。吳碧波怕人家知道了,大家就閒談別的事。
一會兒工夫,外面進來一個人,看見華伯平,走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華伯平看時,是楊次長的聽差。這楊次長在這西山有一座房屋,就是華伯平要向他借住的那一家。那聽差說道:“昨天楊次長吩咐,說是華祕書要到山上來,怕他們不認識,派聽差今天一清早就來了,好引着上山去。您啦,還是歇一會兒,還是就去?”華伯平道:“就會罷。”便叫茶房開上賬來。華伯平接過來一看,茶點三份,外帶菸捲汽水,共是五塊多。楊杏園對吳碧波一笑道:“很公道,和北京飯店的價錢差不多呢。”華伯平沒有作聲,掏出七塊錢給他,說道:“多的算小賬罷。”那茶房只答應了一句“是”。不像城裏飯酒館的茶房,多少還會說一句謝謝。三個人出了旅館,那聽差早就替他們僱好三乘轎子。楊杏園道:“路若是不多,我們就走了上去罷,這轎子並不舒服。”吳碧波領教了上山的滋味了,他一聲不響,就上了一乘轎子去。第二個華伯平,也毫不謙遜,坐上轎子去了。楊杏園見大家都坐轎子,自己不能走着跟了上山,也只得坐轎子去。那轎子是一把藤椅,在椅子面前轎槓上,用兩根繩子吊了一塊板,這就是個擱腳的。椅子上面,六根柳條,撐着個藍布棚兒,好像涼粉攤上那個布單子。三個人都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半空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覺得笑起來。這轎子上山,一直往楊次長的別墅而來,走的都是小路。轎子一步一步前進,前高後低,坐轎子的正是仰着上去,後來上一個陡些的高坡,人簡直躺在椅子上面。吳碧波嚷了起來道:“危險,不要倒下山去吧?”轎伕笑道:“不要緊,我們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知擡過多少人,要都倒出轎來,那還了得。”上了這個土坡,半山腰裏,一塊平地,平地上有幾棵大樹,樹底下,一所平頂西式房子,門前一個露臺,有兩個人在露臺底下走上前來相迎,轎子便停了,大家知道這就是楊次長的別墅,一齊下轎。
那個引着上山的聽差,便在前引路,進得門來是第一進屋,穿過這一進,上一個土臺,便是一個院子,又是一進屋。前後兩進,絕不相連,倒像是一樓一底一般。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不過外加一道遊廊。遊廊的柱子上,被青藤都繞滿了,看不出來。院子右邊,一個大削壁,壁上倒掛着一株松樹,樹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裏來。左邊遠遠的一座山,是由屋後環抱過來的。這一所屋,可以說是三面環山。這上面的屋子,遊廊凸出來一角,成了一個平臺,四面都是短短的碧廊繞着。平臺正中,早已擺了一張石面桌子,三把躺椅。華伯平三人走進平臺來,躺在椅子上對外一看,直望着面前的山,低到平地去。再一看平原,村莊樹木,都是一叢一叢的,像玩具一般在地下。再遠些,地下有一層白色的薄霧,就看不清楚了。這種薄霧,浩浩蕩蕩,一直與天相接。在薄霧裏,隱隱的看見黑影子,高低不齊,那就是北京城了。這時聽差把茶煙都預備了放在桌上,和他們三人打手巾把兒。華伯平躺在睡椅上,兩腳一伸道:“這地方遠近都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人翁太會享福了。”便問聽差道:“你們貴上一個月來幾回?”聽差笑道:“一年也許攤不上一回哩。一月哪有幾回?”華伯平道:“今年來過嗎?”聽差道:“沒有來過。去年在任上,倒是很來過幾回。”華伯平道:“這就奇了。閒着不來,不閒着倒要來。”楊杏園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政治上的變化,說不定的。有時候有表示消極之必要,不能不到西山走走。下臺了,就應該在城裏應酬奔走。若是政治上的人,下野都到西山來住,那就不必再打算上臺了。”華伯平點頭笑道:“你沒有做官,你倒深知其中三昧。”便問聽差道:“這樣說,這座房子蓋起來以後,就白放在這裏了。誰看守這屋子?”聽差道:“有一個聽差,一個園丁,還有一個廚子,一共三個人。”華伯平笑道:“這也不啻蓋一所別墅,讓這三人來住了。”楊杏園笑道:“像這位楊次長,還不算冤,究竟還來住過幾天。許多人在北京做官,到故鄉去蓋園子,一生也不見面一次。所以相傳有這樣兩句詩,‘蓋得園林爲老計,年年空展畫圖看’。”華伯平道:“大概他也知這兩句詩,所以很歡迎他的朋友借住,免得辜負了這一座別墅。”吳碧波道:“我若有錢造這麼一座別墅,我就閉戶讀書,住在山上。”華伯平道:“你沒有錢造別墅,你就這樣說。你要是真造起別墅來,你就不能實行了。”三個人坐在這平臺上,臨風品茗,看山閒話,痛快得很。
不覺一會兒工夫,天就晚了。這裏的廚子,因爲主人派人傳話來了,對於這三位客的飯食,好好招待,要下山去買菜,又來不及。只得在附近一個廟裏,與和尚商量了半天,讓了一塊肥臘肉來。又把自己喂的雞,宰了一隻,其餘便是自己園裏的菜蔬和瓜豆。七拼八湊,也弄出上十碗菜來開晚飯。雞和臘肉罷了,一碗莧菜,一碗油菜,一碗嫩倭瓜,吃了個乾淨。華伯平道:“這廚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極了,就是北京城裏好素菜館子裏的菜,也沒有這樣好。”楊杏園道:“你忘記白天吃杏子的那回事嗎?這就是那一樣的道理。”吳碧波端着一杯漱口水,正向院子外吐水,便問楊杏園道:“這裏有河嗎?你聽聽這個流水的聲音。”楊杏園走到平臺上來,只見山崖上大半輪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樹木隱隱。天上只有幾顆亮星,在樹梢上陪着月亮。天上一點雲也沒有。一片潺潺之聲,卻在天空。楊杏園笑道:“這哪是水聲,水有在半空中響的嗎?”吳碧波道:“這難道又是樹葉響,和白天在山口上聽的可不同。”華伯平聽他兩個人在外面說話,也走了出來。側耳一聽,果然聽見一道灘河流水的聲音,在這屋外,像在山腰裏,又像在山頂上。笑道:“有了,我明白了。這就是書上說的那個松濤,對不對?”一句沒說完,只聽見波浪洶涌之聲,隨風而來。回頭又聽見沙沙之聲,由遠而近,挨着這屋子過去。華伯平道:“妙極!這要不是在山上住,哪裏知道這種景況。”三個人漱洗已畢,依舊坐在這平臺上。那月亮離着屋外山頂,也不過一丈來高。在月光之下,近看山光樹影,清幽如夢,遠看山下,雲霧濛濛,不知所在。四圍除了樹木爲風所吹之聲而外,就是這屋的四周,幾頭野蟲,唧唧的叫。楊杏園道:“我在此時,只覺得萬念俱寂,想起北京城裏的繁華,真如電影一般。”吳碧波道:“所以古人作書,都在深山,必定如此,方能夠心地乾淨,做得出好文章來。”大家正說着,忽聽見一陣吹笛子的聲音,在山上送下來。那調子是《梅花三弄》,本也很熟的,只是在這深山之中,殘月之下,便覺得有無限淒涼。華伯平道:“咦!”他只說了一個字,楊杏園和他擺擺手,三個人便都不作聲,坐着悄悄地聽去。一直等笛子吹完,吳碧波道:“杏園,我們不要遇了仙家吧?他這一陣笛聲,把我的心都吹動了,酸甜苦辣,我真說不出是什麼味來。”他們說時,聽差正走過來沏茶,華伯平便問道:“這山上是什麼地方?”聽差道:“是一幢廟。”華伯平道:“這笛子是和尚吹的嗎?”聽差道:“不是,是一位馮太太吹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吹一遍。”吳碧波道:“這位馮太太的老爺,是一個司長嗎?”聽差道:“對了。”吳碧波對楊杏園道:“這是一個失戀的傷心人,難怪她這調子,吹得幽怨極了。”楊杏園道:“你怎樣知道?”吳碧波道:“她的戀人,嫁給了我們的親戚,我怎樣不知道?”華伯平道:“胡說!她的戀人,怎樣嫁起人來?”吳碧波笑道:“不說明白,你不知道。原來她的戀人,一樣的是個女子,不是個男子。”楊杏園道:“妙極。這是同性戀愛的故事。你說,她們是怎麼一段因緣?”吳碧波道:“這馮太太在北京城裏,本來也是個交際之花。後來不知什麼人介紹,在交際場中,認識了一位施小姐。不到三個月的工夫,兩個人發生了同性戀愛。都說男子漢沒有好人,我們躲開他們,到西山去住罷。馮太太對施小姐說:‘這還不是辦法,我們要今生今世在一處,除非你不嫁人,我和丈夫離婚。’施小姐說:‘我早就決定不嫁人了,就怕你不能離婚。’馮太太說:‘好好,只要你能這樣的真心,我就去和丈夫離婚。’馮太太說了這個話,果然和馮司長提出離婚的條件。馮司長本來是個西洋留學生,對婚姻問題,真是講究戀愛主義的,慨然答應了離婚。他又知道他太太,是和人家發生了同性愛,他的好奇心,戰勝了他的嫉妒心,並且答應離婚以後,每月津貼馮太太一百元的日用。這也算仁至義盡了。”楊杏園道:“果是仁至義盡,馮太太可以和他保存一部分感情了。”吳碧波道:“惟其如此,就越發糟了。馮太太當時一鼓作氣的和馮司長離了婚,就和那位施女士同搬到西山來,住在西山什麼地方,我原不知道。”說着一指聽差道:“他說這笛子是馮太太吹的,那麼,就是這裏了。兩個人大概住了兩個月,果然情投意合。後來施小姐常在山上玩,看見西山旅館裏的旅客,男女成雙的居多,她的愛情就不能專一啦。恰好這個時候,敝親在山上養病,遊山遊得認識起來,也發生了愛情。這異性愛的力量,究竟比同性愛的力量大,施小姐就寫了一封信丟在桌上,和馮太太不辭而別,下山結婚去了。馮太太萬不料施小姐是這樣薄情的人,這才知道女子的心,比男子還狠,又悔又恨,真是萬念皆灰,住在山上,連門都不出了。”楊杏園道:“我若是馮司長,我還接她回去,那才見得他的情深量大。況且馮太太和別人是同性愛,和出山泉水又不很同,自然是墜歡可拾。”吳碧波道:“馮司長何嘗不是如此,但是馮太太以爲丈夫心腸太好,自己卻不好意思見面了。據說,那一百元的津貼,她也不要了。以後何以爲繼,真是一個疑問。”聽差站在一邊,也聽住了。華伯平問他道:“這話對嗎?”聽差道:“不錯,從前還有一位施小姐,和馮太太同住,後來走了。”華伯平道:“這馮太太,可說她負人,人家也負她,這兩筆賬在一處,如今都悔起來,也難怪她不下山了。”說着,那笛子又吹起來了。也聽不出是什麼調子,只覺嗚嗚咽咽,若斷若續,很是悽楚。楊杏園用手搔着頭髮道:“可憐!我不忍卒聽了。”華伯平笑道:“你向來自負是個多情種子,何不想法救她一救?”楊杏園道:“連她自己丈夫都不能救她呢,何況別人?”這時,月亮越發斜了,涼透毛髮,楊杏園不覺打一個寒噤。當時,笛子也就戛然中止。楊杏園道:“咦!有什麼變故嗎?這笛子吹到中間,陡然停止。不像自然的收束。”吳碧波道:“你又見神見鬼。”華伯平道:“不然,我也覺得這笛子停得可怪。”吳碧波道:“我想她拿着笛子,一定在風露裏吹,剛纔這一陣風我們都受不住,她一定也是受不住,所以不能吹了。”楊杏園道:“這話也近情理。但是一個孤孤單單的婦人,在深山裏住着,拿着一根笛子,在淡淡的月亮底下,對涼風暗露來吹,這種情景,也就不堪了。”吳碧波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楊杏園道:“王道不外乎人情,人情不外乎天理,你覺得我這話腐敗嗎?”華伯平笑道:“話卻是對的,不過這好像做官的人說的。”楊杏園一想,果然,自己也好笑起來,三個人在月亮底下坐了一會,身上越坐越涼,只得去睡。
這裏的牀鋪,都是楊次長預備好了的,乾淨得很。因爲大家都要試試山居的風味,各人搬了一張鐵牀,踞了一間屋。三個人在白天走山,已經辛苦了。晚上又談了這久,所以一到牀上就睡着了。楊杏園正睡在興濃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大叫起來,不覺驚醒。要知爲何有人大叫,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