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是事有湊巧,今天來看病的,正是史科蓮的姑父餘先生。他本來隨着看護婦走的,一見史科蓮和一個男子站着說話,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蓮見姑父前來看病,以爲是破格的殊榮,很是感激。那餘先生一見面,便問是和誰說話?史科蓮因爲這事值不得注意,便隨口告訴他道:“是一個同學的親戚。”餘先生聽了,也沒說什麼,也不進養病室,掉轉身,徑自走了。這時史科蓮才恍然大悟,姑父對於這件事不滿意。心裏一想,早就和餘家脫離關係了,因祖母病,纔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依舊搬到學校裏去的,只因爲害了病,可耽擱了幾天。現在姑父既然還是不以本人爲然,連醫院也不住了,就回學校去罷。至於後事如何,到了那時再說。主意拿定,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問醫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醫院。好在身上還有些零錢,也不怎樣痛苦。所有存在餘家的東西,就寫了一封信給餘瑞香,請她檢了送來。這個時候,到開學時間,已經很近,寄宿的學生,紛紛的來了,很是熱鬧,自己一肚子苦悶,也就無形中減去不少。不過開學時間既近,學校裏的學膳宿費,都得預備繳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來京以後,再和她從長計議,把自己的終身大事,也解決了。現在學校裏催款催得厲害。沒有法子,只好不避嫌疑,再去找楊杏園,仍舊是求他接濟。
這日下午,照着往日去訪他的時候,到楊杏園寓所來。進了前座院子,富氏弟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後面院子裏,卻有兩個人說話,聲音很高,史科蓮一聽,是楊杏園和方好古老先生說話。自己心裏一動,走到月亮門邊那牽牛花的籬笆下,就不願上前。且站一站,聽着自己是否可以進去。若是不能進去,大家一見面,更難爲情了。當時就聽見楊杏園道:“你老先生不用說了。只要李小姐到了北京,這事就會明白的。”方老先生說:“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實在是她願意犧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爲她來,還是爲着自己不成?”楊杏園道:“我說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沒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實說,我是爲着灰心到了極點,反正今生無婚姻之分,認識女友,也不要緊。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幫助她。若是我現在和史女士談到婚姻問題上去,我這人未免其心可誅了。李女士苦苦的給我和史女士說合,真是給我一種痛苦。我原以爲她身世飄零,才認她做一個朋友,常常幫助她一點。若是這樣,彷彿我對她別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見她了。”史科蓮聽到這裏,不由得心裏一陣發慌,連忙向後一閃。貼住了月亮門邊的白粉牆,呆呆的站着出了一會神。心想還站在這裏做什麼?於是嘆了一口氣,低着頭就走出大門。自己要想走路,已經分不出東西南北,胡亂僱了一輛車子,就回學校去了。進了寢室,衣鞋也不脫,就伏在疊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寢室的學生見她形跡可疑,也驚慌起來。便連連的叫她,哪會答應,這至少是暈過去了。同學一陣亂,把學監請了來,趕緊就打電話找醫生,幸而醫院路近,又是校醫,不多大一會工夫,醫生就來了。據他說是不要緊,給史科蓮注射了一針,又灌了一小瓶藥水,人就清醒些。學監將她移到養病室裏,讓她好好的養了兩天,也就復原了。
史科蓮這兩天一個人睡在養病室裏,十分清靜無事,消磨時光,就把楊杏園的話前後仔細一想,自己心裏爲自己解釋,李冬青和楊杏園感情好極了,爲什麼要回絕他的婚姻呢?從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現在覺悟了,原來爲的是我。我因爲楊杏園很接濟我,感謝他的心事是有的,談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裏會想到呢?不過祖母在日,老有這個意思。我雖然反對,她和冬青說了也未可知。況且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說不忘楊杏園的好處,又和楊杏園常常往來。這樣一來,冬青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締婚的意思,因爲愛楊杏園,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願退出這個愛情的範圍,讓我們成就好事。唉!這實在是她錯了。偏是我一刻又沒想到,並不反對這樁親事。於是冬青格外灰心,極力舉我代她。楊杏園以爲有我,弄得他的愛人疏遠,就最怕和我提親事。不過可憐我,又不願和我斷絕關係。所以這個問題,就越鬧越糾纏了。史科蓮想到這裏,以爲我其始對楊杏園並無所謂,我何必不和楊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讓他們團聚。而這樣一來,不但把他兩人的痛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餘家對我一番揣測,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個無掛無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裏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麼婚姻。主意決定,心裏寬了許多,便靜等李冬青來了,把話和她說明。順便和她商量,請她想一個法子,解決自己生活問題。心裏一寬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學校裏會計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應,十天之內,作一次繳齊,決不少一個銅子。若是沒有錢繳清欠賬,馬上搬出學堂。會計見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料想她一定有把握,就老實等她十天。過了兩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說是一星期之內準到,又特意到史科蓮學校裏來,把話告訴了她。史科蓮就更安心等了。不料過了一天,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蓮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沒有消息。打電話到方老先生公寓裏去問,他也說是不知道。自己是說了硬話的,到十天一定繳款,現在怎樣辦呢?本來自己生活問題,還沒有解決,讀書不讀書,更談不到,現在若把自己的衣物當了賣了來繳學費,把後路斷絕,更不是辦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有消息沒有?若是依舊沒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見了會計,說款子有點事延誤了,還得過六七天。會計因她是先聲明的,也就答應了。史科蓮說了這話之後,頭兩天實在很急,課既不上,吃飯也吃不飽,睡覺也睡不安。一天到晚,只覺得心裏像火一般,自己也說不出來,究竟有什麼痛苦。過了三天,心裏復又坦然,無論遇到什麼事,覺得也無意思。這個時候,就是有人走上前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將自己飽打一頓,也覺得不必和人計較。心裏不是那樣吃了辣椒似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絕沒有一件事記掛着。飯到了時候就吃飯,睡覺的時候,倒在牀上,也安然入夢。一天到晚,見人就微笑,卻並不上課。同學們見她先是發愁,現在又很快樂,也不知道爲什麼這樣喜笑無常。她自己卻不在乎似的,並沒有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學們都走了,她卻關了寢室的門,寫了一天的信。這許多信中,就有一封給李冬青的,有一封給楊杏園的。信寫好了,把其餘的信暫收在箱子裏,給楊李兩封信,便藏在身上。當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裏來。何太太正盼望着她,見她來了,很是歡喜。及至史科蓮說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不得呢!我到貴校去了兩回,說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認識餘府上,不便去拜訪你。預料你總有什麼事耽誤了,不然,你不能離學校這樣久。老太太這大年紀歸西去了,也是人生落葉歸根的事,不必去傷心。你是難得來的,我要留你吃晚飯,肯不肯吃?”史科蓮笑道:“可以,我正有話和你談呢,本不能來了就走的。”何太太道:“這樣就爽快。你有事就說罷,我早就承認極力幫忙了。”史科蓮知道她猶自誤會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沒有什麼話說,我就是有兩封信,請你轉交給兩個人。”說時,便在身上將信取了出來,交給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給楊杏園和李冬青的,心裏就有些疑惑,冬青總是要來的,有話可以面談,何必要寫兩封信,讓自己去轉交呢?史科蓮見她躊躇的樣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這裏面寫什麼,你就不管了。這兩封信,請你在一個禮拜之後,纔可以拿出來。一個禮拜內,無論如何不要發表。”何太太皺着眉偏了頭呆想。史科蓮笑道:“我事先不便說,一個禮拜之後,拆開信來,反正也瞞不過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見她笑嘻嘻的,逆料這裏面有許多兒女私情,既然她要一個禮拜之後交,想必有她的理由,自己也就未便追問,笑道:“好罷,我就猜一個禮拜的啞謎。將來打開信來,我看究竟有些什麼奧妙。”史科蓮道:“自然有奧妙。可是一層,你若不到時候就發表,那是不靈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個禮拜,看你是怎樣的靈法?”史科蓮見她答應了,心裏很痛快,有說有笑。當晚在何氏夫婦家裏吃晚飯,還喝了一點酒。晚餐的時候,何劍塵也同席,她這樣歡喜,卻出乎意料以外,以爲她究竟年輕,現在婚姻有了着落,連祖母喪事也都忘了。吃過飯之後,史科蓮要走,對何太太道:“送送我罷,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會面呢!”何太太聽說,果然不替她僱車,送出大門口,還陪她走了一條大街,她這才僱車去了。坐上車還連說了兩聲再會。
何太太見她很高興的回去,以爲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滿意而歸,回家就對何劍塵道:“史小姐對於楊先生的婚事,總是千肯萬肯十分滿意的了。但是楊先生老是咬定什麼嫌疑不嫌疑,這件事叫我們旁邊人怎樣去措辭。”何劍塵笑道:“不要忙,我有一個機會。上次我們探吳先生的口氣,他不是有了情人嗎?昨天晚上,我探得最確實的消息,他和同鄉朱韻桐女士,已經在西山訂了婚了,我們正要捉住他,喝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寫得很好,朱女士又會畫中國畫,因此他辦了許多合作的扇面條幅,預備宣佈婚約後,就分送男女朋友,作爲紀念。你想他兩人雅人深致,快活不快活?”何太太道:“這和楊先生又有什麼相干?”何劍塵道:“青年人見別人結婚,沒有不羨慕的。我要對碧波說,叫他招待賓客宣佈婚約的時候,辦得熱熱鬧鬧,把史女士也加入這宴會。杏園自然是到的,就趁那個時候,向他進言。”何太太笑道:“我以爲你真想了什麼法子,原來就是這樣一頭屎主意。要是楊先生那樣容易受感動,早就解決了,還等今日嗎?”何劍塵笑道:“其實我是真沒有法子,不過這樣說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沒有來以前,探探他的口氣。若是他非娶李女士不可,我們就轉過來勸李女土罷。”何太太笑道:“你簡直是傻瓜,越說越遠。李女士要願意結婚,還用得着我們現在來勸嗎?”何劍塵道:“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各人自掃門前雪,隨他們去罷,我不管他們的閒事了。”何太太笑道:“你說出這話來,簡直該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當年我們的事,人家是怎樣幫忙的。到了現在我們就不應該幫人家一點忙嗎?”何劍塵笑道:“你這人倒是知恩報恩,今天晚上他要上報館來的時候,可以對他說說。”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嗎?”何劍塵道:“哪裏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請假,勉強做事呢。他不但照舊做事,而且又另外加了兩件事做。”何太太道:“那爲什麼,不怕受累嗎?”何劍塵道:“我也是這樣勸他,據他自說,這兩年以來家道中落,南邊全靠他寄款子接濟,他自己的錢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何太太道:“我就常說楊先生不知道什麼叫算賬,這是他一個大壞處,這個樣子,每月掙一萬也是窮。”何劍塵道:“你以爲天下人都要像你們一樣,抱着一本奶奶經,掐着指頭過日子不成?”何太太道:“又是楊先生那句話了,銀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是餘積幾個不好嗎?楊先生若是能餘積幾個,何至於現在生病還要賣苦力做事呢?”何劍塵道:“各人有各人的心胸,你以爲這話有理,人家還以爲這話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說了。”何劍塵說到這裏爲止,也就上報館去了。
到了編輯部,只見楊杏園撐着頭,一隻手在桌上寫字。身邊站了一個排字小徒弟,正在等稿子。何劍塵一偏頭看他,見他緊鎖着兩眉,一語不發。手上捏的正是一枝無尖禿筆,只聽得一陣細微的瑟瑟之聲,在紙上響。連書帶草,在那兒趕着做稿子。電燈映得他那兩頰,越見得蒼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經寫好題目是“三大快活主義”。何劍塵不由笑了起來,說道:“你貧病交加,還說三大快活主義,你真是一個能苦中作樂的人了。”楊杏園道:“我乾的這個買賣,不是要給讀者一種興趣嗎?依你說,我該天天對了讀者痛哭纔對呢。”何劍塵道:“不是那樣說,你既然有病,應該多休息些時候,何必這樣拼命的掙扎着來做呢?”楊杏園長嘆了一聲道:“我的責任太重了,我的負擔也太重了。春蠶到死絲方盡,寧人負我罷。”何劍塵本來要慢慢的和他談到婚姻上去,現在見他滿腹牢騷,就不願意再談那個,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嗎?他和朱女士訂婚了。”楊杏園道:“我原也彷彿聽到這一句話,但是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守祕密。今天上午伯平來看我的病,我問他,他說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氣,還是頑皮。打算擇一個日子,他和朱女士各人單獨的下帖子,請各人的客,這地點可在一處。等客到齊了,他們做起主人,臨地宣佈婚約,讓人家意外的驚訝,而且還有許多合作的書畫小件,當場送人。不過這事究竟守不住祕密,他已經公開了,打算三五天內,就要請客。請客的地點也特別,在香山甘露旅館。約好了地點齊集,他賃了兩輛長途汽車載鬼,一車裝了去。”何劍塵笑道:“不要胡說,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氣,你怎樣把賓客當鬼,那主人翁成了什麼呢?”楊杏園笑道:“我一時不留神,說出這句話,你千萬不要和碧波提起,他縱然不忌諱,也不能認爲這是好話。”何劍塵道:“那自然。你和兩方面都認識,大有作證婚人的資格。”楊杏園道:“不錯,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裏會過兩次。她怎樣認識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劍塵道:“碧波這上十個月,不是開始研究圖畫,加入了什麼書畫研究會嗎?這就是他們認得的緣由了。”楊杏園道:“是真的。現在男女社交,還不能十分公開,大家只有藉着什麼研究會,什麼文學社的幌子,來做婚姻介紹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樣好好學起畫來?原來他是學着畫眉呢。”說話時,楊杏園已將文稿做完,將筆一扔,昂頭長嘆了一聲說道:“累夠我了。”何劍塵道:“你回去罷。稿子若是不夠,我來和你設法子。”楊杏園對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匪淺。”於是立刻就坐車回去。到了家裏,脫衣上牀便睡。
富家駿這幾天正趕着修理自己的舊作,預備出單行本。每天晚上,總要到十二點鐘以後,才能睡覺。他房後一扇窗戶,正對着楊杏園的房間,他理一理稿子,擡頭一看,只見對面屋子裏黑洞洞的。心想剛纔電燈亮了一陣,怎樣又滅了,難道楊先生沒有回來嗎?正好聽差進來沏茶,一問時,他說楊先生今天回來,茶也沒喝一杯,就睡下了。富家駿知道楊杏園的病沒有好全,怕是病又復發了,因此輕輕的走進他屋子去,將電燈一扭着,只見楊杏園向裏側身而睡,桌上有一個貼着快信記號的信封,旁邊亂鋪着幾張信紙,有一張信紙,卻落在地下。因俯身給他拾了起來,無心中卻看見上面有一行觸目的字樣。那字是:“今年歲收荒歉,家中用度,愈形緊迫。信到之後,務須查照前信,籌洋一二百元寄來。”富家駿只看了這幾個字,知道是楊杏園的家信,不便往下看,就給他放在桌上。那麼,楊杏園所以力疾從公,也大可以想見了。當時也不驚動他,依舊熄了電燈出去。到了次日,特意回去,見了富學仁,把楊杏園經濟恐慌的話告訴了他。富學仁道:“既然如此,我這裏開一張兩百塊錢的支票,你送給他,就算是你們的束脩。他是不亂要錢的人,你這話可要好好的說。”富家駿也覺他叔叔這事辦得很痛快,趁楊杏園不在家,把一個信封將支票封了。信封寫了幾個字:“奉家叔命敬獻薄儀以代束脩,學生家駿上。”楊杏園回來,將信拆開一看,就知道富學仁是有心救濟自己。不覺嘆了一聲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自己正要錢用,用不着虛僞謙遜,就收下了。吃晚飯的時候,親自告訴富氏兄弟,叫他轉爲致意道謝。次日便忙着把款子匯回家去,款子剛匯走,當日又接了家裏一封信,說是銀錢週轉不過來,家裏要賣了房子還債,以後接濟家款,日子就不可差移,免得再舉債。本來想這款子寄回家去,就要辭了一兩件事,輕閒輕閒,看到這封信,又不敢着手了。自己轉身一想,天天這樣幹下去,也不見有什麼痛苦。大夫雖說病根未除,作醫生的人,是過分的細心,用話來嚇病人的。自己又不痛,又不癢,有什麼病呢?這樣一想,把繼續工作的心事,復又決定。過了兩天,也不覺得有什麼痛苦,不過飯量減少,懶於動作而已。
這日清早起來,剛一醒過來,忽聽得聽差在外面說,趕快去告訴楊先生,這是一件喜信,他聽見了,一定十分快活的。楊杏園聽了此話,以爲是李冬青到京的信來了,一翻身爬起來,趿着鞋,走到玻璃窗下,掀起一塊窗紗,向外看去。只見聽差手上拿了一個很漂亮的信封,由外面進來。楊杏園便問道:“是我的信嗎?拿進來瞧瞧。”聽差送進來,接過來看時,是一個潔白紙面,上面一個犄角,印着幾片綠色的葉子,間着兩三朵菊花。用紅絲格框了一個框子,中間就寫着收件人的姓名。那字寫得非常端正秀麗。楊杏園一看,就知道是吳碧波的筆跡。翻過來看時,卻是紅色印的仿宋字跡。那字道的是:“我們因爲彼此情投意合,一個月以前,已經訂婚了。近來許多好友,曾問及這一件事。而且許多好友,只認識韻桐或碧波一個人。我們爲彼此介紹和諸位朋友見面起見,特定於月之一日,在香山甘露旅館,潔樽候光。當日並備有長途汽車迎送。諸位好友,均請至西四亞東茶點社齊集,以便登車,務請光臨。朱韻桐吳碧波敬啓。”楊杏園心想這樣好的紙和這樣美麗的印刷,我以爲要寫上些很雅潔的小啓,不料卻是這樣平俗的文字。碧波也是之乎者也,常常咬文嚼字的人,何以遇到這樣好的機會,不賣弄賣弄呢?正在這時,何劍塵來了電話,也是說接到了這一封帖子。楊杏園便告訴他,這帖子何以用白話寫?何劍塵道:“我聽到說了,他本來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這位朱女士說,他們的朋友新人物多,若要那種文字,是丟在臭毛坑裏三十年不用的東西,恐怕朋友們要笑的。而且他也說了,料得你的佳期,也不過在重陽佳節前後,這一段風流韻事,情願讓給你去幹了。”楊杏園在電話裏聽了,也笑個不止。何劍塵道:“如何?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便商量着要不要送喜禮。楊杏園道:“訂婚是用不着送禮的。不過我們交情不同,我本可作幾首歪詩賀他。既然他跟着夫人轉,嫌腐敗,我們就買點雅緻些的小紀念品得了。我這一向子疲倦極了,不能上街,東西就全由你買。等他結婚的日子,再送禮罷。”何劍塵道:“你身體弱到這樣,西山還能去嗎?”楊杏園道:“到那天再說罷。”掛上電話,楊杏園拿了那帖子出一會神。心想以情而論,不能不去,剛纔不該說再看的話,很是後悔。偏是何劍塵又把這話通知了吳碧波,說是杏園身體弱,你可以勸他,香山不必去了。吳碧波覺得也是,又親自來見楊杏園說道:“由宮門口到甘露旅館,上山有半里之遙,若是找不到轎子,恐怕你上去不了,你就不必去罷。”他這樣一說,楊杏園覺老友體貼周到,越是要去。說是並沒有什麼病,應該參與喜事,讓精神上愉快愉快。吳碧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另僱輛車子接你罷。長途汽車,坐得不舒服。”楊杏園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你未免太破費了。”吳碧波笑道:“那也說不得了。誰教我們的交情很厚呢?”楊杏園見他如此說,更是要去,便認定了必到。可是就在這日晚上,有些發燒。到了次日,燒得厲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覺。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只有一天,料着也總不會恰在這個時候就會生大病的。晚上要表示無病,還掙扎到報館裏去了。何劍塵等他稿子發完了,就拉他到編輯室隔壁屋子裏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紅鸞星動了。”說時,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給他道:“你看看,這是那位史女士託我轉致的一封情書。你什麼時候能作答呢?”楊杏園接那信封一看,上面寫着“煩代交楊杏園先生啓史託”。楊杏園倒很爲詫異:她爲什麼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轉交過來呢?心裏默計着,總不外婚姻問題。在這裏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說道:“又不知道你們弄什麼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說。”何劍塵道:“這可不干我事,人家託了,我不得不交給你。至於信上說的是些什麼,我一點不知道。”楊杏園道:“這時我也不和你分辯,讓我看了信再作計較。”當時各不言語,楊杏園先自回家,坐在車上一路想着,史女士爲什麼寫信給我呢?答應我的婚姻嗎?不能夠。無論女子如何解放,沒有反先向男子談判婚姻問題的。拒絕我的婚事嗎?也不對。我和我的朋友,只是背地裏討論這件事,並沒有誰正式和她提到這一層。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又怎樣能無的放矢的來拒絕哩?一路想着到了家,什麼事也不管,首先就把這一封信拆開來看。倒是厚厚的有幾張信紙。那信道:
杏園先生急鑑:在您看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上海了。我這次南下,沒有一定的方針要到哪裏去,也不必計劃着到哪裏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原來我的意思,只圖報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別的事情,我是不計較的。
楊杏園劈頭看了“我已經到上海了”一句,心裏已經是卜通一跳。看到這裏,這次南下,卻是爲着本人,這就很可詫異。我有什麼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這倒要看她所舉的理由。再向下看時,那信道:
二位對我的恩惠,也不必來說,您二位當然也認爲有的。我雖不能像夫子所說的話去做,以德報德,但是無論如何,我總不能以怨報德。我既不能以怨報德,我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着。因爲先祖母去世以後,我孑然一身,就灰心到了極點。我在北京沒有家,到別處去,也是沒有家,所以我就覺得無論走到哪裏去,無非是一個人,走與不走,沒有關係。不過因爲許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姻問題,我爲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決定了等李女士來再說。這話怎樣說呢?以先生品學情誼和我來締婚,我當然無拒絕之餘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生對我,恐怕談不到愛情二字。既沒有愛情,婚姻從何而起呢?
那信原是八行紙寫的。第一二張,還行書帶草,寫得勻勻的。現在寫到這裏,字跡更潦草了。字體固然大了許多,墨跡也很淡。下面寫得是:
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爲什麼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愛情作用,所以這樣辦。但是無論如何,您和李女士的愛情,也是公開的,我萬萬趕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這樣不解您的意思哩!其後我又想,她或者憐惜我,讓我有終身之靠。所以寧可犧牲自己,來幫我的忙。然而這下井救人的行爲,我也不大信任。最後我聽人說,她立誓要抱獨身主義,她落得做個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薦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應這件事。因爲您和李女士兩方面的關係人,都來勸我,我想您兩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有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貴寓處,聽見您和方老先生談話,您和李女士的情愛,是萬萬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願意這件婚事,那已是絲毫不錯。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後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我感謝,我們有締婚的意思。不過礙着她,不好進行罷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愛範圍,來主持這件事。這正是她愛您之極,不願您不快活。同時也是成全了我的一生,她卻不知這完全出於誤會。先生原不曾愛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總而言之,都是爲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橫生了一種隔閡。由此說來,李女士忽然消極,爲的是有我。先生堅決的要李女士到北京來,也爲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誤會,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會明白,也許再添些糾纏,我與其費許多脣舌筆墨,來解釋這個誤會,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開。那麼,李女士一到京,聽我走了,自然把疑雲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謂了。
楊杏園看到這裏,才把一天雲霧撥開,情不禁的,將腳一頓道:“她自己完全誤會了,還說是我們誤會,這不要命嗎?”再往下看是:
因爲如此,我就在寫信的第二日動身南下了。我將我所有的東西,和先祖母所遺留下的東西,一齊變賣,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這個錢,我就可以去找我的歸宿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個遠房的叔叔。聽說他在一個工廠裏管賬,我和他找點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設法回雲南故鄉去,因爲那裏還有些家長,或者可以給我一點安身之所。不過我有一句題外的話,要告訴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訓,我決計守獨身主義了。不獨守獨身主義,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親戚朋友來往了。因爲我覺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諒解,就不必往來。然而誰又能諒解誰呢?自然,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守獨身主義投身到社會上去,是很危險的事,但是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還有什麼危險可怕呢?
楊杏園看到這裏,心裏未免有些惻然不忍,嘆了一口長氣道:“聚九州十三縣鐵,不能鑄此大錯也。”再看下去是:
既然我不怕死,哪裏也可以去。縱然是載途荊棘,我也看成是陽關大道。有一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着,等死神降臨。所以從此一別,也許三十年五十年後我才死,也許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總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歡迎死神,我也不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這就是以後我的下場,請您轉告我的朋友罷。大家永久不見了,也不必掛念了。先生對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報答,若有來生,來生決不忘的。若無來生,就算天下多一個負您的罷了。除函告先生外,並另有一函,將此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盡於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蓮 謹白
楊杏園反覆將信看了兩三次,越看越心裏難過。心想一個十幾歲的女子,要孑身隻影,去飄蕩江湖,這豈不是危險萬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種形勢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種種誤會,種下這種惡果。看她這信,竟是很鍾情於我的,不知道聽了我什麼話,憤而出此。我一向夢夢,不知她是很有意於我的,我真負疚良深了。幾張信紙,散亂着攤在桌上,他卻兩手相抄,向後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語的,又嘆一口氣道:“今生已矣。”這個時候,業已夜深,楊杏園儘管坐着,只覺兩隻腳冰冷。冷到極點,也坐不住了,只得上牀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