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七十七回 頰有遺芳半宵增酒渴 言無餘隱三字失佳期

  這個趙文秀的表兄王實公,這兩天是常在戲院子裏辦事,所以趙文秀來找他,是十拿九穩可以會着的。當時汽車到了戲院子門口,門口站崗的巡警,也不知道來了一個什麼闊人,趕緊靠旁邊一站。及至車門一開,卻是趙文秀走出來,倒出於意料以外。向來趙文秀進出,是和門口巡警要笑一笑的,這時下了車,昂着頭進大門,巡警和他笑時,他卻沒有理會。走到了經理室,王實公正在寫信,擡頭一見是他,剛要說話,接上又看見他身後站着兩名掛盒子炮的兵士,倒不由得嚇了一跳。趙文秀先笑道:“表哥,我的好朋友吳旅長,現在平安飯店。剛纔我是坐了他的汽車來的。這兩位就是他的護兵。那裏還有宋旅長,孔軍需官,孫參謀長。”王實公聽他說了一大套,卻是莫名其妙,只白瞪兩眼,望着他,他這才道:“我的好朋友吳旅長,他有幾句話要對你說。特意來找你去談談。”王實公道:“哪個吳旅長?我又不認識他。”趙文秀道:“不認識他不要緊,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和我一路去見他得了。”王實公道:“若是有事,非我去不可,我一定去。但是你也要說出原委來,究竟有什麼事要找我去。”趙文秀怕王實公不去,就把吳學起要薦角的事說了一遍,只是沒有提到這角兒是誰。王實公聽了一個詳細,心裏這才放下一塊石頭,原來是不要緊的事。依着王實公,便要坐自己的小汽車去。趙文秀道:“何必呢,我們就同坐吳旅長的車去得了。”回頭一看,見兩個護兵已走,便低低的笑道:“坐他的車,車子外站着兩個兵,那是多麼威風?而且車子開得飛也似的跑,坐在上面,真是痛快。”說時,催着王實公就要他走。王實公被催不過,只好和他一路去。

  到了平安飯店,和吳學起會面,一眼就看見周美芳,恍然大悟,原來薦的就是她。吳學起笑道:“王先生,這周老闆,大概你也認識?”王實公道:“我們原是極熟的人。”吳學起道:“既然是極熟的人,貴園子裏怎樣不請她唱戲呢?”王實公道:“原有這個意思。”說着,皺了一皺眉毛,因道:“無奈人是早請好了的,這個時候,實在不敢加人。”吳學起見他有拒絕的意思,就很不高興,臉上的顏色,由黑裏泛出一層淺紫來。眉頭一聳,眼睛一瞪。王實公見他大有不以爲然的樣子,怕得罪了他,趕快說道:“不過吳旅長介紹的人,總要想法子的。讓我回去,和後臺商量商量看。”吳學起道:“不用商量了。你要回去商量的,不是爲着怕花錢嗎?這一層沒關係,該花多少錢,由我拿出來。你瞧怎麼樣?”王實公笑道:“那是笑話了,哪有這種道理呢?”吳學起道:“怎麼着?你瞧我不起,說我不能花這個錢嗎?”宋漢彪怕兩人言語鬧僵了,要鬧出什麼笑話,因就對王實公道:“我這位吳大哥可是說得到做得到,並不是客氣話,王先生就斟酌辦罷。”王實公道:“吳旅長有這樣的好意,那是很感激的,可是那樣辦,不敢當。”吳學起道:“你戲園子裏自己捨不得花錢,人家花錢,你又不好意思。說來說去,那我薦的人,一定不給面子了。”王實公道:“不敢,不敢,周老闆本很好,我們就打算請。有吳旅長這樣一介紹,格外的要請了。不過……”吳學起道:“別又不過不過的,乾脆你就算請了她。至於錢多少,我們滿不在乎,可就是要這個面子。”王實公見吳學起一再的說,不在錢之多少,料想是不要多少錢,不如就此答應了,遂答道:“既然吳旅長這樣幫忙,我就負一些責任,算是請了周老闆。至於包銀多少,讓我回去商量定了,再答覆吳旅長。”吳學起道:“你說這話,就不通。我還在平安飯店待個十天八天,等你的回信嗎?一了百了,有什麼話,當面說了就結了。”王實公被他一頓硬話相撞,倒弄得不好意思。又是宋漢彪說道:“王先生,你不必考慮,索性把這責任擔一下子。你當面把包銀說定了。”王實公笑道:“兄弟在戲院子裏雖然是個經理,只有請那二三十塊錢的雜角兒,可以隨便調遣。至於好些的,總要和股東會幾個出頭的人,商量商量。”吳學起道:“我瞧你這樣子,也未必能出個三百二百的。若說百兒八十,那不在乎,我每月只給周老闆打一場牌就準有了。你不是說二三十塊錢,能負責任嗎?現在我三十塊錢也不要你出,只要你出二十塊錢就成了。”說到這裏,回頭又對周美芳道:“你別嫌錢少,我每月給你添上一百。這一百塊錢是我出,我倒不怕戲園子露臉。”說時,臉又向着王實公道:“你們對外可別說實話,若是我薦的人,只夠二十塊錢,可就罵苦了我了。”王實公不料吳學起費這麼大力量薦一個人,僅只二十塊錢包銀,真是一場怪事。當時便答道:“果然如此,兄弟就是可以負責答應。但不知周老闆願意什麼時候登臺?”吳學起笑道:“這個我可不能作主。世上的媒人,只能給你找新媳婦,可不能給你包養小子。”周美芳聽他說話真粗,倒有些不好意思。吳學起見她沒有作聲,便道:“怎麼着,你嫌錢少嗎?你放心。我答應了的錢,若不算事,我吳某人,就不是人造的。”他這一起誓,滿屋子人都笑了。吳學起道:“別笑,我這是真話。紀老闆,咱們辦的這事,你可別對外人說。你一說了,周老闆就怪寒磣的。”紀丹梅還未答言,吳學起又掉過頭來,對趙文秀道:“你可得給她鼓吹鼓吹。你不是要我找差事嗎?你就得把這件事,辦得好好的,我就給你設法。你聽準了,姓吳的說話,沒有失信的。”趙文秀心裏是歡喜,恨不得立刻答應幾個是字。無奈當着許多人的面,不好意思說那話,只是乾笑了一陣。王實公問周美芳幾時登臺那一句話,始終沒有問出來,自己逆料,這未必就談得到什麼頭緒。談了一會,約着周美芳在戲院子裏再商量,告辭先走了。

  趙文秀在平安飯店又胡混了一陣,直到只剩宋吳二旅長紀周兩老闆,他才走了。他聽了吳旅長可以給差事的話,就盤算了一宿。心想要捧周美芳,論到錢,我是不夠資格,除非在報上替她鼓吹鼓吹。這影報的編輯楊杏園,和自己曾有點交情,不如去找找他看。他若肯在副張上畫出一塊地盤給我作戲評,我就可以儘量捧一捧了。但是突如其來的找人,人家不疑心嗎?趙文秀想了大半晚上的法子,居然被他得着一個主意。到了次日,便來拜訪楊杏園,因道:“上兩個月,我就說了,要請您去聽戲的。只因爲事情一忙,就把請客的事忘了。昨天有兩個朋友,要我請他聽戲,我就忽然把這事想起來了。因此再也不敢耽誤,今天特來拜訪,請您自定一個日期,將來我好來奉請。”楊杏園道:“那是很感謝的。但是你老哥並沒有邀我聽戲,恐怕是您自己記錯了。”趙文秀道:“不錯,不錯,恐怕楊先生正事多,把這個約會忘了?”楊杏園對於人家來請聽戲,總不能認爲是惡意,便道:“這幾日很忙,沒有工夫去,怎麼辦呢?”趙文秀道:“若是事忙,可以晚點兒去,只聽一兩出好戲得了。我們那兒,有一個現成的包廂,隨便什麼時候去,那兒都有位子空。只要您去,您先招呼一聲,我就給您預備一切。明天的戲,我看不大好,不來請了。後日的戲,好還不算,還有一個極美麗的新角兒上臺,可以請楊先生去看看。只要楊先生說一聲好,報上再一鼓吹,那麼,就是一經品題身價十倍了。”楊杏園笑道:“您說這話,我可不敢當。而且我的事很多,哪有工夫去作戲評?”趙文秀道:“那不要緊。您若不嫌我的文章狗屁胡說,我就給楊先生擔任這項工作,每日送五百字到府,請您改正。”楊杏園一想,他是一個皮簧研究家,很懂一些戲理,若是每日能送四五百字的戲談,倒是一筆好買賣,不可失之交臂,便笑道:“若能幫我這一個大忙,我是感激不盡,要我什麼交換的條件呢?”趙文秀道:“盡純粹義務,什麼條件也用不着。楊先生若一定要報酬,至多有什麼不要的舊小說書,送兩套給我看看,那就成了。”楊杏園笑道:“當編輯先生的人,有人送好稿子給他,猶如廚子得着人送大米一般,豈有不受之理。你老兄有此一番好意,就請早早的把大稿賜下罷。”趙文秀道:“我雖願意班門弄斧,還不知道楊先生的主張如何。我們就以後天的戲,作爲標準,一面看,一面討論,討論完了,我記起來,就是一篇好文字了。後日之約,請你務必要到。”楊杏園正有所求於他,也就答應一準前去。

  到了那天,趙文秀好幾遍電話相催,正午打過一點鐘,就去了。等到周美芳上臺,唱的是《女起解》,楊杏園認爲很好,不覺誇讚了幾句。一會兒工夫,趙文秀離開包廂,不知道在哪裏去了一趟,然後笑嘻嘻的走了來,說道:“楊先生,你說這周美芳不錯不是?她也認識你。”楊杏園道:“這是荒唐之言了。我雖愛聽戲,卻和戲子向無往來,何況她是一個新到京的坤伶,和我怎會認識?”趙文秀道:“這裏面,自然有一層緣由。一說出來,你就明白了。楊先生同鄉裏面,有沒有和你借川資回家的?”楊杏園笑道:“你這話越說越奇了。周美芳難道還是我的同鄉嗎?”趙文秀笑道:“我不說破你不能明白。這周美芳雖不是貴同鄉,她有一個跟包的,可是你的同鄉。這同鄉姓名不傳,只叫老秋,有這個人沒有?”楊杏園笑道:“不錯,有這一個人。他在北京飄流得不能回南,和同鄉告盤纏動身,我略略的資助了一點。但是這事有好久了,他還沒有走嗎?”趙文秀道:“可不是,他現在給周美芳跟包了。他對周美芳一誇獎你,湊上我一介紹,周美芳就說,明天要到貴寓去奉看。”楊杏園道:“那我預先聲明,要擋駕了。並不是我不願見,我的居停,他最喜歡捧坤角,我就常勸他。坤伶再要去拜我,我未免太矛盾了。”趙文秀道:“既然如此,我帶你到她家裏去玩玩也好。”楊杏園道:“向來不認識,前去未免冒失吧?”趙文秀笑道:“她們本來就是抱開放主義,現在初上臺,更要廣結人緣。你去,她極歡迎,一點也不冒失。”楊杏園一看周美芳出臺,就覺得她很有幾分秀氣,經不得趙文秀一再鼓勵,只得答應去了。趙文秀也不等散戲,就帶着他到周美芳家來。這裏相距很近,只穿過一條馬路就到了。

  這是市政公所新蓋的一帶上海式的小土庫門平房,一幢房子一個小天井,三面包圍着四間屋子,兩排房子夾成一個小衚衕。屋子小,人家多,泔水桶土筐破桌椅之類,都由門裏擠到衚衕裏來。走過一條小衚衕,拐彎的地方,有個窄門兒,半開半掩着,門框上貼一張小紅紙條,寫着“周寓”兩個字,又有一塊小白木板,寫着“李寓”兩個字。趙文秀道:“這就是了。”上前將門環敲了兩下。正面屋子伸出一張白麪孔來,見人就一笑。她正是周美芳,馬上對趙文秀點了一點頭,又叫了一聲“老秋”。那老秋向外一闖,看見楊杏園,連忙說道:“周老闆,這就是楊先生。”周美芳直迎了出來,讓他屋子裏坐。楊杏園看那屋子裏正中有一張光腿桌子,桌子下堆了一堆煤球。又是大半口袋白麪。四圍亂放着幾張不成對的椅子,牆上掛着一張麪粉公司月份牌美女畫,還有幾張富貴有餘的年畫,就別無所有了。所幸倒還乾淨,可以坐下。楊杏園萬不料美人所居,是這樣簡單,不免有些驚異的樣子。倒是周美芳看出來了,笑道:“我們這屋子實在髒,可真不能招待貴客,怎麼辦呢?”趙文秀道:“不要緊的。讓你拿了大包銀,賃了大屋子,再來請我們喝酒得了。”老秋搓着兩手,站在屋門口,笑道:“我們這兒周奶奶,正要請趙先生,可是她又剛剛出去了。”周美芳道:“何必還要她在家呢。”便對楊杏園笑道:“就在這街口上,新開了一家江蘇館子,我請二位,到那裏吃一點點心去。您二位要是賞這個面子,就請同去。不賞這面子,我也不敢愣請。”趙文秀笑道:“去的去的,我就不客氣。”楊杏園一想,推辭就太俗了,回頭接過來會東得了,也默認了去。周美芳聽說,便換了一件月白綢衫,和他倆一路到江蘇館裏來。

  三人找了一個雅座,解人意思的夥計,早把門簾放下來。周美芳含着笑容,指着上面對楊杏園道:“您坐這兒。”說時,趙文秀已和她坐在兩邊,只空了下面。楊杏園要讓也沒法可讓,便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坐下了。”周美芳和夥計要了菜牌子,笑着交給趙文秀道:“趙先生,請你代表吧?我可不會寫字。”趙文秀道:“你不是說吃點心嗎?”周美芳道:“不!我請您二位喝一盅,來兩樣兒菜罷。”楊杏園有心要作東,就不辭謝。趙文秀和周美芳更熟,越不推辭,就要了筆墨,開了菜單。周美芳問楊杏園道:“您喝什麼酒?”楊杏園道:“我不會喝酒。”他說話時,手本在抓桌上的瓜子。周美芳卻把手心按住楊杏園的手背,瞅着一笑道:“總得喝一點。”她一笑時,兩腮微微的有兩個小酒窩兒一暈。楊杏園手背一陣熱,覺得有一種奇異的感觸,他便笑道:“一定要我喝,我就能喝一點黃酒。”趙文秀道:“那就好。這裏正有陳紹興呢。”說定了,就先要了半斤黃酒。菜單交下去,不多大一會兒,酒菜都來了。周美芳接過小錫酒壺,提着壺樑兒,伸着雪白的胳膊,就向楊杏園大酒盅子裏斟上。楊杏園來不及舉杯互接,只把兩隻手來扶着杯子,連說好好。斟完之後,趙文秀倒是不客氣,已經端起杯子,架空等候了。周美芳給他斟上,自己也斟上了大半杯。周美芳笑着說了一聲“沒菜”,就端起杯子,向楊杏園舉了一舉,楊杏園也笑了一笑,舉着杯子喝了。從此以後,周美芳一端杯子,就向楊杏園舉一舉,笑着一定要他喝酒。楊杏園卻情不過,接連喝了三大杯。周美芳看他喝乾了,伸着壺過來,又給他斟酒。楊杏園笑道:“周老闆,不要客氣了。我的量小,實在不能喝了。”周美芳手上提着酒壺的高粱,懸在半空,不肯拿回去,笑道:“您不接着,我可拿不回來了。”楊杏園卻情不過,又喝了一杯,於是把一隻手蓋着酒杯,向懷裏藏,對周美芳笑道:“實在不能喝了,我是向來沒有酒量的。回家路很不少,若是醉了,很不方便。”周美芳一笑,兩個酒窩,又是一動,便道:“得,再喝個半杯,這就來飯。你看怎樣?”楊杏園道:“若只是半杯,那還勉強。”說着,將杯子伸出去接酒,不料周美芳趁着這個機會,把酒壺對着楊杏園的杯子,拼命一傾。楊杏園笑着把酒杯向懷裏一藏。酒杯子裏酒一盪漾,溢了出來,便把胸面前的衣服,潑溼了一塊。周美芳笑着身子向回一縮,說道:“我這人不知怎麼辦的,斟酒也不會。”說着,便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絹,走了過來,俯着身軀,給他揩胸前的酒痕。楊杏園接住手絹,自己拂幾拂。周美芳連說對不住。楊杏園笑道:“這對不住,是南方人老說的話,周老闆怎麼也學會了。”周美芳笑道:“這也是聽來的。說得不對嗎?”楊杏園笑道:“極對。但是你這樣客氣,還要說對不住,那也太難了。”帶說着,可就把酒杯子送到旁邊桌上去。趙文秀笑着對周美芳道:“你就別敬酒罷!你再要敬酒,楊先生非逃席不可了。”周美芳回頭一看楊杏園,果然面上紅紅的,大有醉意,也就不再勸酒了。楊杏園向來不肯努力喝酒,也就沒有醉過。這種黃酒,進口並不覺得厲害,不料喝下去一會兒,酒在肚裏發作起來,便覺頭腦有些昏沉沉的。平常很愛吃的菜,這時吃起來,卻又是一種口味。勉強要了半碗涼稀飯喝了,心裏才覺舒服一點。於是便悄悄的掏出一張五元鈔票,交給夥計,叫他去算賬。一會兒夥計將賬單和找的錢一路送來。楊杏園笑道:“賬已會過,我們不讓了。”周美芳一見,笑着只說使不得,但是錢已交櫃,也就只好算了,笑道:“得,過一天再請罷。”那趙文秀倒是很老實,將上的菜湯,陸陸續續,舀着向飯碗一淘,更把湯汁將飯拌,唏哩呼嚕,連菜夾飯,白吃他的。

  楊杏園總覺心裏有些亂,生怕鬧起酒來,在人當面吐了,很不像樣子,因此和周美芳敷衍了兩句,便告辭先回家。回到家裏趕緊叫聽差泡一壺濃茶來。一面喝茶,一面出神。想到周美芳人很清秀,淪落到以色相示人,還要用酒食來聯絡人,可見世上吃飯之難。但是這樣殷勤招待,也就難得了。想着,一直把一壺茶喝完,還是口渴。這個時候,酒意兀自濃厚。楊杏園便點了一支安息香,插在銅爐裏,坐住定了一定神,看見桌上橫着一支自來水筆。因爲筆頭沒有套起來,偶然將筆拈起,就拿桌上練習英文的橫格厚紙,用筆寫着玩。也不知道頃刻之間,怎樣會記起兩句唐詩,便寫道:“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美人……”寫到這裏,又記不起來了,把紙一推,把筆套起,站立起來,伸了一個懶腰,不覺大有睡意,因招呼聽差,有了開水,把茶還沏上,便拿了一本書,坐在沙發椅上看書,再等茶喝。先看半頁書,還能瞭解書上的話,看過半頁以後,就不知道書上說些什麼,漸漸的連坐在這兒幹什麼的,都也忘了。及至睜眼一看,屋子裏電燈,光爛奪目,窗戶裏吹進晚風來,撲在人身上,有點涼陰陰地。除了窗子外牆腳下,有幾個小蟲,唧唧喳喳叫着外,其餘並沒有一點聲音。向窗子外看時,天黑如漆,只能看見對面一點屋脊影子,暗沉沉的。原來夜色已深,人全睡了。坐着靜靜一想,我怎樣會靠在這裏睡着了。就在這個時候,微微的有一陣酒氣,夾着花香,在若有若無之間,隱約可聞,想道:“我真是醉了。怎樣睡了這久,還是有這種酒的幻象?”於是靜靜的注意了半天,看這花香酒氣究竟是從哪裏來的?聞了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原來酒氣,不是由哪裏來的,正是自己口裏呼出來的氣。自己靜靜的在這兒坐着,就會聞到這種氣味。心想這正是所謂芳留齒頰間了。這一場酒東,雖然是自己出了錢,可是周美芳的厚意,也覺可感。坐着想了一會,因爲喉嚨裏依然十分乾燥,又把一溫水壺開水,全倒出來,傾在茶壺裏,正要找杯茶喝,只見桌上一張白紙,蓋了一樣東西,紙上寫着有一行字道:“何事痛快,使兄爛醉如泥。來時好夢正酣,不敢驚動。特買黃柑一盤,置兄案上,以備不時之需。月斜風定,城上三更,斷夢初回,餘酲何在,揭紙乍睹此物,得毋驚喜互半乎?一笑。劍塵、碧波同白。”楊杏園看那茶盤子裏,果然陳列着八個黃柑。而且自己那把裁紙刀,也擦得乾淨雪白,放在一邊。他正在口渴,又想吃涼物之際,遇到這種東西,極是合意,用刀子切着黃柑,一口氣就吃了三個。吃到四個頭上,才覺口渴好一點了。吃了一頓黃柑,方纔上牀展被而睡。

  到了次日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一點鐘了。披衣起牀,只見桌上放着一封信,還有張相片。看那信是史科蓮的筆跡。拆開看時,只寥寥幾句話,說是冬青姊有兩張全家影片存在敝處,囑將其一,交與先生,以便與貴處所留李伯母相片,一併寄交青姊,收到此片,請回一信,以免懸念。此外並沒有提到別的什麼。楊杏園也明知雙方有一層締姻的關係,蹤跡已疏,她當然不好在信上說什麼了。當時楊杏園毫不躊躇,順便就把桌上的英文格子紙,寫了一封回信,不過是說相片業已收到,那反面,自己曾在昨晚上寫了幾個字,卻沒有留意,匆匆的便封好,讓人拿去寄了。昨日既玩了半天,今日又起來得遲了,這工作自然緊擠到一處,就要忙起來,因此房門也不曾出,極力的做稿編稿,到了下午六點鐘,把各事纔算辦理完畢。五六個鐘頭,不曾停筆,這人也就十分疲倦,便在外屋子裏沙發上,半坐半躺的靠着。直靜坐了半個鐘頭,也不曾動一下。忽聽外面院子裏有人說道:“怎麼這樣靜悄悄的,傷了酒嗎?又病了?”又一個道:“非關病酒,不是悲秋。”聽那聲音,先一個是何劍塵,後一個是吳碧波。楊杏園便假裝睡熟,且不理他,他二人進來,一直就奔裏屋。何劍塵道:“怎麼沒有人?”吳碧波道:“雖去不遠,你不看見桌上的稿子,堆着沒理,墨盒子也沒蓋。”何劍塵道:“我們給他開個玩笑,把這稿子收起來。回頭他回來了,你看他找罷。”吳碧波道:“最妙是把稿子收起來,另外弄幾張紙燒了灰,放在地板上,就說把……”說到一個把字,只見楊杏園正睡在外面屋子裏,笑道:“我們還打壞主意呢。主意還沒有想好,人家全知道了。你瞧,他不睡在外面?”楊杏園依然不理,只是裝睡,何吳卻都走了過來,連連叫道:“醒一醒,來了客了。”何劍塵道:“看這樣子,怕叫不醒,大概他太辛苦了。”楊杏園笑着站起來道:“不要白心痛我了,還打算要下毒手燒我的稿子呢。”何劍塵笑道:“我的主意,只是收起你的稿子就算了,還沒有要燒紙來嚇你。這個毒主意是碧波出的。”吳碧波道:“他太快活了,我們應當要嚇他一嚇。”楊杏園道:“我什麼事太快活了。覺是人人有得睡的,這也算快活嗎?”吳碧波笑道:“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楊杏園道:“呵喲,就是爲這個嗎?不錯,彷彿昨天晚上把這十四個字,寫在什麼地方來着,你怎麼看見了?”吳碧波道:“你吃了我們留下的蜜柑沒有?”楊杏園道:“吃了,謝謝。”吳碧波道:“我們就爲了你那十四個字,纔買蜜柑給你吃的。今天我們要來問問你,你醉的是哪一個人家?好漢就不要撒謊。”楊杏園道:“這是很公開的事,我爲什麼撒謊?”因就把昨天下午聽戲,以及周美芳請吃飯,自己會東的話全說一遍。何劍塵道:“幸而是你會的東,要是她會東,你又夠麻煩的了。”楊杏園道:“那爲什麼?”何劍塵道:“吃了人家的口軟,拿了人家的手軟,這是兩句老話,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周美芳和你有什麼大交情,怎能一見面就請你吃飯?”楊杏園道:“這一層,我早已明白,無非是要我們在報上替她鼓吹鼓吹。她是一個初出山的人,偶然揄揚一二,這也是栽培脂粉的意思,有什麼不可以。”吳碧波道:“你這話簡直就是給她鼓吹,怪不得在社會上辦事,第一件就是要請客,請客難怪有這樣的好處。其實那種人物,倒也罷了。”楊杏園道:“現在不是社交公開的時代嗎?男子可以請女子,女子也可以請男子。爲什麼坤伶請客,就不能到呢?”何劍塵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以爲坤伶之聯絡報館裏先生,無非是想報館先生給她鼓吹鼓吹。吃了以後,你還是鼓吹還是不鼓吹呢?若是不鼓吹,你對不住人家,若是鼓吹,你願意捧角嗎?”楊杏園道:“你這話也顧慮得是。但是坤伶的藝術,果然不錯,我們也該獎勵幾句。不能因爲有捧角的嫌疑,遇到坤伶就罵。”何劍塵道:“我並沒說坤伶該罵。但是周美芳的藝術,你也未曾看見,你何以說應該獎勵幾句?”楊杏園笑道:“你二位不辭辛苦而來,就爲的是要駁這一件事嗎?”何劍塵道:“不辭辛苦而來,這被你猜着了。至於干涉你捧角,那倒不是。我們負有很重要的使命,要和你談談,你能不能容納?”楊杏園道:“我並不知道你商量什麼事,我怎能先容納你的要求?設若你要砍我的腦袋呢,我也糊里糊塗先答應下來嗎?”吳碧波笑道:“雖不至於要砍你的腦袋,但是這件事說了出來,有相當的麻煩。”

  楊杏園一聽他兩人的話音,又看了看他兩人的臉色,就明白這事十之八九,卻依然裝爲不知道,笑道:“既然這樣說,我越發要你們說得詳詳細細的了。”吳碧波望着何劍塵微笑道:“你說罷。”何劍塵微笑了一笑,且不說話,對楊杏園的面孔凝視着。楊杏園道:“這爲什麼?有話只管一說啊。”何劍塵道:“說我自然說。我聲明一句,大家實事求是的說話,不許唱高調。”楊杏園道:“這樣就好,我最怕的是唱高調呢。請說罷。”何劍塵笑着,凝了一凝神,然後說道:“你是一個聰明人,我們這樣鄭而重之的說起,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來談的,並不是別事,就是你本人的婚姻問題。”說到這裏,楊杏園身子坐在椅子上微微一起,就有要說話的樣子。何劍塵將手一伸,連擺了幾擺,說道:“且慢且慢,你讓我說完。照說,你的婚姻大事,當然無我們插嘴之餘地。不過我們受了人家的重託,既然有話,也不能不對你說。”吳碧波笑道:“你且聽清楚了這話,這是明白交代,不要當是一個虛帽子。”何劍塵道:“不要和他開玩笑罷。這樣一來,他越發不注意我們的話了。杏園,我想你自己的事,你是有一番打算。可是到了推車抵壁的時候,你就得自己轉彎,不能一定要衝過壁子去。前天那位方老先生特意請我兩個人吃飯,說是密斯李有萬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和你的感情,再進一步。而且這類苦衷,你也完全知道,對於李女士這類態度,十分諒解。因爲這樣,李女士很不願因爲她個人的關係,耽誤了你的婚姻,所以她就薦賢自代。至於這位史女士呢,我們見面很少,不能知道她的學問如何。但是就外表看來,也是一個聰明俊秀的人物。不過因爲年齡的關係,較爲活潑,不能像李女士那樣極端的幽靜。”楊杏園道:“你二位不用提了,你們所要說的話,我全知道。我這事不但要二位來勸我,就是我自己,也時時刻刻勸我自己。不過我現在感到婚姻這件事,與其帶些勉強的意思,不如無有,絕不是對人問題。我是實說了罷,現在已計劃定了,秋後回南去,一度省視老母,然後再談這一件事。在我未回南以前,暫且不提。”吳碧波道:“你既然說得這樣堅決,你會了伯母以後,要不要去找李女士呢?府上和琵琶亭畔,只一衣帶水之隔,前去是很便利的。”楊杏園道:“我雖願意前去,她若不見我,我又怎麼辦呢?所以這個主意,我現在還沒有拿定。”何劍塵道:“你也不用提了。你所要說的,我全知道。你的意思,無非要和李女士當面解決這個困難問題。在未和李女士面談以前,你不能拿定宗旨。所以對於任何人來說婚姻事件,你是不能接受的。對與不對?碧波,算了。我們空計劃了一陣子,據他這樣說,我們的話,是沒法可以入耳的,不必說了罷。我託你請褒揚的那一件事,倒很要緊,還是去辦那一件事罷。”

  吳碧波笑道:“這是你們新聞記者所常用的話,就這樣急轉直下的把這一個問題揭了過去嗎?”何劍塵道:“不急轉直下怎麼辦?還要不識時務,老和他談不入耳之言不成?”楊杏園道:“你這全是罵我的話。我是主意打定了,不但今生不望褒揚,就是定我及年不婚的大罪,我也願意承當。”何劍塵道:“胡說,我說請褒揚是一件真事。”楊杏園道:“是誰請褒揚?怎麼要經碧波的手,你不會直接去辦嗎?”吳碧波笑道:“我現在是專門做這種生意,到處兜攬。你路上有人請褒揚沒有?我可以包請,極快,兩個星期,準可以下來!”楊杏園笑道:“我看不出碧波,得了一度掛名差事的便宜,就這樣官僚化起來。”碧波道:“你以爲這是什麼烏七八糟的事嗎?這是極公開的買賣呢。現在內務部是不發薪水,每個人倒存着百十元的代用券。這種代用券,扔在大街上,讓人撿起來,還有一彎腰之勞。不過在本部有一層好處,若拿這個代用券去請褒揚,一塊錢當一塊錢用,不折不扣。所以有人到部裏去請褒揚,現錢就會由經手的人落下,給你繳上代用券。請褒揚的人,沒有什麼損失,他一轉手之間可就把廢紙換了現錢用了。這種事情,只有主管司科的人得着,旁人豈能不眼紅。因之部裏索性公開起來,無論是誰,只要是本部的人都可以介紹請褒揚。主管的人和介紹的人,另訂一種調劑的辦法。這一來,他們就四處打聽,有人請褒揚沒有?只要你肯請,阿貓阿狗,都可以辦。而且另外訂幾個優待條件,可以照章程上的價目,打折扣繳款。並且可以指定日子完事,不像從前,平常請褒揚,拖了整年的工夫才能發表。”楊杏園道:“這倒有趣,是打幾扣呢?”吳碧波道:“這就早晚市價不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楊杏園道:“你並不是內務部的人,你爲什麼倒要出來兜攬這件事情哩?”吳碧波道:“這我自有緣故在其中。我有一個親戚,在那邊辦事,窮得了不得。他自己上了幾歲年紀,懶在外面兜攬,卻把那事拜託了我。我想一個兩個人,那是有限的事情,我就和劍塵約起來,各人分頭寫信到南方去,問有要辦的沒有。說明了,只要來請,準可辦到。不料成績很好,在一個月工夫裏,我們兩人湊起了十幾位請褒揚的,有幾百塊錢的買賣。我想和敝親商量,併案辦理,代用券換下來的現金,就三一三十一,各人分一點,留得看電影吃小館。這種事,一方面救濟了災官,一方面又替人請了褒揚,一功而兩得。雖然從中掙幾個手續費,也不能算是造孽錢吧?”楊杏園笑道:“掙錢的人,他都有要掙錢的理由,不過像你二人,還少這幾個錢用嗎?我覺得你們這樣辦,未免細大不捐了。”何劍塵笑道:“不勞而獲的錢,又管它多少呢?你等着罷。將來我得了錢,可以請你吃飯。”楊杏園笑道:“我是貪泉勿飲,請你不必作這個人情罷。”何劍塵道:“這樣說,我們可以從今天起,畫地絕交,因爲我還是個貪人呢。”吳碧波笑道:“你別忙,你看有了錢,請他吃小館子,他去是不去?劍塵,你在這兒等一等,我到敝親衙門裏去一趟,若是他有相當的答覆,今天晚上,我們就先吃一頓。”說時,拿着帽子在手,站起身來就要走。何劍塵道:“好,你快走罷。我靜等着你的好音。”吳碧波聽了他的話,當真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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