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四十七回 學尚塗鴉餖飣空摘句 功成喝彩旦夕自尋香

  楊杏園送到門口回來,那富家駿卻笑着迎上前來,說道:“楊先生,請您替我們列一張功課表吧?”楊杏園道:“不要聽令叔的話,還敘那些客套,密斯脫富有什麼問題,儘管隨便說出來,大家討論討論。”富家駿道:“楊先生,你請到我屋子裏去坐坐,我有幾樣東西,請你看一看。”他住在正屋的東邊房,楊杏園便和他一路進去。屋子裏列着兩架玻璃櫥,裏面全是西裝書。書櫥對面壁上,懸着一張模特兒的油畫,畫下面標了一個小紙條,用圖畫釘釘住。上面用鋼筆寫了四個字,“她的浴後”。另外一張水彩畫,是一株大芍藥,紙上也題了四個字,是“春之爛漫”。另外還有一個藍布的三角旗,上面有三個紅英文字母,大概是一個什麼會裏的紀念品。旗子邊,又掛着一個木匣子,是裝凡阿零的。屋子裏的桌椅鐵牀,一切是白色,倒是很潔淨。靠窗戶擺下了一張寫字檯,除了一兩件筆墨之外,有一個銀質鏡框子,裏面放着一個妙齡女郎的相片。還有一個玉瓷瓶,插一叢鮮花。楊杏園看見,就知道他的性情,微笑了一笑。富家駿以爲是笑那張相片呢,倒有些不好意思。楊杏園坐下,便問道:“有什麼大著,請拿出來看看。”富家駿笑了一笑,說道:“原是拿不出手,不過請楊先生指正,就不怕笑話了。”說着,打開一個抽屜,在裏面拿出一疊小本子來,攤在桌上。楊杏園看那小本子的封面,果然如富學仁說的話一樣,都是很美麗的。封面標着書名,有名“雲光”的,有名“花前之一吻”的,有名“細雨”的,有名“燭影搖紅夜”的,還有一個長名字,是“自由之路旁的開花”,看了半天,也不懂什麼用意。後來翻到一本,署名“紫藤花下”。楊杏園一想,這個名字,倒也可通。再看書名之下,注着三個小字,“散文詩”。楊杏園想道:“這種名詞,很是特別,要說是詩,就是詩,要說是散文,就是散文,怎樣詩的上面,用散文兩個字來形容?我倒要看看。”翻開書的封面,前面也有三四行目錄,一首小序,那不去管它,先看第一篇正文。只見題目是“綠了芭蕉”,原是蔣捷《一剪梅》裏最後四個字。題目過去,只見劈頭就是一個方角括弧,括弧底下的文字是:“南園風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原來又抄了歐陽修半段《阮郎歸》,倒是排列得好看,每句佔一行。這四句之外,纔是他自己作的。開頭幾句是:“春風吹不去我心中的愁悶。我的一江春水似的愁,才下心頭,又上眉頭。愛人呀!這都是你的贈與吧?”再往後看,都是如此。大概是在詞曲駢文上,抄些豔麗的句子下來,然後夾上兩三句自做的。可以聯串的句子就聯串起來,不能聯串的句子,就另外再寫一行。滿紙陳言,完全是拼湊起來的一篇文字。題目雖然是“綠了芭蕉”,文中的命意和字句,和題目卻毫不相干。前後大概有一千字以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楊杏園明白了,富家駿是很想作美麗的白話文,又愛別人這種豔麗的文章,所以這兩事湊在一處,成了一種並體白話文。弄得白話文既然不能流利,而對舊詩舊詞,好像都會,其實完全是個門外漢。這種毛病一深,終身都不會寫出一篇乾淨文字來,非早治不可。自己既受了富學仁的重託,少不得盡一點指導的義務。想了一想,便問富家駿道:“富君也能填詞嗎?”富家駿道:“我只是喜歡讀這種東西,卻是不會動手。因爲詞譜上註明了,哪個字要平,哪個字要仄,一個字一個字,都要考究,這太麻煩了。”楊杏園道:“填詞難,不難在這上頭。只要懂平仄,就能一字一字的分得出來。”富家駿道:“我就很願意學填詞,楊先生就教我這個罷。”楊杏園道:“可以,不過我有一句話奉告,白話文裏面,萬萬不要把這些美麗的字眼嵌進去。這樣做文章,不但沒有進步,恐怕反有阻礙。請你從明天起,每天做一篇語體文,一個美麗字眼,也不要加進去,幾天之後,我保證你自己一定覺得有進步。”富家駿聽了這話,有些將信將疑,正要問其所以然,只聽得嗆啷啷一下響,接着富家驥,在院子裏又“呵”了一聲。

  楊杏園和富家駿都跑出來看,只見正屋地板上一個足球,兀自轉着未歇,窗戶上一塊大玻璃,打了一個大窟窿。那個皮球,正由這裏鑽將進來的。那富家驥滿臉紅紅的,站在院子裏呆笑。富家駿道:“老三,這又是你鬧的。這是什麼意思!”富家驥笑道:“我在院子裏,想一腳把球由門這兒踢進屋裏去,不想用力猛了一點兒,它打玻璃上進去了。”富家駿道:“就是由門裏進來,這屋裏還有許多零碎東西,就不怕踢嗎?”富家驥聽說,站着用那踢球的皮鞋,輕輕的踢腳下的花盆,卻是低着頭好笑。富家駒在西邊廂房裏伏案對窗看書。聽說,也站起來,隔着玻璃窗戶對富家驥道:“老三,除了踢球,就沒有別事嗎?”富家驥道:“我哪裏踢了球?”富家駒道:“你說沒踢球,你照一照鏡子,你的臉,給太陽曬得通紅,還沒有褪呢。”楊杏園道:“踢球倒是一樣正當的遊戲,和體育很有關係。”富家駒走了出來,對楊杏園道:“楊先生,你不知道,他們踢球,有許多規定,都是妨礙功課的。據他自己說,教員不好的那堂課,踢球。大家不愛上的那堂課,踢球。下雨之後,天氣晴了,踢球。這還罷了,每日下午,最後那一堂課,恨不得他立時就完,馬上好去踢球。這個時候,人雖在講堂上,心就早走了。這哪裏使得呢?”楊杏園笑道:“這踢球的趣味,不過如此,何以這樣喜歡?”富家駿道:“我也是不解呢。”富家驥笑着對富家駿道:“各喜歡一門,就各有趣味。譬如你抽屜裏那些個本子,都是你瞎塗的。誰也沒注意你那個東西,你就寶貝似的,把它放好。而且一天到晚,還是塗,塗完了又裝到抽屜裏去。試問,這又有什麼意思呢?”富家駿當着楊杏園的面,有些難爲情,說道:“這是練習做文,說什麼有意思沒意思。”楊杏園也覺得富家驥小孩子脾氣,太不給哥哥留面子,說話竟一點不客氣。便插嘴把他兄弟的話頭扯開,對富家驥道:“這回華北運動會,你們學校裏也有人加入嗎?”富家驥聽說,平白地一跳,笑道:“我就想去呢。現在幾個中學,正預備賽。賽球得了結果,就可以舉出選手來。”楊杏園笑道:“這個樣子,大概你對於選手很有希望。”富家驥道:“別的學校裏,我不敢說。我們學校裏,他們踢球的,都踢不過我。”說時,微微一跳,作了一個踢球式,頭上的亂頭髮,掀將起來。

  楊杏園看他這樣遊嬉跳浪的情形,心裏想道:“富學仁想把他的子侄,都學文學,我看第一個,就是他的令郎不行。”便對他們弟兄道:“我看你令昆仲,都有一樣高尚的嗜好。老二是喜歡發表作品,大概總和朋友組織了一種什麼社,發刊了許多刊物。老三呢,不必說,是喜歡體育的。但不知道老大喜歡什麼?”富家駒笑道:“要說嗜好,樣樣都有,可是沒有什麼專門的。”楊杏園道:“這要什麼緊,可以直言無隱。”富家驥道:“他喜歡聽戲,我們一家人,都叫他戲迷呢。”楊杏園道:“這是吾道不孤了,我就喜歡聽戲,我明天要和密斯脫富叨教戲學。”富家駒道:“聽是愛聽的,唱實不會。前些個日子,沒有事,花了五塊錢,請了一個教戲的,教一出《洪羊洞》,我只學了五天,我就把五塊錢送了他不幹。”楊杏園道:“那是什麼道理?”富家駒道:“咳!不要提起,實在麻煩。我聽戲聽慣了,隨口唱出去,也不覺得怎樣難。可是請人一教,那簡直全是毛病,唱的字分了板眼,又要分尖團。那還是規矩上的話,不去管它。他又要你唱的味兒,和他一樣。這一句你要唱不會,你就得唱個二十遍,三十遍。越是教得多,越是唱不對,自己真弄糊塗了。再說這位教戲的,和他親近,也就有礙衛生。這樣的熱天,還穿藍布長衫,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洗,全是油跡。他又愛吃大蔥,每次來了,渾身的汗臭,加上那陣大蔥味,真受不了,至於他那一種情形,也討厭,手指頭拍着大腿點板眼,眼睛緊閉,腦袋亂晃,像個瘋子一樣。”楊杏園道:“何不請個好些的人教呢?”富家駒道:“都是和這些差不多的。好些的就是戲子,那不容易請,而且初學就和他們學,也學不到東西。”楊杏園笑了一笑道:“密斯脫富實行學過戲,這樣說來,一定是個戲博士了。”富家駒聽了這句話,就引起他一肚子的戲學來,說得滔滔不絕。楊杏園自己一想,究竟在半師半友之間,未便和他一直往下談,只是微笑。等到富家駒說得停了一停,然後走到他屋子裏去,說道:“我要看看老大的作品。”走進來,便在富家駒的位子上坐下。一看位子面前並沒有擺書,攤着筆墨,有一張紅綠格的稿子紙,寫了一大半,題目是“晚香玉之天女散花”,小題目寫着“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題目下面署着“友玉居士”四個字,這不用提,所謂友玉雲者,就是對晚香玉而言。再看文裏面,雖然沒有什麼鶯啼燕語的話,但是餘音繞樑,婀娜多姿,這一切可以頌揚的典故,卻還不少。楊杏園笑道:“老大很有功夫,還能做戲評呢。”富家駒自己也覺得捧坤角的勾當,有些不大方,說道:“這是替朋友作的。”楊杏園見他不認賬,自然也不必追問,隨手就把他這書桌的中間抽屜打開。不料這一來,又發現了一樣東西。裏面放着一張六寸的相片,乃是一個男裝的女子。因爲梳着辮子,打着覆發,耳朵上又懸着一對珠子,所以認得。相片旁邊,寫着一行字,“富大爺惠存”。下面只寫了兩個字,“玉贈”。這不是別人,正是富家駒捧的這位晚香玉。楊杏園只當沒有看見,依舊把抽屜關上。便對富家駒道:“有什麼大著沒有?可以給我看看。”富家駒正怕他翻抽屜,說道:“存稿有是有幾篇,不過沒有帶來。”楊杏園看見他侷促不安的樣子,便不願在這裏久坐,就說道:“我們該吃晚飯了,去北屋子裏坐罷。”說着,先走了出來。

  果然,屋子裏已經擺上了菜,正在開飯。富學仁待楊杏園極其恭敬,上面一席,就設的是他的座位。大家坐定吃飯,隨便閒談,楊杏園的臉,可望着院子方面。不多大的工夫,只見一片聲音,嚷了進來。嚷道:“密斯脫富,怎不通知一聲,就搬了家了。難怪天樂那好的戲,昨天你都沒去。”說時,進來一個人,穿着一件綠色的長衫,戴着巴拿馬的草帽,架着闊邊茶色眼鏡,一進門笑嘻嘻地,用手上的大摺扇指着富氏兄弟說道:“你們這三個寶貝,弄些什麼鬼,搬到這兒來過舒服日子。”富家駒放下筷子碗,連忙說道:“請到我屋子裏去坐。”站起身來,先走了。那人見富家駒走過來,也只得跟着。

  進了自己屋子,富家駒皺着眉,彎着腰,用手指着那人道:“錢作楫呀錢作楫,你真是個冒失鬼。也不問有人沒人,怎樣和我開起玩笑來?”錢作楫道:“桌上坐的那個人是誰?”富家駒道:“那是我們長輩的朋友,給我們補習國文的。總算是個先生,對他稍爲要客氣一點纔好。”錢作楫笑道:“得了罷!你不如請我好多了。哪裏來的這樣年輕的一個老夫子。”富家駒道:“你別看他不起,你猜他是誰?你還把人家作的詩,寫在扇子上呢。”錢作楫道:“誰?他是楊杏園。”富家駒道:“可不是他!”錢作楫將舌頭伸了一伸,笑道:“我這人真是有些冒失。你不知道,爲投稿的事,他還和我通過信,我們也算個文字之交的朋友呢。”富家駒道:“剛纔你那樣看他不起,等到說出他的名字來了,你又說和他是文字之交。上上下下的話,由你一個人包說了。”錢作楫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管這個罷。今天特意來邀你聽戲去,快點兒吃飯。”富家駒道:“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就來。”說畢,出去吃飯。不到十分鐘工夫,富家駒就來子,口裏還咀嚼着沒有停。伸手摸摸臉盆架上的手巾就拿來擦嘴。一面在茶壺裏,倒了半杯冷茶,喝了一口,在口裏嗽了一嗽,便吐在地下。錢作楫笑道:“早着呢,看你忙得這個樣兒。”富家駒指着外頭,又對他搖搖手,說道:“你不知道,我們那個老三,嘴快極了。惹得他嚷了起來,我是不要緊,弄得你難以爲情。”說畢,在鐵牀後面,拿出一件印度綢的長衫來,揹着電燈穿將起來。又在書架子背後拿出一根細條兒的手杖來。錢作楫笑道:“你也是造孽,穿了一件衣服,還是這樣偷偷摸摸的。”富家駒道:“並不爲的是別事。因爲我白天出去,向來是都很隨便的,到了晚上,反要換衣服出去,越發惹人家疑心。”一面說話,一面又打開抽屜,取出眼鏡戴了,拿了一條五六寸見方的花綢手絹塞在袋裏。正自要走,聽差衝了進來,說道:“大爺要出去嗎?還沒有打洗臉水呢。”富家駒將手杖在地上頓了兩頓,說道:“快些,我要走。”聽差看看那個樣子,連忙拿着臉盆走了。聽差實在沒有敢稍停一下,富家駒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卻等得不耐煩。聽差把水拿來了,富家駒擦了一把,毛巾也沒有擰起來,丟在水盆裏,就和錢作楫一路走出來。

  走到衚衕口上,電燈杆下停着的人力車伕,早含着笑容圍了上來,問道:“先生,要車?大森裏,石頭衚衕,遊藝場?”問個不了。這衚衕口上的人力車,專門是拉本衚衕老主顧的,人是熟的,車子也極其乾淨,衚衕裏稍爲講究些的人,把他當自己包車用,也就很合算。這種車伕,還有一種特長,這一條衚衕,什麼人家,幹什麼事,家裏多少人吃飯,他都明白。富家弟兄搬過來的第一天,他們就打聽了一個清楚,原來是房東三位少爺,在這裏唸書,這當然是能花錢的,他們來了一家好主顧,很是歡迎。富家駒一走出來,他們就認識。這個時候少爺吃完了晚飯,打扮得風采翩翩,這當然是去逛窯子,或者上游戲場去了。富家駒見車伕問話,說了一聲天樂園,早就有三四輛車子搶了過來。富家駒道:“多少錢?”車伕都說:“大少爺,你隨便給得了,您還能少給錢?”富家駒和錢作楫坐上車去,車伕拉着車跑,一刻工夫,就到了天樂園,每人就給車伕兩角錢。

  進得戲院子裏面,只見樓上樓下,滿座全是人。看座兒的四狗子,在人叢中正和一個看客辦交涉。那看客一定要坐在前面,四狗子卻說實在沒有。他一伸頭看見富家駒,連忙走着迎上前來,說道:“富大爺,您怎麼兩天沒來?您的位子,我都留着,可沒有敢賣。”富家駒也沒作聲,只笑了一笑,到了第三排上,他和錢作楫,各在一個空位子上坐下了。四狗子拿了兩把乾淨的茶壺,沏了兩壺茶來,彎着腰笑嘻嘻的說道:“今天演新戲,爲留這個位子,直惹了不少的麻煩。”富家駒知道他說這句話,是他表功的意味,就在身上拿出兩塊錢給他,說道:“錢三爺的也在這裏給了。”四狗子彎着腰笑道:“今天要賣五毛六,您就給這幾個?”富家駒皺着眉道:“你們有足沒有足?”四狗子道:“好,得了。今天不和您爭。昨天前天兩個座兒,我真給您留着您就不算嗎?”富家駒道:“這樣麻煩!”說着把面前的茶壺移了一移,架起一隻胳膊撐着下頦,表示不耐煩的樣子。四狗子將身蹲了兩蹲,算是請安,說道:“得了,算我多花您倆,還不成嗎?”說完,走近一點,輕輕的說道:“晚香玉明天要照相,您知道不知道?”說着又請了一個安,說道:“您還在乎?給我幾個罷。”富家駒被他吵不過,拿一張鈔票,往地下一扔說道:“真是討厭。”四狗子笑着撿起那張鈔票,說道:“我謝謝您啦。”這個當兒,猛聽見錢作楫喝了一聲好。富家駒擡頭一看,看見晚香玉古裝打扮,唱二簧慢板,走了出臺,刻不容緩,趕緊叫了一聲好。晚香玉聽到這句好,眼睛往人叢中一射,早就看見了富家駒。錢作楫在一邊,看得清楚,口裏先叫了一句好呀,接上又鼓了一陣巴掌。富家駒被晚香玉在臺上瞟了一眼,心裏十分痛快,見錢作楫一陣鼓掌,知道他也看見了,笑着對錢作楫道:“又胡搗亂。”其實他嘴裏這樣說,心裏正怕他不知道,故意再說一句,證明這事。後來晚香玉唱完,站在臺口上,兩人的視線相距更近。不知道晚香玉爲着什麼事快活,那袖子遮着臉喝茶,偷着和臺上戲子笑。富家駒連忙取下眼鏡,昂着頭叫了兩句好。晚香玉聽着臺底下無緣無故的叫了兩句好,迴轉頭來,眼睛瞟了一瞟。富家駒看見,立刻又叫了一聲好。他到這個地方來看晚香玉的戲,前後差不多一個月,晚香玉這樣注意他,從來是沒有的事。這時他真比買彩票的人中了獎還要高興,不住的目視錢作楫,臉帶笑容。這一天晚上,富家駒總叫了一百聲好以外,把嗓子都叫啞了。戲一完,錢作楫和他一路走出戲園子,輕輕的對他說道:“你的資格,已經夠了。你不信,在這兒等她出來。”富家駒原不知什麼捧角,全是錢作楫教的。起初在這裏看戲,富家駒“好”都不好意思叫。錢作楫道:“你要是爲聽戲呢,坤伶戲有什麼好聽,用得着天天來嗎?你要是爲着認識晚香玉吧,你不叫好,她怎樣知道?”富家駒先還不肯,只是鼓掌當叫好。後來到了上十天頭上,一點兒影響沒有,他才夾着大家叫好聲中,輕輕叫了幾回好。叫的時候,自己好像是很用力,其實叫了出去,總是不很大響。又過了兩三天,才把這個好字,可以大聲疾呼的叫出來。果然,那晚香玉的目光,有時似乎也往這邊看,大概已經知道他是天天來的。又過了七八天,富家駒的臉皮老了,好是可以隨便叫出來了。就是看戲的錢,也花在一百元開外。不知怎樣,那個看座兒的四狗子,打聽得了富家駒是個有錢的少爺。自這兩天沒來,他正抱怨着,走了一個好主顧。今天富家駒來了,所以他十分表示好感。四狗子歡迎,要拉住他。不料臺上的晚香玉也是一樣,富家駒真喜歡極了,恨不得這戲演到天亮。這時錢作楫叫他在門口等一會兒,正合他的意思,便對戲園子門口,在街沿的高坡子上站着。一會兒工夫,只見晚香玉穿着豆綠雙絲葛長衫,戴着白草帽,男裝出來。臉上的胭脂粉,還沒有洗乾淨。後面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緊緊的跟着。富家駒面前,擺着一輛自用人力車,四盞水月電燈,點得雪亮,正是晚香玉坐的。晚香玉走到這裏來上車子,對富家駒瞟了一眼,低頭咬着嘴脣微笑。車子走了,一陣粉香,依然還在衣袂之間。接上那中年婦人,也走到這邊高坡子上來僱車,因爲富家駒望着她,索性笑着和富家駒點了一個頭。富家駒趕緊還禮,接上也笑了一笑。那婦人說道:“您昨天好像沒來。”富家駒道:“有點兒事情,不得空。”那婦人道:“您貴姓?”富家駒道:“我姓富。”那婦人笑了一笑,說道:“四狗子說的富大爺,就是您?剛纔走的,就是我的姑娘。”富家駒這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說了一個“呵”字。心裏想道:“她是晚香玉的母親,可不知道怎樣稱呼。”晚香玉的母親又笑了一笑,說聲“明日會”,僱一輛車子,就走了。錢作楫拿着手上的小藤杖,敲了富家駒一下腿,說道:“傻瓜!剛纔人家來將就着你,你不知道粘上去。”富家駒笑道:“我有些不好意思,一時找不出什麼話來說。你怎樣不替我說兩句?”錢作楫道:“這樁事,我也是少於經驗。而且她又不和我說話,我怎樣插嘴?當時你要釘上她兩句,她就會請你到她家裏去玩玩了。”富家駒道:“可惜!可惜!”錢作楫道:“那有什麼可惜!明日白天,咱們一塊兒到她家裏去就得了。”富家駒道:“不要亂來,仔細闖禍。”錢作楫道:“惹什麼禍!你若不去,我一個人去。”富家駒道:“你明天幾點鐘去?”錢作楫道:“去早了呢,她沒有起來;去遲了呢,恐怕她又出去了,最好是一兩點鐘去,不遲不早。”富家駒道:“很好,明天我們一塊兒去。我們在哪裏會?”錢作楫道:“我來邀你得了。”富家駒道:“不成,不成!我們那老二老三,都知道你是一位大逛家,你一去邀我,他們就要疑心。不如你在勸業場茶樓上等我,我下了課,不必回家,就和你一路去,你看如何?”錢作楫道:“既要吃魚,又要怕腥,這是何苦。”富家駒道:“要不然,我寧可不去。”錢作楫見他態度堅決,只得答應。各人僱車回家。

  到了次日早上,富家駒拿出一件紗馬褂和一件印度綢長衫,用一張紙包好,和書包一塊夾了,帶到學校裏去。到了學校裏,把衣服叫齋夫收了。上了上午三堂課,也不回去吃飯,就在附近小飯館子裏吃了一些東西。然後又到理髮店裏颳了一個臉,這纔拿了衣服出來,渾身上下一換。僱了一輛車子,一直到勸業場來。找到茶樓上,果然錢作楫在那裏。便催着他會了茶賬,一路走出來。錢作楫笑道:“我不去了。”富家駒道:“你這不是難人?到了這時,怎樣不去?”錢作楫偏着頭對他渾身上下一望,取下帽子,和他又一鞠躬。說道:“你扮成這樣一個十足的小白臉,把我不要形容成了煤鋪的掌櫃,人家還睬我嗎?我去做什麼?”富家駒道:“隨便刮一個臉,這也不算什麼,你又何必說這個挖苦話?”錢作楫道:“這也就巧了,你早不刮臉,遲不刮臉,單單是今天上午刮臉。”富家駒笑道:“就算我成心刮臉,我在你面前認個錯,這也可以吧?”錢作楫笑道:“這我真成了陪考的了。”富家駒笑道:“這無非逢場作戲,誰又是正角,誰又是陪考的?”說着,馬上就叫了兩輛車子,僱到草廠衚衕。錢作楫道:“你怎樣知道她的地點?看你不出,不作聲的老實人,肚子裏可有數呢。”富家駒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才這樣難我嗎?”說着,就坐上車去。錢作楫真怕他一個人去了,也就隨着上車。到了草廠衚衕,認明瞭門牌,兩人下車,便去敲門。富家駒究竟不行,給車錢的時候,故意慢一點,讓錢作楫上前敲門,敲門以後,裏面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穿一件舊的淡竹布長衫,梳一條大辮子。錢作楫認得,她是一個當跑龍套的。她對着兩個人的情形看了一看,竟先問道:“你們是到田大媽家裏去的吧?”錢作楫知道晚香玉姓田,這田大媽一定是晚香玉的母親了。便說道:“是的,她孃兒倆都在家嗎?你怎樣知道我是到她家去的?”那孩子笑道:“誰不認得你,你天天坐在天樂園池子裏第三排。”說着伸手一指富家駒道:“喲,今天還穿了一件馬褂。”富家駒心裏想道:“這女孩子也不算小,怎麼說話這樣粗野?怪不得人家說,唱戲的女孩子,是帶有男性的。”那女孩子問了話,迴轉身,就喊道:“田大媽,你家來了客。”一語未了,晚香玉的母親在屏風後,伸出一個頭來,看見是富家駒,連忙笑着招手道:“請進來,請進來。”他二人走進去,田大媽一直就往北屋子引。一掀門簾子,只見晚香玉穿了一件水紅對襟短褂子,蓬着一把辮子,覆發都披得臉上來。手上拿着一根白線,縛着一隻蟈蟈兒,在藤榻上引小貓。看見人來,喲了一聲,跑進左邊房裏去了。田大媽含着笑容,請他二人坐下,便去張羅茶水。富家駒看見晚香玉出來,渾身綺羅,滿頭珠翠,猜她家裏雖然不是高堂大廈,一定也是陳設楚楚的好房子。這時一看,屋小如舟,伸手可以摸到屋檐。坐的屋子裏,上面一張長畫桌,擺着一個打了補釘的白花磁瓶,插着一根雞毛帚,一架擺式的老鍾,鐘面上只有一根短針。此外還有一面小鏡子,兩隻玻璃花瓶,都是塵土堆滿了的。屋中間一張四方桌子,橫三豎四,羅列一張藤榻,幾張椅子上放着面板,擀麪棍兒。又有兩個瓷盆子擺在地上,一盆子衣服,一盆子和了的白麪。地下滿處都是菜葉。房門兩邊,擺着一捆大蒜和一堆刀矛木盒唱戲用的東西。這屋裏還有什麼空地?滿牆糊着的圖畫,是賣畫人兒的攤子上買的。什麼耗子聘閨女,五世同堂,怕媳婦兒,紅一圈綠一圈。富家駒在家裏就擬好一篇腹稿,題目是“尋香記”。打算把晚香玉家裏一幾一榻,都要鋪張一下。這個樣子,未免大爲掃興。好在晚香玉這時已出來了,穿了一件寶藍色雙絲葛的長衫,又加上一件漏明紗的小坎肩,馬上就漂亮許多了。她出來一手掀着布門簾子,一手理着鬢髮,先笑了一笑。然後笑着說道:“今天可不知道有客來,屋子裏糟透了。”說畢,搭訕着向院子外頭叫了一句:“媽呀!”田大媽答應着就拿了兩個茶杯,一把茶壺來。田大媽一面倒茶,一面對錢作楫道:“您貴姓?”錢作楫等她一問,將姓名住址就全說了。晚香玉眼睛瞧着富家駒,笑了一笑,然後問道:“這位先生呢?”田大媽道:“富大爺你會不知道?”晚香玉笑道:“認是認得,可不知道他的姓呢。”這句話說完,大家一笑。富家駒想不出說什麼話,卻撥着衫袖看了看手錶。錢作楫雖然臉比富家駒老些,究竟因爲初次來,不好亂說,也是默然。半晌,田大媽對富家駒笑了一笑,說道:“您喝茶。”富家駒答應道:“喝茶。”晚香玉笑了一笑,對園子外面,花兒花兒的叫貓進來。錢作楫道:“這貓很好玩。就叫花兒嗎?”晚香玉道:“可不是!”於是大家抓着貓這個題目,就大談特談。談完了,大家又靜默了一會。富家駒錢作楫又說了幾句閒話,總是不能十分談笑自如,看看院子外的日影子,只好告辭。晚香玉道:“有什麼事嗎?”富家駒道:“沒什麼事。”晚香玉道:“既然沒有什麼事,忙什麼?就請多坐一會兒。”富家駒錢作楫原不一定要走,晚香玉既然挽留,就樂得多坐一會兒。所以兩個人站起來了,又復坐下。前後約莫坐了一小時,話也就慢慢的多了。錢作楫偶然問了一句:“《貴妃醉酒》怎麼好久不演了?”田大媽笑道:“不瞞您說,那幾件行頭都壞了,沒有法子穿出去。”錢作楫對富家駒輕輕的說了一句:“你送她一套,好不好?”富家駒連忙說道:“可以,可以。不過我是外行,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做?”錢作楫笑道:“人家做好了,你會賬還不會嗎?”富家駒又道:“可以可以。”錢作楫對田大媽道:“聽見了嗎?”田大媽連忙站起來,對富家駒道:“大爺,謝謝您啦。”晚香玉也就笑了一笑,心裏卻不想有這樣容易的事,偶然一竹槓,便敲上了。立時田大媽的笑容,加緊了幾倍。晚香玉不時的用話引着富家駒,比初來的時候,就不同了。又坐了一個鐘頭,方纔告辭而去。到了次日下午,又和錢作楫去了一回。及至第三日,他已經很熟了,再和錢作楫同去就有些不高興。不過無緣無故一個人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盤算了一會,便在綢緞店裏,買了一件衣料,又配了些化妝品,便送到晚香玉家去。她母女二人自然道謝了一陣。坐下來說了幾句話,田大媽去沏茶,趁這個空兒,晚香王對富家駒一笑。問道:“那錢少爺怎麼沒來?”富家駒道:“他不知道我要來,我打電話邀他,他不在家呢。”晚香玉又一笑道:“你來就你來得了,邀他幹嗎?”富家駒聽了這話,說不出的心裏好過。正想說一句話答應晚香玉時,田大媽已經進來了。空坐了一會,也只得告辭。

  從此富家駒失魂落魄似的,總是惦記晚香玉。又怕去得勤了,田大媽要生疑心,只好隔一兩天一回,有時也帶一兩個朋友去。可是去會晚香玉,總有田大媽在座,說幾句無聊話而外,一點情意,也不能向晚香玉表示。本來想不去,一來有些情不自禁,雖無聊去坐一會,總要去一遭,心裏才安慰。二來晚香玉眉梢眼角,情致纏綿,令人一望就能感受。偶然田大媽走開,晚香玉必定偷着說一兩句體己話,或者故意,燃着菸捲,只抽一口,送了過去。或者倒一杯茶,笑着送到面前。這樣一來,富家駒滿心搔不着癢處,不知怎樣好?總想設一個法子,把田大媽引開,和晚香玉說幾句愛慕的話,卻總想不出來,日子很快,轉眼就是一星期了。這天又是星期日,可以玩個整天。所以星期六晚上,玩到一點多鐘纔回家睡覺。反正明天不用起早,儘管睡晚些不妨事的。不過這幾天以來,每到飯後,楊杏園請他到後面閒談,說些國文組織法。名爲閒談,其實不啻上課。楊杏園對於這裏面的語助詞,講得最詳細,富家駿富家驥都聽得入神,以爲很好。富家駒先即是唯唯否否的聽着,心不在焉,到了星期五那天晚上,他耐不住,吃了晚飯就聽戲去了。連星期六算起來,已有兩晚沒有聽講。早上偶然醒了,本要睡早覺的,只見牀面前小茶几上,壓着一張字條,伸手拿過來一看,上面寫道:“叔叔昨晚來此,與楊先生長談半夜而去,臨行囑兄回家一行。”富家駒認得是富家駿的字,嚇了一跳。心想,我的行藏是瞞不了楊杏園的。他若把這事完全說了出來,那就糟糕,我何妨先探一探他的口氣,若是他真有些不客氣,我還是不回去的好。這樣一想,就起來了。一問聽差,知道小兄弟倆都出去了。洗了一把臉,慢慢踱到後院子裏來。走到牽牛花架外,隔着籬笆,看見一個穿裙子的女子,露出半身,站在樹下。他不用猜,就知道是楊杏園的好友李冬青,因爲她已經來過三四次了。便退了兩步,喊了一聲楊先生,然後才慢慢走進去。只見滿地下襬着許多大大小小的瓦盆和兩大堆菊花秧子。楊杏園穿着短衣服,蹲在樹蔭底下,在那裏栽花,兩隻手叉着十個指頭,粘滿了的土。舉起胳膊來,卻用衫袖去揩頭上的汗。他見富家駒進來,伸開兩隻手,笑着站了起來道:“來來來,你也來栽上兩盆。”富家駒笑道:“楊先生還會藝菊,這倒是有趣的事。我哪裏能來,一點兒也不懂。”楊杏園道:“我又何嘗懂,也是試試呢!”富家駒見楊杏園態度和平常一樣,料他昨晚沒有說什麼。他二人在那裏,自己不要太煞風景,便抽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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