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劍塵在屋子裏笑了出來,請楊杏園裏面坐,李冬青也跟進來了。何劍塵因爲他二人會面,想起還書的事,不禁說道:“天下事聚散沒有一定,東西也是這樣。李先生丟了的那部書,據李先生說,好幾年不見了,不料一點兒沒動,卻在杏園那裏被我尋出來,物還原主。這不是一個證據嗎?”李冬青聽了這話,就對楊杏園一笑道:“謝謝楊先生!不是何先生說,我都忘記了。”楊杏園道:“我也忘記了一樁事。令堂大人,前次不是託我打聽愛美學校的事嗎?我去是去了一回,就因爲耽誤了,忘記回信,對不起得很。”李冬青道:“這是家母的意思,我就始終沒有想到這上頭去。這是不成問題的事了。”她本坐着的,說到這裏,起了起身,牽了一牽衣襟,然後又坐下,才說道:“楊先生那書裏,還有幾首大作,恐怕錯夾在裏頭的,我當時寄回去了,收到了嗎?”楊杏園聽了這話,臉上禁不住熱一陣,卻笑道:“這本是做好了,打算在報上塞塞空白的,後來一看,究竟不大好,沒有發出去,不知道怎麼就夾在那本書裏了。不知道的不要說我班門弄斧嗎?”李冬青笑道:“很好,是老手筆。哪時得工夫,我很願意請教。”何劍塵對楊杏園道:“李女士這個眼界極高的人,她說好一定不錯。不知道李先生看見的,是幾篇什麼文章?”李冬青嘴角微微一動,有點笑意,正想說出來。楊杏園便說道:“幾首無聊的小詩,什麼好東西呢?”李冬青道:“楊先生太客氣了。我曾聽見何先生說過,楊先生近體詩做得最好。去年年冬,和張船山的八首梅花詩,尤其是傳誦一時,可惜沒看見。楊先生能不能夠揀了出來,給我瞻仰瞻仰?”說完,先就微微一笑。楊杏園一想,我那八首詩是本事詩,怎麼能夠拿得出來?本想說不值一看,又恐怕拒絕李冬青的要求,很不合適。便道:“事是有這一回事,並不是梅花詩,不過借張船山的原韻,做了八首感懷詩罷了。哪天得空,檢出陳報來,一定送給李女士指教。”說到這裏,便笑着對何劍塵道:“我這幾首詩,又是幾時傳誦一時了?你不是譽揚過分嗎?”何劍塵道:“從前人家不知道北京城裏有個楊杏園,自從你在報上登過那八首詩之後……”楊杏園聽他說到這裏,生怕他老實的說出來,對何劍塵望了一眼。何劍塵接上說道:“人家就說你是一個詩家,引得你越發的要做詩,還打算印專集呢。這不是傳誦一時的明證嗎?不過你在李女士面前,好像是小巫見大巫,總有些膽怯怯的,不敢說有本事,免得栽筋斗,是也不是?”李冬青禁不住笑了,搭訕着起手去理鬢髮說道:“我常說何先生是個會說話的人。”這時,何太太換了一件長些的衣服,又繫了一條裙子,笑着走出來。楊杏園笑道:“我又不是客,嫂子爲什麼還要換衣服纔出來?”何太太道:“我倒不是爲客來換衣服,因爲到了一張新片子,我要和李先生出去看電影。”楊杏園笑道:“嫂子越發的文明瞭,在家裏講究運動,又講究高雅的娛樂。”這句話說得何劍塵笑了。說道:“她就喜歡上電影院,總是逼着我一陣,翻譯給她聽,電影看完,嘴也幹了。如今有了李女士陪他,我就如釋重負。”何太太道:“我就不懂你是個什麼臭脾氣!我看別人在電影院裏,一對一對多得很,都是有說有笑的。怎樣我和你去,你就討厭?”何劍塵道:“你要知道,那一對一對的,未必是像我們這一樣的關係。有一大半是約着到電影院裏去說話的。你說他們坐在一處,應該說話不應該說話?”何太太聽了這話,很不以爲然,本想駁何劍塵幾句,因爲李冬青在當面,有許多話不便說,便牽着李冬青的衫袖道:“時候到了,走罷。不要說閒話,耽誤了我們的電影。”李冬青站起來對楊杏園微微的鞠了一躬,笑着說道:“再會。”便用手牽了一牽衣服,同何太太走了。
楊杏園對何劍塵笑道:“我來的不湊巧,誤了你給太太一趟翻譯的差事。”何劍塵也笑道:“這個差事,要未結婚的時候纔有趣味,結了婚以後,就沒有意思。”楊杏園道:“此話當真。我看許多朋友在未婚的時候,歇不了一天不見他的未婚夫人。到哪裏去玩的時候,總是一對。一結了婚,只三五個月,便淡下來。不但不和他的夫人一路出去,有時出去玩的時候,還要隱瞞起來,不讓他夫人知道。這個理由安在,我實在不明白。”何劍塵道:“這卻不可以言語形容的,你叫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將來你結了婚,你就自然知道了。”楊杏園道:“我連未婚的人兒還沒有,怎樣就談到結婚的事?”何劍塵笑道:“你想找個未婚的人兒?我樓上卻有個人。”楊杏園聽了這話,不知道什麼緣故,心裏先卜通跳了一下,又微微的一笑,然後說道:“你這個心願,許得早了,還是你夫人要過門的時候許的哩。”說着靠在椅子上伸了一個懶腰,兩隻腳架起來,搖曳不定,望着何劍塵笑。何劍塵道:“不錯,這話是我說的。你要知道那個時候我說這話,是有目標的,打算給你做一個現成的媒。”楊杏園聽他這話,明知道他是指梨雲,不覺黯然神傷,說道:“日子真快,梨雲已經死了一百多天了。”何劍塵道:“清明節快到了,你要到義地去,告訴我一聲,我和你同去一祭。”楊杏園道:“不是你說,我倒忘記了。”說到這裏,又長嘆了一聲道:“‘七千裏紀鼓郵程,家山何處?一百六禁菸時節,野祭堪憐。’我是免不了要去,不過去了又要叫我幾天難過。”何劍塵道:“你念的這聯四六,我好熟,好像在哪裏看過。”楊杏園道:“《花月痕》上雙鴛祠的碑文,你怎樣不記得?說起《花月痕》我又想起來了,我那和張船山梅花詩的八首本事詩,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爲什麼告訴密斯李?她要我送給她看,我怎麼拿得出手?”何劍塵笑道:“好在你是個倚馬才高的人,你不會再做八首嗎?”何劍塵說了這話,望着他微笑了一笑,楊杏園倒不好意思,以爲他這笑裏面,很有些皮裏陽秋呢。又閒談了一會,由詩談到桃花,楊杏園道:“白過了一大半春天,很是可惜,明天我們同到萬牲園看桃花去,好不好?”何劍塵順口答應“好”,楊杏園就約着明天十二點鐘一路去,他纔回家。誰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劍塵時,何劍塵已不在家,他一股子不高興,又不願算了,便一個人出西直門到萬牲園來。
這一日,天氣很是和暖,風又小,塵土都沒有吹起來。走進園去,那些杈杈椏椏的樹木,都發了很深的芽,樹上東一撮子嫩綠,西一撮子淡黃。太陽照在身上,背上發熱,樹枝子擺動,微風吹在臉上,很是爽快。雖然北方春遲,春色還淺,可是這一看去,滿目都勃勃的有生氣了。走進動物園,順腳踏上木橋,俯看着河裏的水,帶着一點兒淡綠色。岸邊鐵網裏的水禽,鴛鴦鵝鴨之類,都在水裏游泳。內中有一對錦鴨,在那裏洗澡,它把脖子插進水裏,隨着鑽進半截身子,然後再由水裏鑽出來,那水從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樣,煞是好看。想起“春江水暖鴨先知”那一句詩,不覺提起了一股詩興。看了一會鴨子,走出動物園,向着石路順步走去,無意中走着,不覺踏上小道,離開豳風堂那邊遠了。這一帶都是菜地和果木園,有些園裏的園丁,正揹着太陽,蹲在地裏種什麼東西。幾隻喜鵲在地裏跳着找東西吃,並不怕人。遠望園的北邊,一路柳樹林子,在太陽光裏,列了一排非煙非雲的翠霧。三三兩兩的遊人,都在樹底下走來走去。楊杏園走的這邊,卻是空蕩蕩的,寂無聲息。他揹着手走了去,四圍一看,並不看見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見地下插了一塊木牌,上面寫着“桃林”兩個字,想道:“這就是桃園嗎?”一看附近的樹上,果然有三朵兩朵的花,其餘樹枝子上,綻着珠子似的,滿排了未開的花蕊。想道:“原來還沒有到開花的時候,還是來得早了。”步過桃園,是暢觀樓的對過,三架小橋,犬牙相錯的架着。這面前的一架木橋,對過有一樹半白半紅的花,樹枝斜伸在水面上,水裏頭也有一樹花影子。風吹過去。水波盪深,那水裏的花影,隨着水浪也都搖動起來。楊杏園看見這種景緻,不覺暗地裏喝了一聲彩,便一直走到橋邊去。這時,風已一陣大似一陣了,這一樹花,被風吹得花枝顫動,撲撲簌簌,只是往下落。只一會兒工夫,草地上,水面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裏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陣一陣的,浮上花片影子來。楊杏園隔着木橋呆呆的看了一會子,信步走上木橋,扶着欄杆,看那水裏的花影,又擡頭看那一樹花,花片依舊的篩將下來,他忽然想起五個字“紅飛花影瘦”。自己想道:“這到是一句詞,回頭回去,我把它湊着填起來。”想着一直走過木橋,走到樹下,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株杏花,滿樹已開得十分爛漫,一朵花蕾也沒有了。這個地方,本很僻靜,一個人也沒有。他在杏樹底下,徘徊了一陣子,想起來了,前兩年在這地方,曾和朋友遊過,有一株杏樹不過一人來高,還說它弱小可憐呢,那正是這株樹。今日重逢,不料有這樣大,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一個人扶着樹的乾子,癡站了一會。風是已經住了,那樹上的花,還是有一片沒一片的落下來,飄飄蕩蕩,只在空裏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楊杏園便念道:“葉暗乳鴉啼,風定老紅猶落。”又嘆道:“這地方。渺無人跡,就剩下這一樹搖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這落拓人羣漂泊無所之的楊杏園一樣啊。這樹杏花雖然獨生在這野橋流水的地方,還有我來憑弔它,只是我呢?”想到這裏,長嘆了一聲,便在杏花旁邊,找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了下去兩隻腿並曲着,兩隻胳膊撐着膝蓋託着臉望着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忘記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個人站在身邊,叫了一聲“楊先生”。楊杏園猛可的醒了過來,擡頭一看,卻是一個穿童子軍制服的小孩子,也不過十歲上下年紀。楊杏園站了起來,對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錯認了人吧?你認識我嗎?”那小孩子被他一問,把臉臊得通紅,把一個右手的食指,在嘴裏銜着,說不出話來。楊杏園看見,不覺好笑,便攜着他的左手道:“我是姓楊,你怎樣知道?”那小孩子轉過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說的。”楊杏園順着他的手看去,只見那邊木欄橋上,站着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那風是上風頭,吹動她的裙子,只在木欄杆上,拂來拂去。楊杏園認得是李冬青女士,還沒有招呼出口,那邊早是臨風點首,笑盈盈的說道:“楊先生。”楊杏園牽着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對她點了一下頭。走到橋上,楊杏園指着小孩子道:“這是令弟。”又牽着小孩子的手道:“叫什麼名字?”小孩子勉強答應了“小麟”兩個字。李冬青笑道:“是的,沒出息,見人說不出話。楊先生就是一個人來麼?”楊杏園道:“本來約着劍塵兄來的。他臨時爽約,我又不願打回興頭去,所以一個人來了。”李冬青笑道:“楊先生又在樹下尋詩吧?我在這裏看見好一會了。”楊杏園道:“我覺得這地方,很是僻靜,這一樹殘花,一灣流水,十分可愛,就坐在這地方休息一會子。”說時回頭一看,太陽光已射在樹梢上。樹的下半截,都沒有陽光了,便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李冬青扶着小麟的肩膀道:“我們也回去罷。”不知不覺,三個人便順着一條石路,慢慢的走回。李冬青笑着對楊杏園道:“楊先生剛纔在杏花底下坐了許久,一定做了幾首杏花詩。”楊杏園道:“我的思索,向來枯槁,做起詩來,總要伏案構思,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填去。哪裏能夠隨隨便便就做得出來?”李冬青笑道:“太客氣了,只怕對牛彈琴,做好了詩,也不能告訴我們呢。”楊杏園道:“笑話!笑話!李女士不信,去問劍塵兄便知道。我是常說的,李女士的學問,我最佩服!”李冬青笑了一笑,搖一搖頭說道:“我不過是個失了學的中學生,哪裏談得到學問二字呢?”三個人一路走着,楊杏園和李冬青只顧說客氣話,好像倒是初見面的朋友,儘量的謙遜,一點也不嫌煩膩。走到大門口,那收票的人,從旁邊彎着腰走出來,也沒有言語,對人伸出一隻大手。楊杏園知道他是要收票,便拿出門票交給他。李冬青的票,在小麟手上,他也學樣,走過去交給他。人離得遠不覺得,走得近了,大小一比,小麟只比他的膝蓋高上幾寸,那人俯着身子接了票去。小麟記起他童話上的一段故事,笑着問李冬青道:“姐姐,這個人好高,是不是大人國跑來的小孩子?”這句話,不打緊,說得李冬青禁不住用手絹捂着嘴笑了。李冬青先前和楊杏園說話,都是客氣的笑,這回卻是愉樂的笑,楊杏園看了,彷彿若有所感。大家走出門來,說了一句“再會”,便各自坐車回家。
他這天到家,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沉沉地想遊園的經過。自己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禁不住思潮涌落,想到李冬青問他要詩看的話,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詩拿出來,自己翻看一遍。只見頭一首頭一句,“幸負鷗盟悵落霞”,就覺不妥,心想:“這種詩,哪裏可以送給人家看?她今天不是說我作杏花詩嗎?我何不就把梅花韻,和八首杏花詩。”自己這一想,詩思就不覺涌將起來,便把一隻手撐着椅子圈,託着頭,想了一想,先有了大意。揭開墨盒,鋪了一張乾淨紙,提筆就寫。楊杏園向來就喜歡和詩,加上今天很愉快,不到兩個鐘頭,八首詩就做起來了。他靠在椅子背上,兩隻手捧着稿子,唸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不妥,便重新找了一張紙謄了,另外寫了一張八行,摺疊在一處,用一個信封套了,寫了地點寄給李冬青。
次晨信到李冬青家裏的時候,她梳完了頭,收拾乾淨了書桌,捧着一杯茶,坐在那裏休息。桌上綠瓦盆子裏,栽着的一盆素心蘭,開了兩剪,十分的香。白磁瓶子裏,插了一束半開的紅白杏花,是老媽子清早從菜市帶回來的。她呷着茶看花,不覺出了神。忽然老媽子送上一封信來,卻注着楊緘兩個字。她低着眼皮想了一想,就猜是楊杏園送來的。將信拆開,先看那信:
冬青女士文鑑:走羈旅下士,落落不能與人合,習與性成,萍蹤所適,轉不嫌其孤獨。日者偶然興至,涉足芳園。披風臨水,落英滿襟,地僻人稀,彌增感觸。悵惘之際,得領清芬,神志爲快,殆古人所謂得其人於高山流水之間者乎?蒙一再索詩,殊慚無足陳者,然而文字之交,正在攻錯,則又不容其有所藏拙。掩袂歸來,百感交集。挑燈檢張船山梅花詩,步韻杏花八律,狀物自知不工,寫我之所感而已。惟大雅正之。
李冬青看見,默默的想了一會,不覺嘆了一聲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信外另有一張紙,便是詩。那詩道:
看杏花步清人張船山八首梅花詩原韻呈正李冬青君。
一笑春風燦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賒。
斷橋流水愁相向,野竹垂楊各自斜。
細雨簾前寒客夢,晚妝樓上感年華。
無言一樣憐漂泊,底事呼爲得意花?
欲紅仍白可憐生,秀骨姍姍夢也清。
春色半牆如有意,夕陽一樹最多情。
飄零無奈到寒食,及第應慚是小名。
村外爭傳消息好,提壺正唱勸杯聲。
春深也應恨來遲,此恨遲遲蛺蝶知。
李冬青看到這裏,不覺臉上一紅。心想起是起得好,押遲字知字韻,也不牽強,只是太露些,又往下看:
古道停鞭驚邂逅,小樓聽雨最相思。
李冬青明知道這是很熟的兩個杏花典,拿來活用了。但是玩味詩中的語言,很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着腮,想了一想。又轉一個念頭想道:“本來呢,杏花詩押思字不容易下筆,要我做,也怕只有這句可用了。”又念道:
卜居願種三千樹,勸醉終須一兩枝。
略染胭脂原不俗,淡妝濃抹總相宜。
李冬青想道:“三首詩,以這首的韻不好和,也就算這首和的好。”想到這裏,又從“春深也應恨來遲”起,唸了幾遍。她把“古道停鞭驚邂逅,小樓聽雨最相思”十四個字,細細推敲了一番,又往下念:
花前流水繞孤村,野店人來倒酒樽。
佛亦多情留古剎,春原無礙到柴門。
三分憨態溶愁緒,一半嬌羞褪粉痕。
栽向日邊終太豔,詎應雨露有私恩?
江南猶憶舊因緣,明日清明又幾年。
脂粉清勻如好女,雲霞簇擁想靈仙。
晚風庭院花初落,夕照欄干蝶可憐,
終讓詩人能愛爾,曲江一宴到今傳。
側帽尋來倦客蹤,牧童遙指畿重重。
江南紅雨三春老,樓上青旗一笑逢。
託跡劇憐鄰瘦竹,移栽好是對春鬆。
李冬青唸到這裏,又不覺臉上一陣發熱。心想這幾首詩,楊杏園他本是學張船山,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帶比人。以前幾首,恍惝迷離,看不出究竟來,這首押鬆字韻,不是有些意思嗎?船山的詩我不很記得,原詩裏,好像沒有這個鬆字。不然,那也太巧了。想到這裏,就把家裏清朝幾部詩集,都翻看了一看。找出張船山的梅花詩,果然他押二冬韻的一首,有“對客豈無能舞鶴,賞心應是凋後鬆”,這樣兩句,她一肚子的疑團,到這裏又取消了。再往下看:
明妝剛在寒梨後,絕異桃花別樣濃。
二月東風錦作團,小紅相對學吹彈。
含嬌欲滴睛猶潤,帶雨和煙畫總難。
唸到這裏,忽然院子外頭;有人問道:“密斯李在家嗎?”李冬青連忙將信和詩卷着一團,放到桌子抽屜裏去。李冬青一看原來是她的老同學梅雙修女士。便含着笑引她到屋裏來坐。梅雙修笑道:“有許多天你都沒有到我那裏去,老是在家裏看書嗎?”李冬青道:“哪裏看什麼書,還不是混混又一天嗎?昨天我還跑到三貝子花園去看桃花呢。”梅雙修道:“你和誰去的,怎麼不通知我一聲?”李冬青道:“昨天帶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個朋友,因爲她不在家裏,就順便到三貝子花園去走走。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打算去的。”梅雙修道:“一個人遊園,你不嫌冷淡嗎?”李冬青笑道:“冷淡什麼?我還有個小弟弟陪着呢,人家……”說到這裏,又笑了一笑,說道:“人家哪裏都像你,總要趕熱鬧呢。”梅雙修道:“我也不見得就趕熱鬧。”說着,梅雙修看見衣櫥上的鏡子,照了一照臉,用手將鬢髮理了一理,又把背對着鏡子,踮着腳,回過頭看看後影子,用手摸了一摸頭。李冬青笑道:“一班朋友裏,總要算你愛修飾的了。”梅雙修笑道:“那也不見得,出門總要換一件衣服呀。”李冬青牽着她旗袍的大襟,拿起來抖了一抖,笑道:“你瞧,女學生穿這樣的衣服,未免太豔麗了吧?”梅雙修道:“這是印花印度綢,很普通呀!”李冬青道:“多少錢一尺?”梅雙修道:“兩塊錢上下一尺。”李冬青道:“那麼做一件旗袍多少錢?”梅雙修道:“面子派二十五塊錢,裏子派十塊錢,花邊派五塊錢,工錢派四塊錢,一共總是四十多塊錢。”李冬青笑道:“大小姐,這還算普通嗎?我有一個朋友當小學教員,每天教六點鐘的書,累得喝茶的工夫都沒有,一月還掙不得二十塊錢。你這件袍子的錢,她不吃飯,兩個月也掙不出來呢。”梅雙修笑道:“天下事本來不能樣樣平等的,那怎樣能作比例呢?你說我愛穿,你瞧!密斯餘,那才真是愛穿呢!”李冬青道:“你說起這句話,我也不解。密斯餘小的時候,也很樸實的,怎樣這幾年之間,華麗到這種樣子?”梅雙修道:“這個緣故,我很知道。密斯餘的家裏,本來和我們家裏差不多。後來他父親娶了兩位姨太太,都是那種地方的人,年紀又和她姊姊差不多,都是打扮得十分時髦的。起初是他們家裏少奶奶學樣穿起來,後來又再由少奶奶,把這種風氣傳染到了小姐,因至一家人都俏皮起來。”李冬青笑道:“你還說人俏皮,你呢?”梅雙修道:“我也只是出來穿穿。她們在家裏,也是這個樣子呢!她家裏很好玩的,鋼琴,話匣子,小電影機,樣樣都有。沒有事,到她家裏玩玩去,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去!我穿得這樣襤褸的衣衫,到她家裏去,不要把我當是梅小姐的老媽子嗎?”梅雙修笑道:“胡說,你這豈不是指着和尚罵禿驢?以後我到你家裏來,決計不穿綢衣服,免得來一回,受你一回奚落。”李冬青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這是一句真話。你哪裏知道,富貴人家,主人倒罷了,他們底下的那班僕役,眼界十分高,你稍爲衣服差一點,他就瞧不起你。我們何犯着去看底下人的眼色?所以許多朋友家裏,我都不願去。不知道的,說我性情如何傲。我也不必去強辯。”梅雙修道:“唉!這樣說,你這許久沒有到我家裏去,難道是我家裏那些東西得罪你了嗎?”李冬青笑道:“那卻不是,你不要疑心。因爲你住在東城,路實在太遠,是我懶勞動罷了。”梅雙修道:“我怎樣來看你呢?我來看你,就不怕路遠嗎?”
這句話說出來,逼得李冬青沒有話說,只是微笑了一笑。說道:“好久不見,見了面,我們又開辯論會了。昨天南貨擔子到我家裏來,我買了一點東西,今天上午,你不要走,在我這裏吃午飯。”梅雙修道:“什麼南貨擔子?”李冬青道:“這大概是寄居北京的江浙人,沒有事幹了,就做這個生意。擔子上,是江浙人喜歡的零碎東西,吃的用的,都有一點。他走街上過,看見你門口宅名牌子上,寫了江浙的地點,他就歇在門口,操着鄉音兜生意。大概作客的人,聽了鄉音,總是有一種感觸的,再看見故鄉的東西,少不得買一點。因此這挑南貨擔子的人,倒也不少。”梅雙修道:“我們廣東人,也是這樣。有廣東人,專挑着廣東貨賣。牙刷子,梳子,點心,叉燒肉,什麼都有,我見了就喜歡買。”李冬青嘆道:“鱸魚蓴菜之思,古人都所不免。說起這話,我就心似火燒,況且我又是個沒有用的女子,帶着一個老母,一個弱弟,飄流在外,怎樣了局?”梅雙修道:“你又傷起心了,大家過一天算一天罷了,白急些什麼呢?我不懂什麼文學,不敢高攀說是知己。但是我們老同學的情分,是不薄的。我活着一天,我總和你分一天憂。”李冬青道:“你自然是好意。我也是個人,指望着你扶助我,我好意思嗎?”說到這裏,笑了一笑道:“況且你不小了,年一年二,就有婆婆家了,還不知道在南在北呢。”梅雙修臉一紅,笑道:“胡說八道。”
這時,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鏡,一隻手拿着一根針,一隻手拿着一條線,在那邊上房走了過來,老早的道:“你給我穿上這管針。”她一揪門簾子,梅雙修笑着叫了一聲伯母。李老太太笑道:“原來是梅小姐,怪道剛纔我彷彿覺得有一個人進來呢。”梅雙修道:“一進來,就和冬青說上話了,忘記去看老伯母。該打!”李老太太道:“那卻不敢當。我們這孩子,總是懶,早應該到你府上,去看看你們老太太。”梅雙修笑道:“她怪下來了,說我們家裏的底下人,得罪了她。”李老太太道:“沒有的話!你們家裏是文明人家,哪裏有這樣的事。”李冬青笑道:“媽媽也是,越是不很懂新名詞,越喜歡在人家面前說。”李老太太道:“你這孩子,倒說起我來了。民國的時代,樣樣改了良,老人家說話,都不受聽了。”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不說不說,又說了兩個新名詞了。”這句話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連房外頭在院子裏掃地的王媽,聽着也笑起來了。梅雙修道:“伯母,冬青留我吃飯,我已經答應了。”李老太太道:“很好。”梅雙修道:“我還有句話說呢,吃過飯之後,我要冬青陪我玩玩,你老人家肯不肯?”李老太太道:“那有什麼不可以呢?只是又要花你的錢。”李冬青道:“媽媽倒先定下了,就不許我請密斯梅嗎?”這句話說畢,大家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