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這時就近看那甄寶蔭。細嫩的皮膚,本來就不黃不黑,兩腮上一點氣色沒有,越發顯得蒼白,光光臉子,架着一副大框眼鏡。猛然一看似乎很俊秀,仔細一看,卻一點精神沒有。他兩個上了黃黝的指頭,夾着雪茄坐在牀上抽,一面說話。他除了談些嫖經賭經而外,就是談哪位總長的近況如何,哪位闊人的靠山奚似。談到闊一點的人,總是稱着西林河間項城。再次一點的闊人,就連着那人的姓和號,一塊兒稱呼,不叫他的名字,譬如叫王克敏做王叔魯,曹汝霖叫做曹潤田之類。楊杏園起初不知道他是什麼督辦,後來因爲他常常說到毛革的事情,又被張達詞點明瞭幾句,才曉得他是改良外蒙毛革督辦。
三人談了一會子,那甄寶蔭就忘其所以了,由嫖經又談到土娼。便問張達詞道:“你說的那個人,怎麼這時候沒有來?我等的不耐煩,我們先找個什麼事混混,好不好?”張達詞道:“你還接着燒兩口,她就快到了。”甄寶蔭笑道:“煙現在夠了。回頭等着她來替我們燒罷。”商議了一陣,究竟也沒有想到什麼暫時消遣的法子,這時有一個穿白色衣服的茶房走了進來,含着笑容輕輕的說道:“來了。”甄寶蔭道:“什麼還要這樣鬼鬼祟祟的,來了乾脆進來得了。”茶房笑着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
一會工夫,就聽見吱咯吱咯,一陣皮鞋響。擡頭一看,走進兩個女子。一個二十上下,穿着杏黃色的西服,白色的裙子,蓬着卷頭,胸面前掛着一串珠子。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光景,一身的水紅,連帽子也是水紅色的,帽子後面,露出半截短髮。她們一進門,就有一陣粉香,輕輕對甄張二人,叫了一聲大爺三爺。對楊杏園卻笑笑,微微的點了一個頭,就算招呼的意思。張達詞先就對她二人道:“姊妹倆老是在我們面前說英文,暗通關子,今天有懂得的人在這裏了。”這時楊杏園恍然大悟,所謂教跳舞的西洋留學生,就是這一對人物。張達詞跟着給楊杏園介紹,指着那位年紀大的叫愛爾女士,年紀小的叫愛思女士。愛爾女士坐在煙榻上,愛思女士坐在張達詞的身邊。張達詞伸手握着愛思的手,愛思很不在乎似的,便挨身坐下,和張達詞坐在一張煙榻上。楊杏園想到:“看她這個樣子,倒是一個交際明星。”便問她讀了多少年的英文。那愛思毫不思索的,用英語回答“讀了五年英文”。繼續地她又談了十幾分鐘的英語,都說得十分流利,一點破綻也沒有。楊杏園心裏想道:“這事很奇怪,發音這樣正確,說話這樣暢利,就是北京城裏真正的女學生,十中難挑一二。她們掛起學生的牌子騙人,卻也難怪。”他們說話時,那愛思的手帕,掉在地上,她就低着頭去撿,那背脊和脖子,露出雪白一大塊。張達詞坐在她身邊,看見她脖子上繞着一根桃紅色絲絛,拿手一提,說道:“這麼大人,還掛鎖嗎?”他一提時,那絲絛由愛思領圈裏面露了出來,下端繫着一個金子打的小十字架,很是精緻。愛思笑着道:“你總是愛胡鬧。”連忙把那十字架,依舊塞到衣領裏面去。張達詞笑道:“你們一歐化,簡直歐化得沒有道理。這是外國人最尊敬的東西,你們拿來當玩意。”他們三個人在這裏說話,那愛爾卻倒在甄寶蔭榻上和他燒煙。甄寶蔭說道:“咱們年紀也還相稱,我請你當一個英文祕書,你幹不幹?”愛爾睡在枕頭上,用煙籤子蘸着煙膏子,正往燈上燒,聽了這話,把手的肘子撐着牀,擡起頭來望着張達詞,笑道:“你瞧,這是怪話不是?我當他的祕書,按月給薪水得了,還問年紀做什麼?”張達詞也笑道:“這話一點也不怪。請男祕書可以不談年紀,請女祕書就非談年紀不可。”說着掉轉臉來對愛思道:“他是一個督辦,可以請你姐姐當祕書。我這個小人物,用不着祕書,請你做什麼呢?”甄寶蔭在牀上坐了起來,用手將腿一拍,說道:“還有一個名目啊,你不會請她當英文教員嗎?”張達詞道:“要是這樣的名目,可以敷衍得過去,那就好說話了。何必一定要說英文教員,就是說跳舞教員,鋼琴教員,也無不可以的了。”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來說去,無非和愛爾愛思兩人開玩笑。
楊杏園靠在旁邊一張沙發上,翹着腳,把一隻手在椅子圈上託着臉,只是微笑。那愛思坐在張達詞的身邊,卻不住的用眼睛瞟過來。過了一會兒,愛思忽然對楊杏園抿嘴要笑,自己好好的把頭低了下去。她一眼看見張達詞正望着她,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張達詞笑道:“你這是發了什麼毛病?”愛思道:“難道不許人笑嗎?”張達詞道:“笑是許你笑,但是一點事因沒有,你忽然笑起來,笑得可怪。”愛思道:“怎樣沒有原因,原因在我心裏啦。”張達詞架起一隻腿,歪着身子,一直望到愛思臉上,問道:“原因在心裏!原因在心裏!什麼原因?”愛思將手把張達詞的腦袋一推,笑道:“討厭勁兒!過去。心裏有原因啦,你管得着嗎?”張達詞看見她撒嬌的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甄寶蔭道:“你這人真是賤骨頭。她好好和你說話,你要干涉她。罵了一頓,你又笑了。”說話時,甄寶蔭已經抽了好幾口煙,愛思抽出手絹,在空中拂了兩拂,把眉毛一皺道:“這屋子裏鬧得烏煙瘴氣,怪悶的,咱們外頭坐罷。”甄寶蔭也笑着對楊杏園道:“杏園兄,咱們到外頭去坐坐,可以請教請教兩位女士的妙舞。”
五個人一路到外頭屋子裏來。楊杏園一眼看見圓桌上放着一隻盛四絃琴的木頭盒子,一猜就是二位女士帶來的。心想他們還會拉凡阿零,總也算得多才多藝了。這屋子本有一個聽差一個護兵在這裏伺候,看見甄寶蔭出來,都站着像殭屍一般。甄寶蔭對他們略微擺了一擺頭,說道:“出去。”他們蚊子哼着一般,答應了一個“是”字,退了出去了。楊杏園隨便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愛思也坐了下來。低低笑着問楊杏園道:“你貴姓?我還沒請問。”楊杏園道:“我姓楊。”愛思道:“我們好像在哪兒會過。”楊杏園笑道:“不能吧?”愛思用左手一個食指,比着嘴脣,偏着頭想了一想,笑道:“這事的確是有的。”張達詞走過來往椅子上一坐,坐在愛思的這一邊,將身子挪了一挪,往愛思身邊直擠。笑道:“你們一見面,就這樣親熱,說體己話兒。我們認識了半個月,怎樣生猴子似的,遠遠的就離着?要親熱大家親熱。”說着又擠過去一點。愛思把身子一扭,一鼓嘴道:“怎麼啦!”楊杏園笑着站了起來,說道:“鬧什麼?我讓你們坐。”張達詞道:“你們剛纔說什麼?”愛思本伸着兩隻高跟鞋的腳,這時一縮一頓,把頭一扭道:“話多着啦,就是不能告訴你。”楊杏園恐怕張達詞有些誤會,笑着說道:“你說奇怪不奇怪?她說好像在什麼地方會過我。”甄寶蔭擁着愛爾在對面一張沙發上,正要她教跳舞,便插嘴道:“這事也許有的,她們常常上華洋飯店,也許你們會過了。”楊杏園道:“除非如此。但是我又不會跳舞,只不過偶然去一兩回罷了。”又對愛思道:“怎樣就會把我留在腦筋裏了?”那邊愛爾插嘴笑道:“你這句話問了不要緊,不要氣死張三爺。”張達詞道:“不相干,我們根本上就沒關係,我還和他倆做媒呢。不信,你問問他。”說時指着楊杏園道:“你們沒來,我早就介紹過了。”一面說着,一面將那桌上琴盒打開,拿着琴和拉弓送給愛爾。說道:“借光,借光。”愛爾含着笑,接了琴站着起來。張達詞又對愛思道:“借光,借光。”愛思伸了一個懶腰,笑道:“今天我一點兒勁都沒有。”張達詞對楊杏園道:“她們兩位,一位拉,一位舞。真好,可惜她不賞面子,你沒有眼福。”楊杏園也笑着對愛思道:“真不賞面子嗎?”愛思又伸了一個懶腰,笑道:“可別見笑。”甄寶蔭在口裏取出雪茄煙,在桌上玻璃菸缸子上,敲了一敲菸灰,對張達詞道:“怎麼樣?人家一說就行了。你呢?”張達詞笑道:“我是拉縴的,那又算什麼呢?”說時,那愛爾反扭着左手,將凡阿零抵在肩上,右手拿着琴弓,便拉了起來。愛思站在屋中間的地毯上,前仰後合,左搖右擺,合着拍子便舞起來。她跳舞的時候,老是含着微笑,她那雙眼睛,就像閃電似的,不時的對着楊杏園射來。舞了一會,凡阿零先停了,愛思兩隻手,牽着裙子角,斜着腰往下一蹲,眼睛對着甄寶蔭、張達詞、楊杏園三個人一瞟,這一點兒神情,學外國人學得極像。他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的,就鼓起掌來。甄寶蔭順手將牆上電鈴機子,按了一按,聽差走了進來,垂手並腳站在他面前。甄寶蔭道:“你吩咐他們,預備五份點心送上來,越快越好。”聽差的答應了幾個“是”,倒退了兩步,然後纔出去了。一會工夫,這飯店裏的茶房,捧着一隻托盤進來。就在桌上擺了兩碟牛乳點心,斟上五杯咖啡。大家便圍着桌子坐下來喝咖啡吃點心。
楊杏園因爲甄寶蔭雖然年紀極輕,卻是特派的官僚,認爲非我道中人,所以和他談話,總存着三分不屑的意思。甄寶蔭那樣放浪形骸,在這裏抽菸狎妓,正是高興的時候,見楊杏園淡淡的神情,他以爲初次見面的緣故,卻也沒有注意。這時大家坐着喝咖啡,不免要找些話說,便對楊杏園道:“楊先生公事很忙嗎?鼎老人很好,在他那裏辦事比別處好。”楊杏園聽他這話,莫名其妙,張達詞在那邊,卻目視楊杏園。楊杏園想起剛纔他介紹時候的話,心裏有幾分明白,便隨話答應,含糊着過去。甄寶蔭又道:“我還是在胡總長家裏,和他同過一回席。”張達詞知道楊杏園最怕談官場應酬,便把話扯開,笑道:“這一些闊人,都喜歡旦角,不知有什麼緣故?胡春航在常小霞那裏報效的數目,真是可觀。第二要算陳伯儒了,和牛蕭心兄妹,沒有一天不在一處混。”甄寶蔭道:“那還罷了。還有沒有下海的票友,也和小旦一樣,陪着大老玩,這是何苦?”張達詞道:“你說的是沈子圃嗎?難怪呢,他這一向忽然闊起來了。”甄寶蔭道:“闊不闊,我是不知道。聽說新認識了一個吉林朋友,借了好幾千塊錢,給他制行頭。加上還有個財政界章華鬆做他的靠山,吃喝是不焦的了。”楊杏園道:“這人也是世家子弟,何至於弄到這步田地?我想這話也不盡然。”張達詞道:“我們以忠厚待人,當然不相信。不過他住在北京吃喝嫖賭穿,一月整千洋錢的花銷,是哪裏來的,卻很可研究呢。”楊杏園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張達詞道:“正離你那兒不遠。”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正望着愛思。愛思說道:“你說什麼?可別佔便宜。”張達詞笑道:“說句話佔點便宜都不行,那還能提別的嗎?”愛爾正抽着一根菸卷,在嘴上取了下來,兩個指頭夾着彈了一彈灰,反過手去,將煙遞給下手坐的甄寶蔭,將嘴脣撮起來,往前一噓氣,嘴裏的煙,箭也似的,對着張達詞臉上吹來,笑道:“你別捱罵了。”張達詞哈哈大笑,口裏不住的叫“好香”。他們一面說話,一面鬧,又鬼混了許久。
愛爾走到窗子邊將窗簾子一掀,只見半輪月亮,正在樓外柳樹影子下,笑道:“鬧了這久,時間還早,月亮還是剛出來呢。”張達詞道:“你是樂糊塗了,連東西南北也分不出來,這月亮往下落,你當它往上走呢。”愛爾對愛思使一個眼色,輕輕的說道:“咱們走罷。”張達詞看見,便拉愛爾到裏面房間裏去說話,一會兒工夫,張達詞出來,愛思又進去了。張達詞便就着甄寶蔭坐在一處,頭靠頭輕輕的說了許多話。甄寶蔭一面微笑,一面點頭,然後大聲說道:“讓她回去,還是過天說罷。”說時在身上,掏出皮夾子,拿了兩張拾圓的鈔票,遞給張達詞。張達詞剛要接過去,甄寶蔭手又往回一縮,笑道:“你和愛思的交涉,應該辦明。要不然,不明不暗,弄得我回回和你開車費,這真是冤枉。”張達詞把手往屋子裏指,又對楊杏園一望道:“今天這種情形,我還想吃什麼天鵝肉呢?”甄寶蔭道:“不知你那話,是不是成心說的?其實這不成問題。”張達詞不等甄寶蔭說完,以目相視,甄寶蔭也就一笑,將錢仍舊遞給了他。張達詞拿了這錢,便到裏邊屋裏去了。一會愛爾愛思兩人從裏面出來。愛爾對甄寶蔭道:“勞你駕,請您吩咐你的貴管家,到外面去叫我的車伕。”甄寶蔭笑着答應道:“是。”將鈴一按,聽差進來了,甄寶蔭道:“你出去叫艾小姐的馬車套車。”聽差答應着去了。愛爾愛思和三人笑着微微的點頭,說道:“改日見。”他們三人都也站着起來相送。愛思站在楊杏園身邊,將他的衣服一牽,忽然握着他的手,彷彿有個什麼東西在手掌心裏。這愛思以目斜視,眼睛珠一轉,楊杏園會意,就把那東西捏住了。他們三人送到房門口,就不再送,愛爾愛思兩人,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杏園和張甄二人又坐了一會兒,無非談的是做官取樂兩件事。甄寶蔭說道:“今天不知道楊先生來,不恭得很,改日再找個地方敘敘。”楊杏園雖然謙遜着,究竟不知道他爲什麼這樣客氣。便對張達詞道:“我到你那邊坐坐。”便辭了甄寶蔭到張達詞房裏來。楊杏園埋怨他道:“你這人真是豈有此理!爲什麼和我瞎吹,說我是個祕書?”張達詞笑道:“一點沒有關係。你有所不知,這位甄督辦,是論資格交朋友的,越說你的來頭大,他越發和你親近。我老早的說你不過是新聞記者,你就坐不了許久。你坐不了許久,怎樣交得上這一位好女朋友?”楊杏園笑道:“我並不要結交這樣一個女朋友,我爲什麼要你替我吹牛?”張達詞笑道:“那小傢伙和你很有意思,你不要辜負人家。她揹着你向我問你的住址和電話號碼,我都告訴她了。”楊杏園道:“那你簡直胡鬧!我爲什麼和她們這些人往來?”張達詞道:“你不要瞧她不起,背起履歷來,也許比我們闊得多。”楊杏園雖然清白自許,但是男女之間,究竟是不接近的好。若是接近了,就是時諺所謂,難免兩性的吸引,這種吸引,是很神祕的,它要發生的時候,決計不是什麼階級上限制得住。楊杏園一想,她剛纔給個什麼東西給我,好像紙團,我倒要看看。因此和張達詞沒有多談,他就走了。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本來就想在袋裏拿出紙團來一看,可是這門口不住的人來往,又忍住了。坐上車去,再拿出來看時,原來是一張局票,並沒有什麼。翻過背面,彷彿有些字跡,卻是鉛筆寫的,在街燈下,哪裏看得出來?
這時車子經過西長安街,車子在平整的馬路上拉,又快又平適,天上的月亮,斜着照在路邊的槐樹林上,那樹影子,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現出地上的月色,格外的白淨。路邊的垂柳,葉子已經全綠了,樹上好像很是溼潤,託着月色,似乎有點淡綠的清光。再一看樹林邊電杆上的電燈,也都映成清淡的顏色,不是那樣亮了。楊杏園剛纔在藍橋飯店,耳目雜於聲色之中,綺羅之叢,快活雖然快活,總是昏昏沉沉地。現在到了這地方,靜蕩蕩的,不見一點富貴之象,一剎那間,簡直是一場夢。他由繁華冷靜之變幻,想到“色即是空”的一句話,由“色即是空”的一句話,又想到愛爾愛思姊妹兩人,似乎是個有知識的人,何至於做這種賣人肉的生活?仔細想了一想,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這樣看起來,大街上裘馬翩翩,招搖過市的老爺太太,裏面未嘗沒有……
想到這裏,忽聽見後邊有兩輛車子追了上來,有兩個人在車上說話。有一句話送入耳朵,是:“明天還去不去?”這話很像是熟人的聲音。楊杏園便聽他說些什麼,恰好那兩輛車子,緊緊的隨在後面,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當時又有一個答道:“自然去,怎麼不去?頭一排的座位我已經定了三個。”這個似乎笑道:“定了三個座,我有一席嗎?”那個道:“你要去呢,自然有你一席。你若不去,自然也有人填缺。”這個道:“很好,你另請高明罷了。明天有一個地方去,比你那兒好得多呢。”那個道:“什麼地方,說來聽聽。”這個似乎笑道:“明天下午,吳芝芬在西老家裏邀頭,約我湊一腳,你說有味嗎?”那個道:“你不要胡吹,他們遺老捧角,有你的份?”這個道:“實話,有倒是有這一回事,雖沒有要我捧角,我卻打聽得實在。”那個說:“你怎樣知道?”這一個道:“西老是我們的同鄉,他的五少爺,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昨天和幾個朋友在一處談戲,有人說芳芝仙的戲不好,他急得面紅耳熱,和人家吵。有人笑着說,你就只衛護着你的芳乾妹,不衛護你的吳乾妹,他說,怎樣不衛護?今天我還和老爺子商量着,後天替芝芬打牌呢?”楊杏園聽到這裏,不覺插嘴道:“呔!你們在這通衢大道,宣佈人家祕密,豈有此理?”那人大驚,月亮影下,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吳碧波,另外一個,是吳碧波的同學,楊杏園也會過的。吳碧波笑道:“你這冒失鬼,突然一喊,我們倒嚇了一跳。”楊杏園道:“你們現在放着書不念,天天捧角嗎?”吳碧波道:“那也偶然罷了。”楊杏園道:“剛纔我聽見你說周西老。我想起一樁事,華伯平來京了,他正要找這些人。請你明早到我那裏來一趟,我和你一路找他去。”吳碧波就答應了。說到這裏,車子到了分路的地方,各自走各人的。
一會兒楊杏園到了家裏,第一要緊的事,就是要看那張局票寫的是些什麼。他等提水來沏茶的長班走了,然後又把房門掩上,這才把那張局票拿出來,再看背面鉛筆寫的字句,是:
楊先生:我和你實在很熟,明天下午六點鐘,我在神州飯店九號候你。你下了衙門的時候,就請你順便來會我,好仔細談一談。此事要守祕密。
楊杏園拿在手上看了幾遍,心裏想,我怎樣會和她認識?這話奇得很,無論如何,我沒有這樣的熟人。自己又把這張紙逐句推敲一番,忽然大悟,想道:“有了。這上面最要緊的地方,就是下衙門一句話,她以爲我是一位大老爺,所以極力和我聯絡。其實我是一介寒儒,你上了張達詞的當了。我以爲她寫字條給我,或者真有什麼可聽的話,原來爲此,也就極平常的事情了,何必那樣做作呢?這張紙,別讓別人家看見了。不知道緣由的,一看見了又不要說是一段風流案嗎?”想到這裏,擦了一支火柴,把紙就燒了。
到了次日,吳碧波果然來了。他問道:“華伯平這個日子,他到北京來做什麼?”楊杏園道:“我也鬧不清楚。他略略的說了幾句,是爲民選省長這個問題來的,意思要和寓京的大老,分頭接洽。要求這些大老,幫他一點忙。”吳碧波道:“周西老,頑固得很,聽了這些什麼運動請願的事,沒有不頭痛的,找他做什麼?”楊杏園道:“大概還有他個人的私事,那我們就不得其詳了。”兩個談了一會,便一路到旅館裏來會華伯平。華伯平買了一大疊日報,正在那裏看,並沒有出去,他首先便問楊杏園看的寓所怎樣了。楊杏園因藍橋飯店昨晚一會,覺得那種飯店,究竟不是好地方,便說沒有空房間,再想法子罷。又談了一會,他先走了,卻留吳碧波在這裏,陪他上週西老家去。
華伯平因午飯的時候到了,先和吳碧波吃午飯,兩個坐着等飯吃,便找些話閒談。吳碧波問他到京以後,去哪裏玩過沒有?華伯平笑道:“昨日晚上,我特爲到什麼開明戲院去了一趟,要看梅蘭芳的戲。誰知走到那裏去,恰好碰着停演,看看門口的戲報,要到禮拜六才演呢。”吳碧波道:“你怎麼到京第一日,休息也不休息,就去聽戲?”華伯平道:“我們在南方,梅蘭芳這個名字,聽也聽熟了。心想到底長得怎麼樣好看?總要看一回,才死心。可是每回到上海,總碰不着梅蘭芳在那裏。所以一到北京,就急於要解決這個問題。”吳碧波道:“南方人到北京來,的確都有這種情形。可是北京會聽戲的,可並不歡迎他。”華伯平道:“什麼?北京人並不歡迎梅蘭芳?”吳碧波道:“這種話內地的人聽了,是很以爲奇怪的,你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裏來,有錢的少不得要帶兩件皮貨回南,其實北京的皮貨,並不比南方便宜,有時還比上海貴。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屎的藥丸,當做靈丹一樣,以爲是治小兒科的神藥,巴巴的寫信到北京來,託人買了寄去,其實,這種東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鬆。再說,我又記起一樁事來了。北京冬天是極冷的,家家少不了火爐。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種白泥巴爐子,把煤球放在裏面燒。小戶人家,就不是冬天,平常煮飯燒水,也是用白爐子,不值錢可以想見。那年冬天回南方,到一個時髦人家裏去,他客廳上擺着這樣一個白爐子,特製了一個白銅架子架起來,裏面燒了幾節紅炭,以爲很時髦,說這叫天津爐子。我那時好笑得了不得。南方人把梅蘭芳當着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爐子當寶貝一樣了。”華伯平道:“你這話我不信。”吳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聽梅蘭芳的戲,你仔細仔細考察你前後,說北京話的,佔幾分之幾,那麼,你就有個比例了。”但是,吳碧波雖這樣說,華伯平絕對不肯信,兩個人爭吵了半天,還是沒有結果。直到旅館裏開上午飯來,兩人才停止了議論。
吃過飯之後,華伯平換了一件長夾衫,又加上了一件馬褂,便和吳碧波一路來拜訪周西老。周西老家裏住在東城牆腳下,地方是鬧中靜。他的門口,一塊空地,繞着空地種了一排綠葉扶疏的槐樹。靠門口,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正合了“門垂五柳似陶潛”的那句詩。華伯平和吳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裏了。兩人到門房裏遞了名片,問老爺在家沒有?門房一看吳碧波是熟人,便說道:“剛起來吧!請你二位在客廳上坐坐,我進去瞧瞧。”說着便引他二人到客廳裏來。華伯平一看中間擺着紅木炕榻,兩邊也是紅木太師椅。沿着屋樑,都垂着六角紗燈。此外如瓷瓶、銅鼎、琴桌、書案,都是古色古香,別有風趣。正中掛着一副中堂,四個大字,“老當益壯”,上款寫着“賜臣周西坡”,下款寫着“宣統十四年御筆”。旁邊一副珊瑚虎皮紙的對聯,是“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上款寫着“周方伯西坡仁兄大人雅正”,下款寫着“更生康有爲”。華伯平想到:“就這兩樣東西,恐怕就是別家所無呢!”
這時,就聽見屏風外面接連的有人咳嗽兩聲,接上轉出一個人來,穿着棗紅色緞子夾袍,套着天青緞子馬褂,頭上戴着一頂紅頂瓜皮帽子,中間釘了一塊長方形的綠玉,帽子兩邊,露出幾綹斑白頭髮來,似乎帽子裏還藏有辮子。他一隻手上捧着一管水菸袋,菸袋下,夾着一根紙煤。他笑嘻嘻的走進客廳,吳碧波先就告訴華伯平,這是西老。一進門,華伯平還沒招呼,他兩隻手抱着菸袋,一邊作揖,一邊走了進來。華伯平也只得捧着兩隻手作了幾個揖。周西老支着手,就讓他和吳碧波在太師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說道:“華先生從南邊來?”吳碧波插嘴道:“他久仰西老的大名,特意約我引他過來奉看的。”周西老捧着菸袋又作兩個揖說道:“那不敢當。現在事事維新,我們老朽無用了,是你們青年人的時代了。”說時,把一隻手捧着菸袋,縮一隻手到大衫袖裏面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疊着的毛絨手巾,將鼻子底下的鬍子,抹了幾下,然後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幾下。可是他總沒有抹得乾淨,鬍子上依舊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面。這個時候,聽差捧着一隻小圓托盤進來,放在一旁桌上。托盤放着三碗茶,那聽差一碗一碗的,向賓主三個人身邊的茶几上放下。這茶碗下面有個瓷托子,上面又有一個蓋,華伯平彷彿小時候,曾看見過的,不料現在到北京來又碰上了。茶獻過了,聽差又捧了一管水菸袋,和一根紙煤送到華伯平面前,他也只得接了。他在南方,經年也不容易看見一回水菸袋,當然是不會抽菸。但是人家既遞了菸袋過來,也不便不抽,只用嘴一吹紙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着紙煤,也不是外行弄得來的。他吹了十幾下也吹不着,只得用紙煤按在菸袋頭上,用嘴就着菸袋嘴一吸。這一吸,煙倒沒吸着,吸了一口菸袋裏面的臭水,又澀又辣,趕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面前痰盂裏了。吳碧波看見,未免對他微笑,華伯平越發不好意思。還好周西老並不注意。華伯平一想起剛纔的話,才接上說道:“其實談到辦事呢,還是仗老前輩。”周西老嘆了一口氣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現在也就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漫說我們不出來辦事,就是出來辦事,也是無從下手。我們都不是外人,據我看,什麼共和政體,什麼自由維新,簡直都是胡鬧。古人說:‘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中國的聖經賢傳,我們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還要什麼泰西的法!從前以科舉取士,人家以爲有弊病,而今簡直不成話了,憑空一個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罷官以後,依舊又是大百姓。”吳碧波是聽慣了的,倒不算回事,華伯平聽了這一番議論,心裏想道:“我們南方,總是這樣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時候,可以到北京去請寓京大老,原來寓京大老的議論,不過如此。”他在一邊,也只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談得高興,又說道:“如今的士大夫,哪裏懂得什麼,無非是狂嫖浪賭。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說着把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腦袋轉着圈子,搖了幾搖,嘆了一口氣道:“如今的風化,那真是壞極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衣冠禽……”說到這裏,走了一個聽差進來,對周西老道:“大人,有電話來。”周西老問道:“誰的電話?”聽差道:“吳老闆。”周西老聽了,鬍子先笑着翹了起來,一邊放下菸袋。聽差就將琴桌上鐵絲盤裏的耳機拿起來,向壁上插上插銷。周西老接過耳機,“喂”了一聲,那邊嬌滴滴的聲音,先就問道:“乾爹嗎?”周西老笑嘻嘻的說道:“是我呀,你在哪兒?”那邊道:“我說,在家裏啦,一會兒就要上戲館子裏了。我說,今兒個是新戲,給您留了一個包廂,您去不去?”周西老道:“去去去。”那邊道:“我說,那麼,我可留下了,可別不來呀。”周西老道:“你這孩子,我幾時冤你了。”那邊笑着說了一聲“再見”,掛上了電話。周西老放下電話,依舊捧着水菸袋,和他二人說話。吳碧波道:“芝芬的電話嗎?”周西老笑道:“這個孩子,天真爛漫,很好!”吳碧波道:“在臺下我是沒見過,若說她在臺上,那很是穩重的。前次見她一出《祭江》,淒涼婉轉,哀怨極了。”周西老聽到人家說他乾女兒好,這一喜,比人家誇獎他自己還要高興。沒說話,先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將腿一拍,說道:“怪事,就是這麼可取。她在臺上那樣幽嫺貞靜的樣子,令人對之非正襟危坐不可。”華伯平坐在一邊悵悵的聽着。吳碧波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幾個幹小姐,都是現在很負盛名的坤伶,剛纔打電話來的,就是幹小姐裏的一位,名字叫吳芝芬。西老一腔忠君愛國之思,無處發泄,一寄之於金樽檀板之間,真也是不得已。”吳碧波這兩句似恭維非恭維的話,不料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裏,不由得將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澈。”吳碧波道:“再說這幾位小姐,也真是解語之花,忘憂之草,實在的得人疼。”周西老燃着紙煤正在吸菸,聽到一個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煙一嗆嗓子,捧着菸袋,彎着腰咳嗽不住。吳碧波華伯平看見周西老被煙嗆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老咳得滿臉通紅,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口濃吐沫。又在衫袖裏掏出那塊毛手巾,擦了一擦臉,這才重新捧着菸袋和他們說話。而且咳得這個樣子,並沒有收他的笑容,他將紙煤指着吳碧波道:“你這個疼字,形容得淋漓盡致。那幾個孩子……”說着,又掉轉頭對華伯平道:“華伯兄沒有見過,唱得很好。”華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興,說道:“不知二位有工夫沒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們今天可以同去。”華伯平先來的時候,聽見周西老說了一大套忠君愛國的話,直覺得渾身不痛快。而今看起來,這老頭也是一個知趣的人兒,自然很歡喜,不等吳碧波說,就先說道:“我們都願奉陪。”周西老本想打電話出去,邀幾個人一路去坐包廂,而今華伯平答應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了,便說道:“在這裏小坐一會兒,回頭我們同去。”吳碧波一想,老頭兒有一個包廂在那裏,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們這樣一答應,正中其計,那又何必。便道:“伯平兄和西老一塊兒去罷,我先告辭。”周西老連忙站起來,將手一指道:“坐下坐下!一塊兒去。我裏面還點着燈,一路躺躺燈去。好不好?”說着,便將他二人往裏讓,一直引到他自己看書抽菸的房裏來,抽一個多鐘頭的煙,才同坐着周西老的馬車,一路到康樂戲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