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三十回 不辨雌雄混戰娘子隊 語無倫次同結女兒盟

  大家說笑了一陣,李老太太留着梅雙修和李冬青說話,自己卻去監督着王媽做飯。一會兒飯好了,大家吃畢。梅雙修一定逼着李冬青一路去玩。李冬青沒有法子推諉,只得跟着她去。梅雙修道:“平安今天有一張新到的片子,我想邀你看電影去。不過這時候還早,我們同到密斯餘家裏去坐坐,你說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是說了嗎?我的衣服不好,我不配到闊人家裏去。”梅雙修道:“得了,幹嗎老這樣說,你不自負是個很灑脫的人嗎?”李冬青笑着牽牽她的衣襟道:“我和你去得了,走道少說話罷。”說着,梅雙修在衚衕口上揀了兩輛乾淨人力車,說了地名,也沒有講價錢,就坐上去了。

  到了餘宅門口,梅雙修在錢口袋裏,拿出六個小銀幣,把三個往這輛車子腳踏上一扔,又把三個往那輛車子腳踏上一扔,頭也不回,就往裏走。李冬青笑嘻嘻地在後面輕輕的說了一句:“真是大小姐!”梅雙修回頭也笑了一笑。她在這裏,本是熟地方,一直往裏面走。恰好她們所要拜訪的餘瑞香女士,從裏面出來。看見她們進來,連忙引到內客室裏去。剛一進去,只見一個二十幾歲的少婦,梳了一個雙挽的如意頭。上身衣服是月白綢底子,上繡蝴蝶逐飛花的花樣,大襟擺都是圓角,也不過一尺多長,就像圓鴨蛋式一般。下身穿一條深綠色的嗶嘰褲子,又長又大,遠望像一條裙子一樣。臉上的粉擦得厚厚的,人還沒有到,早就來了一陣香,她看見客進來了,先嘻嘻地笑了。餘瑞香便介紹着說:“這是我的三姨娘。”李冬青早就知道這位餘三姨太太的名兒了。今日一看,除了打扮時髦,卻並不見得什麼好看,倒出於她意料以外。三姨太太人雖不過如此,招待倒是好的,很不討厭,所以也陪着李冬青說話。談了一刻,餘三姨太太自己用的揚州老媽,進來說道:“三姨太太,劉太太來了電話。”餘三姨太太便笑着對李冬青道:“我有點兒事,請我們的老二陪你二位坐坐。”說着在餘瑞香小姐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道:“好好的陪客。”就笑着走了。

  她到自己屋裏,一摘電話,問道:“你是劉家姐姐?”那邊劉太太說道:“是的。你們老爺在家沒有?”餘三姨太太道:“沒有在家。”劉太太道:“今天是輪在胡家,你去不去?”餘三姨太太手上拿着電話機子,眼睛望着窗戶外頭,說道:“這一向子,我輸得太苦了,連零用的錢都週轉不來。”劉太太在電話裏笑道:“你哭什麼窮?我又不問你借錢。”餘三姨太太道:“這是真話,昨天和老頭子麻煩了半天,只要到二百塊錢,又是支票。天氣也漸漸的暖和了,我要做幾件單夾衣服。”劉太太道:“不要算賬了,我又不是你的老頭子,算給我聽做什麼?乾脆,你說去不去?”餘三姨太太想了一想,說道:“我來罷!不過要請你先挪動一百塊現款。”劉太太道:“我還沒梳頭,打算到澡堂裏去梳頭帶洗澡。我在那裏等你,你可以去找我。錢的話,回頭再說。”餘三姨太太道:“好!就是那樣說罷。”餘三姨太太掛上話筒,在煙筒子裏取出了一根三炮臺煙,擦着火柴吸着了,便靠在睡榻上,望着天花板,想起了一件心事。整整的把一根菸卷抽完了,她才慢慢的起身,對鏡子掠了一掠頭,又重新撲了一些粉,然後打開玻璃櫥子,挑了一件新鮮顏色的衣服穿了。揚州老媽照規矩站在一邊照應,和她牽大襟,牽領子,拾落得清楚了,拿出細銀絲織的小錢口袋,送給餘三姨太太。又在玳瑁菸嘴子上,安上了一根菸,等她銜在口裏,然後擦着火柴替她燃上。一面笑着說道:“今天三姨太太氣色很好,一定可以贏得幾百塊錢回來。”餘三姨太太笑道:“贏也不想贏,只要這買衣料的兩百塊錢保得住就是好的。”說畢,高跟鞋子一陣響,走出大門。那個時候,是三姨太太出門的法定時間,馬車早在大門口套好了。三姨太太說了一聲“澡堂子”,便坐上車。不一時,到了潤身女浴所,會合了劉太太,便一同坐着馬車,到胡宅來。

  這時,門口停了一輛馬車,一輛汽車。大門院子裏,又停了幾輛包月車。劉太太笑道:“小鬍子汽車,倒先到了。”兩個人提着錢袋,一直往裏走。一個三十來歲的小胖子,長袍馬褂,頭上戴着紅頂便帽,手上拿着手杖,嘴脣上養着一小撮短鬍子,從裏面走出來。他一看見劉太太,走上前拍着她的肩膀道:“你這幾天,手氣太好,要請客吧?”劉太太舉起手來,將小胖子的手一撥,瞪了他一眼,笑着罵道:“滾開些!你贏了錢又請過誰?”小胖子道:“那也不算什麼。我今天要是贏了,我就請客。”劉太太道:“你這個時候鑽出去,又往哪裏跑?”小胖子道:“衚衕裏面,有一點小應酬,一會兒就來。”劉太太道:“不長進的東西,明天告訴你家太太,罰你跪踏板。”小胖子把頭一縮,張着嘴伸出半截舌頭,眯着一雙肉眼,笑了一笑,就擡着肩膀走了。餘三姨太太問道:“這是誰?我倒和他同過兩回場面,還不知道他姓什麼。”劉太太道:“這是劉二混,你怎麼不認識?早幾年,做了四五任知縣,很有幾個錢。現在在部裏,弄了一個掛名差事。一年到頭,專在外頭賭。雖然鬼頭鬼腦,人倒是很好的。”兩個人說着話,走到後進。劉太太先就在錢袋裏掏出兩卷鈔票,走進廂房裏去。房裏一個男子漢,正坐在桌子邊算籌碼,看見她二人進來,便站起來笑道:“今天要多少?”劉太太將一卷鈔票,往桌上一扔說道:“三百!”餘三姨太太對劉太太道:“劉姐,你拿一百五十給我,好不好?”劉太太道:“你就在我籌碼裏分一半去得了,我們好算賬。”那漢子已經把紅綠白三色的骨頭籌碼,抓了一把,遞給劉太太。劉太太便把籌碼往口袋一塞,和餘三姨太太走進上房去。一掀門簾子,只見七八個男女,在那裏推牌九,餘三姨太太道:“沒有意思,我們上邊去罷。這裏我還是新來第一次,請你在前走。”劉太太道:“你隨我來罷。”兩個人又走過一個院子,早聽見臨風一陣笑語之聲。走到上房,揭開簾子,兩張大餐桌併攏,擺在中間,正在搖攤。桌子上男女夾雜坐着,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劉太太走到桌子邊,看了一看身邊兩個男子漢,正賭的高興。劉太太見他二人擠在一處,恰坐着三張杌子,她便將腳一提,在人縫裏插了進去,擠着坐下去,左右兩個男子,都回過頭來望了一望。有一個笑着說道:“慢一點啊,你這是靠上我了。”劉太太把眉毛一揚,將錢袋一板,說道:“少討太太的便宜。劉太太不是好惹的。”餘三姨太太站在那邊還沒有過來,一看四周,簡直沒有插腳的地方,躊躇了一會子。對面的小鬍子一眼看見了,將身子側了一側,用手拍着旁邊一張椅子道:“這兒有空位子,在這兒坐罷。”小鬍子上手,坐的張五奶奶,是個大肚胖子,最怕人擠,瞪了小鬍子一眼道:“你這不是存心,哪兒有地方呀!你還只是往這邊擠。”一邊說着,一邊拿着五十塊錢的籌碼,押二的孤丁。一言未了,寶盒子揭開,卻是一寶四。張五奶奶把那張肉臉,往下一板,把手將桌子一拍,輕輕的罵了一聲道:“他媽的!亂七八糟吵也吵的。”小鬍子笑嘻嘻的說道:“五奶奶你可別含混着罵,我可受不了。”五奶奶道:“管得着嗎?我罵我的,你和人家客氣你的。”說着又對她上手的王奶奶道:“這不是狗眼睛?二的風頭好些,就都押二。輸了也活該!”餘三姨太太和這位張五奶奶,本來也就同過幾回場,很討厭那副老前輩的樣子。小鬍子讓她到那邊坐的時候,她本不願去,而今看見張五奶奶那股兒酸勁,心裏一陣冷笑。便提着錢口袋,踏着高跟鞋,嫋嫋婷婷的走到小鬍子邊下,擠着坐下去。問小鬍子道:“身上有煙沒有?送根我抽。”小鬍子道:“有有有!”就在袋裏拿出一個銀質琺琅的煙盒子,打開蓋,遞給餘三姨太太。餘三姨太太順手拿了一根,銜在口裏,問道:“你有取燈兒沒有?”小鬍子道:“有有有。”在身上取出一個白銅自來火匣子,將機子一捺,匣子打開冒出火頭,俯着身子,遞了過來。餘三姨太太低頭,就着火吸了一口,然後呼出一口煙,用手取下煙來,對小鬍子笑了一笑道:“勞駕!”張五奶奶看見,只氣得一張胖臉,白裏翻紅,紅裏翻紫。餘三姨太太只當沒有那回事,在劉太太那裏分來一百塊錢的籌碼,自去賭她的錢。

  今天這場攤賭,是曹司長太太做莊,也不過三個鐘頭,一千塊錢的籌碼,看看要輸光。旁邊就有人問道:“曹太太手氣不好,是不是繼續搖下去?”曹太太坐在桌子的橫頭,一隻手託着腮,一隻手用兩個指頭,拿着菸捲在嘴裏抽,眼睛望着桌子邊的人下注。她聽了這話,呼了一口煙,隨便答應了一句道:“不要緊。”只見耳朵上兩串珍珠環子,微微擺了幾擺,似乎搖了搖頭。旁邊坐着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叫楊四奶奶,乃是曹太太的幫手。曹太太兩隻手,微微的往上伸了一伸,回頭對楊四奶奶道:“我的傢伙呢?”楊四奶奶道:“在隔壁。”曹太太聽說,便站起身來,說道:“你來幾寶,我去過兩口癮再來。”說着,退出位子去,就到隔壁屋裏來。她一掀門簾子,只見有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正躺在牀上抽鴉片。一陣一陣的青煙,直從帳子裏面往外噴,曹太太也沒理會,便走到桌子邊去,拿起一個紅木嵌玉石的匣子要走。牀上那人便道:“曹太太要燒兩口嗎?我讓你。”曹太太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王老七。”說時,便不走了,把她脅下夾着的木匣子,也放在牀上,揭開蓋來,裏面正是一套煙傢伙。王老七把煙盤子一移,自己爬起睡到右邊去。曹太太擦了一根火柴,將煙盤子裏煙燈點着,自己卻在王老七原來睡的地方睡下去了。王老七和曹太太隔了中間的煙傢伙,對面躺着。王老七燒王老七的煙,曹太太燒曹太太的煙。曹太太把癮過足了,再到外面賭場上看時,又輸了一千多,場面上的人卻有一大半是贏家。餘三姨太太劉太太也都贏了。

  劉太太對餘三姨太太道:“我們到那邊去,玩兩下牌九,好不好?”餘三姨太太一看手上那隻表,已經七點鐘了,心想,今天並沒有通過家裏,若是賭得夜深回去,怕又要生氣。便說道:“也好,到那邊去看看。”兩個人說着話,便離開桌子,到推牌九這場面上來。而這邊一桌牌九,男男女女擁擠着十幾個人,哪裏有一點縫兒可以插進去?餘三姨太太道:“劉姐,今天我人倦得很,我要先回去了。”劉太太道:“忙什麼?回頭我們一塊兒吃小館子去。”這時人堆裏擠出一個女子來,將餘三姨太太的手一拉道:“別走,我們另外來拼一桌,我來推幾條子。”餘三姨太太認得她,她是什麼部裏一個來主事的太太。她的老爺最好說話,不但不干涉她賭錢,有時候不放心,還要上賭場來監督着她。餘三姨太太道:“你推幾條子,我倒可以奉陪。”宋太太本來贏了一百多塊錢,高興極了,聽說餘三姨太太願來,連忙就吩咐這胡家的聽差,另外鋪好一個場面。她在桌子上方,打開骨牌盒子,將牌往桌上一倒,早就有五六個人圍上來了。宋太太將牌理成一疊放在面前,在錢口袋裏拿出一把籌碼放在桌上。又在牌裏揀出兩粒骰子,握在手心裏搖了幾搖。一面口裏笑着說道:“我是小玩意,五十塊錢一底。”說畢,鋪出牌去,便推起來。誰知她押牌九的手氣很好,自己推起莊來,卻差得多,接着出三個五十塊,都給人家折了莊。俗語說,兵敗如山倒,賭錢的人,手氣閉了,也是這樣。宋太太把贏的錢輸光了,還把自己的本錢幾十塊都輸了。也不知什麼道理,背上一陣一陣的發熱,兩腮就像烤了火一樣,肉裏面泛出紅來,透過那層雪花膏,直紅到耳朵根下去。但是她掙着硬勁,極力的露出笑容來,表示不在乎的樣子。這時候,那張五奶奶早來了,她押的天門,手氣最好,宋太太輸的二百塊錢,她倒贏了一半。宋太太低着頭,把桌上的牙牌理好了,正要鋪牌出去,只聽得啷噹啷噹一陣響,一隻又白又厚的大手,按在牌上,接上就有一個人說道:“別忙!”宋太太擡頭一看,原來是張五奶奶攔住了她。五奶奶手上,原帶着兩副鐲子,一副是玉的,一副是金的,一隻粗手戴兩隻鐲子,本來就當當響起來。現在她把手使勁往桌上一放,一金一玉和桌子一碰,自然就響起來了。出其不意的,倒嚇了宋太太一跳。宋太太道:“你爲什麼攔着我?”張五奶奶道:“我攔你幹嗎?你拿本錢出來比比再推。誰也不配攔着誰,我攔你幹嗎?”宋太太想硬停着不推,未免面子上下不去,紅着臉道:“比比做什麼?你只管押,你贏了,不少你一文半文。”張五奶奶那隻手依舊極力的按住牌,好像這一着就能制宋太太死命似的,一面說道:“誰又能短誰一個鏰子呢?那不管,你總得拿本錢出來看看。”宋太太氣不過,將衣服的大襟,往上掀了一下,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說道:“本錢有的是。”張五奶奶道:“那不行,總得拿出來看一看!”宋太太逼得沒有法,只得走到隔壁屋子裏去找她的老爺宋主事。

  宋主事正在牀上燒鴉片煙,看見宋太太進來,說道:“歇了手了嗎?”宋太太理也不理,把臉板得一點笑容都沒有,宋主事一見不敢作聲。宋太太氣憤憤的說道:“給我兩百塊錢!”宋主事放下煙槍,坐了起來,慢慢的問道:“輸了嗎?”宋太太板着臉道:“自然是輸了,不輸,我問你要錢做什麼?”宋主事道:“欠人家多少?”宋太太道:“欠人家多少?欠人家一萬八呢!我等錢扳本,快點拿出來,誰和你說這些散話?”宋主事偷眼看看宋太太臉色,一面慢慢地把在煙盤子邊的菸捲盒子,拿了起來,在盒子裏取出來一根菸卷,在煙盤子上頓了幾頓,然後銜着就上煙燈吸着了。宋太太道:“怎麼着?快拿出來呀,那裏場面上的人,還等着呢。”宋主事呼出一口煙,把菸捲放下,又把煙盤子邊的茶壺拿起來,就着壺嘴子喝了一口茶,把茶壺放下,然後才說道:“輸了就輸了罷,今天手氣不好,改天再來罷。”宋太太道:“廢話!你快點拿出來,你不拿出來,你今天別想回去。”宋主事道:“我身上有是有一百多塊錢,是替衙門裏買東西多下來的。若是扯得用了,明天怎麼交卷?”宋太太道:“哪個要你那幾個臭錢!今天是身上輸空了,暫時請你挪一挪,你快點拿出來。推三阻四,是不行的。”宋主事看一看宋太太的眼色,只見她臉上白中帶紅,紅中帶青,不敢多說,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數了一百元交給宋太太。宋太太看也不及看,就到賭場上來了。她把鈔票往桌上一扔,說道:“這是一百塊錢,做兩回推,你們拿本事贏罷。”說完,理好了牌,又推起來。誰知幾個轉身,又要光了,到了最後一條,骰子擲下去一粒是二,已經定了,一粒是三,卻還在轉,這分明是五自手。偏偏張五奶奶背後,有一個男子漢擠着,五奶奶把身子一扭道:“怎麼着?擠得怪難受的。”這一扭,碰動了桌子,把那三碰得轉成一個麼。原來的五自手,現在成了三對面。大家取牌之後,宋太太拿着兩張牙牌疊在一塊,翻過面上一張,卻是天牌,心裏不覺一喜。站在她背後的李老四,將手在宋太太肩膀上一拍,笑着說道:“好得很,花緞面子,準可以吃個通。”宋太太將左手三個指頭,夾着兩張牌,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下鉗住,慢慢地一絲一絲往下挪,露出底下那張牌來。挪了一會,露兩個白點,心想莫非是八點,那倒成了一個天槓。再往下挪,半截是五點。李老四在後面看見,點着腳尖昂着頭,口裏就像放連珠炮似的,不住的說道:“斷!斷!斷斷斷……斷,小!小!小小小……小。”宋太太使勁將下面一張一抽,底下一張牌完全露了出來,卻是一張梅花大十,共起來是天梅二。宋太太無精打采,將牌覆過,放在桌上。天門張五奶奶把兩張牌早抽的往外一翻,原來正是一副天槓。宋太太不看猶可,看了格外生氣,她把左右兩隻手十個指頭,犬牙相錯似的,交叉着合攏在一處,放在胸面前,紅着臉只是搖頭,口裏說道:“這個錢我不能賠。”張五奶奶聽了這話,腮上兩塊胖肉,登時往下一落,問道:“怎麼一回事?”宋太太道:“剛纔擲的骰子,明明是五自手,這副天槓應該我取。被你一碰,碰成一個三對面,就被你拿去了。”張五奶奶道:“廢話,碰着骰子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輸光了,就要賴嗎?”宋太太道:“放你的屁!你看第一鋪是好牌,所以成心碰一碰骰子。這樣賭錢,好不要臉!”張五奶奶聽了這話,火也不知從何而起,將手一抽,在桌上一拍。只聽見“啊喲”一聲,桌子邊站着一個小鬍子,鞋子擠掉了,正低着頭去拔鞋子,恰好張王奶奶手一抽,柺子往後一戳,碰在小鬍子的嘴上,打出滿嘴的牙血。他雙手捂着嘴,彎着腰跑到一邊去了,這裏的人,一陣鬨堂大笑。餘三姨太太看見,也禁不住笑了。忽然覺着有個人,趁忙亂中,在人叢裏面,握着她的手,搖了幾下。餘三姨太太回頭一看,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漢,臉一紅,把手一縮,便擠到桌子邊去。這時,宋太太也拍着桌子,和張五奶奶對罵,說道:“你拍誰的桌子?”張五奶奶道:“拍桌子就拍桌子,你說誰不要臉,仔細捱打。”張五奶奶說了這話,隔着桌子對宋太太臉上就是一巴掌。宋太太把臉一偏,張五奶奶卻在頭上,抓下一綹頭髮來,口裏說道:“我打你這個渾蛋,什麼揍的!”宋太太一巴掌回了過去,打在張五奶奶的胳膊上。張五奶奶馬上兩隻手齊上,她那四隻金玉手鐲,啷噹啷噹的響成一片。劉太太在一邊看見不服,說道:“姓張的,你憑什麼伸手就打人?”張五奶奶道:“你們都是渾蛋,我要打人就打人,你管得着嗎?”劉太太手上提着錢袋,在人叢中歪着身子往前一擠,一直就奔到張五奶奶面前說道:“你罵誰渾蛋?”張五奶奶道:“我罵你,又怎麼樣?”這時,宋太太也擠上前來了,和劉太太兩個人,圍着張五奶奶對罵。張五奶奶的好朋友,看了都不服,七嘴八舌,幫張五奶奶罵。宋太太劉太太更有她們的朋友,也幫着劉太太宋太太罵。一刻之間,屋子裏就像倒了畫眉籠子一樣。加上高跟鞋子聲,錢袋裏的銀錢聲,茶碗打碎聲,椅子撞倒聲,鬧成一片。那一班賭錢的男子漢,看見鬧得太厲害了,不能不上前來勸。也有拖着太太們的手,站得一邊去的。也有抵在太太面前伸開兩隻手,在兩面攔着的。也有兩隻手扶着太太的脊樑往一邊推的。也有在後面半抱着太太的胸,往懷裏拉的,這時全場兩桌牌九都歇了,屋子裏一二十個男女,攪作一團。那位宋主事,站在一邊,看見他太太在人叢裏亂跳,口裏只是說“何苦何苦”,一點辦法沒有。卻幸有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漢,替宋主事幫忙,走到人叢裏去,攔腰一把,將宋太太連摟帶抱,送到一邊。打架的首領,算是離開了。那邊張五奶奶在人叢裏,被人擠着左一歪,右一倒,撞得她手上玉鐲子直響。她伸着兩隻肥手,拍了一下巴掌,身子往後一仰,昂着說道:“反了,陰溝裏翻……”一句話沒有說完,腳下踩着一塊濃痰,一個不留心,身子往後一倒。她後面正是兩位穿高跟鞋子的太太,哪裏抵得住這一個大胖子,便倒在兩邊地下。張五奶奶腳往前一伸,整個的屁股往下一坐,只見臉上的肉,往上一哆嗦,頓得五奶奶渾身肉跳。這一班男子漢,早過去把那兩位穿高跟鞋的太太扶起。這裏面有一位,正是餘三姨太太的姊妹。她也要上前去,偏是事不湊巧,電燈忽然全滅了。這屋子是祕密場合,白天也非燈不亮,滿屋子人,都在黑暗中亂撞。就有兩隻手,握着餘三姨太太的手,只往懷裏拉。餘三姨太太以爲是她姊妹,也不在意。誰知電燈黑了,過了好幾分鐘,還不見亮,不由得餘三姨太太怪叫起來,大家都嚇了一跳。一般人猜想,或者是哪個賭錢的男賓,有不規則的行動。就有人說道:“是我,是我。”電燈一亮,大家看時,卻是餘三姨太太抓着一個人的手,一面伸手去要打那人,但是那人並不是男子漢,是這裏面的交際家何少奶奶。不過何少奶奶身邊倒站着一個男子漢,都叫他劉七少爺,是個有錢的人,和何少奶奶很好。當時大家覺得誤會了,三張臉都羞得通紅,究竟何少奶奶是個交際家,很會說話。對餘三姨太太笑道:“對不住,眼前一黑,我就糊塗了,不知怎樣撞上了。”說着,

  到了家裏,只見他們的二小姐依舊和梅雙修李冬青坐在一處談話。梅雙修看見她進來,先笑起來道:“我們也算會坐吧?做客的回來了,我們還沒走呢。”餘三姨太太道:“日場電影算是誤了,索性坐一會兒,在我這裏便飯。回頭我們一路瞧晚場去。”餘瑞香道:“你這人太小器了,要請人吃飯,又怕花錢,就是家裏的飯,請人家吃嗎?”餘三姨太太揚起一隻手來,捏着一個拳頭,像要打人的樣子,笑着罵道:“你這丫頭,沒大沒小,仔細我捶你的肉。”餘瑞香側着身子,擡起一邊肩膀伸到餘三姨太太面前,說道:“你打!你打!”餘三姨太太扔了錢袋,兩隻手將餘瑞香一抱,摟在懷裏,低着頭在她臉上一陣亂嗅,口裏說道:“我的小寶貝兒。”餘瑞香趁着機會,用手撫摸着餘三姨太太的臉道:“好姨媽,今天你帶我去看跳舞。”梅雙修在一邊看見,說道:“有這樣不脫孩子氣的媽,就有這樣不脫孩子氣的閨女。”說着,大家都笑起來了。餘三姨太太放開餘瑞香,笑着說道:“我還有點兒事,出去就來,請梅小姐李小姐多坐一會兒。”說着自去了。

  李冬青對餘瑞香道:“人家前娘後母姨媽,這三樣人,總是和兒女合不攏的。怎樣你們母女還這樣好?”梅雙修坐在一邊,將眼睛斜瞅着餘瑞香,笑道:“要我說不要我說?”餘瑞香笑道:“你儘管說,有什麼不能告訴人的事情?”梅雙修道:“密斯李,告訴你一句話,你決計不相信。她們母女是把子。”李冬青笑道:“什麼叫把子?”梅雙修道:“把子你全不懂,就是同盟姊妹。”李冬青道:“胡說!”梅雙修道:“可不是?說了你不信嗎?但是你問一問密斯餘。”說着,把手指對餘瑞香額角上一點。餘瑞香笑道:“你信我這瘋子姨媽哩?她因她年紀小,大姐和我只比她小几歲。她說,當着人面,沒有法子,叫她一聲媽,只得答應。揹着人的時候,大家一樣大,叫她做老二,叫我姐姐做老三,叫我做老四。我們見她說瘋話,也沒有誰理她,她就老三老四的亂叫起來。”梅雙修笑道:“照你這樣說,你倒有一篇的大道理。我問你,有一次,我們在真光看電影,你會見了同學,你怎樣介紹給人家說是家姊?”餘瑞香笑道:“這也有個緣故,因爲她不願在生人面前說是姨媽,我只好這樣混着說。”梅雙修道:“你倒說得好,母女的關係,都可以含混,將來你有了小女婿,也叫婆婆做大嫂嗎?”餘瑞香歪着頭瞅了梅雙修一眼,把右手五個指頭,撮在一處,往前一伸,笑着說道:“我要胳肢你。”梅雙修趕快擠到李冬青坐的長椅子上去,身子一扭,倒在李冬青懷裏,笑着說道:“不許動手,動手就不是文明人。”餘瑞香走上前,不問三七二十一,把手只往她兩肋下,脖子下,亂戳亂伸。梅雙修兩隻胳膊夾得鐵緊,人在李冬青懷裏亂扭,穿的那高底皮鞋,蹬着地板,咚咚直響,喘着氣笑道:“別……別鬧了,我可要惱了。”李冬青坐在椅子上,禁不住她兩個人鬧,倒着靠在椅子背上笑道:“你們兩位小姐算饒了我,行不行?”這時,餘瑞香才住手。梅雙修坐起來一面用手理鬢髮,一面說道:“這樣一句話,也不算什麼,就值得這個樣子。”李冬青也笑道:“密斯餘還自負是個極開通的人呢,怎麼聽見小女婿三個字,就鬧得這個樣子?”餘瑞香道:“你不知道,她這個小字,是小得有問題的。”李冬青倒怪起來:小字又有什麼問題?又不能不追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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