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門口,並沒有看見貼春聯,卻有兩輛人力車,放在大門邊,好像是等人的樣子。楊杏園道:“我不進去了,這不是他家裏來了客,就是他夫妻倆人要出去。何苦進去掃人家的興。”一言未了,只見何太太穿了一身豔裝,走了出來。後面跟着一位二十開外的姑娘,長髮堆雲,圓腮潤玉,雙目低垂,若有所思,皓齒淺露,似帶微笑。不事脂粉,愈見清癯。她身上穿了一件瓦灰布皮襖,下穿黑布裙子,肩上披了一條綠色鑲白邊的圍脖,分明是個女學生。和何太太豔裝一比,越發顯得淡雅。何太太一眼看見楊杏園和吳碧波,便道:“請家裏坐。劍塵在家裏。我不久就回家來的,回頭我們再打牌。”說着她和那位姑娘坐上車子,就拉起走了。
楊杏園道:“很奇怪,他家裏哪裏來的這一位女學生?看她樣子,樸實得很,絕不是何太太的舊姊妹,也不是何劍塵的親戚。這卻教人大費思索了。”倆人走進門,直往何劍塵書房裏走去,只見他面前桌上,擺着兩個圍棋盒子,一張棋盤,一本棋譜。他眼睛望着棋譜,一隻手兩個指頭,夾着一粒棋子,不住的在桌上扳。一隻手伸在盒子裏抓棋子。全副精神,都射在棋盤上,兩人走了進去,他並不知道。一直等他們走到桌子邊,擡頭一看,兩手推開棋盒子,才笑了起來。楊杏園道:“尊夫人剛纔上車,想是逛廠甸去了。你怎麼不前去奉陪?”何劍塵道:“她是去拜太師母的年,我怎麼好陪着去?”楊杏園道:“你又信口開河,她哪裏來的太師母?”何劍塵道:“你們剛纔進來,看見她身後還有一個人沒有?”吳碧波道:“不錯,她後面跟着一個女學生。”何劍塵笑道:“那就是她的先生,有先生自然就有太師母了。”楊杏園道:“這一位女西席,是幾時請的?怎麼我們一點兒不知道?”何劍塵道:“說來就話長了。有一天我在敝親家裏閒談,說到女子的職業問題,我敝親告訴我,說正是很要緊的事,不過不可本事太好了,太好了,就怕沒有飯吃。我說,這話太玄,我就問:‘這是什麼意思?’他就說:‘現在有個女學生,書也讀得好,字也寫得好,她丟了正經本領,只靠繡花賣錢吃飯,你想這不是本事太好的不幸嗎?’我就問:‘這是什麼緣故?’他說:‘這個女學生,原是庶出的,父親在日,是個很有錢的小姐,後來父親死了,嫡母也死了,她就和着她一個五十歲的娘,一個九歲的弟弟,靠着兩位叔叔過日子。兩個叔叔,一個是僉事,一個還做過一任道尹,總算小康之家,不至於養不起這三口人。無如她那兩位嬸母,總是冷言冷語,給他們顏色看。這女學生氣不過,一怒脫離了家庭,帶着母親弟弟,另外租了房子住了。她母親手上,雖然有點積蓄,也決不能支持久遠,她就自告奮勇,在外面想找一兩個學堂擔任一兩點鐘功課,略爲補貼一點。無如她只在中學讀了兩年書,父親死了,因爲叔叔反對她進學校,只在家裏看書,第一樣混飯的文憑就沒有了。’”楊杏園道:“教書不是考學校,只要有學問就得了,何必要文憑?”何劍塵道:“你不知道她那種沒有聲譽的人,私立的中小學校,不會請她。公立的學校,他們又有什麼京兆派,保定派,許多師範畢業生,還把飯碗風潮鬧個不了,沒有文憑的人,他們還不挑眼嗎?所以我說的這位女學生,她就情願收拾真本領,幹些指頭生活。我聽了敝親說,很爲惋惜,就說內人正打算讀書,她如願意做家庭教師,我可以請她。我敝親以爲是兩好成一好的事,一說就成了。其初,我也不過以爲這位女士國文精通而已,不知她的本領如何。況且她又很沉默的,來了就教書,教了書就走,沒有談話的機會,我也沒有和她深談,一直到了前五天,我們送了她一些年禮,她第二日對內人說,她沒有什麼回禮的,新畫了一張畫,打算自己掛,如今就算一種回答的禮品,請我們不要見笑。我將那畫一看,是一幅冬居圖,師法北苑,筆意極爲高古。我就大爲一驚,不料她有這樣的本事。後來我又在上面看見她題了一闋詞,居然是個作者。”楊杏園笑道:“你把那位西席,誇得這樣好,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何劍塵發急道:“你不肯信,我來拿給你看。”說着,跑進裏面去,捧着一塊鏡架子來。把那鏡架子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你瞧,你瞧!”楊杏園一看,果然是一幅國粹畫的山水。畫的上面,有幾行小字,那字是:
窗外寒林孤潔,林外亂山重疊,地僻少人行,門擁一冬黃葉。
檐際幾堆殘雪,簾外半鉤新月,便不種梅花,料得詩人清絕。
楊杏園道:“這詞本不算惡,在如今女學生裏,有能填詞的,尤其是不多見。”說着,一看畫上面,有一塊鮮紅的小印,刻的是隸書,是“冬青”兩個字。他不覺失聲道:“咦,奇怪!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但是一時想不起來。”便問道:“她姓什麼?”何劍塵道:“她姓李,你認識她嗎?”楊杏園偏着頭想了一想說道:“認識我是不認識,只是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吳碧波道:“這有什麼可想的,這位李冬青女士,既然是個詞章家,難免向報紙雜誌上投稿,大概你在報紙上遇見她的作品了。”楊杏園道:“也許是這樣。”吳碧波笑道:“劍塵夫人有這樣一個好先生,將來一定未可限量。可是待先生要既恭且敬纔好呢。”楊杏園道:“這一層我想一定不會錯的。你只看這一幅題詞和畫,用描金紅木鏡框子配起來,真是碧紗籠句呢,其他可想了。”何劍塵卻只笑笑,依舊把畫送到裏面去了。一會兒,何劍塵家裏的老媽子,搬出許多年果子來。何劍塵一皺眉道:“不要這個,趕快收了去,把昨日蒸好了的那些鹹東西,可以切出幾碟子來。”說到這裏,對吳碧波道:“看你們的神情,大概還沒有吃飯。煮一點兒面吃,好不好?”吳碧波笑道:“你剛纔要把年果子收了去,我原就老大不高興。如今有面吃,我自然是願意了。”何劍塵便吩咐家裏人辦去,又笑道:“不是不給年果子你們吃,這種東西,實在太俗,也沒有什麼好吃。”吳碧波道:“這樣說,你又何必辦在家裏呢。”何劍塵道:“等你娶了老婆,你就會知道所以然。這都在奶奶經上,多少章多少條規定的呢。”不多一會,老媽子果然端上八碟臘餚素菜之類和一小壺酒來,三人一面喝酒,一面說笑,說了一陣,又說到這位李冬青女士身上來。楊杏園問何劍塵道:“你們嫂夫人,既然去拜太師母的年,怎樣這位先生倒在你們家裏?”何劍塵道:“她們也是前世的緣分,這位先生和這位高足,簡直不能隔一天不見面。李女士是前天在這裏教書的,昨日過年沒來,今天她在家裏預備了許多吃的,怕內人不去,就先來接她了。”吳碧波道:“她上面是個孀母,下面是個弱弟,一個人長此維持下去,恐怕不容易吧?”何劍塵道:“現在她自由自主,不過負擔重些,倒不要緊。從前靠着她叔叔的時候,十分可憐。前不久的時候,她曾做了幾十闋小令,敘述她的境況,題爲《可憐詞》,可惜她不肯拿出來給我看。但是由剛纔你們看的那首詞而論,已經值得碧紗籠了,那麼,她的《可憐詞》可想而知,可憐的往事,也就更可知了。”楊杏園道:“文字爲憂患之媒。這位女士,要是不認識字,糊里糊塗的過去,或者不會這樣傷心。”何劍塵道:“你這話也有相當的理由,我卻也承認不錯。”
說到這裏,劍塵的夫人,已經回來了。何劍塵道:“你怎麼回來得這樣快?”何太太道:“我知道三差一,趕緊回來打牌來了。”楊杏園笑道:“愛老師,到底不抵愛打牌。”何太太道:“我這個老師,也不能再教我這個無用的學生了。她要到學堂裏,真做老師去了。”何劍塵道:“哪個學堂要請她?你怎麼知道的?”何太太道:“也是老太太說的,還叫我問你可以去不可以去。說是個什麼教戲子的學堂。難道唱戲的還要進學堂嗎?”何劍塵道:“唱戲的怎麼不能有學堂。有一天在街上過,你看見一大班孩子,一律穿着黑布馬褂,藍布棉袍,戴着青布小帽,在人家屋檐下,梯踏梯踏的走,那就是唱戲的學生。你還問我呢,這是哪家大店裏,這麼些個徒弟?我就說是唱戲的,你忘了嗎?”何太太道:“孩子唱的戲,我也看見過,臺上扮起小生小旦,都很俊的。那些孩子,就像苦兒院裏放出來的可憐蟲一般,面孔黃黃的,拖一片,掛一片。你說是唱戲的,我有些不信。”楊杏園笑道:“你們所辯論的,都是文不對題。剛纔嫂子所說的戲子學堂,決不是科班。那種十八世紀思想的科班社長,字還不讓學生好好的認,哪裏還會請女學生去當教員?我猜所說的戲子學堂,一定是那個愛美戲劇學校。”吳碧波道:“或者是的。不過愛美戲劇學校的內容,我是知道的。有許多候補教員,候缺還沒候上,也不至於另外請人吧?若是那裏真請人,我想這位李女士教了一點鐘,第二點鐘就決不肯上堂。”何劍塵道:“其故安在?”吳碧波看見何太太在這裏,那句解釋的話,卻不便說。只說道:“一言難盡,總而言之,那裏面男女學生是沒有界限的。算了罷,不要往下談了,我們打牌罷。”楊杏園道:“我的病剛好幾天,我不能久坐,我不打牌。”何太太並不理會他這句話,一陣高跟鞋子響,早跑到裏面屋子裏去,捧出一個方匣子來。那老媽子聽說打牌,趕快就把桌子擺好,並不用得主人吩咐。何太太將匣子蓋打開,嘩啦啦一聲,早倒了一桌子麻雀,便嚷着道:“坐下!坐下!”楊杏園站在桌子犄角邊,用手撫摸着牌,口裏說道:“我不能久坐,我不來吧?”吳碧波道:“坐下得了,不要客氣罷。”楊杏園一面坐下,一面笑道:“真來嗎?那就不必拈風了,我就坐這裏罷。”何劍塵笑道:“口裏說不打牌,手上已經打起來了。凡是說不打牌的人,都是如此吧?”說着,四人便打起麻雀牌來。這一場牌,直打到天色漆黑方纔休手。何劍塵又將家裏現成的酒菜,搬了出來,請他們吃晚飯。吳碧波因一晚沒睡,就先進城了。楊杏園又說笑了一陣,方纔回家。
到了次日,依舊在假期中,無非看看書,打打小牌,一混就是三天。這日上午,天氣晴和,又無大風。心想,天天望假期,到了假期裏,又是這樣瞎混過去了,真是可惜。正在這裏盤算,只見舒九成走了進來。楊杏園道:“咦!好幾天不會了,我聽說你忙得很啦?”舒九成道:“對不住,你害病的時候,我正到天津去了,我昨天回來,才聽見說的。今天在遊藝園包了一個廂,請你聽戲去。”楊杏園道:“你向來不愛聽戲的,怎麼會包起廂來?”舒九成道:“哪裏是我包的!這是衆議院那班羅漢包廂捧謝碧霞的。今天他們包了廂,臨時有事無人去,就做個順水人情送給我了。”楊杏園道:“我正無事,既然有現成的包廂,我就陪你去。”舒九成道:“那麼,我們就走罷。”倆人走出大門,只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口。舒九成道:“你就坐我的車罷。”楊杏園笑道:“你很忙,非坐汽車,是忙不過來。我早就這樣建議,你以爲我是說俏皮話哩。現在怎麼樣?”舒九成道:“其實也是生活程度各人自己擡高起來。若是沒有汽車坐,就不做事嗎?”倆人坐上汽車,不消片刻,就到了遊藝園。走進坤戲場包廂裏面,舒九成前前後後,就扶着帽子,和人點了好幾回頭。楊杏園道:“包廂裏面,你哪裏有許多熟人?”舒九成低低的說了五個字:“這都是羅漢。”楊杏園聽他這樣說,也就微笑不言,便和舒九成坐下去看戲。
這天謝碧霞,正演的是《廣寒宮》,先是梳着高髻,穿着宮裝。一會兒臺上大吹大擂,奏起喇叭銅鼓的軍樂來。謝碧霞改了西洋裝,穿着極薄的跳舞衣,在臺上作單人跳舞。舒九成對於戲之一道,本來就是十足的外行。而今一看宮裝的仙人,變作西洋跳舞,一跳就是好幾千年,越發莫名其妙。便問楊杏園道:“這演的是哪一段故事?”楊杏園道:“我也不很懂,好像是唐明皇遊月宮的故事吧?”這時,謝碧霞正在臺上,賣弄腰腿的功夫,伸出一隻腳來,兩隻手叉着腰,將身子往後仰。於是包廂左右前後,就噼噼啪啪,放爆竹似的,鼓起掌來。隔座包廂裏,兩個小鬍子,一個大胖子,都是和舒九成點過頭的,大概都是議員。他們這會都魂出了舍,擡起頭來,望着臺上,眼睛珠子也不肯轉一轉。有一個戴眼鏡的小鬍子,口裏銜着一根空香菸嘴,往上翹着,口水由嘴角上流了出來。那個沒戴眼鏡的鬍子,笑嘻嘻地,偏着頭,把兩隻手伸出包廂去,一隻伸開巴掌朝上,一隻巴掌朝下,好像在議院裏戰勝了反對黨一樣,用三四個牙齒咬着一點嘴脣皮,極力的鼓掌。那胖子眯着一雙肉泡眼,笑着只是擺腦袋,一隻手按着茶壺拿起,就把嘴對着嘴喝。偏偏他手上拿的是茶壺嘴,嘴喝的是茶壺把,老喝老沒有。他只是把茶壺豎起來,眼睛仍舊望着臺上,那茶都由茶壺蓋上流了出來,灑了胖子一身,一件藍緞袍子的大襟,溼了大半邊。胖子聽見滴滴嗒嗒響,低頭一看,不覺呵呀一聲。楊杏園在裏邊看見,覺得很有趣味,竟把看戲都忘記了。等到戲散了,隔廂那兩個小鬍子,都和舒九成打招呼,說道:“不要走,一塊兒吃小館子去,晚上的戲,還好哩!我們已經把這廂留下來了。”舒九成道:“我還有事,不奉陪了。”一個小鬍子將舒九成衫袖一拉,低低說道:“晚上到南長街去玩玩吧?大頭今天晚上準去。回頭我們看他派人來接謝碧霞罷。”那人說完,自和他的同夥走了。
楊杏園和舒九成道:“回去也沒有事,忙什麼!我們就在這裏味根園吃晚飯,回頭在雜耍場裏坐坐,也是很有趣味。”舒九成本來就無可無不可,就答應了。無如這大正月裏,遊藝園裏面,人山人海,十分擁擠,哪裏人也是滿的。他們走進味根園去,只聽見紛紛擾擾,盤子碗聲,嘻笑聲,坐客吆喝聲,夥計答應聲,小孩兒啼哭聲,鬧成一片。叫了幾聲夥計,也沒有一個人理會,四圍一看,不說坐的地方,站的地方也沒有了。走出門外,等了好久,裏面才稀鬆。胡亂進去,找了一個座位,要了幾樣菜,吃過晚飯,再到雜耍場去。誰知這裏也是一樣擠,一點兒地方沒有。舒九成道:“我說還是走的好,何必擠着找罪受。”說畢,徑自往外走,楊杏園也只得跟着。走不多遠,一個大個兒,戴着獺皮帽子,穿着獺皮領子大氅,手上拖着一根手杖,顯然是個小闊人。他看見舒九成,連忙把手一支,笑着問道:“你一個人嗎?”舒九成道:“還有我一位朋友。”便笑着給兩方面介紹道:“這是楊杏園先生,這是崔大器先生。”楊杏園一看崔大器,大衣裏面是一件禮服呢馬褂,鈕釦上吊着一塊金質徽章,分明是一位議員。那崔大器問道:“你們二位在什麼地方坐?”舒九成道:“人多得很,沒有地方可坐,我們要走了。”崔大器道:“我們在坤戲場有兩個包廂,你愛在哪裏坐,就在哪裏坐。早着啦,何必走。”舒九成道:“你們的人太多吧?”崔大器道:“加上一兩個人,總坐得下的。回頭我還有要緊的事和你商量。”舒九成笑道:“我想沒有什麼可商量。有事商量,也不至於在包廂裏開談判啦。”說畢,帶着楊杏園在人叢中一擠,便不見了。崔大器追上前來,一把抓着,笑道:“別走別走,包廂裏聽戲去。”那人迴轉身來,是個小鬍子,原來是議員賈民意。崔大器拉錯了人,倒愣住了。
賈民意笑道:“怎麼着?坐包廂?”崔大器只得順風推舟,和賈民意同到包廂裏去看戲。好在包廂裏的人,賈民意認得一大半,倒也沒有什麼拘束。看到後面,正是謝碧霞的《紡棉花》。當她坐在臺口上唱小調的時候,有一句“奴的心上人”,那時卻把她的眼光,不住的向賈民意包廂裏射來。崔大器撕着一張闊嘴不作聲,只是嘻嘻的笑,幾乎合不攏來。等到戲要完,崔大器特將賈民意的衣服一拉,便一路走出戲場來。崔大器輕輕的笑着說道:“我和顰卿到北池子去。你去不去?”賈民意道:“哪裏來的什麼顰卿?”崔大器把手上拿的手杖向地上一頓,然後說道:“嘿!連顰卿是誰,你都不知道,你還聽戲?”賈民意道:“我本來就不懂戲,你問起我的內行話來,我自然不知道。”崔大器道:“你猜一猜是誰?”賈民意想了一想笑道:“是誰呢?呵!是了。你們前幾天做了一大卷歪詩,左一個顰卿,右一個顰卿,還說要刊專集啦。當時我倒沒有留意,如今想起來了。那詩的序裏曾說道:‘碧霞,姓謝,字顰卿。’這顰卿一定是謝碧霞了。”崔大器道:“正是她。老實告訴你,我有一個好差事,就是每天一次,送謝碧霞到北池子去。她的戲唱完,我的辦公時候就到了。”賈民意道:“那麼,那就先走一步,那邊會罷。”崔大器道:“我們三人坐一輛車去。不好嗎?”賈民意笑道:“那就有些不妥,而且我也有我的車子,何必呢?”
說着,走出遊藝園,坐上他自己的汽車,何消片刻,早到一個地方停住。那裏有個朱漆大門,門上的電燈,點得通亮,在左右前後,停上四五輛汽車,兩三輛馬車。賈民意想道:“今天的人多一點,也許今天晚上推牌九。要有新聞記者走這裏過,又要說這裏開會了。”他下了車,一直就往裏走,聽差的看見,都是垂直着手站在一邊,叫一聲“賈先生”。到了裏面,走進內客廳去,掀開門簾子一看,只見圍了一圓桌人,在那裏打撲克,都是議員。旁邊有兩個妓女,夾在裏面,和大家玩笑。有一個議員賈敬佛,他是最愛佛學的人,也在這裏賭錢。有一個妓女,卻在和他進牌。賈民意將帽子取在手裏,和大家笑笑,揹着手,也站在妓女後面看牌。那妓女手上所拿的,卻是兩張九,一張五,一張四,一張A。到了掉牌的時候,妓女說道:換兩張。卻把一張四,一張五扔掉,留住兩張九,一張A。賈敬佛道:“咳!”妓女回過頭,把眼睛斜着一瞪,對賈敬佛道:“不要你管閒事。”賈敬佛笑道:“我就不管,反正把我那兩塊錢輸完了,也就沒事了。”說時,人家已經把手上的牌扔在面前。賈敬佛手快,搶了一張在手裏,對妓女道:“我們一個人看一張。”妓女道:“可以的,你先別作聲。”說着,把那張牌拿了起來,就向手上的三張牌裏面一插,隨後把牌抽動了幾回,理成一疊,把那四張牌,用手捧起來,比着和鼻子尖一般齊。一看第一張牌,還是原來的九。便用手指頭慢慢的將下面三張展出一點牌角來,先看第二張是個原來的黑A,展開第三張是原來的九,一直展到第四張,是新掉來的牌了,她越展得緩,半天還沒移動一絲絲。桌上的人都催道:“老九,你快一點吧!”她展出一點兒犄角來,有一個紅字,兩直並立着,正是半截A字,她就使勁的往下一展,露出牌中心的那一朵花瓣來。查一查手上,是九和A兩對,她便收成一疊,握在手掌心裏。賈敬佛道:“你掉了一張什麼牌,我看看。”老九道:“沒有什麼,你的呢?”賈敬佛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在衫袖裏面,伸出一張牌來,卻也是一張A。那妓女越發拿了過來把五張緊緊握着。看一看桌上,有兩家出錢,在那裏“雷斯”,正等着看牌呢。老九問道:“你們‘雷斯’了多少?”一個人說:“你出十塊錢,就可以看牌。”老九笑笑,先拿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放在桌上,隨後又添一張十塊的,一張五塊的。賈敬佛站在後面,以爲老九將他的錢開玩笑,很不以爲然,可是不便於說,只好一聲不做。這時那對面的一家,將牌捏在手裏望望賈敬佛的臉,又偏着頭望望老九的臉,笑道:“小鬼頭兒,你又想投機。”老九也微微一笑,說道:“哼!那可不一定。”那人用手摸着小鬍子問道:“你換幾張的?”賈敬佛道:“換兩張。”那人依舊摸着鬍子,自言自語的道:“哦?換兩張,難道三掉二同花?或者三個頭?”想了一會,將桌子一拍道:“我猜你們一定是投機,十五塊之外,我再添三十塊,不怕事的就來。”老九看見人家出許多錢,便有點猶豫了,將牌遞給賈敬佛看道:“你看怎麼樣?”賈敬佛原來猜她的牌,不過三個頭,現在看三張A,兩張九,是一副極大的“富而豪斯”,不由得心裏一陣歡喜。仍舊將牌交給老九道:“也許是他投機,想把我們嚇倒。他既出三十,一共五十五塊了,也罷,再加四十五塊,湊成一百。和他拼一下子。”老九巴不得一聲,心想贏來了,反正我要敲他一下。果然就數四十五元的鈔票,放在桌上。這時,不但滿桌子的人,都注意起來,就是在屋子一邊談話的人,也圍攏來,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偏偏對面的那一位,又是一個不怕死的人,便道:“你既拼一百,好,我再加一百。”這一下把賈敬佛的臉,逼得通紅,不出?白丟了那一百塊錢。照出吧?又怕人家的牌,可真比自己大。手上把牌接過來,把一隻手,只去抓耳朵後面的短頭髮。說道:“也好!就添出一百塊錢,看你的!”那人把五張牌往桌上一扔,微微的笑道:“賀錢!四個小二子。”賈敬佛將他的牌,一張一張爬出來看,正是四張二,一張三,一點不少,恰恰管了他的“富而豪斯”。他把牌一丟,把面前一沓鈔票,一齊往桌子中間一推,說道:“拿去!”在桌上三炮臺煙筒子裏取出一根菸卷,用火燃着,便伸長兩條大腿,倒在沙發椅上,一聲不言語,極力的抽菸。那人點一點鈔票數目,說道:“敬佛,還差五塊呀。”賈敬佛道:“少不了你的喲!明日給你不行嗎?”旁邊有人笑道:“剛剛在汪竹亭那裏弄來的二百元,腰還沒上呢!我說叫你請客,只是不肯,現在呢?”這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惟有那個妓女和人家換了一副牌,不到三分鐘的工夫,輸脫二百塊錢,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頭,默默的在那裏撫弄桌上的牌。
賈民意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子,覺得也沒有什麼意思,便自向上房來。原來這上面幾間房子,是這裏主人翁張四爺預備的靜室,留爲二三知己密談之所。賈民意在門外頭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裏說話,說道:“我給你燒上一口,抽一口足足的,好不好?”又聽見蘇清叔,格格的放出笑聲,說道:“我不要抽菸,你把新學的《玉堂春》給我唱上一段好多着呢。”那女人道:“人家來了,總是要人家唱戲,怪膩的。”蘇清叔道:“這孩子,又撒嬌。”旁邊就有個人插嘴道:“這都是議長大人慣的呀。”這句說完,接上一陣笑聲。賈民意一掀簾子進去,見正中屋子裏濃馥的雪茄煙味,兀自未消。左邊屋子裏門簾子放下,一陣唏哩呼嚕抽鴉片的聲音,隔着簾子,卻聽得清清楚楚。掀簾子進去一看,張四爺躺在牀上燒煙,崔大器在對面躺着。蘇清叔靠在旁邊一張鋪了虎皮毯子的沙發上,把冬瓜般的腦袋靠在椅子背上,歪斜着眼睛,嘴上幾根荒荒的鬍子,笑着都翹了起來。謝碧霞果然來了,身上穿着大紅緞子小皮襖,寶藍緞子闊滾邊,蓬鬆着一把辮子,演戲時候化妝擦的胭脂,還在臉上,沒有洗去。這時,她挨着蘇清叔,也擠在沙發上坐着。手上拿着一盒火柴,低着頭,一根一根的擦着玩。他們看見賈民意進來了,都不過笑着微微的點一個頭,惟有謝碧霞站了起來,把嘴角歪着,笑了一笑,露出兩粒金牙齒,增了媚色不少。原來這謝碧霞腰肢最軟,眼波最流動,又會化妝,上起臺來,實在是風流妙曼,媚不可言!下臺之後,笑起來,也未免覺得嘴闊一點。因此蘇清叔替她想法子請了牙科博士,給她鑲了兩粒金牙,笑起來,人家見金牙之美,就忘其嘴闊了。這時崔大器說道:“民意,你比我們早來了。這半天到什麼地方去了?”賈民意道:“在前面看打撲克。”謝碧霞道:“打撲克嗎?我去看看。”蘇清叔將她一扯道:“那裏亂七八糟的,去有什麼意思,在這裏坐着罷。”謝碧霞穿的本來是高跟鞋子,嫋嫋婷婷的站立着,蘇清叔將她衫袖一扯,她站立不住,便倒在蘇清叔身上。謝碧霞將身子一扭,眉毛一皺,眼珠一瞟,說道:“你瞧,怎麼啦!”蘇清叔哈哈大笑。張四爺頭上,本戴着瓜皮帽。因爲偏着躺在牀上,那帽子擦得歪到一邊去。這時他坐起來了,瓜皮帽蓋着一邊腦袋,一截耳朵。手上夾着煙籤子,坐起來笑道:“自在點吧!這裏不是舞臺,可別演《翠屏山》霸王硬……”謝碧霞站了起來,一隻手理着鬢髮,一隻手指着張四爺道:“你敢說!”崔大器一邊燒煙,一邊說道:“碧霞,你好好的唱一段墓中生太子的鬼腔,我們就不鬧。不然,今晚關你在張四爺家裏,不讓你回去。”張四爺沒口分辯道:“清叔,你聽聽,這是他說的,我可不敢說這樣佔便宜的話。”蘇清叔笑道:“佔便宜也不要緊,與我什麼相干?何必問我。”張四爺道:“那麼我可不客氣了。”謝碧霞道:“戴歪了帽子的!你說出來試試看。”崔大器道:“別鬧罷!讓碧霞坐着歇一會兒,等她好好的唱一段青衣給議長聽。”謝碧霞對牆上的鐘一看,已經兩點了。說道:“你們說你們的話,我要走了。”張四爺道:“別忙,我有件事情請教。”說着就走到隔壁屋子裏拿了一把胡琴來,遞給謝碧霞,說道:“昨天聽你在《絡緯娘》戲裏那段廣東調,實在是有趣,請你唱一段,我們大家洗耳恭聽了,就讓你走。”謝碧霞笑道:“唱一段可以,胡琴我實在拉得不好。”崔大器道:“這又沒有外人,拉得不好也不要緊,你就拉一段罷。”謝碧霞一面說話,一面調胡琴弦子,調得好了,取出一塊手絹,蒙在大腿上,然後把胡琴放在上面,拉了一個小過門,就背過臉去,唱將起來。謝碧霞穿着大紅衫兒,衫袖領子,都是短的,露出了脖子和胳膊,真是紅是紅,白是白。她雖然揹着身子,你瞧她水蔥兒似的手指頭,一隻手按着胡琴弦子,一隻手拉着弓,就覺得十分玲瓏可愛。這時候,正是深夜,已經靜悄悄的,胡琴拉着那種廣東調,越發悽婉動人。大家正聽得有味,謝碧霞忽然將胡琴一放,在衣架上取下一件青呢大衣,披在身上,把辮子都穿在大衣裏面。笑着和大家點了一點頭道:“明兒見!”說着一掀簾子就走到外面去了。蘇清叔笑道:“忙什麼?還沒叫他們開車。稍等一等,我送你回去。”謝碧霞隔着屋子說道:“不要緊。”要說第二句,已經走到院子裏,也就忍住了。這裏的聽差,都是通宵不睡的,看見謝碧霞走了出來,說道:“謝老闆要走了嗎?”謝碧霞鼻子裏答應了一聲。那聽差就趕快走到門房裏去,把那歪在牀上的汽車伕叫醒,去開汽車。汽車開好,謝碧霞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家門口。汽車剛停住,卻見一個黑影子從屋邊一閃,謝碧霞倒着了一驚。欲知是人是鬼,請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