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胡三老走出院子去,只聽見“噗咚”一聲,大家都嚇了一跳。楊杏園趕緊走出去,連問怎麼樣了,長班正提着一壺開水進來,說道:“沒有什麼。胡老太爺踢倒院子裏一個花架子,嚇了我一跳。”楊杏園再要問胡三老碰傷了腿也沒有,誰知他頭也不回,走得遠了。何劍塵笑問楊杏園道:“這個老頭子,我看他有三分憨氣,大概他說借錢給我,竟是靠得住的事。”楊杏園道:“你莫要小看了他,他任俠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你明天上午來,包你有一千塊現洋到手。”何劍塵聽了這話,越發放心,歡天喜地的走了。到了次日,胡三老果然拿一千元鈔票來了,當日楊杏園轉交與了何劍塵。
何劍塵有錢在手,自會去辦他的事,只是教楊杏園添了無限的感觸。此心一動,不由自主的,就走到松竹班來了。這天恰好那無錫老三並不在班子裏,是一樁最痛快的事。楊杏園來了,房裏的阿毛,就在茶葉瓶裏抓茶葉泡茶。梨雲道:“喲!等我來罷,不要那個。”說着,在茶盤子裏,拿過一把小小的洋瓷壺,揭開蓋子,看了一看,裏面是乾淨的。然後在衣服櫥裏取出一個玻璃罐子來,撮了一把茶葉放在壺裏面,這才交給阿毛去衝開水。茶泡來了,梨雲揀了一個白淨茶杯,倒上一杯,遞給楊杏園。笑道:“你嚐嚐看。”楊杏園本坐着的,接了茶杯笑着站了起來,說道:“太客氣,不敢當。”梨雲笑道:“不要廢話,你嚐嚐是什麼?”楊杏園坐下來喝了一口,偏頭想了一想,回頭又喝了兩口,笑道:“很好的龍井。”梨雲把頭一偏,笑着說道:“呸!你還混充會喝茶呢。”楊杏園笑道:“北京人喝茶,乾脆只有兩樣名稱,有茉莉花的茶葉,叫香片,沒有茉莉花的茶葉叫龍井,也無所謂好歹,只曉得叫幾百一包。剛纔我嚐嚐茶味,並沒有茉莉花香,那麼,我說是龍井,並沒有錯啊。”梨雲道:“你真會辯嘴。我告訴你,這是一個姊妹從南京帶來送我的,她說叫雨前毛尖,出的地方,就在你們安徽呢。我想,我又不講究喝茶,何必白糟蹋它,所以留在櫥裏,等你來泡給你喝,也免得你來了,老說我們茶葉不好。”楊杏園笑道:“那麼,着實的謝謝你了。我不是何劍塵帶我逛衚衕以後,除了這個茶,可說沒有別的嗜好,現在就不然了。”梨雲瞅了他一眼,笑道:“又要瞎說。你提起何老爺,我倒要問你,五阿姐的事怎麼樣了?”楊杏園道:“咦!奇怪了!這事你還不知道嗎?”梨雲道:“自從她搬到鳳仙班去了,見面很少,就是見了面,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問人家這些話。就是她退了捐,住在小房子裏,還是你告訴我以後,我才聽見別人說呢。”楊杏園聽她如此說,就把何劍塵最近籌款的情形,略略告訴她一遍。梨雲坐着低了頭,把一隻手去搓她駝絨夾襖的衣裳角,無精打采的說道:“那麼,人家是好了。”說完,低了頭一聲不言語。楊杏園看見她這種情形,真是:傷心恨我,薄命憐卿,弱情婉轉,無詞可達。便挨着梨雲旁邊椅子坐下,正想說幾句話安慰她,只見門簾一掀,一個人伸進半截身體來,口裏操着蘇白說道:“哎喲!要好得來。”楊杏園回頭看時,卻是同班子裏的素梅老四。只見她穿了一件絳色旗袍,穿了一雙高底鞋,嫋嫋婷婷,手上拿着幾張綠色小紙券,走了進來。梨雲便站了起來說道:“四阿姐,坐㖸,夜飯阿吃過?”素梅隨口答道:“吃過哉。”迴轉身來,把那幾張綠色紙券,送給楊杏園問道:“楊,你看看,這上面說些什麼?”楊杏園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春明劇場賑災遊藝會的入場券。券的正面,列的是戲價,座位一元、二元、三元三級,另外頭等包廂一百二十元,中級包廂四十元,普通包廂二十四元。這張戲券,標明是前七排,價目三元。券的那一面,是遊藝的目錄,頭一天趣劇:《一隻狗》,正劇:《倒糞夫的婚姻》。第二天趣劇:《先生的鼻子》,正劇:《老媽子的戀愛》。第三天趣劇……正劇:《丟人嗎?》下面一律註明,十校戲劇革命社合演,旁邊還有小注兩行:“每券一張,適用一日,任何機關,概不優待。”楊杏園看完了,笑道:“好硬的戲價,梅蘭芳楊小樓的義務戲,也不敢說這幾句硬話呢。”素梅道:“我聽見說,這是看文明戲的票券,不知道是也不是?”楊杏園道:“是的,你在哪裏買的?”素梅道:“誰花一塊錢買這個?花兩角洋錢,遊藝園文明戲有得看呢。”楊杏園道:“難道你是撿來的嗎?”素梅道:“不是,是一班華國大學的學生送我的。你要嗎?我送你一張。”楊杏園道:“謝謝!我沒有工夫看戲,你轉送別人罷。”素梅在這裏一打扯,楊杏園和梨雲就無話可說了。三個人在一處坐着,說了一起,不覺就是九點鐘,楊杏園只得捺住興頭,趕着回去。
車子走不了幾步,只見逍遙球房裏嘻嘻哈哈,走出一班少年來。頭一個,便是楊杏園的朋友李吟雨。楊杏園扶着帽子和他一點頭。李吟雨連連招手道:“請下來!請下來!我有一句要緊的話和你說。”楊杏園只得下車來。李吟雨便在衣裳袋裏,抽出一沓紅綠黃色的彩券來。楊杏園一看,正是剛纔看見春明劇場賑災大遊藝會的入場券。便笑着問道:“找我有什麼事,難道要送我一張戲券嗎?”李吟雨正色道:“這是我們籌款賑災的戲券,哪裏能送人?就是我們自己家裏人看戲也要出錢哪。”說到這裏又轉出笑容來,將那一沓戲券,交給楊杏園道:“這是頭二三級的戲券各十張,一共三十張,你的熟人很多,替我包銷了罷。”楊杏園接了戲券,口裏念道:“一三得三,一二得二,再加上十元,共六十元。”笑嘻嘻的對李吟雨一拱手道:“對不住,這個年頭,六毛錢也不容易,教我包銷六十元戲券,不是給我開玩笑嗎?原璧奉還,另請高明罷。”說着把戲券雙手送回李吟雨。他把手一攔道:“不!你銷多少是多少,將來再結賬,好不好?”楊杏園道:“照我看來,恐怕一張也銷不了,那怎樣辦呢?”李吟雨道:“你這話,我不信!我們又不是白叫人家捐錢,還請人家看愛美的戲劇呢。”楊杏園道:“你有所不知,北京人腦筋頑固,那種鑼鼓喧天的戲劇,他真捨得整塊錢去看,你們學生的革命戲劇描摹世情太深,他們哪裏能懂這樣高尚藝術呢?”李吟雨道:“你不願意代銷,我也不勉強。那麼,你自己這一張,總可以銷罷。不講朋友的面子,難道也不俯念災黎嗎?”楊杏園被他逼得沒法,只得拿出一塊錢買了一張三等票,然後才上車去了。李吟雨收了一塊錢,往口袋裏一塞。這一羣少年裏面,有個叫小劉的,也是華國大學的學生,專喜歡逛二等茶室。便和李吟雨道:“密斯脫李,你那一塊錢,能不能借給我開兩個盤子?”李吟雨對衆人道:“時候不早,我可要到籌備處去走一趟,明天會罷。”大家正要來攔住時,李吟雨扯腿便走,早閃開了。那些人,要在衚衕裏兜圈子,也就由他去。
李吟雨出了韓家潭,坐了一乘人力車,便往華國大學來。走到門口,頂頭碰見水災遊藝會籌備會主任吳士幹。吳士幹伸出巴掌來,握着他的手,搖了幾搖。說道:“好極!我正要找你呢。”李吟雨道:“我兩天沒有會見你,銷票的事情怎麼樣了?”吳士幹道:“話多得很,裏面去說罷。”說着,便引他到裏面籌備處來。李吟雨早進屋子去,只見大餐桌子上,伏着兩個人在那裏寫賬,一個是蕭百鍊,一個是方大起,都是戲劇社裏的優秀分子。他們看見吳士幹進來,便將賬遞給他看,一面說道:“這個賬,我們已經仔細的算好了,商務印書館送去票一千張,可收入一千四百元。中華書局送去票五百張,可收入七百元。請人分銷的共二千張,可收入三千元。三天的包廂,合計可賣一千五百元。臨時門票,每天算五百元,也有一千五百元!共起來總可以賣入八千多塊錢。我們把一千塊錢來開銷,還可多出七千元來賑災。所以我的意見,我們既然盡純粹的義務,前後臺的茶煙和每日一餐飯,總要好一點纔對。”吳士幹道:“我是服從多數的,只要大家同意我也無成見。據密斯脫蕭的意思,要怎樣辦法呢?”蕭百鍊道:“你看我這裏有張單子。”說着,便將單子送了過來。吳士幹便拿着和李吟雨同看。上面寫着道:“舞臺賃金,每日四十元。佈景工人,每日工資八元。加添汽油燈四盞,每日十六元(原有三盞不夠)。加增臺上電影賃金每日十元。每日前後臺煙十筒,七元。龍井香片各一片,共七元。南席每日十桌,共一百二十元。各演員車資,每人一元,每日約共四十元。化妝用品,每日十元。零星雜用,每日約五十元。”吳士幹唸了一遍,說道:“俄爾來梯,不多!不多!三天未必用得了一千塊錢呢。”李吟雨道:“每天南席十桌,似乎多一點,前後臺和招待員童子軍在內,也不過六十個人,用圓桌面來坐,坐十二個人不算多。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有五桌就夠了。”蕭百鍊搖頭道:“羅羅羅!我們演戲的時候,總有幾個幫忙的朋友,爲賑災的事,雖然可以叫人盡義務的,可要是請人吃餐飯,也是順水人情哪。”吳士幹道:“十桌就十桌罷,只要我們每天多賣一個包廂,錢就有在裏面了。”說着回頭便問李吟雨道:“密斯脫李,你所代銷的票,怎麼樣了?”李吟雨隨即答應道:“我要全賣出去,早銷完了。不過這些買票的,都不肯馬上拿出錢來,要看完了戲以後再交款。我想,戲一演完之後,我們哪有許多工夫去收那一塊兩塊錢的賬?所以我沒有賣,留得開演的日子,在票房裏現洋賣出去,那不更好嗎?”吳士幹道:“其實呢,只要賣出去了,收錢這個麻煩,也省不了的。好在你一人名下的有限,留得票房賣也無不可。那麼,你明天要把票交回來,你改入演劇股罷。”李吟雨道:“好極了!我正想在戲裏去個角兒玩玩。這樣說,從今日起,我就脫離交際股了。”吳士幹道:“我的意思,你在後臺照應點好了。你真要加入演劇,可得趕快認定角色去讀腳本,免得臨時倉促誤事。”李吟雨道:“那是自然。事不宜遲,我今晚就到演劇股去認定角色。”吳士幹道:“他們現在第一教室,排戲主任卜耀聯你是熟人,你自己去找他好了。”李吟雨聽了這話,一團高興,就往第一教室來。便由卜主任,派了他一個重要角色。
從這天起,李吟雨自己拿了一份油印的腳本,放在身邊,只要有工夫,搖頭擺腦,手上比着說話的姿勢,便拿出來讀。日子很快,轉眼就到了水災遊藝會的第一天。這天他們所要演的趣劇《一隻狗》,正劇《倒糞夫的婚姻》,在學校裏已經試演了兩天,成績很好。大家十分高興,都說這愛美的戲劇,在春明劇場這種新式舞臺上來演,一定可以得羣衆的歡迎。戲劇股的人摩拳擦掌,都要一試身手。到了下午四點鐘,大家都上春明劇場來,那些身上掛紅綢條兒的招待員等人,已經在前臺忙個不了。走到後臺,見裏面已經貼了許多黃紙條兒,也有寫男角化妝處的,也有寫女角化妝處的,也有寫後臺庶務處的,也有寫演員休息處的。單是這休息處,就是一個專司其事的人,這裏有兩張桌子,許多椅子,桌子上擺了幾十個茶碗,八把瓷茶壺,四壺泡的龍井茶,四壺泡的香片茶,一列又排了十筒炮臺菸捲,演員和到後臺來玩的人,圍着在一處抽菸喝茶,說說笑笑,好不有趣。到了五點鐘的時候,應該化妝了,主任吳士幹先生,便指揮僕役在牆上貼出一張條子來,上面寫道:“前樓已將酒席擺好,演劇股諸君,請至前面用飯。”這張條子貼出,後臺的人,就一窩蜂似的,走左右樓包廂的後面,分兩股跑往前樓,頓時只聽一陣擂鼓也似的樓板響。李吟雨走到前面,一看擺上五桌,一刻工夫人已坐滿,還有許多人站着。吳士幹也站在旁邊,說道:“還有五桌啦。前臺諸位,可以慢點用飯罷,好等演劇的吃飽了去化妝。”坐在桌上的,聽見這樣說,慢騰騰退下來了幾位,也就有幾位趕緊上前補缺,依然前後臺混雜。後來還是由吳士乾親自指定哪個坐,哪個且請慢一步,這才坐定。這飯雖然是整桌的席面,這些演員,熱心藝術,哪裏有工夫慢慢的飲宴?何消片刻,飯已吃完,他們就趕忙跑往後臺。裝扮好了,差不多七點,趣劇快開演了。這時臺前辦事的人,紛紛往後臺跑,都要找主任吳士幹。一會兒,宗吾用滿頭大汗,也跑了進來,口裏說道:“這怎怎怎樣是好?我們的計劃,完全失敗!”吳土干連忙問道:“我請你打電話,你打了沒有?”宗吾用道:“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和其他幾家代售處,我都問了。他們回答的話,都是一樣,說戲券一張也沒有賣出去。”吳士幹跳腳道:“唉!這是我大意,事先調查一下賣票的情形就好了。”又問前臺賣票員白慧心,賣了多少票。白慧心道:“還沒有開始賣票呢。”吳士幹聽了搖搖頭,便走到檯面前,揭開一點兒戲幕,往外張着。只見樓上包廂裏面,有一個廂裏,坐了一個老太太,有一個廂裏,坐了幾個婦人,都閒着在那裏抽菸卷。散座上也有七八個人,無精打采的坐着。樓底下正座,疏疏落落的,坐了七八十個人,有一大半都認得,正是同學的學生,就是不認得的,在學生會裏也很有些會過面,他們前來,大概都是幫忙的。低下頭一看手錶,離開演只有半點多鐘了。這一來,他也急得滿頭是汗,趕忙跑到前臺,告訴那些辦事員說道:“賣票不賣票,那還不要緊,若是沒有人看戲,我們怎樣演?現在我想了一個好法子,今天咱們送戲一天。這票房裏有多少票,全拿出來,諸位可以一個人拿一百張到大街上散去。我一面打電話到各學校,叫他們邀同學快來,我想總可以上一半座。”大家聽了,噼噼啪啪一陣鼓掌,說法子極妙。大家便拿了戲票,出了春明劇場,分途去散。這個法子,卻很巧妙,不到半點鐘工夫,男女就來了千把個人。吳士幹一頭大汗,這才收拾乾淨,就拿着鈴子叮噹叮噹搖了起來。一會兒開幕,先演趣劇,這個時候,在街上得了戲券的人,紛紛的進來,滿戲場裏,只聽哄哄的聲浪。臺上演戲的人,只管說話,臺底下哪裏聽見一點?這趣劇演完,正劇開幕。劇中的主角,是一個富家翁,乃是何鍾音去的。他穿了一件紅緞袍子,外罩青馬褂,頭上戴了小瓜皮帽,加上眼鏡,夾上夾鼻子的鬍子,居然是個老者。便揹着手,在佈景後面,踱來踱去,口中嘰哩咕嚕念腳本里的話,說也奇怪,念得爛熟的腳本,這個時候竟很有些彷彿起來。心裏撲撲的跳,背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他想道:“別慌!越慌越糟!”便走到休息處,抽了一根炮臺煙,又喝了一杯茶,然後走到佈景後面,靜等出臺。過了幾分鐘的工夫,照着腳本上,應該是他出臺的時候,他便彎着腰,一步一點頭,左右兩擺手,走着官路出去。偷眼一看臺下,只見許多人的眼光,都射在自己身上,心裏卻又撲撲跳起來,手腳不知道怎樣好。腳本里面所有的話,也忘記了如何說起,他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影子,便隨口謅着話說起來。在臺上和他說話的角色,前言不對後話,也慌了。而且那個角色又是一位寧波人,配上他的衡州京話,簡直兩個人,誰也不知誰說什麼。後來何鍾音想起頭緒來了。腳本里頭,有句“那還了得”,便由臺左跑到臺右,臺右跑到臺左,舉起手,口裏說道:“那還了得!那還了得!”檯面前一排有個老頭子,看看只搖頭,嘆了一口氣,回頭看左右座上的,也都皺着眉毛,對着臺上。何鍾音在臺上一眼看見,指着老頭子罵道:“不許胡鬧。”老頭子淡淡的說道:“我胡鬧?就算我胡鬧罷。”臺底下的人,看見臺上的演員和看客吵起來,頓時一陣巴掌,開了幾十架機關槍一樣,鬧個不休。在這巴掌聲中,也有叫好的,也有撮起口來吹哨子的,也有哈哈大笑的。有幾個激烈分子,一直走到檯面前,指着臺上亂罵。一個說道:“現他媽的眼,這哪是演戲,簡直是一陣狗叫啦,進去喲!”又有一個說道:“叫花子叫街,還比你受聽,不轟你下臺就得了,你還亂罵人!”何鍾音氣急了,把夾鼻子的鬍子,拿在左手,把那副空框的眼鏡,拿在右手,站在臺中間,像木頭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吳土幹看看不好,只得走出臺來,站在臺口,和臺下只搖手,說道:“諸位請坐!諸位請坐!維持秩序。”這時彈壓的警察也來了,便說好說歹,把看客勸着全都歸了坐。吳士幹忘記了這是臺上,依舊還站在臺口上。看客裏就有人指着說道:“那個不是演戲的,快請進去。”這一句話,把全場的人,都提醒了,都哈哈大笑。吳士幹羞得滿臉通紅,往臺後便跑。何鍾音站在一邊想起演戲來,趕緊把鬍子在鼻子眼裏夾上,又戴上那副空框眼鏡。臺下人看見他當場夾鬍子,有幾個人叫倒好,又是一陣鬨堂大笑。沒有演到三幕,臺下的人,紛紛的都退了出去,到了最後,只剩得一二百人。還有過路的,走門口經過,看見裏面燈光通亮,可以自由出入,也陸陸續續的走進來,站在椅子背後,胡擠一陣。吳士幹一看,太不成規矩,就在後臺對大家道:“北京人死頑固,他只會聽那一板三眼的戲,不配領教這樣高尚的藝術,我們閉幕罷。”有人說:“戲還沒有演完,怎樣好閉幕?”吳士幹道:“管他演完沒有演完,糊里糊塗閉了幕就得了。”說着,就在後臺叮噹叮噹搖起鈴來。前面管幕的,聽得後面鈴響,老老實實,照規矩把幕閉了。那些看客,也不知道是什麼情節,看見幕閉了,懸出一塊演完的牌子來,才知道戲已完場,這才起身出去。有幾個坐得倦了的,還打幾個呵欠。春明劇場的管事人,看見這班學生,就這樣隨隨便便
他出了春明劇場,僱了車,一直就回公寓。這時候,已經十一點多鐘了,公寓裏的門已經關得鐵緊。他乒乓乒乓,將門一陣亂捶,夥計答應不迭,前來開門。門打開了,夥計一見是吳士幹,笑嘻嘻的說道:“您啦!出去的時候,不是說了嗎?今天散了戲,有的是錢,就在東方飯店開房間,不回來了。怎麼夜靜更深的,又回來了呢?”吳士幹聽了這些話,一句也不言語,徑自走到自己房裏去。夥計暗想道:“有幾個錢就抖起來了,和他說話,他都不理呢。”這一晚上,吳士幹哪裏睡得着,次日一早,洗了臉就往學校裏跑。到了學校裏,便趕忙打電話,到本校以外的九個學校,把水災遊藝會的幾個幹事找來。這些人正愁着今天的票,又賣不出去呢,見吳士幹來找,以爲他有什麼法子,果然都來了。這時,已是十二點鐘,正是休課的時候,他們便在第一教室開會。吳士幹首先走上講臺說:“我原來的計劃,以爲我們這樣愛美的戲劇,每日至少好賣出去一千張票,所以一切用度,都放開手做去。誰知事實差得很遠,連十張都沒有賣出。這不談別的開銷,就是開銷後臺菸捲茶葉錢,還不夠啦。自從籌備以來,我陸陸續續,已經墊用了一百多塊錢,這個款子,算我倒黴,只當白扔了罷。此外還有昨天春明劇場的租錢,酒席費,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錢,共有二百四十多元,是我一時大膽,在本校庶務手裏,把他辦伙食的錢,扯了過來,約定今天早上交還他。他這個錢,今天下午三點鐘就要使的,早上一見面,就問我要。是我說了,賣票錢,沒有結賬,錢不在身邊,準三點以前交還他。現在已經一點鐘了,怎麼好呢?諸位都是籌備水災遊藝會的一分子,決不能叫我一個人爲難,還是請大家想點法子,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罷。”大家聽了這個話,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有幾個人,伏在桌子上,撿起地下的粉筆頭,在桌上寫字玩。吳士幹站在講臺上,看見衆人不作聲,一查點人數,共到十二個幹事。他又說道:“這個,再好算沒有了。我墊了一百多,擔任零頭罷。其餘的,可得要求十二位,每人擔任二十元,要不然這事鬧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說畢,抱着兩隻胳膊,交叉在胸面前,板着臉望着衆人。大家聽了這話,明知跑不了,又不好意思說不管。就有幾個人說:“錢是可以擔任的,但是拿不出來。就是拿出來,身上也沒有現成的呀。”吳士幹道:“這話也是真的,但是在場有十二位,難道一個有錢的都沒有嗎?我現在倒有一個法子,誰有現錢誰先拿出來,後來我們再還他。只這麼一通融,大家就過去了。諸位想對不對?”大家看見吳士幹這樣說,這事可頂住了,想要脫身,大概不能夠,彼此商量一陣,只得當場七拼八湊,湊足了五十塊洋錢,先交給吳士幹。說道:“實在只有這些錢,你先交給庶務搪塞一下。其餘的,我們明天送來,你看怎麼樣?”吳士幹一想,這些人一走,哪裏找他去。說道:“我原沒有什麼不可通融。可是今天三點鐘的限期,我實在混不過去。”說着,站在講臺上朝着衆人,恭恭敬敬行了一個三鞠躬禮。說道:“諸位當我是個災民,賙濟賙濟我,這還不行嗎?”大家不提防吳士幹弄出這樣手段來,不好意思再來推諉,只得答應各人回去籌,準三點鐘以前送來。這些人回家,哪裏又有現成的錢?有的當金戒指,有的當手錶,有的當物華葛袍子,零零碎碎湊着送來,還差五十多塊。吳士幹一想,找遠的來不及了,便把本校的宗吾用、李吟雨、何鍾音幾位會員,全找着了,硬要他們想點法子。宗吾用何鍾音的寄宿舍,都離得學校近,各人答應去找一點錢來。惟有李吟雨說道:“我實在沒帶錢,怎麼好呢?”說着把他那件嶄新寶藍色物華葛的駝絨袍子,在腰上拍了幾下道:“你不信,我身上,簡直不做錢響。要是寄宿舍離得近,我就把衣裳換下來,借給你當去,也無不可。現在是愛莫能助的了。”吳士幹聽了這話,也沒有說什麼,便到別處去了。一會子,他又找着李吟雨道:“你知道我的錢差不多了,借衣服給我當的話,落得作個人情,是也不是?”李吟雨聽了這話,跳起來道:“哪裏來的話?要那樣說,我還是朋友嗎?”說着,把一隻手解着鈕釦道:“你拿衣裳來換,我馬上把這件駝絨袍子脫下來給你當去。”吳士幹把兩隻手一拍道:“一刻兒工夫,我到哪裏找衣裳給你換去?你這個與朋友共的快舉,還不是白說了嗎?”李吟雨道:“我實在是真話,你不相信,要說我是作順水人情,我也沒法子。”吳土幹道:“果然如此,好極了,我或者可以借件衣服來給你換。”話說完,他轉身就走了。一刻兒工夫,他就拿了一件灰色愛國布薄棉袍子來,便遞給李吟雨看道:“這件衣服雖是舊的,可是很乾淨,你看成不成?”說着,笑嘻嘻的,拱了一拱手道:“真是對不起,你這件衣服,也不過穿了兩天,就換給我當去,我實在不過意。”李吟雨漲得滿臉通紅,真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便問道:“你還差多少錢?”吳士幹道:“大約還差十塊錢,你這件袍子是物華葛的面子,準可以當得上。反正你借給我當,我明日和你贖出來得了。當多少錢,你就不用問。”李吟雨心裏想道:“贖得還我嗎?也不知道哪時的事情。好,我四十塊錢做件新袍子,上當鋪裏存着去,那是什麼話?何況今天下午,我還要去找厲白女士。這件衣服,她還沒有看見過呢。”想畢,便道:“密斯脫吳,你既然所差不多,何必當我這件嶄新的袍子。我想起來了,我身上還有五塊錢,你拿去湊合着使罷。隨便什麼時候還我,隨你的便。”吳士幹聽見李吟雨這樣說,要一定說借他的衣服,不要他的錢,也沒有這樣的道理,只得笑着說道:“願借衣服願借錢,都隨你的便,我怎樣好來硬要。”李吟雨勉勉強強在身上拿出五塊錢來,交給吳士幹,轉身自去。他口頭上雖然說不出一個不願意來,可是他心裏,恨極了吳士幹,萬不料一句話,把今天晚上請厲白女士看電影的錢,卻都被他逼去了。但是電影雖不必看,人總要去會的。到了這天下午,李吟雨功課一完,便到女子改造會來找厲白。好在這個所在,是來熟了的地方,也不用問,一直便往裏走。他一直走進去,卻聽到一種奇聞來。要知什麼奇聞,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