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卻說王天白黃別山正在討論陳若狂身後,不料就得了他的死信。黃別山對王天白道:“現在沒有別的話說,第一要定一口棺木。只要把死人裝殮了,其餘都不妨待他家裏人來了再說,這事就望你擔任一下子罷。”王天白忽然一驚道:“一口棺木,這還了得,至少也要一百塊錢啦!我現在這幾天,正鬧饑荒,哪裏去籌這筆款子?”黃別山道:“我也知道錢數過多,你現在或者拿不出來,但是隻要你肯出面子,我盡有熟識的壽材鋪,可以賒他一口。然後緩緩的籌款子還他。”王天白道:“你既有熟識壽材鋪,很好,你就去賒一口得了,何必又要我出面子?”黃別山道:“我這個窮鬼,是出了名的,越是熟人,越發和我斷絕銀錢的往來。你究竟是《幸福報》的社長,就把這社長兩個字去賒口棺木,儘可沒有問題。再說北京的壽材鋪,都是有眼睛的,他不打聽別的,只要看見你報館門口常常停着一輛社長的馬車,他就可以把棺木賒給你了。”王天白道:“我剛纔不是說了嗎?倘若他家裏人來了,不認這筆賬,我不免要墊出來,倒教我做了陳若狂的孝子慈孫,那不是冤枉嗎?”黃別山聽了這話,只冷笑一聲。談到這裏,只聽見門外軋軋的汽車聲響,接上門房就拿進一張名片進來,說道:“有人要見社長和黃先生。”王天白接過名片一看,上頭印着“惠工銀行經理陳竹平”兩行字。王天白忽然臉上一現笑容道:“他找我做什麼?我們並沒有交情啊。”因問黃別山道:“別山,你認識嗎?”黃別山道:“我並不認識。”門房道:“那麼,我就去回他,說都不在家罷?”王天白道:“胡說,人家銀行裏的經理,親自來見我,把人回掉了,這是什麼話。你做事,簡直越做越回去了,還不快請客廳裏坐。”門房答應着去了。王天白和黃別山,也隨後到客廳裏來。

  這時,門房已經把那位惠工銀行的經理陳竹平,請進來了。彼此見面,少不得寒暄一番。陳竹平先說道:“兄弟這回來,不是別的事,因爲朋友傳說,舍侄已生重病,蒙二位送到醫院裏去,特來送點款子來接濟他。但不知病得怎樣了?”王天白心裏一驚道:“難道陳若狂還有這樣一個叔叔?這真是我一時過於大意了。”便問道:“若狂先生,就是令侄嗎?”陳竹平嘆了一口氣道:“不瞞二位說,我和他是嫡親的叔侄,只因先兄去世以後,他母子吵着要我分家,就此分開了。不到十年,先兄的遺業,他們就花得乾乾淨淨。前年舍侄到北京來找我,我念他系骨肉至親,把他安置在銀行裏,他反終日花天酒地鬧個不休。只幾個月工夫,虧空銀行裏一萬多。是我氣他不過,和他斷絕往來。後來聽見說他在貴報,又在部裏有點事情,我也很喜歡,以爲浪子回頭,尚非不可救藥。不料這兩日,又聽見人說,他害了很重的花柳病,諒他是胡鬧來的,我也不好意思去見他,所以帶點款子來,請二位交給他去用。”說着就在身上掏出一沓鈔票來,交給王天白說道:“這是二百元,大概醫藥費也就夠了。”黃別山接嘴就道:“陳先生這一來,正是雪中送炭了。剛纔接着醫院裏的電話,令侄已經於今日早上去世了,我正在這裏籌劃,怎樣料理他的身後呢?”王天白生怕他將“出十塊錢,不肯代賒棺材”的話說出來,便搶着說道:“兄弟和令侄同事一場,他中途相棄而去,我好像少了一條臂膀,十分傷感!多呢,我也不敢說,我正預備三百元辦理他的身後。陳先生既來了,這越發好了。”陳竹平聽說侄兒已死的話,早是含着一包眼淚,不過在生朋友前未便哭出來。只嘆了幾口氣道:“這個孽障就這樣去了,叫我怎樣對得起他的父親?王先生這番盛意,我很感激,我要不來,他少不得連累朋友了。”王天白說道:“若是陳先生不來,若狂兄身後的事,自然是我們應當盡力的。就是現在,兄弟還可以幫同料理料理。”陳竹平道:“那倒不敢當,盛意很爲感激,兄弟現在就要到醫院裏去先看看,擇日再談罷。”說着就站起身來。王天白只好把剛纔接收過來的那一沓鈔票,依舊交還了陳竹平,陳竹平和他兩人拱拱手,就辭着走了。他自會去收殮他的侄兒,這卻不用我們掛慮的。

  單說黃別山自從陳若狂死後,看透了王天白不是一個朋友,便想另謀打算,脫離《幸福報》。有一天下午,楊杏園在會館裏沒有出門,黃別山特地走到他院子裏去,找他說話。只見楊杏園躺在一張睡椅上,歪着頭向裏,左腿架在右腿上,只是搖曳不定,好像在那裏推敲什麼章句似的。看看他書桌上,墨盒蓋掀開在一旁,一支墨汁猶潤的筆,架在墨盒上。桌面前鋪着一張貢川紙,上面歪歪斜斜,寫了許多字。黃別山不聲不響,走到桌子邊偷眼一看,原來是幾首無題詩,那詩寫道:

碧海精禽事有無,揚州塵夢總模糊。


畫屏幻影疑蝴蝶,隔座春風感鷓鴣。


小鳥依人方解恨,梨花帶雨不禁扶。


銷魂最是微醺夜,偷看春棠睡後圖。


江南豆子太相思,杜牧年來尚有詩。


如我本難消豔福,古人卻不少情癡!


高燒紅燭吟桃葉,細格朱欄寫竹枝。


搗麝留塵餘熱在,佳期猶阻目成時。


迢遞家山不可提,雲箋十版寫無題。


垂簾問字留香去,剪燭談心掩袖啼。


  黃別山看到這裏,不覺失聲道:“此福卻難消受!”楊杏園回頭一看,笑着跳起來,就把詩稿一把搶了過去。黃別山說道:“你何必藏起來,至其量,不過幾首豔詩罷了。有什麼不可給人看的。”楊杏園笑道:“我不是不公開,我嫌它做得不好,所以不給人看。”黃別山還未答言,只見吳碧波慌慌忙忙的走了進來,說道:“還好!杏園在家裏。”楊杏園道:“什麼事?你這樣抓不着頭腦似的。”吳碧波道:“你說奇怪不奇怪?長了二三十歲的人會給丟了。”楊杏園道:“不用說,這又是誰跑了姨太太了。”吳碧波道:“跑了姨太太,那很不算奇,現在可是丟了一個男的。我先把這事由的緣由告訴你。上星期六,我有一個同學李俊生,他邀我去逛新世界,我本來不願去的,無奈他死拉活扯,只得去了,先和他看了一陣坤戲,後來我到大鼓書場,一轉身就不見他了。戲散之後,我找不着他,只得就先回寄宿舍。到了第二日,他還是沒有回校,我以爲他住在城外了,大概是再玩一天,可以回來的,也沒有理會。誰知今天整整一星期,連一點消息沒有,這不是很可怪嗎?我這天不和他一道出門,我也不負什麼責任,現在他失蹤的時候,就是我和他同逛新世界的晚上,我焉能脫離得了關係?昨天我還是乾着急,今天我在桌子抽屜裏,發現幾封婚姻問題的信,我怕他自殺了,那就糟糕了。我特地跑來,和你們商量,想在報上登個找人的啓事。”楊杏園道:“他果然自殺了,你登啓事找他,有什麼用?若是沒有死,他自然會回來,也無登啓事之必要。但是你能料準他爲婚姻問題嗎?”吳碧波道:“那我不敢斷定。”黃別山道:“你發現的信,內容說些什麼呢?”吳碧波道:“我沒看見信的內容,我只看見幾封女子大學劉緘的信封。由此類推,這位劉女士必是他的好友。但他家裏可是有老婆。如此說來,兩兩印證,就很像爲的是婚姻問題了。”楊杏園道:“你這人說話太武斷了。難道和女人有信件往來的人,就都有婚姻問題嗎?你的推理,恐怕根本錯誤吧?我來問你,你所說的李俊生,是不是和你同室住的那個小白臉?”吳碧波道:“是的。”楊杏園道:“那就沒有問題了。前天晚上,在十二點多鐘的時候,我到西河沿陽臺旅館去會朋友,親眼看見他從外面進去。我心裏還想着,這不是碧波的同學嗎?他一個人在這夜深的時候,爲什麼到這裏來呢?不過我想不起他姓什麼來,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吳碧波道:“這話當真嗎?他看見你沒有?”楊杏園道:“我何必冤你,自然是真咧。至於他看見我沒有,我可不知道,他反正也不認得我呀。”吳碧波道:“若是真的,那就好極了。我倒要到旅館門口去偵探偵探。”黃別山道:“這個做不得。凡一個人無緣無故的,藏在旅館裏頭整個星期,絕對沒什麼好事,你要是撞破了人家的祕密,於你一點好處沒有,恐怕反要惹出別的枝節來呢。”楊杏園道:“這話倒是真的,你卻不可亂來。”吳碧波道:“我怕你看錯了人,所以要去訪個實在,若是真的,我也可以不必問他。”楊杏園道:“千真萬確,決不會錯,你放心罷!”吳碧波見他說得這樣實在,也就把心放下。楊杏園道:“天已經不早,你難得出城,我請你吃了晚飯再回去罷。”吳碧波道:“吃飯可以。你們常常光顧那個冰豔春,我是不領教,東西又髒,口味又不好,僅僅一個便宜而已。況且它那裏吃飯的人多,叫起夥計來,只是聽見其嘴,不見其人,我就不耐煩。”楊杏園道:“離我這裏不遠,有個統一西南園,菜很有湖南的風味,到那裏去如何?”吳碧波道:“我也吃過兩回,但是它那個菜來得太緩,只好平均半點鐘一樣罷了。我也是受不了。”黃別山道:“這個統一西南園,名字倒有點意思。從前原名望鄉園,生意十分不好。到了冬天,朔風慘厲,街上行人稀少,遠望它那個三層樓上,點一兩盞電燈,窗子裏頭人影依稀,冷淡不堪言狀!加上它又有一個屋頂,上面蓋了小亭子,很像一座塔。有些善說挖苦話的人,說這不是望鄉園,改爲望鄉臺,倒名副其實呢。”楊杏園道:“這是人家常常笑它的,不過改了名字以後,把西南的菜,給它統一了一番,有些好奇的人,故意前去嚐嚐,生意倒還不錯。”吳碧波道:“不要討論了,要吃晚飯,講究合味點,還是到香廠錢德興去罷。它那裏人也少,也不算十分貴。”楊杏園道:“好罷,就是它那裏罷。”說定了,黃別山有事不肯去,只有他二人前往了。

  到了錢德興,揀了一間傍街的屋子坐了,二人隨便要了幾樣菜。楊杏園抓着南瓜子慢慢的嗑着,一聲不響。吳碧波道:“兩個人吃飯,沒趣得很,找個熟人來坐坐罷。”楊杏園道:“找誰呢?”吳碧波笑道:“有是有個人,怕你不能十分同意。”便拿筷子,在茶杯子裏溼了一溼,在桌上寫了一個“梨”字,笑着問道:“好不好?”楊杏園笑道:“算了,我們隨便吃飯,請她們做什麼?”吳碧波道:“要是隨便吃飯,她們來了,才肯隨便的說說笑笑。如果真是在大宴會場上,那我又不主張。我知道你兩人的交情,有一個電話就行了,這個我還可以代勞呢。”說着就跑去打電話了,楊杏園要攔阻也來不及。一會兒,吳碧波笑着轉來道:“我猜得很準,果然答應着來了。”楊杏園聽了這話,便站到欄杆邊,朝馬路上望去,不大工夫,果見梨雲乘着一輛膠皮車,飛也似的來了。她在樓下望見楊杏園便笑着點點頭,楊杏園轉身告訴吳碧波道:“來了,並且還是一個人。”吳碧波笑道:“那就好極了,我最怕她屋子裏的阿毛,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她要跟着來了,實在煞風景不少。”楊杏園道:“她那阿毛罷了,究竟是房間裏的人,不難對付。梨雲的領家無錫老三,真是風流場中的惡魔,看見她滿面是笑容,眉目中都含有一股殺氣,真是叫近也近不得,遠也遠不得。我認識梨雲的時候,她正到上海去了,自從她回京以後,這一個多月,我到松竹班去,總是樂不敵苦,所以我也去的少了。”楊杏園話沒有說完,只見門簾子一掀,梨雲笑着走來道:“好哇!你們在這裏罵我姆媽,我回去告訴她,不答應你們。”楊杏園道:“你怎麼不聲不響的就上來了。”梨雲道:“我上來半天了。我招呼茶房,叫他不要作聲,特爲偷着聽你們說什麼呢!”楊杏園便把下手方的椅子拉攏一點,梨雲一挨身坐下。笑道:“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二位,到底誰作東啊?”吳碧波道:“你沒有來是杏園請我,你來了呢,是我請你夫妻倆。”梨雲笑着啐了吳碧波一口,把中指甲溼了一點茶,把大指頭按着,隔着桌子對吳碧波一彈,濺了他臉上幾點水珠。笑着說道:“你們總喜歡瞎說。”吳碧波揩着臉上的水笑道:“你不要害臊,總有那一天喲。你既然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說,你要吃什麼?”梨雲問楊杏園道:“是不是你的東?”楊杏園笑道:“管他誰的東,反正不要你請我們得了。”梨雲道:“不是那樣說。要是你的東,我就不必客氣了。”楊杏園道:“正是我的東,你就不必客氣罷。”梨雲先問了一問他們吃的菜,然後要了一個涼拌鴨掌和一個乳湯鯽魚。楊杏園道:“你要痛痛快快的吃一餐,這就夠了嗎?”梨雲道:“我說的痛快,不是要多吃東西,說的是沒有人管,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楊杏園道:“我正要問你,今天那位怎麼要你一個人出來?”說着把右手伸出三個指頭。梨雲道:“阿毛病了,不能出門,姆媽又不能親跟着出來,只好讓我一個人來了。”楊杏園道:“我這幾天,沒有上你那裏去,老三沒有說我嗎?”梨雲把嘴一撇道:“哼!你以爲人家很歡迎你嗎?”楊杏園道:“既然不歡迎我,今天怎樣又讓你來呢?”梨雲道:“戇大!她心裏儘管不歡喜你,面子上也不能得罪你呀。”楊杏園點點頭。大家說笑了一陣,剛吃了幾樣菜,茶房進來說道:“松竹班來了電話,請梨雲姑娘說話。”梨雲道:“不必接話了,你告訴他,我就回來。”茶房去了,梨雲發氣道:“真是見神見鬼,難道這一會兒工夫,人家就把我吃下去不成?”吳碧波道:“你準知道電話是叫你回去嗎?”楊杏園道:“那是自然。要是再過十分鐘不到家,恐怕第二次電話來了。”又過了一會,果然來了一個電話。楊杏園道:“怎麼樣?我不是猜中了嗎?”因對梨雲道:“罷罷罷!你去罷。不要讓我們把你吃下去了。”說得梨雲倒笑了,因起身漱漱嘴,擦了一把手巾,笑着問楊杏園道:“吃完飯過去坐一坐,好不好?”楊杏園沉吟着道:“再說罷。”梨雲道:“不要再說,你就去一回罷。”又對吳碧波笑笑道:“對不住!”這才走了。吳碧波道:“沒趣得很,沒談幾句話就走了。”楊杏園道:“我說了不必多此一舉,我是有經驗的,你不信,我也就沒法子了。我現在把風月場中的情形,已看得十分透徹,只是像佛一樣,拈花微笑。”吳碧波道:“算了,你這些道德經在我面前念,我是不聽的。”楊杏園道:“這是真話,你們當學生的人,尤其是不可胡來。因爲你們學生爲了經濟問題,常常降入二等,這是最危險的事。”因把陳若狂害梅毒死了的一段故事,源源本本告訴吳碧波。說道:“這不是一個很好的風月寶鑑嗎?”吳碧波聽了,也只笑笑。兩人把飯吃畢,已經八點多鐘,吳碧波道:“我要進城,不能陪你上梨雲那裏去了。”楊杏園道:“我並不去,也不要你陪。”吳碧波笑道:“你總是嘴硬,其實何苦呢?”兩人一笑而別。

  單說吳碧波僱車進城,剛走到煤市街口,只見迎面一輛車子,飛也似的跑了過來。兩乘車子,相讓不及,碰在一處。兩方面的車伕,正要開口相罵,吳碧波一看來車坐的不是別人,正是失蹤一星期打算登報去找他的李俊生。吳碧波不由得嚷起來,說道:“密斯脫李!好呀!你這七天上哪裏去了?”李俊生道:“我上天津去了。”吳碧波道:“何以那天晚上,你就不辭而別?”李俊生道:“這話很長,等我回來再說罷。”這兩邊車伕,見主顧是熟人,也就各自把車拉開,沒有吵起來。吳碧波再要問話時,李俊生的車子,已經拉起走了。

  李俊生他順口說他真是上天津去了,那全是謊話。楊杏園說在陽臺旅館看見他,那倒是真事。原來李俊生那晚在新世界逛的時候,看了兩出坤戲,隨便上二層樓兜兜圈子。他走到新戲場門口,被人踏了一腳。正待發作幾句,只聽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勞駕!勞駕!”李俊生定神一看,原來是個很標緻的女子,她上面梳一個鬈髮西式頭,身上穿了一套印花嗶嘰的衣裙,袖子短短的,挖着一個方式套領,露出那雪白的脖子來,她年紀看去好像有二十多歲,可是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白裏翻紅的鴨蛋臉,很有幾分風韻。她的高跟皮鞋,也不知怎麼那樣巧,踏了李俊生一腳。她一面說勞駕,一面拿一塊淡紅洋縐手絹,抿着嘴只笑。這時李俊生一肚子氣,也不知消到哪裏去了。只說:“不要緊,不要緊!”那女的對李俊生瞧了一眼,又笑了一笑,慢慢的上三層樓去了。李俊生身不由己的,也跟了上去。走到三層樓口,那女的回頭一望,看見李俊生跟上來了,只格格的笑。一直上到四層樓屋頂上,四圍已經沒有人,那女的便站住了腳。李俊生膽怯怯的,還不敢十分走近,那女的倒走過來迎着他,笑着說:“你怎麼這樣膽小?”李俊生還沒有開口,那女的又道:“你在哪個學堂讀書?”李俊生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着這個道兒,倒是一老一實的說了,在京都大學。那女的道:“你貴姓?”李俊生又說了姓李。便轉問她貴姓,那女的卻只笑笑,不肯說出來。歇了一會兒,女的說道:“站着這個地方怪累人的,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罷。”照理,這個時候,李俊生就應該說,請她去吃大菜。無奈他是一個十足的外行,一點兒不知道,隨手一指道:“那邊有一張露椅,那裏坐坐罷。”那女的把她一雙俊眼,對李俊生上下打量一番,倒覺得他是個未經此道的人,反而歡喜起來。當時那女的見李俊生不懂她話裏有話,把一個指頭戳着李俊生的額角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死心眼兒呀?”李俊生倒羞得臉通紅的。好在是站在黑影裏頭,那女的瞧不見,不然,倒有點難爲情呢!那女的道:“我帶你上一個地方去談談,你敢去嗎?”李俊生心想,再不讓她說我死心眼了。便道:“你能帶我去的地方,我總可以去。”那女的笑笑,握着他的手,輕輕的對他說道:“我帶你上西河沿旅館裏去,好不好?”這時李俊生被她握着的手,只覺手裏一陣熱烘烘的,身上就像觸了電一樣,心裏反而慌做一團。鼻子聞着她身上一陣濃香,不由得神魂飄蕩起來。那女的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就走罷,免得回頭散戲的時候,門口怪擠的。”說着就轉身走下樓來。李俊生正像給鐵石吸住了一樣,一點兒也不會移動,只跟着她走。兩個人出了新世界,僱了兩輛膠皮車,就往西河沿來。到了陽臺旅館門口,那女的給了車錢,大步走進旅館。李俊生看見旅館裏的人,進進出出,都把眼睛對他望着,心裏懷着鬼胎,十分害怕。兩隻腿,好像在三九天受了凍一樣,只是抖個不住。但是到了這裏,也不容他退回去,只跟着那女的進去。這時早走過來一個茶房,低低的向李俊生道:“樓上有大房間,請上樓罷。”李俊生聽了,哪裏回答得半個字出來。那女的便搶着說道:“好罷。你給我開了,等我看看。”那茶房拿着一把鑰匙向前走,他兩人隨着上樓。茶房走到一間門口,先將房門上電燈一扭,房裏的電燈,頓時通亮,從玻璃窗裏放出光來。茶房拿着鑰匙,將門開了,便把身子一閃,把門往裏一推,讓他二人進去。李俊生一看,裏面除了桌椅洗臉架之外,牀上的帳被枕頭俱全。那茶房問道:“這房間怎麼樣?”那女的點點頭道:“好罷,就是這裏罷。”茶房轉身出去,打了一面盆水進來,又泡了一壺茶。垂手站着道:“沒有別的事嗎?”這時那女的把她手上繞着的銀練皮錢袋,解了下來,在裏面掏出一張鈔票來,也不知是幾元的,交給那茶房道:“你去罷。”茶房接了鈔票,把一雙眼睛笑得成了一條縫,一屈腿,對女的請了一個安,口裏說道:“您啦多禮!還要您先賞錢。”說着退出去,順手把門往外一拉,就關上了。

  茶房拿了賞錢出去,喜歡得眉開眼笑。有一個新來的茶房,是天津來的,便說道:“夥計們,你別樂了,你惹得起她嗎?”這個茶房道:“她是誰?”那個茶房道:“我在天津,伺候過她,她的歷史我是知道的。她不是太太姨太太,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小姐。凡是她手下的差役,都稱她一聲大人,揹着她的時候,恭維她一點,又稱她一聲妹督。嬌滴滴的妹字下面,加上一個雄赳赳的督字,這個人的資格,你也可以想起來呀。她有四個哥哥,都是大官,在民國元二年的時候,她的大哥,不過是一個團長,駐紮黃河沿岸。直到了二次革命,袁世凱大殺革命黨,她大哥就立了一點汗馬功勞,不上兩年的工夫,一直就巴結到一個師長。這時候也就把她大哥姚慕唐的姓名,常在報上搬來搬去。這樣幾年下去,老二慕虞,老三慕商,老四慕周,也都抖起來了。這裏頭要算慕周最厲害,人家都叫做姚屠戶,人家說起來,都是怕的。又過幾年,姚慕唐已經得了一個都督,他的三個兄弟,也稱二督三督四督起來了。這時他四兄弟在一省裏面,無所不爲,人家都說他弟兄四人,是四個凶神。可是高蠟燭臺,照人總不能照己。他的令妹,在家裏比他又厲害些,爺兒們不做的事她都能做。當她大哥作團長的時候,隔壁有一家裁縫鋪,她家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是這裁縫鋪做。這鋪子裏有一個徒弟,叫小毛子,送接衣服,都歸他辦理。因此上,他在姚家走得很熟。這孩子那時不過十二三歲,雖是窮人家孩子,卻生的十分清秀,一張嘴尤其會說。因此上姚家的人,上上下下,沒有不喜歡他的。也是這小毛子,活該走運,有一天送衣服來,正碰着姚慕唐高興的時候。他看見小毛子白白淨淨一個小臉蛋兒,就摸着他的頭說:‘很好一個小孩子,可惜在裁縫鋪糟蹋了。’姚慕唐的妻子在一邊笑說:‘你要喜歡他,何不收他做個乾兒子?那麼,他以後是團長的少爺,就不糟蹋了。’姚慕唐還沒有答話,也是這孩子福至心靈,聽了這話,他趁着姚慕唐夫妻站在一處,就口叫乾爹乾孃,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這時倒弄得姚慕唐不好收拾,又覺得他這一點小心眼兒很玲瓏可愛,只得將錯就錯,承認了。後來以爲幹少爺在裁縫鋪裏學徒,總不很好聽,索性向裁縫鋪掌櫃商量,認作義子,收在家裏,脫離裁縫鋪關係。這孩子本來沒有父親的,裁縫鋪樂得答應了來巴結團長大人。從此以後,這小毛子,就成了姚家的少爺了。這時妹督還小啦,時常和這位義侄,在一塊兒玩耍。一直到姚慕唐作了都督,小毛子也當了一位軍官,每遇衝鋒惡仗,總是他上前。因此姚慕唐更十分喜歡,情同當真的父子一般,穿房入闥,一概不忌。他倚恃着乾爹幾分歡喜,也就和他的姑母,格外親密起來。後來妹督更膽大了,硬在老太太面前說,要嫁這位義侄。姚慕唐聽了這話不肯,說道:‘他雖然不姓姚,是我的義子,誰不知道。妹妹要嫁了他,那豈不成了笑話?’妹督見她哥哥說得有理,無法駁他,便發氣道:‘你不肯就不肯,反正我和他要好定了,我跟着他一百歲也不嫁啦。’從此以後,妹督和小毛子,是怎樣一個情形,不必我細說了。又過了兩年,姚慕唐給廣東軍隊趕跑,小毛子也被人家拘留起來了,妹督見他哥哥丟了官,倒不算回事,只是小毛子被拘,眼看性命難保,如何是好,只得親自出馬,前去講情。人家便說:‘我知道你們很颳了些地皮。你要我放他,非二十萬贖款不可。’說來說去,到底出了十萬,才把小毛子弄回來。這些錢卻是她在家裏,硬把她哥哥的財產變賣出來的。你說她厲害不厲害?她就常喜歡帶着小白臉住旅館,今天大概又是新弄上一個了。她花錢可是不在乎,得罪了她,也受不了,你留一點心罷。”這茶房聽了,倒捏着一把汗。那邊屋子裏李俊生是個沒有經過世故的學生,他哪裏看得出來,還只是盤問妹督的來歷。妹督笑着道:“你不要問我,我告訴你,也沒有真話,你要多管閒事,那我馬上就走了。”李俊生聽了這話,就不敢再問。

  到了次日,他們直睡到一點多鐘纔起來,旅館裏有的是現成的梳頭老媽,妹督就吩咐茶房,叫一個老媽進來,給她梳了一個頭。李俊生卻買了幾份日報,坐在一邊看。頭梳完了,妹督給了老媽一塊錢,說道:“你明天來,我明兒還住在這兒呢。”老媽子謝着去了。妹督笑着對李俊生道:“到了白天,旅館裏就不方便了,胰子擦臉粉一點也沒有,梳了頭,就這樣隨隨便便的,我卻弄不慣。我現在急於要到親戚家裏去拾落拾落。我們就是依着昨晚那個話,今天晚上在新世界會面罷。”說着她把茶房叫了進來,說道:“你暫爲不要開賬,我這裏給你十塊錢,你把房間給我留着。”說畢,就在錢袋裏,拿出一張鈔票,交給茶房。茶房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妹督笑着握住李俊生的手,又摸摸他的臉道:“好孩子,別忘了我的話,晚上再會罷。”說畢,一撒手,提了她那個錢袋,挺着胸脯子走了。李俊生坐在屋子裏,就聽見她那高跟皮鞋的響聲,由樓上回廊裏直響到樓梯邊去,心裏想道:“這婦人到底是個什麼路數,真叫人看不出。說她是姨太太吧?看她又不是下賤出身,而且舉止動靜,又很有些大派。說她是小姐少奶奶吧?決不能這樣沒有拘束。說她是拆白的吧?我有什麼可拆的,況且從昨晚到今天,她差不多已經花了二三十元,她又圖着什麼呢?”猜了半天,還是猜不出來,心想,“管他呢,反正是樁便宜事,且和她在一處混混再說。到了今晚,我總可以看出一點形跡來的”。他打定主意,也就處之坦然。洗洗臉,吃吃飯,已經兩三點鐘了,正是到新世界去的時光。僱了車子,一直就到新世界去。到了晚上,妹督自會來找他回旅館。這樣一禮拜下來,雖說不到什麼戀愛,兩個人已經混得極熟了。李俊生因屢次要探她的來歷,都被她嚴辭拒絕,只好罷了。但是彼此天天在一處,說來說去,妹督少不得要露出些破綻來,李俊生也猜透了幾分,都擱在心裏。到了第七天晚上,妹督笑着拍着李俊生的頭道:“你這孩子,跟着我玩,大概有好幾天沒回學堂去了。”李俊生道:“只要你不嫌我,我一輩子跟着你,也是情願的。管他學堂裏做什麼?”妹督笑道:“看你不出,也會灌起米湯來了。”說着在錢袋裏掏出一沓鈔票來,交給李俊生道:“這幾天,你也瘦了許多,這一點子錢,給你買點大補的東西吃。”李俊生道:“你前天給我的二十塊錢,我還沒有用一半啦,怎樣又要使你的錢。”妹督道:“你別管,我給你,你收了就得了。”李俊生當真收下,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也就有點不好意思查點數目,只塞在牀上枕頭底下。晚上依舊和妹督說說笑笑,到兩點多鐘才睡。

  次日李俊生醒來,忽見牀上少了一個人,心想今天她怎麼先走了,正不解緣故,一眼看見枕頭上擺着一張紙條,急忙拿過來要看,卻被一根小金針兒插住。李俊生把金針拔起來,拿過紙條,就枕頭上一看,上面寫道:“我現在迴天津去了,何日再來,很說不定,若要有緣分,自然會見面的,你別惦記我。留下金針一根,就當紀念品罷。”李俊生擦擦眼睛,重新一看,可不是那幾句話嗎?摸了摸枕頭底下的鈔票還在,拿出來數一數,一共是六十塊錢。李俊生想道:“這明明是她絕我而去了。我說哩,她昨天晚上,幹嗎給我這些錢?原來她是大有用意呀。”自己想着呆了半天,也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人家。但是仔細想起來,又像不對,因爲人家要見怪,也不會給許多錢呀。自己一個人想來想去,究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一面穿衣服,一面下牀,便按着鈴叫茶房進來。茶房一進門,先不讓李俊生開口,便帶着笑容說道:“李先生,所有的賬,太太都算清了,您今天不走嗎?”李俊生隨口答說“不走”,但是看那茶房的臉色,他心裏很懷着鬼胎似的。便把話扯開,叫茶房倒水泡茶。洗了臉之後,喝着茶,也照往日一樣,買了幾份日報看。誰知心上有事,報儘管看不下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說什麼,上面二號字的大題目,還會念不出句子來。把報一丟,自己躺在一張沙發椅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只是呆想。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個主意,是在這陽臺旅館再住一天,或者人家回來,也來可知。這天晚上,李俊生也依舊到新世界城南遊藝園混鑽,希望將妹督碰着。那晚吳碧波在煤市街口遇見他,就是這個時候了。他在新世界遊藝園戲場站在男座上,伸着一個脖子,把一雙眼睛,對女座裏飛電也似的去望。只要是梳着燙髮的,就拼命的釘上幾眼,看她是心上的人也不是。鬧了一晚,結果,一點影子也沒有,仍舊回旅館住了一宿。到了次日,李俊生一想,這完全是絕望了,在旅館裏多住一天,便要多花三四塊錢,還是回學校去罷。決定了主意,他就垂頭喪氣的回去。白天雖然上課,到了晚上,他還是放心不下,總要跑出城來,在新世界遊藝場兜兜圈子,以爲總有一天碰得着那婦人。直鬧了一個多星期,才慢慢淡下去。日後有一天,在第一舞臺看戲,出門的時候,也遇着那婦人一回。他也慢慢的捱上前去,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很想招呼一聲。誰知那婦人揚着頭睬也不睬,走出大門,坐了汽車,飛也似的徑自去了。從此以後,他才死心塌地,不害這個單相思。也究竟猜不透這婦人是什麼人物,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後來他告訴吳碧波,吳碧波仔細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同鄉,有這一個怪物。照你所說的模樣兒,和她的舉止動靜,那是姚慕唐的妹妹無疑。你沒有發生什麼意外,那是你的萬幸了。”李俊生聽了這話,倒抽了一口涼氣,從此不敢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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