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三十三回 猜得之子蹤名藏字裏 勘破美人計金盡牀頭

  卻說韓幼樓和虞太太一句話不投機,鬧得不歡而散。虞太太心裏,就想設法報復他一下,她想道:“你在華洋飯店,專門注意我桌上,不是想和朱大小姐發生關係嗎?好!你既然拿我開玩笑,我也不難在她身上拿你開玩笑。不用別的手段,只要給你一個不即不離,不怕你不來和我負荊請罪。”她心裏這樣想着,從這日以後,她到華洋飯店,若是韓幼樓來了,她就要注意他的行動,看他是不是和青年女子跳舞?誰知韓幼樓,果然心口如一,他絕沒有另外和一個女子跳舞。倒是常和他來的那位馬士香,極其活動,無論什麼女子,他都要周旋一回。他知道虞太太是這裏面的領袖,便去問一個知道交際界情形的人,想個什麼法子聯絡?那人道:“這是極容易的事,你只要請她吃一餐大菜,極力的恭維她一頓,自然就會和你找一個對手。至於對手方和你感情怎樣,那就看你的手腕,她是無能爲力的。若說介紹一兩個女朋友,她是樂得做順水人情。因爲對手方多交一兩個男朋友,不算什麼,而且和她只有利而無害的。”馬士香聽了這話,心想,靠我個人的面子那是不足算,倘若拉着韓幼樓一處請她一回,她必定樂於介紹的。這一日,他陪着韓幼樓去聽堂會戲,正想借點緣故說出來,不料一轉眼,韓幼樓不見了。一刻兒副官傳出信來,說是大爺已經由車站出京了。在京的人,留一半在京,一半在六個鐘頭以內,另外掛一輛專車出京。馬士香聽了,莫名其妙,好在他是留京的人員,也就不慌不忙,自回他的公寓。他心想着:“交際場裏,固然要介紹,但是有本事的,未必不能找伴侶。現在大爺既然走了,我也不必去請虞太太,免的人矮面子窄,反碰釘子,我看前兩天坐在我對面桌上的那個女子,每回都是坐一回兒匆匆就走,似乎還沒有伴侶,我何不見機進行?”主意想定,次日他到華洋飯店,就打算還坐那個老位子。也是事有湊巧,當他進門的時候,那個女子也在前面。她走的時候,身上忽然落下一條手絹。馬士香看見,連忙走上前去,將手絹撿了起來,趕上兩步,走到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將手絹遞了過去。那女子也笑了一笑,說道:“勞駕!”馬士香得了這個機會,哪裏肯放過?接上道:“不客氣。小姐常上這邊來嗎?我們會面好幾次了。”那女子笑笑。說時,大家走進飯廳,馬士香客客氣氣招呼她坐下,她也就含着笑坐下了。馬士香這樣一來,這個女朋友算是交上了,擡頭一看飯廳上男女合坐的人,不免有些得色。心想,你們有伴侶算什麼?我這裏也是一對。坐定了,西崽過來時候,馬士香就儘量的讓她要吃的要喝的。然後再慢慢的問她說:“我們可不可以交換一張名片?”她笑着點了一個頭。馬士香連忙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那女子將名片接過去,看了一看,收起來了,也就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馬士香。馬士香未接到名片之先,心裏想道:“看她這個樣子,父親不是外交家,哥哥也是僉參一流人物,至於她的籍貫呢,聽她說的那一口普通話,已經料定她是江浙人了。”馬士香接過名片一看,誰知一箇中國字也沒有,只是橫列着兩個英文字母“TT”。名片犄角,另外排着兩行英文,自己雖然也念過幾句英文,卻是不十分認得,假裝着看了一看,把它就揣在身上。心想她的姓名住址,一時雖不能知道,這TT兩字,在名片的中間,一定就是她的大號,管她呢,我就光稱她作TT女士得了。便問道:“聽女士的口音,好像江蘇人。”TT女士笑道:“敝縣是常州。密斯脫馬呢?”馬士香道:“敝處是鎮江。我們卻是極近的同鄉呢。”馬士香根據這一點引子,就和TT女士,大談家鄉的事情。TT女士有說有笑,毫不拘束,坐在一處,不過一個鐘頭,兩方面卻像混得很熟了。馬士香本就想和她開口,要她一塊兒去跳舞,又轉一個念頭:別忙,慢慢的再說罷。別剛剛認識,就碰一個釘子。便忍住了,依舊和她說話。後來不覺談到電影,誰知這位女士卻是最喜歡電影的,她道:“我還約了一個外國朋友在平安等着哩!我們明天見罷。”說畢,她用極純熟的英語,和馬士香說了兩句話,就走了。馬士香自然是願她多坐一會兒,卻是不好留住人家。這時人雖走了,鼻子裏覺得還留着一股香味。他一看桌上,還留着有一條手絹。馬士香撿起來一聞,香氣撲鼻,正是那位TT女士失落的。他歡喜得什麼似的,連忙揣在身上。

  到了次日,又是禮拜六,華洋飯店應該大跳舞。他便理了一會發,換了一身漂亮的西裝,連皮鞋也擦得雪亮,這纔到華洋飯店去,滿心滿意要和TT女士跳舞。他到的時候,TT女士早在座了,她穿着綠色的長袍,外罩一件杏黃色長坎肩,卷蓬的頭髮,並不梳髻,只盤在頭上把一根絲條束了四周,越發鮮豔。她倒很客氣,連忙笑着讓座。馬士香昨天因爲初會,不曾怎樣背履歷,今天因爲熟了許多,就禁不住要說了,他道:“前幾天常常跟着韓大爺這兒來,卻沒有看見過女士。”TT道:“我是前兩天到天津去了一回,那邊有一個吳大爺,我倒認識。”馬士香道:“是呀,他們都在八大公子以內呀!吳大爺我們認識的,他和我們大爺是把兄弟。他雖然是老大哥,論起才幹來,究竟不如我們大爺。吳大爺倒是和我很說得上,他這次出洋考察政治,和我們大爺說了幾回,一定要我去當隨員。”他說這句話雖是平常,不料恰好和TT對勁。連忙笑問道:“這樣說,將來密斯脫馬,巴黎倫敦都可以玩一個周,這是最好沒有的差事。什麼時候動身?”馬士香看見TT那羨慕的樣子,便道:“動身日期,還沒有定。聽說這回考察公費,政府定的是三十萬元,至少要撥了三分之二的款子,纔好動身呢。將來坐船是包艙,坐車是專車,一路都有人招待,路上很是舒服的。”TT聽了這種話,越發的羨慕。馬士香就趁着機會說道:“女士能允許我和你跳舞嗎?”TT眼睛一轉,微微一笑道:“可以的。”馬士香雖然學過跳舞,可是在交際場中,實行和女子跳舞,今天還是第一次,心裏未免有些膽怯。一會兒音樂奏將起來,TT女士先站起身。等到馬士香站起來了,她就伸着手,直站到馬士香面前。馬士香一隻手挽着她的手,一手將她的腰摟住。她就把一隻手,緊把馬士香的肩膀。別的罷了,她身上的香水香,臉上的粉香,頭髮的油香,一陣一陣沁入心脾。他抱着TT女士腰的那隻手,感觸着又暖又軟,合了古人那句話,軟玉溫香抱滿懷,馬士香真有些情不自禁。兩個人彼此摟抱着,跳了兩個圈子,TT女士大概有一點吃力了。她的頭微微的向後仰着,馬士香兩目直視,看的她臉上清楚,已經從白粉的裏面,泛出紅色,口裏細細的喘着氣,似乎也有些香味。這時馬士香心裏,說不出的一種什麼味兒。一會跳舞完了,聽見人家鼓掌,不知不覺自己也鼓起掌來。雖然是初次跳舞,卻喜還沒有露什麼馬腳,他這才覺得跳舞這種事,實在有趣,什麼玩意,也沒有跳舞好。跳舞之後,兩人越發親密了。TT女士就問馬士香住在哪裏,馬士香巴不得她這樣問,便說住在惠民飯店,那裏什麼也有,就是缺少跳舞。TT女士笑道:“那個地方,倒是天天經過的,就是沒有進去過。我若是由這裏回家,貴寓倒是必經之路,密斯脫馬就回去嗎?若是回去,我的車子,可以送你到貴寓。”

  TT女士說到這裏,便出去打了一個電話,過一會兒,纔回來。約莫又坐了一刻鐘,TT說道:“我現在要走了。密斯脫馬呢?”馬士香道:“好極,我可以和女士同坐一輛車回去。我的車子,就讓它放回去罷。”說着兩人一路走出大門,就有一輛汽車開了過來,跑過來一個汽車伕,將車門開了,TT先坐上去,馬士香也跟着坐上去。馬士香的車伕過來,問上哪兒,馬士香說道:“開回去罷。”TT一看那車伕開的汽車,倒有八成新,便笑着說道:“密斯脫馬,我不知道你的車在這兒,要不然,我就不敢請你坐我這個破車子。”馬士香道:“我住在旅館裏,沒有車房放車子,這是包月的。”TT道:“不好的車,費油費得厲害,加上車伕工錢,每月也是一百好幾。而且這種車,常常修理,麻煩極了。倒不如一個月出一百幾十塊錢,包月的好,省得花了資本,壓着利錢。”馬士香道:“正是這樣,越是便宜車子,越費油,着實划不來。女士這輛車子,不很費油嗎?”TT道:“正是爲它不費油,所以沒有換掉它。”馬士香一面和她說話,一面抽菸,手上拿的雪茄快抽完了,他便將這雪茄煙扔在菸灰盒裏。一眼看見盒子邊,夾着一張石印傳單,順手抽出來一看,卻是如飛汽車行出賃汽車價目表。再看那銅盒子上,也刻着如飛兩個字。TT雖然能說幾句外國話,可是中國字並不認識,馬士香在那裏看汽車價目表,她並不理這個賬。

  一會兒到了惠民飯店,汽車停住。馬士香道:“女士可以請到敝寓坐嗎?”TT笑道:“今天晚了,過兩天再來奉看罷。”馬士香看那意思,並不十分拒絕,說道:“既然到這裏來了,沒有過門不入的道理。”便在車門口候着,TT看見他執意要請了去,便笑着下了車。這惠民飯店的大門口,本來有幾層石階,TT穿着長衣和高跟鞋,一步一步踏了上去,很像費事。馬士香便過去想攙她一把,TT更是不客氣,就伸過一隻手來,挽着馬士香的胳膊,兩個人並着肩膀走了進去。飯店裏的茶房,看見馬士香來了,早就走上前一步,替他開了房間。TT進去一看,共是三間,一間臥室,一間會客室,一間浴室,在飯店裏,大概已是上等房間了。馬士香請TT坐下,笑道:“這雖是家西式飯店,倒是什麼東西都有,很閤中國人的脾胃。天也不早了,我叫他們預備一點小菜,在這裏吃了稀飯再走,好不好?”TT坐在一張沙發上,斜躺着身子,眼睛望着馬士香一轉,笑了一笑。說道:“你不必客氣。”說時,仰着頭看沙發椅後面壁上的掛鐘,已經有十二點多鐘了。馬士香看見她看鐘,說道:“不要緊,早着啦。旅館裏的鐘,向來靠不住的。”說話時馬士香站在沙發邊,趁勢就坐在沙發椅子上。TT動也不動,依舊坐在那裏,笑着問馬士香道:“剛纔你說天氣不早了,請吃稀飯。現在又說鍾靠不住,還很早。究竟是早還是不早呢?”馬士香看見她和自己說笑,心裏越發歡喜,笑道:“我以爲你要走就早,你要不走,就不早。所以一刻兒工夫,就說出兩樣的話來。那麼,主人留客的誠意,也就可以想見了。”TT聽說,笑了一笑。馬士香便也學着時髦,說道:“密斯TT,我們做了朋友,我是很榮幸的事。我想,我們爲着通信和通話的便利,能不能夠將尊姓大名告訴我?”TT道:“我的姓,我的名字,都在TT兩個字母裏頭,我就是TT。你要是通信,照着我名片上的英文地點,一定也可以寄到的。”馬士香看她那個樣子,並不是嚴辭拒絕,但是也不便老是追問,一時找不着別的話說,勉強的笑了一笑。TT笑道:“我並不是保守姓名的祕密,我有這樣一個脾氣,一定要到了相當的程度,我才能告訴他。”馬士香道:“將來我也能夠有這種程度嗎?”TT笑着說了一句英文。馬士香彷彿聽這話音裏,有些頗以爲然的意思,只是自己不知道怎樣答話纔好,又勉強笑了一笑。TT這時高起興來,走到臥室裏面來了,四周看一看,笑道:“卻還不錯。”她看見牀後的浴室,說道:“我瞧瞧浴室怎樣。”說着推門進去。馬士香原在後面跟着的,TT走進來,他也走進來,笑着問道:“你看怎麼樣,還乾淨嗎?”TT道:“還乾淨。”馬士香道:“要不要洗個澡?”TT道:“誰?你叫我洗澡嗎?就是夜深了,要是還早,我真要洗個澡。”馬士香笑道:“回頭又要說我說兩樣的話了,依我看起來,卻很早。”說着,把外面的衣服一脫,露着襯衫和坎肩,就扭了一扭水管上的扭子,放了一些水在盆裏,拿了衣架上掛的一條手巾,來擦洗澡盆。TT走上前,一把將馬士香扯住,笑道:“這可不敢當,你請便,我自己會來。”馬士香聽她這樣說,便走出浴室,TT砰的一聲,將浴室門關上了。馬士香兩隻手插在褲子袋裏,呆呆的在臥室中間,站了一會,便在桌上雪茄盒子裏,取出一根雪茄,銜在嘴裏,坐在浴室門對面的一張沙發上,擦了取火,慢慢的抽菸。這時忽然聽見TT笑了起來,說道:“這是怎樣好呢?”馬士香對着浴室門問道:“怎麼了?”TT隔着屋子道:“這裏有拖鞋沒有?我下了盆,纔想起來了,回頭洗完了,透溼的腳,就穿起鞋來嗎?”馬士香道:“不要緊,我有一雙拖鞋。”TT道:“那麼,請你放在門邊,讓我來拿。”馬士香聽了這話,當真拿了自己的拖鞋,放在浴室門口,說道:“鞋來了。”便靜悄悄的在門邊站着。TT將門輕輕一推,探出頭來,向外一看,趕緊笑着把門帶上,說道:“豈有此理?”馬士香也笑了。TT這個澡,足足洗了一個鐘頭,方纔畢事。然後他和馬士香兩人,依舊到外邊這間臥室裏來,只見桌上已擺好小菜碟,這分明是茶房已經進來過一次。馬士香一按鈴,茶房進來了,問道:“開稀飯嗎?”眼睛卻望着TT了。TT臉上未免一陣發紅。馬士香連忙說道:“好,你就開飯罷。”二人吃過稀飯,已經快兩點鐘了,TT便約馬士香明晚再會,自回去了。

  這個時候,馬士香要知道TT的真名實姓,越發急些。可是爲保全友誼,又不便死命的追着問,只好忍耐着。到了次日晚上,馬士香因爲有約在先,並沒出去,在惠民飯店靜候TT前來,一直到十一點鐘TT纔來了。馬士香笑道:“今天可是真早,我們可以暢談暢談了。”TT笑了一笑,隨身坐下來,就坐在馬士香一張沙發上。馬士香握着她的手,她也握着馬士香的手,彼此帶着笑容說話,馬士香低頭一看,看見TT手上戴着一隻很大的鑽石戒指。TT看見馬士香看着戒指,連忙將手縮到一邊去。馬士香笑道:“爲什麼不讓我看,訂婚的戒指嗎?”TT笑道:“見笑得很,是假的。”馬士香道:“當真欺我不識貨嗎?”說着把TT的手奪了過來,看了一看,笑道:“這要是假的,我們這個,只是一塊玻璃了。”說着把自己的手伸出來,把手上的戒指給TT看。TT道:“你這個也就不壞。”TT一面說話一面將自己一隻戒指取了下來,慢慢的向馬士香的小手指上,捅了上去。笑道:“你的小指,恰好和我的無名指一樣大呢。”這個時候,她靠在馬士香懷裏,俯着身子。馬士香就要去嗅她臉上的粉香。她站起來,笑着跑到一邊去。眼睛一瞅,高跟鞋一頓道:“別鬧。”馬士香哈哈笑了。TT看見桌上有電話機,便拿起話筒來叫號頭。馬士香先是沒有留心她說話,後來TT道:“我是三小姐呀。怎麼?他們晚上就要嗎?我本想到銀行裏取出一批款子來的,因爲今天是星期,我就擱下來了。既然他們一定要,你就在我箱子裏先拿兩百塊給他,明天再開一張支票給他罷。”停了一會又笑道:“飯桶!我的鑰匙又找不到。”她拿着話機,眼睛轉了一轉,說道:“那麼,我就自己來罷。”說着,將話筒放下。馬士香問道:“你要回去嗎?”TT道:“家裏有一筆小款子要我回去拿出來,不能不回去。”馬士香正和她說得投機,聽見她說要走,未免有些戀戀。TT怕他留,說走就走,走到門外邊,扶着門轉鈕,探進半截身子來笑道:“谷得擺。”

  馬士香見TT好好的走了,心裏着實不受用。但是她的鑽石戒指,忘記帶去,還在這裏,逆料她晚上一定還要來的。就是今晚不來,這樣重要的東西,丟在這裏,或者也要打一個電話來問問。他這樣一想,就在家裏等着,並不出去。不料TT去了,這晚不但不來,連電話也沒有一個。據馬士香估計,這個鑽石戒指,總要值到一千元上下,她簡直隨便的扔下,真是有錢的人,不在乎此。這晚上沒來,到了次日晚上,以爲TT要來了,誰知又是杳無音信。馬士香想道:“奇怪呀!她和我感情很好,似乎不至於中斷。就是中斷,還有一個戒指在這裏,也應該拿去呀!難道她忘了?”自己一想,簡直沒法解釋這個疑團。一直到第三日,他等不住了,逆料TT在華洋飯店,到了晚上七點鐘,就到華洋飯店去候着。到了九點鐘,TT穿了一身西裝,果然來了。馬士香看見,連忙讓着坐在一處,笑問道:“怎麼一去三天,不見蹤影?”TT道:“前天是到天津去了。昨天家父宴兩個公使館裏的館員,要我作陪。”說到這裏,TT忽然覺得說出實情來,臉上一紅。連忙改口說道:“今日我就打算去找你呢,不料先就在這裏碰見了。”馬士香都聽在心裏,說道:“這裏嘈雜些,不如還是到我那邊去坐罷,也可以自由談話。”TT道:“剛來,坐一會兒,忙什麼呢?”馬士香聽她這樣說,分明是願意去的了,只得又耐下性子,陪她坐。一會兒工夫,走來兩個時裝女子,和TT好像很熟的樣子,笑着和TT道:“密斯鄧。”說到這裏,TT把眼睛對她一望,她會意,就不說了。馬士香在一邊看見,心裏恍然大悟,這TT女士一定就是前任鄧次長的女公子。不過她爲什麼要隱藏姓名起來,這卻不解。這個問題,只好擱在心裏,留着慢慢地來問她。交際場中,時間最易混過去。一會兒工夫,就是十二點鐘了。馬士香當着TT的面,已把懷裏的金殼表,掏出來看過了兩三回,最後忍不住說道:“可真不早,我們走罷。”TT看他這樣,笑道:“怎麼這樣坐不住?”也就沒再遲延,又和馬士香共坐一輛汽車到惠民飯店來。剛剛進門,卻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站在樓梯邊,對TT輕輕喊了一聲“三小姐”。TT和馬士香並肩走着,一路說着話上樓,卻沒有留心。到了馬士香房裏,馬士香也笑着喊了一聲“三小姐”。TT道:“你怎樣知道我行三?”馬士香道:“剛纔樓梯邊不是有人叫你三小姐嗎?”TT道:“沒有呀,我怎樣沒有聽見?”馬士香道:“我親眼見的,怎說沒有?”TT道:“像個什麼樣兒?”馬士香道:“矮胖個兒,穿一件藍布大褂。”TT用手撐着腮,想了一想,笑道:“更不對了。哪有這樣的人會認識我?”馬士香見TT不相信,以爲是自己認錯了,也就擱下,沒往下說。卻笑着問道:“今天洗澡不洗澡?”TT斜着眼睛,對他一望,笑道:“你管咧。”馬士香看見她撒嬌,渾身都要癢起來,一手拉着TT,便一同坐在睡椅上。馬士香低頭看見手上的戒指,就取了下來,拿着TT的手。TT道:“這戒指你愛不愛?”馬士香歪着腦袋,一直看到TT臉上去,說道:“我怎樣不愛?”TT道:“你既然愛這個,我可以送你。不過這一個戒指,有點特別的緣故,明天我準再挑一隻比這好的送你。”馬士香不料她開口就送這樣的重禮,心裏倒是卜通一跳,笑道:“我那就先要謝謝。無以爲報,將來令尊大人要活動起來,我多少可以效勞。”TT笑道:“你說我父親是誰?”馬士香道:“你以爲當我真不知道嗎?”TT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猜錯了。”馬士香道:“我是個福爾摩斯,只要和人一見面,就要看出他是什麼人,何況我們已經很熟呢?”TT聽他的話,也就沒有再辯,不過一笑。馬士香心裏一想,這決是鄧次長的小姐。日前好像聽見人說,鄧某有外室,這許是外室生的,所以不肯露姓名呢。自己這樣想,越猜越對,不敢小看TT,客客氣氣的和她說話,直談到夜深。

  高等的旅館,大概總是把下午當早上的。他們十二點鐘起來,將房門一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挨身而進。TT看見那婦人進來,臉色都變了,愣着站在一邊。馬士香莫名其妙,也愣住了。那婦人走上前和TT請了一個安,叫了一聲三小姐,TT哼着答應了。那婦人迴轉身來,又對馬士香請一個安,馬士香只得苦笑了一笑。那婦人然後面對着TT,恭恭敬敬站在一邊。TT這纔開口說道:“李媽現在哪裏做活?”馬士香聽她這樣說,才知道是TT家裏的一箇舊僕。看那婦人身上穿着粗嗶嘰褂子,乾乾淨淨的,手上還戴着很粗的銀鐲子。並不和普通老媽一樣,梳那種翹尾巴的頭,她卻是挽着辮子的頭,漆黑的頭髮上,斜插着一根金挖耳。只看這一點,知道不是一個隨便的土老媽。李媽見TT問她,便說道:“三小姐,閒着啦。我想爲那一點小事,小姐下了我的工,總不會老記着的,還得請小姐對老爺太太說,賞一碗飯吃呢。我那小三兒昨天在這兒找人,碰見小姐,還在門外頭候着呢?”誰知TT聽了她這幾句很平常的話,臉上卻顯出十分不安的樣子。想了一想,便在隨身帶的錢袋裏,拿了一卷鈔票出來。對李媽說道:“你大概現在境遇很難,我也知道,這一點兒錢,你拿去零花罷。”說着,便遞了過去。李媽接着鈔票,看了一看,隨手放在桌上,她那張黑黑的面孔上,勉強露出一些笑容,說道:“我不敢使小姐的錢,不過小三兒閒得久了,求小姐給他一碗飯吃。”TT和她說話時,看見房門還是開的,走上去,將房門關好。然後再和李媽說話,說道:“你是知道我的,三四百塊錢,我都不在乎,可是今天身上真沒帶錢。”李媽笑道:“就不會開一張支票嗎?”TT道:“你以爲我像我爸爸一樣,銀行裏認得我的筆跡,隨便把紙寫一寫就行嗎?我要是支款,非填支票不可。你想,我豈能帶着支票簿滿處走?”李媽笑道:“這是小姐願把錢給我,我又沒有和小姐要,身上不便就得了。”說着,返身就要走。TT上去一把將她扯住,說道:“你別走,等我來想法子。”說着,便走到裏屋子裏去,伏在椅子上哭了。

  馬士香坐在一邊,直是發愣,不能作聲。這時看見TT走進去,便也跟了進來,輕輕的問道:“這人是誰?別哭!”TT擦着眼淚道:“我的人格要破產,我還不哭嗎?”馬士香又問道:“這人是誰?”TT道:“她是我家一個老傭人,因爲她的丈夫外面做偵探,我怕多事,把她辭了。她有一個兒子,也是北京城裏的混混,都是不能惹的。今天的事,被她撞破了。要不給她一點兒甜頭,好,她就到我家裏直說了出來,或者傳到外面去了,我怎好見人?不然,她兒子現在房門外,知道她鬧些什麼?”馬士香不聽猶可,這一聽也冷了半截。半天,說道:“她要多少錢呢?”TT道:“誰知道呢?”馬士香道:“我坐在裏邊,你去問問她。若是隻要兩三百塊錢,我箱子裏卻也現成。”TT一聲不言語,走出去了。馬士香隔着屋子一聽,卻又多了一個男子說話。那男子說道:“我不難爲三小姐。三小姐年輕,被人欺侮了,我要給老爺出口氣,他是做官的人,那就更好,我們得問問他,這拆白黨的事情,可是他們應當做的?”這時,就聽見李媽說:“有話好說,你嚷什麼?”馬士香聽他們這樣說,心裏不覺卜通一跳。後來就聽見TT說:“小三兒,我也知道你手邊緊,我身上可沒多帶錢。哪!我這裏有一隻鑽石戒指,總值個七八百塊錢,你拿去換着使罷。”就聽見一個男子漢道:“我可不敢接。您啦!”又聽見TT道:“你還嫌少嗎?”說時,TT走進來了。馬士香看時她手上那隻戒指,已經不見了。TT輕輕的說道:“你在這兒,他挾制着我是不容易送走的。不知您這兒有支票沒有?”馬士香以爲是要錢,說道:“不必用支票,我箱子裏有兩百多塊錢,全給他們得了。”TT道:“我已經去了一隻戒指了,還給他們這些錢做什麼?我想了一個主意,你只開一張一千元的支票給他,等他拿着走。只要他一出門,屋子裏有的是電話,你打個電話給銀行裏,叫他不要兌款,就說沒有存款了,他自然撲個空。他走了,我也走。他就找回來,俗話說:捉賊要贓……”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馬士香親眼看見TT去了一隻戒指,心裏很過意不去,銀行裏雖然只存一千多塊錢,好在照TT的法子行事,他拿不去的,何妨試試。主意想定,立刻答應了,就在箱子裏拿出銀行的支票,開了一千元的數目,蓋了自己的圖章,交給TT。TT走到外邊對李媽道:“這是一千塊錢,你們總可以鬆手了罷。要不然,我也沒別的法子,盡你們嚷。”說着把支票交給李媽。他們在外面說話,馬士香在屋裏,一句一句,都聽得清楚。心想支票拿出去,他們一定會走的,誰知言三語四,他們總是吵個不了,好說一會子,又歹說一會子,逼得TT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愣住坐在一邊。約有半個鐘頭,忽然外面屋裏電話鈴響,TT正坐在桌機邊,便接着耳機說道:“惠民飯店八號。不對,錯了。”就把話機掛起。這個時候,李媽勸着她的兒子,也說了不少的好話,方纔走了。

  馬士香在隔壁聽得清楚,隔着門簾一張,果然沒有人,心裏落了一塊石頭,便走了出來。一看TT,還伏在沙發椅子上,肩膀一聳一聳,正在哭呢。馬士香問道:“他們把支票拿去了嗎?”TT迴轉頭來,一面擦着眼淚,一面說道:“你快些打電話到銀行裏去,叫不要付款給他。”馬士香聽她的話,當真打電話到存款的銀行裏去,叫不要付款。誰知那邊答應說:“款子已經領走了。”馬士香道:“不能啊,我這裏剛纔出門,哪能夠就到銀行裏去了呢?”那邊說的確付了,一點沒有錯。馬士香聽了這句話,又是奇怪,又是心痛,只好把電話機放下。TT看見不過意,執着馬士香的手道:“對不住,這是我疏忽了。那小三兒接着支票的時候,曾在房門外站了一刻兒,我沒有留心,也許那個時候,他就把支票給別人先去領走了。因爲他們是個偵探出身的,步步留心,我們這個法子,想是早被他猜破了。難怪呢,剛纔這裏電話鈴響。我想這並不是打錯了電話,是他們同黨的暗號。但是這個款子,我決不累你,今天下午我就還你。”馬士香見TT這樣慷慨,倒不好一口答應受她的錢,說道:“那是什麼話,還要你一個人吃虧?”TT道:“這個地方我不能久坐了,晚上我們在華洋飯店再會罷。最好你就搬到那裏去,那時他就帶了手槍找我們,也不怕他了。”說畢,TT提着錢口袋,扶着門伸出頭去,望了一望就走了。馬士香這時鬧得心慌意亂,也不知道TT如何這樣害怕,疑惑自己也沒有跳出是非圈。正在這裏想,只見TT又折了回來,連忙將門關上。一下便坐在馬士香身邊,一隻手扶着他的肩膀,把頭靠在他懷裏,一隻手拍着胸道:“嚇死我了。”馬士香看見這個樣子,疑惑又出了變故,連忙問道:“怎麼了?怎麼了?”TT擡起頭臉一紅說道:“我剛纔走飯廳上過,看見一個穿西裝的人,和三個人在那裏吃飯,他面朝外,背影好像我父親。我不敢過去,倒退回來了。請你到飯廳裏去看看,那人嘴上養了鬍子沒有?如若有鬍子,就怕是他老人家,我還不能出去。”馬士香道:“那麼,你在這兒坐着,我出去看看。”說着,便走到飯廳裏來。他看一看飯廳裏,不便就這樣回身,只得走了過去,然後迴轉身來。他看飯廳東邊的圓桌上,果然坐着有一個穿西裝的人,可是嘴上並沒有鬍子。他想,這一定不是TT的父親了,便一直走回房間,要把這話告訴TT。他推開房門進去,TT卻呆呆的坐在那裏。馬士香道:“不要緊,那個人並沒有鬍子,當然不是你的令尊。”TT道:“那很好,不過我的膽子小,請你把我送到大門口罷。”說時已經站了起來望着馬士香,馬士香見她一定要自己送出去,也推辭不了,只得帶上房門,下了樓,一直送她到惠民飯店的大門口,然後纔回轉來。

  他走進房去,坐了一會,也就打算出去,便來開箱子。低頭一看,不由得一驚,原來牀頭邊小皮箱上的鎖,不知被誰來開了。趕忙打開箱子來一看,箱子裏面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六百多塊鈔票,已不翼而飛。他一想,這是誰拿去了呢?剛纔我送TT出去的時候,沒有叫茶房鎖門,難道這一會子,賊就進來了嗎?連忙按着電鈴,叫一個茶房進來,把丟了錢的情形告訴他。茶房道:“我們坐的地方,就在樓口上,上來一隻耗子,我們也會看見,決計沒有進來一個人。”馬士香一想也對,他們是坐在樓口,專門等客人叫喚的,而且我這房門,他們看得見,青天白日,哪裏有賊進來?自己愣住了一會子,心裏恍然大悟,便叫茶房出去,自己再來找找可丟了別的東西?尋了一會,還好,別的東西,都還沒丟,僅僅的丟了這六百多塊錢。馬士香仔細一想,這位TT女士,哪裏是什麼次長女公子,又是什麼交際明星?簡直是爲我這一張支票而來。不用說,那個李媽和那個小三兒,全是她同黨。自己前前後後一想,一點兒不錯,這決是拆白黨。自己醉心交際家,今日也想學,明日也想學,不料初次上場,就碰了這麼一個釘子。越想越悔,越悔又越氣,悶悶的坐了一會兒,咽不下這口氣,便關着房,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好,便坐了汽車到何劍塵家裏來找何劍塵。

  他雖和何劍塵有些交情,可是並沒有專誠拜謁過,今天他突然而來,何劍塵卻是不明其意之所在,只得請他在客廳裏坐。誰知馬士香只是說些閒話,說道:“這兩天天氣暖和了許多。”何劍塵道:“天氣暖和了許多。”馬士香道:“這兩天,常到公園裏玩玩嗎?”何劍塵道:“偶然也去一兩回。”馬士香坐着抽了一支菸卷,然後說道:“兄弟這裏有一篇稿子,要請老哥在貴報發表。”說時,紅着臉,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稿子來,交給何劍塵。何劍塵以爲一定是一樁軍國大事,及至打開從頭到尾一看,卻是說有一位住旅館的闊客,受了女拆白的騙,丟了一千六百塊錢。何劍塵看看稿子,看看馬士香的臉,早已瞭然於胸。馬士香見何劍塵注意他,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何劍塵笑道:“這是你老哥令友的事嗎?”馬士香道:“嗐!別談起,就是我上了這麼一回當。我倒不爲別的,把這稿子登了出去,好讓人家注意。教她在北京不能存身,和社會上除此一害。”何劍塵道:“登我們是當然登的。依我說,你老哥就算不幸之中大幸了。你若是身邊方便些,也許十倍此數哩。他們弄了這筆錢去,恐怕也不過暫爲躲避一會兒,你想她離開北京,恐怕不行呢。就譬如以老哥自身論,你和她見了面,你能說破這事,叫警察拿她嗎?所以越是高等拆白,越和上流社會人往來,她雖害你,還叫你有難言之隱呢。”馬士香經了這回事情,長了不少的見識,覺得何劍塵的話有理,不住的點頭。坐了一會,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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