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園吾兄:迭接手書,備增思慕。偶然羈覆,不覺兩旬,非不覆也,言之而礙在口,置之而疚於心,徘徊復徘徊,不知如何言之而始妥耳。最後思之,吾儕爲文章性命之交,更有手足金蘭之義,生死可共,熱血可傾,更奚得以兒女子態,略嫌猥褻,遂誤大事耶?
楊杏園看到這裏,不由得心潮鼓盪起來,她如今忽然回心轉意了嗎?更向下看是:
故青乃決計暴露真相,以去兄疑。更爲煉石補天之計,以減自誤誤人之罪。以青觀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今日言之,正其時也。青與兄所言者,非他事,乃吾儕之婚姻耳。去秋在京兄屢以秦晉之好相要,青皆僞爲不知。最後一書,則直使兄絕望。在兄觀之,必以爲青爲人特忍,不知青優柔寡斷,正病在不能忍。使能忍而不與兄爲友,或直言我之決不能以身事兄,則兄即不以不祥人視我,亦必等於水月鏡花,淡焉若忘。惟青終不忍出之,使兄兩年來徒爲我作畫餅充飢之計,真我之大罪也。今願一傾所言,請兄細細讀之:
楊杏園唸到這裏,覺得真怪了,這是些什麼話,簡直不解。她既說要細細的看,倒不可忽略,於是拿了那一疊八行信紙,坐在沙發上,反手扭着電門,將牆上那電燈擰着,躺在沙發上,從從容容的往下看:
去秋青致兄書,不已言乎?青自呱呱墜地以來,即與人世姻緣無分,此非詐言,乃屬事實。蓋青得自先天,即有暗疾,百體未全,世之贅人也。青深閨弱質,原不解此,七八歲時,家慈一度求醫,彷彿猶憶其事。及已成人,伯叔諸長,每以廢物相呼,言侵堂上。青不能堪,輒爲痛哭。而家庭多故,又戈操同室,青羞念交集,遂一舉而自立門戶。此青終身隱事,雖手足有不能告者,獨對兄告之。無他,以兄愛我之深,望我之切,青不直言,兄必不娶。我以一不祥之身,增父母之累,遺家庭之羞,更因兄愛我而使兄終身爲鰥夫,我不忍也。古人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孝之始也。此其言雖略近於腐,然爲人子女者,不能以其身爲父母博物質之享受,不能爲父母博精神上之愉快,則彷彿我之於父母,僅有權利而無義務,今轉以其遺體,使其大增痛苦,則人又何貴乎有子女?而爲人子如青者,呱呱墜地,即與父母以不堪,此我之每一揹人,便淚珠洗面也。夫此事既牽累父母,多一人知之,即青多增一分不快,亦青多增一分罪惡,曩之山窮水盡而不立告者,正在於此。然家慈洞燭其隱,嚴責以不得因小節而誤人大事,此又青之卒爲兄言之也。
此語一出,則兄對青以前一切所爲,必可渙然冰釋。於是愛冬青不必娶冬青,不娶冬青,亦不虞其爲人所得矣。雖然,青尤不肯以我不負兄,便認其事已畢也。更進一步,則青當爲兄謀一終身伴侶,以補我此生不能追隨左右之遺憾。且青宿有此心,已非一日,曾屢屢於女友中注意之。顧就我所知,其足爲吾兄偶者,百不得一二。即得之矣,兩不相識,又作合之無由。填海有心,移山無日,悵望前途,固不禁負負徒呼也。乃爲日無多,卒得一人,而此人於兄,固不勝其欽仰,即兄與彼,亦爲於青而外之第一良友。青不能事兄,則兄之伴偶,舍此莫屬矣。然兄與彼,以有青在,初未絲毫涉及愛情範圍,又青所可斷言。膏之言此,初非有他,實以兄與彼,爲最可配偶之人,不應失之交臂也,其人爲誰……
楊杏園看到這裏,便將下面剩下的幾張信紙,暫按住不看,心裏不由跳蕩起來。看到前面一段話,倒好像是事實,後面這一轉,卻有些可怪了。這種說法,無論如何,不能成立,我必得寫一封信去,痛駁她一番,遲疑了一會,再看下面是:
我言至此,即不明言,兄亦當知之也。彼史女士者,除識字略遜於青,則容貌品行以至年齡,無不勝我數倍。而其天涯淪落,伶仃孤苦,則又吾兄所每爲扼腕。以彼代青,青甚安心,史女士得夫如兄,夫復何求。兄得此良伴,及其少年,又正可收一閨中弟子,從容以陶鎔之而成爲人才。故青此謀,乃一舉三得之事也。青爲此謀,原不敢必吾兄之同意與否,然既不能娶青,則當無拒絕史女士之理。遂不嫌冒昧,竟爲吾兄言之。同時,青以我之所以不嫁,與夫勸兄之必娶,亦已盡情函告史女士,更以我之所謀,徵史同意,彼果洞悉此中曲折,決無異詞。敝親方老先生,已啓程來京。來京後,當與吾兄向史老夫人道達一切,而史老夫人亦必欣然以其一線孫枝之有託也。吾書至此,言已盡矣,然尚有一事,不能不鄭重告兄者,則此書一字一句,皆自青之肺腑中掏出,決無絲毫之虛僞與勉強。兄能愛我,必能信我,能信我,當又無不從我之所請也。千里引領,敬候好音。冬青再拜。
楊杏園將這信從頭至尾,看了三四遍,信倒相信了,但對於她這種辦法,卻不能同意。當日晚上,就想一夜,要怎樣的回她一封信?繼而一想,方好古日內就要來,卻等他來了,看他說些什麼再作道理。自己這樣想着,不料到了次日,方好古便來了,楊杏園陪着他,說了一些閒話,後來方好古摸了一摸鬍子,正色說道:“楊先生,你知道我來京的意思嗎?我雖然爲私事要來,可是展期到明春,也無妨礙。一大半的原因,就是爲了你老兄的婚事。因爲我受了舍甥女的重託,不能不來。”楊杏園道:“方老先生要到北京來,我是知道的。至於是爲了我的事來,我的確不知道。”方好古道:“冬青來了一封快信,收到了嗎?”楊杏園道:“收到了。”方好古道:“既然收到了,我的來意,楊先生怎樣又說不知道呢?”楊杏園道:“李小姐給晚生的信,確已提到了晚生的婚事。但是她信上,只贅了一筆說方老先生要來京。”方好古哈哈大笑道:“這話就對了。北京人所說,喝冬瓜湯,我想你老兄這一碗冬瓜湯,是非給我喝不可的了。”楊杏園很淡漠的樣子微笑道:“老先生雖有這番好意,恐怕也未必能成功吧?”方好古道:“那爲什麼,難道那一方面不同意嗎?我想決不至於。我倚老賣老,要在你們少年面前,揭出你們的心事。在楊先生一方面,是很想和敝親結爲秦晉之好。就是舍外甥女,我不是替她說一句,論性情,說模樣兒,也是可相配。”說到這裏他嘆了一口氣道:“嗐!她這人是要以處女終身的,一段好姻緣只算戲臺唱戲一般,總是假的。但是這樣的隱事,別人哪會知道?我那賢甥女,她真是有計劃的人,她早早就暗中留意,給你另外物色了一個來代她,不但物色好了,而且給你雙方,想了種種的法子,讓你們接近。這一套把戲,我在去年這時,同在舍親家裏吃壽酒的時候,我已看在眼裏了。”說時,只理他頦下的鬍子。楊杏園一想,這話果然不錯,那回行擊鼓催花令,那花兩次都不是由史科蓮遞到我手上鼓便停了嗎?便道:“這卻未必。”方好古笑道:“這卻未必!你老哥怎樣會認識那史姑娘呢?”楊杏園道:“那是李小姐介紹的。”方好古笑道:“卻又來。只要在此一點,慢慢去推想便明白了。”楊杏園道:“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代,一個女朋友又介紹一個女朋友,這也是很平常的,有什麼可想?”方好古道:“說是這樣說,但是冬青的心事,卻實在是這樣。不過她起初有這番意思,也不過盡人事。至於你二位是不是能成爲很好的朋友,她也未必能擔保。據她對我說,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你二位相處得果然不錯。”楊杏園聽了這話,連忙說道:“那是冬青誤會了。不但那位史姑娘無可議論,就是晚生絕不會想到婚姻頭上去。”說時,臉上掙得通紅。方好古笑道:“老弟臺,你不要性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我所說相處得不錯,也不過是朋友之誼罷了。因爲這樣,冬青就想到移花接木的辦法。”楊杏園道:“你老先生不用說了,這事我全明白。今天晚上,晚生就寫一封信給冬青,把這事詳細解釋一番。史老夫人那裏老先生千萬不要去說。”方好古道:“你老兄這樣堅決拒絕,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到底是持的什麼理由呢?”楊杏園道:“你老先生,和我們的長輩一樣,而且對這事又知道很詳細,我就不必瞞了。我原和冬青有約,非她不娶,現在把她拋開,另娶史女士,不但我無面目見她,就是我一班朋友,恐怕都要說我這人負情,此其一。我的年齡,和史女士相差很遠,婚配極不合宜,此其二。史女士也是不能十分自主的人,提到婚姻,恐怕有糾葛,此其三。而且還有最大一層障礙,這半年以來,我有點金錢,資助史女士,我若娶她,我以前所爲,就是居心示惠,於我的人格攸關,此其四。”方好古笑道:“老弟臺!你所說的幾個理由,都很勉強。最後一層,也說得有幾分是。但是彼此既然是朋友,朋友有通財之誼,你接濟她一點款子,這也不見得就可以限制你不能和她結婚。”楊杏園道:“無論如何,反正這事,我不能從命。至於有理由無理由,我都不必管。”方好古道:“這話也長,暫不必說。我肚子餓了,老弟能陪我去吃小館子嗎?”楊杏園道:“可以可以,就算我給方先生洗塵罷。”說畢,套了一件馬褂,便和方好古一路去吃小館子。在吃小館子的時候,方好古偶然提到婚姻的事情,楊杏園還是堅決謝絕。方好古一想,此次在京還有一二月耽擱,有話慢慢說,何必忙在一時,因之也就放下不說。
楊杏園和方好古各人存着心,靜默了一會,只聽隔壁雅座裏,有一男一女,帶說帶笑的聲音,鬧個不歇。女子是上海口音,男子是雲南口音。那男子聲音,楊杏園聽着很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這雅座是木板隔開的,到處露着板縫,靠着板向那邊張望一下,恰好那男子面向着這板壁。仔細一看,記起來了,在舒九成請客的時候,和這人同過一次席。雖然是一個官僚,倒也是個很灑脫的人。他叫甄大覺,正捧一個唱戲的餐霞仙子。當時他主張餐霞仙子拜在自己名下爲女弟子,好跟着學詩,所以很和他敷衍了一番。那餐霞仙子正是上海人,聽這個女子的聲音,大概也是她了。當時楊杏園看了一下,迴轉頭來,臉上還帶着一點笑容。方好古道:“笑什麼,有什麼趣事呢?”楊杏園道:“隔壁是一個熟人。”楊杏園說這句話,聲音略微高一點,那邊的甄大覺卻聽見了,連忙走到門外,接着說道:“可不是杏園先生嗎?我聽了這聲音,似乎很熟,卻不便過問呢。”說着話,便闖了進來,楊杏園給方好古一介紹,甄大覺十分客氣,便要給這邊會賬。楊杏園道:“大家都是請客,各便罷。”甄大覺笑道:“我並不請客,也是熟人呢。”便對着壁子喊道:“餐霞到這裏來坐坐罷,楊先先也在這裏。”餐霞聽了這話,果然走過來了。方好古一看,見她有二十歲上下,瓜子臉兒,倒是一對黑溜溜的眼珠,和一口雪白的牙齒,增助了她不少的秀色。她穿了絳色印花印度綢的短旗袍,露出下面一截大腿,穿着米色絲襪,和黃色半截漏花皮鞋,十分時髦。甄大覺笑道:“我介紹她做你的門生,你怎樣不肯收?”楊杏園道:“笑話了。我於戲劇一門,完全外行,怎樣談得上這句話哩?”甄大覺道:“我早就聲明在先了。她是崇拜你的學問,跟着你學些文學。要說跟你學戲,把楊先生當做梨園子弟了,那怎樣敢呢?”餐霞笑道:“楊先生是有學問的人,收這樣無用的學生,不但沒法兒教,倒要連累他的大名呢。”楊杏園道:“這樣說,越發不敢當。倒是餐霞女士的戲,我還沒有領教。哪一次有機會,一定要去瞻仰的。”餐霞笑道:“後天我在春明舞臺唱《玉堂春》,很歡迎楊先生去,指教指教。”於是迴轉頭對甄大覺道:“包廂留下了,你就陪楊先生去。”楊杏園道:“我聽戲與人不同,願意坐池子,不願意坐包廂,不必費事。”甄大覺道:“反正留有兩個包廂的,又何必不去呢?”楊杏園道:“既然如此,我就準來。”甄大覺聽說,就對楊杏園表示好感,一定搶着會了飯賬,楊杏園和方好古有事,先走了。
甄大覺卻對餐霞道:“我們一路到廊房二條去,去買網巾抓髻珠包頭那些東西罷。”餐霞道:“你帶了多少錢?”甄大覺道:“錢雖帶得不多,講好了價錢,讓店裏派夥計到家裏拿去。你現在正式上臺,不像從前那樣客串了。客串不好,人家可以原諒,現在你老老實實的唱大軸子,樣樣都得過些講究。現在我給你算一算,像你的行頭,至多隻能唱十五齣戲,新學的《貴妃醉酒》,就沒有行頭,我算這一件紅緞女蟒,和一條緞裙,一件繡花宮妝,還有云肩,珠子點翠鳳冠,倒要一筆大款。至少也得一百三四十元,才能制完。”餐霞道:“我倒很想唱《奇雙會》,可是又沒有紅緞花披和繡花斗篷。”甄大覺道:“不要在這裏算計了,先去買些小件。買一樣是一樣。”餐霞聽了,果和他各坐一輛包車,到廊房二條去買了東西。買了東西之後,甄大覺又親自送她回家。餐霞的母親蔣奶奶看見又買了這些東西,喜歡了一陣。甄大覺道:“蔣奶奶,你看我可辦得好。將來餐霞唱紅了,有的是錢,你就要發財享福了。”蔣奶奶笑道:“這事都是甄老爺捧的。將來我家大姑娘紅了,總忘不了你。”甄大覺笑道:“現在的這個時候,你說的很好。到餐霞不要人幫忙的日子,就未必記得我了。”餐霞笑道:“不要說那些廢話了。你說做稿子到報上去登的,報上登出來沒有?”甄大覺道:“靠着一兩條戲界新聞,哪裏捧的起來?我已經做了一個廣告底子,送到報館去登,明天你瞧罷,足能引人注意的了。現在你沒有事,到我家裏去打小牌,好不好?”餐霞道:“這一個月,我倒有二十天在你家裏,今天我是不去了。”甄大覺道:“你不是要看報上的廣告嗎?你到我家去,明天一早,就都可以瞧見了。”餐霞道:“真是!我剛回來,又要跟着你去。”蔣奶奶道:“你就去罷。明天回來,不是一樣嗎?”餐霞見母親也是這樣說,只得去了。
原來甄大覺在京混差事多年,太太在雲南,沒有接來,在北京卻另外娶了一房姨太太。這姨太太雖是北里出身,過門以後,卻添了兩個女孩子,也就和正太太無異了。因爲她向來是持開放主義的,甄大覺拼命去捧蔣餐霞,她卻毫不過問。後來甄大覺索性在家裏另闢開一間屋子,讓餐霞下榻,姨太太叫她蔣家妹子,兩個女孩子稱她爲小姨,差不多像一家人,簡直不分彼此了。這天,餐霞跟着到了甄大覺家,次日早上起來,臉還沒洗,蓬着頭找了衣服,便叫老媽子拿了報到牀上來看,將報一翻,就見新聞版的論前,登着酒杯來大“餐霞仙子”四個大刻字,大字下面,纔是五號字的廣告,那廣告說:
蔣靜芬女士,別署餐霞仙子,爲縉紳後裔,學界名媛。女士籍隸江南,幼居燕北,素愛絲竹,善操皮簧。論其貌則閉月羞花,論其藝則升堂入室。前次登臺客串數日,九城轟動,色藝之佳,可以想見。現本舞臺再三禮聘,蒙允再現色相。逐日專演拿手好戲,以盡所長。女士既系出名門,又復學問高深,一鳴驚人,決不可與凡豔同日而語,欲一瞻女士豐彩者,曷興乎來?
春明舞臺謹啓
餐霞看了這個,接連翻了幾份報,每份報上,都是如此說。這才相信甄大覺替她鼓吹的話,並不是假的。當日在甄家吃過午飯,才由甄大覺親自送回家去。又過了一天,第二日,便是餐霞登臺的日子了。甄大覺總怕餐霞紅不起來,自己花了兩三千塊錢,費了一年多的心血,那都不算,她是一個好面子的女子,受了打擊,一定要大大傷心的,這卻使不得。因此頭一天就包了六個廂,定了三排座,專門請自己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來聽戲。可是一般看報的人,看見廣告中“縉紳後裔,學界名媛”八個字,好奇心動,來看的人,卻實在不少。接連這樣唱下去,餐霞的名聲,大紅而特紅。春明舞臺和她訂了合同,每個月是一千二百塊錢的包銀。
餐霞有了這樣的身價,人就抖起來了,就不像以前那樣,天天到甄大覺家裏去。甄大覺以爲她白天上臺,晚上在家裏學戲,實在也沒有工夫,也就原諒她。可是餐霞的戲越進步,甄大覺就捧得越厲害,一面給她制行頭,一面又給她請名師教戲。在餐霞唱了一個禮拜戲之後,忽然休息一天。甄大覺便僱了一輛汽車,約着餐霞一路去逛西山,到了西山飯店,對着山揀了一副座位,並排坐下。甄大覺笑道:“蔣老闆,你現在是紅人了。請你來逛,你還肯來,將來你一成了坤伶泰斗,再要請你那怕就不容易了。”餐霞笑道:“爲什麼好好的把話來損我?”甄大覺道:“人情都是這樣,並不是故意這樣說。”餐霞笑道:“也許有例外。”說到這裏,把顏色一正,說道:“我唱戲將來若是站得住腳,無論如何,你這一番盛意,我總記得。所有你的花費,我必定雙倍奉還。”甄大覺道:“你猜錯了我的意思了。我和你提這話,難道是和你討債嗎?”餐霞道:“我並不是說你和我討債,因爲你提到人心不好,所以我說這句話。對你是受恩深重,你要疑心我負情,我怎樣不急呢?再要說到報答你一層,我們大家心裏,都也明白。誰不知我蔣某人和你甄老爺的關係呢?我想我的犧牲,也不小吧?”甄大覺笑道:“你若以爲有了這一層關係,不大合適,我倒有一個解決的法子。”餐霞道:“有什麼解決法子?”甄大覺笑着擺了幾擺頭,說道:“你就不能跟着我姓甄嗎?”餐霞呼的一聲,從鼻子裏笑了出來,說道:“我今天老老實實告訴你罷,你要我做姨太太的姨太太,那是辦不到的。”甄大覺道:“你就爲的是這個嗎?這不是什麼難解決的事呢。”當時甄大覺不往下說,餐霞也不往下說,二人都靠在椅子背坐着,呆呆的看山。正好有兩個外國人,一男一女,並肩而行,由面前走上山去。女的揹着花綢傘,荷在肩膀上。走遠了,看不見他倆的頭,只覺在路上停了一停,兩人是越發擠到一處。甄大覺笑道:“他兩人好甜蜜的愛情呀。”餐霞聽了,也不作聲。坐談了一會,又同坐汽車回城。
這天晚上,甄大覺沒有到餐霞家裏去。次日整整一天,也是沒有去。到了第三天下午,餐霞正要上戲園子去,甄大覺高高興興的跑到她家來,見了餐霞,便笑道:“好了好了,我們的事解決了。”餐霞摸不着頭腦,問道:“我們什麼事解決了?”甄大覺道:“你不是嫌我還有一個姨太太嗎?我回去和她一商量,可不可以離婚,她正埋怨我捧你捧得過分,一口氣便答應願離婚。多了也不要,少了也不肯,只要我一千塊錢的離婚費。昨日我籌劃妥了,就把款子交給她,現在她已走了,就搭四點鐘的火車上天津去,她算不是我家人了。”餐霞很驚訝的道:“什麼?你和她離婚了?你姨太太爲人很好呀,你爲什麼和她離婚呢?你這人太忍心了。”甄大覺道:“嘿!你還不明白嗎?我……”餐霞道:“我趕快要到戲園子裏去了。去遲了,來不及扮戲,就要誤了。”說着,匆匆的出了大門,坐上新僱的包月馬車,徑自走了。甄大覺是每日一個包廂,一排椅子,專爲捧餐霞而設的。他雖不去,也請得有人去聽戲。但是自己有一天沒有到,心裏便過不去,所以餐霞去了,他也跟着去。散了戲,又先到餐霞家裏來等着她。餐霞見他又在這裏,便高聲喊着道:“媽,我累極了,我先睡去。若是睡着了,就不必叫我吃飯罷。”甄大覺笑道:“怎麼着?累着了嗎?今天的戲,是吃力呢。你先別睡,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餐霞因爲他老實的說出來了,不能不聽,只好坐下聽他說。甄大覺道:“先因爲你要上戲園子裏去,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不是說我爲什麼和她離婚嗎?我爲什麼呢?就爲的是你一句話啊!”餐霞道:“你這話可奇怪,我幾時說過這句話,要你和你姨太太離婚?”甄大覺道:“你雖然沒有說,你因爲有了她的緣故,纔不肯到我家去,這是你一再表示過的。現在我沒有了她,你總可以跟我了。”餐霞用手在嘴脣上摸了一摸,笑道:“我和你站在一處,人家還以爲我是你的女兒呢。”甄大覺見餐霞嫌他養了鬍子,默然不語,也就由此過去。
到了次日,他走到一家上等理髮館去理髮,對着鏡子,坐在理髮的活動椅上,向鏡子裏一看,只見嘴上的鬍子,倒有一寸來長。心裏想,怪不得她不願意,這也實在長了。正在這裏出神,理髮匠站在身邊問道:“理髮嗎?”甄大覺也沒聽清楚,就點了點頭,心裏可就想着,我一剃了鬍子,她就無可說的了。儘管沉思,理髮刮臉,都已辦完。夥計拿了帽子來,甄大覺一照鏡子戴帽子,只見嘴上鬍子,依然存在,心裏好個不快。便向理髮匠道:“你刮臉,怎麼不把我鬍子剃下去?”理髮匠道:“先生,你那鬍子大概蓄了好久的,不是新長的。您不說,我們怎樣敢剃呢?這不像別的東西,剃下了,可沒法再插上去。”甄大覺道:“剃下來就剃下來,誰要你插上去?”理髮匠笑道:“您彆着急,這個很容易辦的。您坐下來,給您剃掉就是了。”於是甄大覺重新坐下,這才把鬍子剃了。理髮匠笑道:“您這一剃鬍子,真要年輕十歲。我們這裏,有美國搓臉藥粉,給您搓一搓臉,好不好?那藥粉真好,只要搓上幾回,臉上的斑點小疙瘩兒,全可以去掉。您要是常搓,真會老轉少,你別提多麼好了。”甄大覺聽他一說,心裏又歡喜了,擡頭一看那價目表,搓臉一次三毛,那也有限得很,便搓了一回臉。於是頭上是油香,臉上是粉香,一身香氣撲撲的,直向餐霞家裏來。兩人一見之下,都不覺一笑。甄大覺笑道:“你還認得我嗎?”餐霞一撇嘴道:“就憑這一剃鬍子,我就不認得你嗎?就是臉上重換一層皮,我也認得你。”甄大覺以爲她總會說兩句好聽的話,不料自己一問,倒反惹出她一句罵人的話。大爲掃興之下,停了一停,便拉着餐霞坐在一張長榻上,說道:“我看你現在的態度,很不以我爲然了。”餐霞道:“那是你自己多疑了。現在我是這樣子,從前我也是這樣子。”甄大覺道:“那我也不管了。乾脆,你答應我一句話。起先你嫌我有姨太太,我就把姨太太休了。其次你要我剃鬍子,我又把鬍子剃了。事到如今,你究竟怎麼樣呢?”餐霞道:“你這話問得好不明白,什麼事究竟怎麼樣?”甄大覺笑道:“你何嘗不知道,存心難我罷了。我就說出來,那也不要什麼緊,就是你能不能和我結婚?”餐霞道:“哼!我和你結婚?”說着就把嘴又一撇。甄大覺見這樣情形,未免難堪。便道:“怎麼樣?我不配和你結婚嗎?”餐霞道:“並不是配不配的話。你想,你多大年紀?我多大年紀?我一個剛到二十歲的女子,倒要嫁你這年將半百的人,人家看見,能說相稱嗎?你這樣不自量的心事,少要妄想罷。”甄大覺道:“餐霞,你不嫁我不要緊,你不要用這樣的重話來攻擊我,我們雖不必有什麼結合,舊日的感情,總是有的。”餐霞道:“有什麼感情!不過你花了幾個錢,賃了我去取樂罷了。”
甄大覺花了許多錢,又費了許多心血,自以爲可與餐霞合作。不料到了現在,事情大白,她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心事留在自己頭上。而且她詞鋒犀利,教人一句話也回答不出。當時也只得冷笑了兩聲,就回去了。一到家裏,一看自己兩個女孩子,一個只有七歲,一個只有五歲,沒有人照應,很是可憐,大悔自己孟浪,不該和姨太太離婚。他知道姨太太離婚以後,是到天津去找一個親戚去了,便寫了一封自己後悔的信,加快寄到天津去。那姨太太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離了甄大覺也不容易嫁人。甄大覺既然後悔,她就不必追究。接了信,第二天就回來了。到底因爲離了一次婚,二人之間,添了許多的猜忌,無知識的婦人家,心腸又是窄狹的,對甄大覺常常就有點冷譏熱諷。最難受的兩句話,就是:“你不要我嗎?人家也不要你哩!如今你才明白我不錯呀,我若是個男子,丟了女人,再弄不到一個,寧可做一生的寡漢,我也不把丟了的再弄回來。”甄大覺先聽了這話,以爲姨太太是要出一口氣,且自由她。
這個時候,餐霞還在春明舞臺,逐日唱戲。和她同臺演戲的,有一個程再春,戲雖不十分好,長得倒還不錯。程再春是由天津來的角色,卻很希望人捧。甄大覺因餐霞的關係,曾和程再春見過幾面,現在在家裏不免受姨太太的氣,就改變方針,到戲園子裏來捧程再春。一來自己消遣消遣,二來故意做給餐霞看,好讓她生氣。那蔣餐霞看見他這種樣子,知道他居心要來掃面子的,更加恨他一層。有一天,餐霞和她母親由外面進戲園子來,恰好頂頭遇見了他。蔣奶奶究竟抹不開面子,依舊上前招呼。餐霞就不然,只當沒有看見,把頭偏到一邊。甄大覺鼻子裏,接連呼呼的哼了幾聲,也就冷笑着走了。這天湊巧餐霞演雙出,一出是《坐樓殺惜》,一出是《綵樓配》,聽戲的人,個個滿意,就拼命的叫好。她在《坐樓殺惜》的這齣戲,把閻婆惜罵宋江的話,故意改變些詞句,暗罵臺下的甄大覺。甄大覺面紅耳赤,一肚子牢騷,走了回去。
偏是那姨太太又犯了前病,只管說甄大覺無良心無用。甄大覺道:“我雖要不到別人,你這種人,我還要不到嗎?你要走,只管走,我不留你。我這才明白最毒婦人心那一句話。”姨太太知道他又在捧程再春,認爲這人是無合作誠意的,聽了甄大覺又叫她走,她第二句話也不說,收拾了東西,立刻就預備走。甄大覺道:“我對你說,我一兩天內,就要離開北京了。我這要去四海漂流,我不能帶這兩個女孩子,你帶了去罷。”姨太太道:“你不要,我才管不着呢。孩子跟你姓跟我姓呢?憑什麼我要帶了去。”她也不和甄大覺多說,叫聽差僱了車子,拉着行李,就上東車站去。那兩個女孩子,正在門口買糖葫蘆吃,見母親坐上車子,連問媽上哪裏去。姨太太先是硬着心走,這時兩個小孩子追上來問,倒覺有些不便。便用手絹擦了一擦眼睛,說道:“好乖兒,你在家裏等着罷,我打牌去。打牌贏了錢,我買吃的回來給你。”兩個孩子都站在車子邊,手扶車把。大的女孩子道:“媽,你可別冤我,我望着你的吃的呢。”姨太太道:“好罷,你等着罷。”說畢,正用手去撫摸這孩子頭上的頭髮,猛擡頭,只見甄大覺出來了。她見了甄大覺就有氣,也不顧小孩子了,踏着車鈴叮噹叮噹的響,催車伕快走。車伕一聽鈴聲,拉了就跑。兩個女孩子,眼見母親坐車去了,不帶她們去,都哇哇的一聲哭了。小的在門口,把手揉着眼睛哭。大的張着兩隻手,口裏直喊媽呀,媽媽呀。但是車子跑得快,一轉眼就不見了。
甄大覺一隻手牽一個,把她牽了進去。當晚氣得在家裏睡了,哪兒也不去。自己仔細想想,天下的婦女,簡直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我見這個鍾情,見那個鍾情,真是一個傻瓜。由此看來,世界上的人,都是人哄人,決不能誰有真心待誰。我不必在外混了,回家去罷。不過這裏到雲南,路太遠,這兩個小孩子,沒有一些像我,我就很疑心。而今看她母親這一番情形,並無意於我,這女孩子未必是我的吧?她母親都不要她,我還要她做什麼?甄大覺這樣一想,到覺得無掛無礙,無往不可。擡頭一看,只見牆上掛着一柄胡琴,一柄月琴。這兩柄琴,正是甄大覺和餐霞女士要好的時候,一彈一唱,取樂的東西。現在自己是雙倍失戀的人,看了這種樂器,越是憤火中燒。自己一氣,按捺不住,就把兩柄琴一塊取了來,拿到院子裏去,在地下一頓亂砸。砸壞了還不休手,找了一些煤油,倒在上面,擦了取燈,將它點着,自己卻拍着手笑道:“痛快痛快,我腦筋裏不留一點痕跡了。我對於琴是這樣,對於人也是這樣。我要下一個絕情,全不要了。”一個人自言自語,又鼓掌笑了一陣。到了次日,將老媽子散了。叫了聽差和包車伕來,當面告訴他們,可以把這屋裏的東西全拍賣了,賣了的錢,兩個人可以去分着用。這兩個女孩子,大的讓聽差帶了去,小的讓車伕帶了去。聽差和車伕聽了這話,先是不肯答應。甄大覺說讓他們先帶去,養幾個月。自己現在要到雲南去,不能帶孩子。幾個月之後,也許再到北京來,那時送回來就是了。聽差和車伕貪着他家東西,可以拍賣幾百塊錢,也就勉強答應了。甄大覺見諸事均已料理清楚,自己帶着兩百塊錢川資,逍遙自在的出京去了。這時只可憐那兩個小女孩子,父母都拋了,卻改叫傭人做爸爸。那車伕帶着個五歲的孩子,心想餐霞或者會可憐她,又可以弄幾個錢,便帶她到蔣家來。誰知餐霞一見,便說了令人難堪的話,連車伕都哭了。要知餐霞說的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