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鸞笙在屋中慟哭之時,恰好王駝子在窗戶外面經過,聽見裏面窸窸窣窣的聲音,便隔着窗戶問道:“朱老闆,您怎麼啦?”朱鸞笙說不出話來,擡頭望了一望窗戶,依舊伏在枕頭上流淚。王駝子知道一定有事故,走進房來,就說:“您有什麼事爲難嗎?”朱鸞笙坐起來道:“我不唱戲了,今晚上就搭夜車回北京去。”王駝子不料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一驚非小。便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今天戲園子裏,上座足夠十成,他們戲院子裏的人,很是樂意呢。怎麼着?您一見買賣好,就要……”王駝子說到這裏,覺得言重一點,頓了一頓,才接着道:“就要不幹,難道買賣不好,您才願意幹嗎?”朱鸞笙道:“買賣好不好,我管不着,乾脆,我不願意唱戲了。”王駝子道:“怪呀!好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着這一個地方上臺。剛唱了一天,就說不幹,這是什麼緣故呢?”朱鸞笙道:“你不看見那個胡金寶,在臺上和我搗亂嗎?”王駝子笑道:“我說爲的什麼,就爲的這個。那要什麼緊,拖人下水,先打溼腳,她要和您配戲的話,能不按着規矩,在臺上胡扯,和您爲難嗎?”朱鸞笙道:“怎麼不能?今天我受她的氣,就受夠了。”王駝子道:“她是個小丑,在說白上面,多說一兩句笑話,隨她說去。就憑她,能把咱們砸下來嗎?”朱鸞笙道:“我不爲這個,我就是不願受人家的閒氣。”王駝子道:“唉!朱老闆,混飯吃,哪兒免得了這個呀。湊付着能帶得過去,那就行了。就依着您,今晚上就走,請問您使了人家幾十塊錢呢,能說不還給人家嗎?真還人家的話,我想也花去好些個了,未必拿得出吧?不還人家,您可以走,我可走不脫呢。”朱鸞笙一時爲了氣不過,所以說出要走的話,現在被王駝子幾句話提醒,竟是無話可說,默默的坐在一邊。王駝子又道:“您別生氣,您聽我說,什麼地方,來了一個新人,總免不了人家欺侮的。只要咱們真有能力叫座,一走,戲園子裏就沒生意,那麼,誰也得巴結咱們。胡金寶她若還是和咱們搗亂,咱們真有本事叫她滾蛋。要出氣,咱們要那樣出氣。咱們因爲她搗亂,就退包銀不演,倒好像怕她似的,那不成了笑話嗎?”王駝子帶冤帶勸,鬧了半天,才把朱鸞笙心事說活動,將要走的話,暫時丟開。
可是從第二日起,上座就一天差一天。朱鸞笙的戲既然平常,行頭又不漂亮,實在振作不起來,不過因爲她生得很清秀,有一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觀衆,見她出臺,還是提高着嗓子,睜着眼睛向臺上叫好,颱風總不算沉悶。不過唱了半個月了,朱鸞笙總沒見着一個錢。王駝子先是告訴她,您既然是這裏的臺柱,要拿出一點身份來,別五塊十塊的和戲園子裏要錢,到那個時候,我自然會和您去要。朱鸞笙也就信了。可是王駝子口裏這樣說,事實上一個錢也沒討來。其初,朱鸞笙總也沒有催過。後來一日挨一日,竟沒有拿錢的指望,她實在忍耐不住了,便自己找着趙德三,問他要用五十塊錢。趙德三說:“朱老闆,您到長辛店來,也不過十七八天,用了六七十塊啦。”朱鸞笙道:“這是哪來的話?六七十塊,六七十個銅子,我也沒拿着。”趙德三道:“不能呀,那些錢,都是由我親手交給王駝子的,決沒有錯。難道他一個錢也沒給你嗎?我這裏有賬的,不信我查給你看。”說着趙德三便捧出賬簿子來,一筆一筆查給朱鸞笙看,果然不錯,已經支用六七十元,朱鸞笙這一氣非同小可,馬上走回客店來,質問王駝子,是什麼理由,吞沒這些款子。王駝子見她走進門來,腳步走得很快,臉皮兒繃得鐵緊,顏色是黃黃的,眼皮下垂。先是不說什麼,坐在王駝子對面,目光直射在地下。停了一會兒,然後才問王駝子道:“請你問一問趙先生,他到底是給錢不給錢?若是不給錢的話,就說明了不給錢,我有我的打算。”王駝子知道她來意不善,說道:“他怎樣能說不給錢呢?不過日子有點兒移動罷了。而且前幾天我因爲場面上他們要錢花,在趙先生那裏也支動了二三十元錢。”朱鸞笙道:“二三十塊錢恐怕還不止吧?”王駝子道:“另外我和趙先生借了幾十元錢,那是我一個人的事。和朱老闆的款子沒有關係。”朱鸞笙道:“這樣說,趙先生是肯給錢的了。怎樣我回回問起來,你總說是不忙呢?”王駝子被她這樣一問,倒逼得沒有話說,用手搔了一搔頭,嘴裏又吸了一口氣。朱鸞笙道:“別怪我當面說,你是以爲我初次唱戲,就好欺侮的,是也不是?以後我的錢,我自己去拿,不勞你的駕。你用了我多少錢,咱們有賬算賬,照算。”王駝子道:“朱老闆,你太什麼了……就是爲這幾十錢的話,您就生這麼大的氣,至於嗎?”朱鸞笙究竟是個大家出身的人,見王駝子並沒有熱烈的抵抗,坐在那裏侷促不安,兩隻手老是渾身上下的摸癢。朱鸞笙一翻身,走出門去,一面說道:“我不管那些,用我多少錢,我扣多少錢。”說畢,走回自己屋子裏去了。那王駝子見她柔懦無能,越發的不放心上,好在場面上的人,都是一黨,朱鸞笙一舉一動,都在他們包圍中。從那天決裂起,朱鸞笙天天逼着他們要錢,最後才交十塊錢出來,要和他們吵吧?唱起戲來,又要場面上作一半主的,便不敢十分得罪他。要說和王駝子講理吧?自己舉目無親,他們人多,講他不贏。有一日是大風天,戲園子裏,也不過上座百十來個人,有一小半,還是看白戲的。趙德三這天正到戲園裏來,在後臺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一陣子總是賠,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像今天這樣子,大家別混了,褲子都要當掉啦。”胡金寶道:“趙先生,你這話,別對我們說啦。叫座不叫座,是臺柱子的事,和我們什麼相干?嘿!我早就說這一個月不成不是?好啦,再刮兩天風,自己唱給自己聽得了。長辛店的人,誰也到過北京,蒙市,那可不成。”朱鸞笙聽到這話,好不後悔,若是在朱家安分守己,現在還是安然的做着少奶奶,何至於跑到長辛店來,住這樣和鬼窟一樣的客店,再說受苦能賺錢也罷了,自己身邊,又是王駝子一黨包圍着,弄幾個錢,也是好這幾個坐地分贓的。聽趙德三那種聲音,對我已經不客氣了,我還待在這裏,看他的顏色嗎?好在我的賬還沒有用過頭,這時我走了,他也不能說我拐款,那些半新不舊的行頭,也是廢物,不唱戲要它也沒有用。行李帶來不多,丟了就罷了,算什麼?朱鸞笙心裏一起要走的念頭,立刻就要走。馬上把穿的衣服,打了一個小包袱,其餘零用的東西,一齊丟了不要。一看手錶,現在是八點鐘,九點鐘正有一班車,由這裏到北京去。趁着天颳大風,大家都縮在屋子裏,便提了那個包袱,輕輕悄悄的走出客店來。這時天已漆黑了,一陣一陣飛沙由拐彎的冷衚衕裏,隨着風向人身上撲了來。人家的黃土牆上,安着一個破玻璃罩子,裏面放了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放出來的不是光,只是一片黃黃的顏色,映在這寂寞的空氣裏。人在這慘淡的境況中走,不但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仿彷彿佛,連自己都成了一個影子。這時心裏也來不及害怕,只是低着頭,用眼睛望着地下,極力的向前走。到了車站上,也不是平常那樣擁擠,稀稀落落三四個人,坐在屋子一個犄角上打瞌睡,朱鸞笙買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着。一會工夫,火車到了,朱鸞笙提着那個包袱,自走上火車去,坐在窗子邊,一看車站附近,倒是電燈通亮,可是燈光以外,越發是黑氣沉沉的。只聽那些電線,被那掀天的大風一吹,嗚嗚的叫着,發出一種悽慘的聲音。外面這樣大的風,站臺上除了火車站上幾個執事人員,在慘白色的燈光下,晃晃蕩蕩而外,不見什麼生物,只是一派荒涼景象。朱鸞笙對着窗子外嘆了一口氣,心裏想到,長辛店呀長辛店,我們再見罷。火車開了,她心裏轉覺又有些戀戀。心想我在長辛店,雖然不得意,究竟也是一門職業留住了我,這回到北京去,白犧牲了許多東西,依然還是漂泊無依,不見得就有好機會哩。自己不高興,說走就走,似乎少考慮一點。但是轉身一想,不走的話,在長辛店站得住腳嗎?站不住,將來又往哪裏跑?真和王駝子這一班人鬼混,哪一日是出頭年。丟了一二百塊錢東西,那算什麼,當年在朱家的時候,一場小麻雀牌,還不止輸這些個錢呢。想到這一層,心裏又坦然起來。
當晚上到了北京,已是十一點鐘了,要去找人,也不方便,便在西河沿春風旅館去投宿,身上還帶有二十多塊錢,一兩天內,也不必急於解決生活問題。心想在長辛店也吃苦夠了,索性舒服他一晚上。便叫茶房開了一箇中等房間。又叫茶房沏了一壺龍井茶,買了一些南式點心,坐在鐵牀上,慢慢地吃。只這時候,卻有一陣嬉笑之聲,送入耳鼓。朱鸞笙也是住過飯店和旅館的人,知道這種現象,很不足爲奇,所以並不留意,可是那種笑語之聲,自從聽得以後,有兩三個鐘頭,還沒有間斷過。自己睡在牀上,對着一盞孤燈,未免百感交集,一夜好睡,次日醒來,已是將近十點,梳頭鏡盒,本來帶着的,關着門梳了一個頭。因爲聽見樓下有賣報人叫喚的聲音,打開門來,打算買份小報看看,一伸頭,恰好隔壁屋子裏走出來一個婦人,和她打了一個照面。朱鸞笙認得她,也是從前在一處遊逛的女伴,人家都叫她程四小姐,她實在的名字卻是程元貞。朱鸞笙一時不留心,便失口叫了一聲“程小姐”。程元貞一見她,早就想背過臉去的,現在人家已經先行招呼了,不好不理。便欣然改着笑容,搶上前一步,執着朱鸞笙的手道:“呵喲,原來是朱少奶奶,久違啦。”說時,她的一雙目光,早射在朱鸞笙屋子裏。一見裏面,放下一個衣裳包袱,還有一個小提箱,好像是從哪裏出門來,決計不是特意到此來開房間的。朱鸞笙道:“可不是好久沒見,坐着談談罷。沒事嗎?”程元貞道:“沒事,很願意和你談談呢。”於是朱鸞笙讓進來坐,一面按鈴叫茶房沏茶。茶房進門,見這一位生女客,卻認得程四小姐,未免出乎意料以外,對朱鸞笙渾身上下,不住打量一番。程元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貞朱鸞笙談了一陣,才知道她現在和朱家已經脫離了關係,看那樣子,也是漂泊無依。心裏暗算了一會,倒以爲是個合作的好伴侶,便探着她的口氣問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來嗎?”朱鸞笙隨口答應了一個“是”字。程元貞道:“這旅館裏價錢倒是不貴,不過長住是不大合適。”朱鸞笙道:“我在這裏也是暫住一兩天。讓我想定了以後安身度命的法子,再作打算。”程元貞道:“要不然的話,你就搬到我那裏去住,我是歡迎的。我那裏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間房子,空的多着呢。”朱鸞笙不很知道程元貞的歷史,原先彷彿聽見人說她和家庭脫離了關係,全靠她的姐丈供給她的費用。這樣說來,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問道:“府上人不少吧?哪有許多屋子空呢。”程元貞道:“沒有什麼人,就只有一個老媽子,一個車伕。另外還有一位老太太,是我一房遠親,給我看屋子的。哪有什麼人呢?”說到這裏,朱鸞笙立刻醒悟過來。心想她既有家,爲什麼昨晚到旅館裏來住?昨晚上,我聽隔壁屋子裏有人說話,說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內了。這樣看起來,她的行動,恐怕不能十分正大光明,很後悔不該和她打招呼。雖各做各事,彼此不妨礙,但是這旅館裏的人,看見我和她認識,而且又和她住在緊隔壁,難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樣鬼頭鬼腦,他還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經讓程元貞談話,也不能驅逐人家走去,只得裝着不知。
這天朱鸞笙在外面找了幾處朋友,心裏雖然抱着求人的心事,決不能夠和人見面就說起這事來,而且自己又要保存着體面,也不肯隨便就說出求人的話,所以跑了一天,依舊還是回旅館來住。偏是一進門,又遇見了程元貞。這時,程元貞不是一個人了,另外和一個男子漢在一處,看那人穿着一套白紡綢做的西裝,戴着平頂草帽,架着大框眼鏡,也不過三十上下年紀,極其時髦。朱鸞笙一看,心裏早明白了,招呼程元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裏一點主意沒有。那程元貞和西裝少年並排而走,她卻毫不在意,老遠就笑着點了一個頭說,你剛回來。朱鸞笙隨便答應了一句,三人前後走上樓。到了房門口,大家都站在樓口的欄杆邊,讓茶房拿鑰匙去開門。這時朱鸞笙好奇心重,要仔細看看那西裝少年,究竟是怎麼一等人,不免復看了一眼。那西裝少年,也不知道朱鸞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樣也偷看她。在此彼此要看之時,打了一個照面,那西裝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帶着笑容,和她點了一個頭,朱鸞笙覺得這人,也並不是那樣可以討厭的浮滑子弟,禮尚往來,不能藐視人家,因此也微微的點了一個頭。茶房剛將兩處房間打開,隨後從樓下走上來一人。這人穿着一件藍印度紗的長衫,手上拿着一頂巴拿馬草帽,當着扇子搖了上來。程元貞回頭一看見,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纔來。”那人對西裝少年拱了一拱手,說道:“對不住。但是還不算晚,你們也是剛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緊,主人翁沒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樣。”說着話,三人一同進那邊的房間去了。朱鸞笙這才知道那西裝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貞沒有關係。
進得屋裏,剛坐下一會兒,茶房捧着一本油紙糊面的菜單進來,說道:“晚飯給您預備一點什麼菜?”朱鸞笙將菜單子接過來,翻了一翻,還沒有說要什麼菜呢,程元貞進來了,便對朱鸞笙道:“晚上沒事嗎?”朱鸞笙道:“沒事。”程元貞道:“你不必要菜了。回頭咱們出去吃一點東西,一塊兒聽戲去。”說時,將那菜單子一把接了過來,順手送給茶房道:“拿去罷,我們不吃你們旅館裏的飯。”茶房笑道:“程小姐,您又攔住我們的生意。”程元貞道:“不吃你們的飯,給你們省些米,讓你們多掙幾個錢,那還不好嗎?”茶房道:“您是明白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咱們的飯不算錢,那是一個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點光呢。”程元貞笑道:“你倒肯說老實話,你們當茶房的,管那些個呢,多給你們幾個錢小費就得了。去罷,別囉唆了。”茶房笑着出去,將房門隨手帶着掩上。朱鸞笙道:“北京的旅館吃飯不包菜,這個毛病很大,住一塊錢的房間,恐怕倒要吃上兩塊錢的菜。”程元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罷了,可是又不大好。”朱鸞笙道:“住旅館的人,和住飯店的,又有分別。住飯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館的不然,都是京外來的遠客。出門的人,哪裏過得許多講究,在旅館裏隨便吃飽了就算了。”程元貞道:“你這話很有理,但是我們住旅館,卻是當飯店一樣住,當然可以過些講究了。我請你去吃頓河南館子,回頭一塊兒去聽戲。春明舞臺,我們已經定了一個包廂。”朱鸞笙暗想,她請客必定有那兩個男子漢在內。雖然清自清,濁自濁,不怕什麼,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爲什麼這樣客氣?我倒不敢當。過一天大家有空再說罷。”程元貞聽她的口氣,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兩位客,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紹你會一會,他們一定很客氣的。”朱鸞笙不肯自認是頑固分子,又不願意和這種人來往,便道:“不是那樣。因爲我和人家初次見面,似乎……”自己說到這裏,也不知道怎樣措辭好,急忙之中,找不到一句話,來替代“似乎不便”四個字,只說“似乎什麼呢”。程元貞道:“是我請,又不是讓他二位請,你有什麼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樣,都是我請的客嗎?”朱鸞笙一想,一個人住在旅館裏怪悶的,跟着出去混個半夜也好,自己這個時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罷,我陪你吃餐飯,戲我倒是不要看。”她一答應,程元貞立刻逼着到隔壁屋子裏去坐,介紹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貞一層關係,不過如此。秦士狂卻對朱鸞笙十分客氣。談了一會兒,先是到飯館子裏去吃飯。吃過飯之後,卻由秦士狂會了賬,朱鸞笙一見,讓位生客會了賬,心裏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進一步,還要她去聽戲。程元貞道:“我們反正包了一個廂的,你不去,我們不少花錢,你去,我們也不多花錢,你又何必不去呢。”秦士狂道:“對了,況是這時候回旅館去枯坐,也沒意想,除非嫌我們粗魯,我們就不敢勉強。”朱鸞笙笑道:“這話太客氣,我只好奉陪了。”於是乎他們一路又去看戲。
這是大家第一次集會,那童秀夫雖然對程元貞說說笑笑,程元貞還是躲躲閃閃。到了次日,就不很大忌諱,當着朱鸞笙的面,放着膽子又鬧又笑。好在那秦士狂,知道朱鸞笙的來歷,不敢像童秀夫一樣放肆,不過極力的藉着緣故來接近。一日之間,他就到這春風旅館來了五六回。朱鸞笙又不是呆子,心裏還有什麼不明白。論起外表來,這秦士狂西裝革履,不見得討厭。不過他用對付程元貞的手腕,來對付自己,這是不能默認的。心想若要自己尊重自己,惟有早早的跳出是非圈,搬出這旅館去。這樣一想,心裏就沒有了主張,算來算去,只有趙姨太太是個好人,她或者還能替我想點法子。雖然自己借了袁媽二百塊錢,是趙姨太太作保的,但是日期已久,料她已墊着還了。這個時候去見她,她見我這種狼狽情形,未必還會向我要錢。主意已定,便到趙家去。
不料一到大門口,那裏的門房認識她,便道:“您不是朱家少奶奶嗎?”朱鸞笙道:“是的。”門房道:“您大概這一陣子,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我們姨太太前半個月,就去世了。”朱鸞笙聽了這話,正是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婦人的心腸,是容易受感動的,心裏就像被什麼東西震動了一下一般,立刻要流下淚來。呆呆的站在門口,進來是不好,立時走去又覺有什麼事情丟不下似的。正在這個當兒,老遠的有人喊了一聲“朱少奶奶”。朱鸞笙回頭看時,正是那個借錢的袁媽。心裏不免說聲“慚愧,怎樣正遇着她”。那袁媽看見朱鸞笙如蒼蠅見血一般,一陣風似的走了過來。說道:“朱少奶奶,這是哪裏說起呀,我們姨太太去世兩個禮拜了。”說時,眼眶子一紅,她手上掀起一片衣襟角,便向臉上去擦眼淚。朱鸞笙道:“我也是剛剛聽見說。我到天津去了一趟,昨天才回來,一點兒也不知道呀。這裏太太,我又不認識,我不便進去。不知道你姨太太設了靈位沒有?”袁媽道:“沒有設靈位呢。朱少奶奶還住在那公寓裏嗎?”朱鸞笙知道她這句話,是有意的。一定她借的那筆款子,趙姨太太沒還她,現在是要來討債了。對於住址一層,是否可以告訴人,應當考慮一下的。袁媽不等她答應出來,又道:“我還有幾句話和您說,這就一路和您去談談。”朱鸞笙見她這樣說,料着是摔不下手的。便道:“很好,你僱兩輛車,我們一塊兒去罷。”袁媽巴不得一聲,馬上僱好兩輛車,一路到春風旅館來。袁媽見朱鸞笙行李越發簡單了,已經成了一個沒把葫蘆,要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到哪裏向她要錢去。於是老老實實的對朱鸞笙說,那筆款子,請朱少奶奶就還我,已經過期不少日子了。朱鸞笙道:“你們姨太太,沒有把款還你嗎?”袁媽笑道:“這是朱少奶奶借的錢,她怎樣會代你還哩?”朱鸞笙不好說我猜她一定會還的,只說道:“她原對我這樣說過的。”袁媽道:“這是您錯了。當時朱少奶奶拿錢的時候,怎樣不當着姨太太的面,交代一聲呢?”朱鸞笙一想,這話對了,現在既沒有當面交代,就是趙姨太太替我還了,她要不承認,我也沒法子指實呀。說道:“既然趙姨太太並沒有付還,自然我要拿出來,請你兩三天後,再到這裏來,我自然有一個切實的辦法。”袁媽想道:“好呀,兩三天後,你還不打算給錢呢。”便裝着笑答道:“並不是我小氣,見着朱少奶奶就要錢,可是您也忙,我又不得閒兒,不容易見着面呢。現在朱少奶奶就給我罷,省得過兩天我又來。”朱鸞笙道:“今天身邊沒存着錢,三天後,你到這裏來,我給你就是了。”袁媽道:“少奶奶手上,還短着錢使呢,您這是客氣話了。”朱鸞笙道:“今天我身上實在沒帶着錢,過兩天還你就是了。世界上哪有當時討錢,就當時問人要的。”她說這話時,把臉就板下來,表示對袁媽不高興的樣子。袁媽對朱鸞笙的狀況,早就知道了,要在她面前擺少奶奶的架子,她是不受的,便道:“您說這話,那是很有理的。可是您也得替我想想。您到北京來,是一個客位,住一半天也能走,住十天半個月也能走,若是見面不問您要,知道哪天再來呢?再說您住在北京,又沒一定的地方,叫人家怎麼樣子找您呢?”朱鸞笙道:“你說這話,是疑心我要騙你的債嗎?”袁媽道:“這可是您說的話,我們當下人的,不敢這樣胡說八道。您先彆着急,有法子,您慢慢的去想,聽便你怎麼說,今天您不給我錢,我是不能走的。”說畢,左腿架着右腿,兩隻手向前一抄,抱着大腿的膝蓋,把脖子一揚,一句話不說,靜等着朱鸞笙答覆。朱鸞笙好說了一陣子,又歹說一陣子,那袁媽非要錢不可,總是不走。朱鸞笙顧着面子,既不能和她吵,又沒錢拿出來讓她走,這簡直爲難死了。她們先回來的時候,隔壁屋子裏的人,都沒有回來,這時童秀夫和程元貞都回來了。她聽見這邊屋子裏,有兩個人的聲音,唧唧喳喳,好像拌嘴似的。後來靜聽了許久,知道是爲討債的事,程元貞一想,秦士狂託我的事,這倒是個機會。於是就隔着壁子,叫了一聲:“朱姐,請過來,我有話和你說。”朱鸞笙正在爲難,聽程元貞的口音,似乎有意幫忙,心想請她調停一下也好。便對袁媽道:“你等一等,我到隔壁去就來。”說着上這邊來,那童秀夫卻笑着出去了,似乎閃開來,讓她們談話呢。程元貞拉了她的手,一同在牀上坐了,低低的道:“你們那邊誰來了?”朱鸞笙也不隱瞞,就把事情一老一實說了,皺着眉道:“你看我怎麼辦呢,不逼死人嗎?”說着兩手伸開一撒。程元貞含着微笑,想了一想,然後正色說道:“法子是有一個,不知道你肯不肯辦。”朱鸞笙聽她這話,心裏就明白了。還問道:“什麼法子呢?”程元貞道:“我的事,不能瞞你你也知道。我哪裏願這樣,也是爲勢所迫呀。你若是……”說着,她凝視着朱鸞笙的臉,見她並沒有怒色,因道:“你若是肯出來交際,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這一點兒小債,不算什麼,馬上可以了結。以後也就不會這樣困難了。”朱鸞笙紅着臉,搖了一搖頭道:“這哪裏使得?”程元貞道:“你說使不得,爲着什麼使不得,還是爲自己呢,還是爲家庭呢?自己,不必說了,落到這一步田地,還談什麼身份?有身份又怎麼樣,誰說你一聲好?爲家庭呢,你是沒家庭的了,你吃家庭的虧還小呀。趁着這個時候,找一條出路是正經。不然飄流到什麼時候爲止呢?好像現在吧,你這樣爲難,白受人家的逼,你只管有身份,誰管你?”這一篇話,說得朱鸞笙低頭無語。程元貞又道:“就是那位秦先生,對你的意思很好,只要你將就一點,我看他一定幫助你的。就是你的意思,大概也不會討厭他。”朱鸞笙到了這時,臉色沉了一沉,握着程元貞的手,停了一會兒,然後發出很低微的聲音,問道:“不會有人知道嗎?”程元貞道:“那有誰知道。”朱鸞笙道:“到了現在,我也沒有法子,只好聽你的話。不過也不能專以金錢爲目的,亂七八糟的人,我是不能理的。”程元貞道:“那聽便你呀,別人哪裏能干涉呢?”朱鸞笙道:“我還要請你幫我一個忙,想法子把那個老媽子打發走了。”程元貞笑道:“兩百塊錢,那算什麼,歸我和你了罷。”
她二人有這一番交涉,當日晚上,就由秦士狂帶着朱鸞笙去看電影,非常的親密。過了幾天,秦士狂和童秀夫迴天津去,朱鸞笙就搬到程元貞家裏去住。她家在個上海式的衚衕裏,是一座半中半西的小房子。不但陳設很好,而且電燈電話,一切都有。朱鸞笙先是很奇怪,爲什麼程元貞有這好的房子,還喜歡住旅館?後來才知道她的意思,她在外面,還是掛着少奶奶的招牌,不是極熟的人,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的內幕。因爲要這樣,纔可以擡高自己的身價,多弄人家幾個錢。這一來朱鸞笙把朱老闆的字號取消,又恢復朱少奶奶的大號。約莫有兩個月,認識了好些朋友。那個秦士狂,是常來往京津兩地的,來了,一定找她,兩人又比較熟些。到了這種程度,朱鸞笙的身世和景況,對於秦士狂,自然沒有法子祕密。所以一到了後來,秦士狂也常到程元貞家裏去。有一天華伯平在五洲飯店請客,有秦士狂楊杏園在座。當秦士狂沒來以前,華伯平親自去催請,叫他把朱鸞笙帶來。同時又叫在座的人,另外找了兩個時髦女子。因此一會,楊杏園再由華伯平口裏,知道朱鸞笙的爲人。三個月後當那天晚上,楊杏園和富氏兄弟談到她的時候,所以很是詳細。富家駿道:“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所以那閥閱門第,要講些什麼禮儀虛套,我想對症下藥,也是不得已而爲之。”楊杏園笑道:“這是女性一方面,逍遙浪蕩的下場頭。那麼,反過來說呢?”富家駿對富家駒望着一笑,然後問道:“聽見沒有?這是你的當頭一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