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走進屋子去,牀上蓋着棉被,梨雲已經睡得昏昏沉沉地,無錫老三哭喪着臉,揹着燈捧着一管水菸袋不住地抽菸。她看見楊杏園走進來了,勉強放下笑容,站了起來。楊杏園道:“病怎樣了?”無錫老三道:“恐怕是不中了。”這時阿毛正走進來,便指着她道:“白天她和我說,楊老爺打算送阿囡到醫院裏去,我說哪有這樣的道理?自己家裏運氣不好,怎樣倒破費人家,領人家這大的人情呢?”楊杏園道:“那倒不要緊。老實說,只要把人的病治好了,人情不人情,以後我們還沒有來研究的日子嗎?”無錫老三道:“我也是這樣想,楊老爺是最疼阿囡的,恐怕人家嫡親的阿哥,也不能這樣待他的妹妹。以後她病好了,叫她再謝謝楊老爺罷。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客氣了,所以只好厚着臉,請楊老爺來設個法子。”
楊杏園走到牀面前,伸手到棉被裏去一摸梨雲的手,熱得像火炭一樣。雙目緊閉,臉側着睡在枕頭上,那兩面灰白的瘦腮,這時轉着淡紅色。伸手摸摸她的額角,也是十分熱。楊杏園俯着身子,按着梨雲的額角,接連輕輕的叫了兩三聲老七。梨雲微微的睜開眼睛,哼了一聲又閉上。楊杏園迴轉頭來對無錫老三道:“這個樣子,人都昏迷了,遲醫一刻,病重一刻,要是等明天送到醫院裏去,還不知道病到怎樣呢?”無錫老三捧着那管水菸袋,老也沒有放下,又在桌上瓶子裏,取了一根紙煤點着,接上抽菸。楊杏園說了這句話,無錫老三吹着紙煤,將裝上的煙,低着頭深深的吸着,一句話沒說,呼哩呼嚕,水菸袋直響,一口氣將煙吸完,把煙噴出來,才皺着眉毛道:“這夜靜更深,有什麼法子呢?”楊杏園道:“夜深倒不要緊,我有個熟大夫,就住在這條街前面不多的路,可以先請他來看看。你們這裏有現成的筆墨沒有?”無錫老三道:“我們這兒哪裏有那樣東西呢?”楊杏園道:“鉛筆也沒有嗎?”阿毛道:“我倒有一支畫眉毛的鉛筆,可以使不可以使?”楊杏園笑道:“使得。”孃姨便在鏡臺抽屜裏翻了一起,翻出一支一寸來長的鉛筆,遞給楊杏園道:“就是這個,行不行?”楊杏園笑着接了過來,一面在身上拿出皮夾子來,在裏面取出一張自己的名片,把名片按在桌上,將鉛筆溼了一點剩茶,便在上面寫道:“子明先生,茲有……”寫到有字這裏,忽然停住了筆,想到:“這下面寫兩個什麼字呢?茲有友人嗎?不對。茲有親戚嗎?更不對。茲有什麼呢?”阿毛在旁看見,問道:“什麼事爲難?怕大夫不會來嗎?”楊杏園便笑着把意思告訴了她。阿毛笑道:“這也不要緊,就說自己相好得了。”楊杏園笑道:“沒有這樣的稱呼。”想了一想,只得寫着“茲有梨雲校書,身染重病,今晚已極危險,弟在其私寓探疾,望發仁慈,來此一視”。寫完便遞給孃姨道:“你把這張名片交給我的車伕,叫他到劉先生那裏去,他就知道。”孃姨拿着名片去了。楊杏園便和他們坐在房子裏閒談等着。
不到三十分鐘,外面敲門。楊杏園道:“阿毛,你去開門,大夫來了。”阿毛趕忙走出去,不一會兒,只聽見院子裏的得的得的一陣皮鞋響,接上有一個人喊道:“杏園!”楊杏園連忙答應道:“呵!是是,我在這裏。”阿毛早把劉子明引了進來。楊杏園道:“對不住!深夜嚴寒,把你請出來。”劉子明笑道:“我本睡了,看見你的名片,早就明白,不敢耽擱,披了衣服就來了。”楊杏園笑道:“這實在是對不住,我知道你喜歡吃西菜的,過幾天之後,我再來奉請。”劉子明一面脫身上的西裝大衣,一面說道:“我們做的是這種職業,能說半夜就不替人看病,叫病人等天亮嗎?”說着大衣脫下,穿着短窄的西裝,復又除了手套,把兩隻手掌伸開,使勁擦了幾下,走到牀面前,對梨雲臉上看了一看,又伸手在她額角上摸了一下,便迴轉頭對楊杏園道:“請你把她胸面前衣服解開。”楊杏園聽了這話,躊躇得很,嘴裏吸了一口氣。無錫老三在旁邊看見,早會意了,便道:“這也不要緊呀,還是外人嗎?”這句話說得楊杏園越發不好意思。劉子明又含着淡淡的笑,一再望着他。楊杏園低着頭不管那些,走上前將棉被揭開一角。梨雲正仰着身子,昏沉沉的睡着,楊杏園便將她上身的水紅絨緊身鈕釦兒解開,裏面是件紅條格子布小嵌肩,那嵌肩緊緊的縛在身上,上面一排白釦子,足有十三四個。楊杏園縮住了手。劉子明道:“還要解呀。”楊杏園只得再去解,誰知這釦子扣得十分緊,解起來費事得很,手指頭不能不按在梨雲的胸上。梨雲彷彿有點知覺,睜開眼睛看了一看,趕緊把身子往裏一翻,把手在胸前撥了幾下。無錫老三走近前來,一面給她解鈕釦,一面說道:“阿囡,大夫來和你瞧病來了,你等大夫看一看罷。”梨雲還是昏沉沉的,依然半仰身體,讓無錫老三將嵌肩解開了。這時劉子明過去聽了一會脈,看了一看梨雲的身上,又取出一隻小測溫器,放在梨雲口裏。一會兒劉子明將測溫器取出來,就燈光下一看,隨口說了一句道:“可是病重得很。”楊杏園聽見醫生這樣說,便問道:“是什麼病?”劉子明道:“照我看怕是小腸炎。治得早,原是可以好的,現在遲了,可是很費事。剛纔我診她的體溫,已經三十九度多,病人怎樣受得了。現在且打一針,減少她的痛苦罷。”說着,便在提來的皮包裏,拿出藥針藥瓶之類,在梨雲腹部上打了一針,梨雲好像不覺得,仍是昏昏沉沉的睡着。楊杏園問醫生道:“我打算送她到醫院裏去,你看怎樣?”劉子明道:“送到醫院裏去,自然比在家裏好得多,但是不妨過了明天再說。”說着他收拾東西自去了。
楊杏園一看手錶,已經兩點多鐘,對無錫老三說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早晨再來。”無錫老三道:“這個時候,外邊冷得很,又是黑漆漆的,怎樣走呢?你要不嫌髒,我就拿條新被來,在老七的腳頭歪一歪。要不然,叫阿毛來,我們三個人打小牌。明天早上,還得請你費心,送老七到醫院裏去。”阿毛笑道:“三個人怎樣打牌?人家明天還有公事,讓人家休息一下罷。”楊杏園卻躊躇了一會子,說道:“我還是回去罷。”阿毛道:“楊老爺的車伕,我已經打發他回去了,免得人家受凍。難道楊老爺自己走了回去嗎?”楊杏園笑道:“也好,你們熬了好幾夜,辛苦了,我替你們一夜罷。”阿毛聽他這樣說,便在對門無錫老三房裏,抱了一牀乾淨棉被來,捲了個小筒子,放在梨雲牀外邊。口裏一邊說道:“這幾夜都是我陪着七小姐睡,身都不敢翻呢。”楊杏園道:“今夜呢?”阿毛道:“反正燒着爐子的,我就拿一牀棉被,在這外邊屋子裏躺椅上睡罷。七小姐喊起來,要茶要水,也方便些。”這時,無錫老三已經打了幾個呵欠,擦着眼睛,和楊杏園道:“對不住!我先要睡了。”說着扶着門出去。阿毛也就在外面躺椅上,鋪好了棉被。楊杏園在裏面屋子裏,先還聽見阿毛輾轉翻身,一會兒呼聲大作,也就睡着了。他將皮袍子脫了,穿着棉褲棉襖也在梨雲腳頭睡下。
和衣而睡,本來就不舒服,加上又是個生地方,看着這一間小屋,對着一個病人,不免生起種種的感觸。這時楊杏園心猿意馬,哪裏睡得着,睡了一會,仍舊坐了起來,便靠住牀架子坐着。那邊梨雲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放在棉被外頭。楊杏園趕快過去,將她的手輕輕的扶進被裏去。誰知這樣一動,梨雲倒醒了。她道:“姆媽,給我一點茶喝。”楊杏園趕忙就在溫水壺裏倒出半杯茶,送到梨雲枕頭邊去。梨雲微微的擡起一點兒頭,把嘴就着杯子喝。一眼看見是楊杏園,便道:“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裏。我睡得糊里糊塗的時候,好像聽見你說話,你來了好久吧?”楊杏園道:“我已經在這裏一夜了。阿彌陀佛,你也醒過來了,你這時覺得心裏怎麼樣?”梨雲道:“這時候,心裏倒也清爽。”楊杏園道:“你還要茶不要?”梨雲搖搖頭,仍舊睡下。楊杏園將茶杯子放下,索性便坐在梨雲牀頭邊陪她說話。梨雲這才明白醫生給打了一針。便對楊杏園道:“你別看我年紀輕,我心裏什麼事也都明白。我看我的病,決計是好不……”說到這裏,眼淚像拋珠一般的落在枕頭上。楊杏園便安慰她道:“你不要傷心,越傷心就病越要加重。我已經和你姆媽商量好了,明天送你到醫院裏去。”梨雲道:“你這番好意,我心裏很謝謝你的,不過我是沒有望了。”說着默然不語,眼淚陸陸續續的在臉上流到枕頭上去。伸出一隻手來,扯着楊杏園。楊杏園在身上取出一條手絹,替她擦眼淚,一面握着她的手,心裏也是說不出來的難受。梨雲問道:“現在幾點鐘了?”楊杏園道:“現在已經三點多鐘了。要是在夏天,就快天亮了。”梨雲道:“她們都睡了嗎?”楊杏園道:“她們也沒有去睡好久,實在是熬不住了。”梨雲將楊杏園的短棉襖一撥,看見他腰上繫着一根古銅色的絲帶,說道:“你這根帶子顏色很好,我很喜歡,你換給我罷。”說時她伸手到被窩裏去,將自己一條寶藍色的絲帶拿了出來,給楊杏園。楊杏園明知她的用意,連忙就將帶子換了,把自己的交給梨雲,梨雲也拿進被裏去繫上。誰知氣力實在不足,就是勞動這麼一下,喘氣就喘作一團。楊杏園替她將棉被蓋上,又按了一按,說道:“你耐煩一點罷,不要胡思亂想。”這時,自己覺得眼睛皮也有點澀,伸着兩隻手,打了一個呵欠,就在腳頭歪下。剛要蓋上被,梨雲翻轉一個身來,說道:“你來,我有話說。”楊杏園又只得坐到這頭來,梨雲伸出一隻手,握着楊杏園的手,好像要說話,好久又沒說出來,兩個人默然無語的,四目相視。停了一會,梨雲道:“你的心事,我現在十分明白。我是個一身無主的人,沒有什麼報答你。”楊杏園道:“你不要說這些話,說起來了,又要傷心。你還是好好的睡覺,等到明天,我送你到醫院裏去,快點把病治好。”梨雲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你怪我,是錯怪了。”說着長嘆了一口氣。楊杏園看見她病得這個樣子,說出這句話來,也慚愧得很。說道:“我也後悔。”說着,替她將耳朵邊的亂髮理了一理。低下頭輕輕的說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想法子。”梨雲嘆了一口氣道:“那也看造化罷了。我有一樁事託你,你可能替我辦到?”楊杏園道:“你只管說,憑我的力量去辦。”梨雲道:“我還有一個娘在蘇州,你是知道的,請你寫信,叫她趕快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母女能見一面,那是很好,就是見不了面,也好來替我找一塊土把我埋了。㑽子裏的人,都是用四塊板裝起來,亂丟在南下窪子裏的,我看見過兩回,真是作孽煞。不想我……”說到這裏,眼淚再也禁不住了,又嗚咽着哭起來。楊杏園無論怎樣心硬,聽了她這一番話,也禁不住灑下眼淚。便說道:“你的病,還不那麼重,不要往窄路上想。叫你母親來可以不必。你放心,你萬一怎麼樣了,這個事情,也不至於連累你可憐的娘。我難道就忍心……唉,但這是絕對沒有的事,不要胡說了。”梨雲嗚咽着道:“你的話,我也明白了。我說句不害羞的話,我就把你當自己的阿哥一樣,我死了,你若是能替我殮葬起來,我在陰司裏也保佑你。你在北京,雖然會常常到我墳上去看看,但是你總是要回南邊去的,我到底還是個孤魂野鬼喲。”梨雲嗚嗚咽咽這樣說下去,雖然一大半是小孩子話,偏偏句句都打在楊杏園心坎上。說道:“你既然這樣說,我索性不顧忌諱了,你真要怎樣了,我一定送你回南,我祖墳旁邊空出一丈地來,你先佔五尺,將來那五尺就是我的。不過祖墳邊是不能容外姓人的,我可要做些對不住你的事。”梨雲聽了這句話,反而住了哭,當真把這樁事商量起來,一邊哼着,一邊說道:“我也顧不得高攀了,能這樣,我還有什麼話說?不過我是㑽子裏的人,不敢做人家的正室,你將來娶了太太,養了少爺,你少爺上墳的時候,叫我一句阿姨罷。”梨雲說時,不覺得累人,話一說完,又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喘將起來。那外邊阿毛翻了一個身,模模糊糊的說道:“哎喲,楊老爺還沒有睡嗎?”說完這句話,她又睡着了。楊杏園恐怕她聽見了這些話,自己很不好意思,也就沒有往下說。坐了一會兒,梨雲又慢慢的睡下去。自己身子覺得撐不住,也就在腳頭倒下睡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一看手錶,已經九點多鐘了。無錫老三和阿毛都已經在屋子裏。楊杏園道:“我模模糊糊一閉眼睛,就睡熟了,你們醒了,怎樣不叫我一聲?”阿毛道:“我們也是剛起來呢,反正還早,讓您多睡一刻兒罷。”楊杏園一看梨雲,又睡得很昏沉的樣子,不像晚上那樣神志清楚。連忙穿起皮袍來,要了一點水,胡亂擦了一把臉,茶也沒有喝,匆匆的就要走。對阿毛道:“我先回去一趟,回頭我到醫院裏去,將房間看好,就僱汽車來接她。至遲一點鐘,我準來。”說畢,便走了出來。
誰知越忙越事多,走到家裏,長班送上昨晚到的一封電報,上寫着自天津發的。趕忙尋出電報號碼本子,也來不及坐了,站在桌子邊,彎着腰翻出來。那電報只有十五個字“今抵津息遊別墅,速來,遲則不及。惠”。楊杏園讀了這封電報,呆了。這惠字,是他惠文堂叔號中一個字,這電報是他打來無疑的。他原是一個小闊人兒,在大連一家公司裏辦事,只因有肺病,早就要說回南,總爲事耽誤了。照這封電報看來,分明是爲肺病重了回家,一到天津,病勢轉劇,所以連電話都沒有打,就打電報叫他去託付後事。只看遲則不及四個字,就可以知道情形不好。自己盤算了一會,想着他雖然是個堂叔叔,但是若病在天津,卻有關山失路之嘆,不能不去看看。梨雲的病,雖然也丟不下,料想一兩天內,也不會有變動。這時候,已經快十點鐘了,要趕上午到天津的車子,還有許多事沒有辦,一定來不及,就決定乘下午四點鐘的快車。計劃已定,腳也沒有停,他又匆匆的跑出去,要把這事和無錫老三去商量商量。坐上車去,走了幾步,覺得身上有點冷,原來進屋子的時候,脫了大衣,這回沒有穿出來,一摸頭上,也沒有戴帽子。便叫車伕,停住車子,跳下來,跑回去穿大衣戴帽子。穿戴之後,走出來要上車,一看手上,左手的手套丟了,幾個大衣袋裏,都摸到了,並沒有。車伕看見,便問找什麼。楊杏園道:“找手套。”車伕道:“右手不有一隻嗎?”楊杏園舉起來道:“是呀,是一隻呀,還有一隻呢?”車伕笑道:“您戴上一隻,捏着一隻,哪裏還有一隻呢?”楊杏園這才醒悟了,自己不覺笑起來。
車伕拉起車子,不一會兒又到了櫻桃斜街。梨雲的小房子,楊杏園是已經走熟了的,他便一直走了進去。上房裏面,一個人沒有,只見梨雲睡在牀上,身子向外,一隻手放在棉被外頭,拈着一小枝枯了的梅花,放在鼻子邊聞着,好像正在想什麼呢。楊杏園脫了大衣,走過去,將手套拉了,用手摸着她的額角,說道:“咦!不很大燒了。你心裏現在怎麼樣?好些嗎?”梨雲眼睛望着楊杏園點點頭。楊杏園順手將她拈着的梅花,接過來一看,正是昨天清早折給她的一枝,問道:“你放在哪裏?還沒有扔掉嗎!”梨雲用手將枕頭下面摸了一摸,說道:“你拿來,還放在這底下罷。”楊杏園當真給她又放下。這時無錫老三提着一壺茶進來了,說道:“楊老爺幾時進來的,你不是說一點鐘來嗎?”楊杏園道:“哎!真不湊巧,我有一個堂叔,重病在天津,今天下午四點鐘,我要去看他,明天才能回來。我正要和你商量,老七還是今天就送到醫院裏去呢?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呢?”梨雲在牀上插嘴道:“我一個人上醫院裏去,我是不去的。”說着一翻身往裏睡了。無錫老三道:“你看她這個小囡樣子。”楊杏園道:“我看她的病,這時候好得多,也有點起色,暫時不搬到醫院裏去也好。反正昨天來的那個劉大夫,是我極熟的朋友,回頭我給他通個電話,請他每天來看兩次。”無錫老三道:“那麼,好極了。楊老爺你坐一會,大概忙一清早,還沒吃點心,家裏現成的年糕,我弄一點你來吃,好不好?”楊杏園要攔阻時,她已去了。梨雲翻過身來,問道:“你今天要到天津去嗎?”楊杏園很後悔不該在她的當面說出這句話,便走上前,俯着身子要安慰她兩句。梨雲伸出一隻手來,撥弄楊杏園馬褂上的鈕釦,一句不言語,眼淚汪汪的流下來。楊杏園看見她這個樣子,安慰了許多話,說道:“我這一去,至遲兩天也就回來了,難道就不見面嗎?從前我們一兩個禮拜不見面的時候也有,這又算什麼呢?”梨雲喘息着道:“你不知道,我一天到晚睡在牀上,膩得要死,你來談談說說,我心裏也痛快得多。我又沒有親人……”說到這裏哼了一陣。杏園聽見她這樣說,替她設身處地一想,自己卻不忍走。便握了她一隻手,坐在牀沿上。正要說話的時候,無錫老三已經端年糕進來了。楊杏園便走過來接着,胡亂吃了一點。一看手錶,已經十二點鐘了,想有許多事要辦,不能耽擱了,趕緊回去罷。披上大衣,戴上帽子,一看梨雲卻睡了。想和她說兩句話,又不願將她叫醒,看見她曲着身子睡着,背脊朝外,只大半截水紅絨緊身兒,全露在外面。便走了過去,將棉被輕輕的牽着,替她蓋好。將她渾身的被都按了一按,這時屋子裏沒人,楊杏園靠着桌子,呆呆的對牀上望了一會,嘆了一口氣,才別了無錫老三回去。到家之後,寫了兩封信,給兩個報館請假。寫了一封給大夫劉子明,重重的託他,醫梨雲的病。各事辦得小有清楚,還只兩點多鐘,上車站還嫌早,便決定再到梨雲那裏去走一轉。
楊杏園主意打定,把洗換衣服鈔票零用東西之類,收了一提包,坐了車子,二次再到梨雲小房子裏來。踏進上房來,便把提包放在外面屋裏,然後走進裏面屋子。只見梨雲在枕頭上側着臉向裏,孃姨道:“楊老爺來了。”梨雲迴轉頭來,對楊杏園望了一望,也沒說話。楊杏園伸手一摸她的臉上,又在發燒,便道:“唉!病人最是勞動不得,想是又勞動了,所以又發起燒來。”便問阿毛道:“她的姆媽哪裏去了?”阿毛道:“她聽說是前門關帝廟很靈,問籤去了。”這時,梨雲在牀上又翻了一個身,口裏只嚷心裏難過。阿毛道:“我來替你摸摸罷。”說着便坐在牀前,伸一隻手進去,在梨雲胸面前慢慢的撫摸。楊杏園皺着眉在房裏只是踱來踱去,不住的長吁短嘆。梨雲本閉着眼睛,聽着他嘆氣,睜眼一看,只見他繞着白爐子直走,白爐子上,正放着一壺開水,便哼着道:“哎喲。你坐下罷,白急些什麼,仔細潑了開水,燙了腳㖸!”阿毛聽了這話,歪過頭來,望着楊杏園,抿着嘴笑。楊杏園不好意思,只得坐下了。忙人的日子,最容易過,這時已經三點鐘了,楊杏園要趕四點二十五分去天津的快車,就應該要走。一想,瞞着她也不行,設若自己一兩天不能回來,豈不叫她盼望。就老老實實把要上天津去的話,告訴了她。又說道:“你想想看,我一個阿叔,無親無故,病在天津,幾千里路外,只有我是他一個親人,我要不去看一看他,良心上怎樣說得過去?”梨雲道:“你哪一天能夠回來呢?”楊杏園道:“這個我也計算好了。我叔叔要不是十分病重,我就送他到北京來進醫院,你也可以搬到一個醫院裏去,那麼,兩方面都照顧到了。況且我也有我的事,哪裏能老在天津住着?”梨雲見他說得有理,便不言語。這時阿毛有事,走出房外去了。楊杏園便坐到牀沿上,一隻手握着梨雲的手,一隻手替她撫摸胸口,說道:“我已經招呼醫生來看你,你耐煩兩天,少哭一點。你想見你娘,我也是四五年沒有見孃的人,這卻是沒有法子。”梨雲把頭靠着楊杏園的手,好久不言語。楊杏園一看手錶,又過了十五分鐘,實在要走,便站起身來,說道:“我要走了,你好好養病罷。”說時阿毛已經進來,楊杏園又吩咐了她幾句,復又走到牀面前,握着梨雲的手,說了一聲“再會”,然後纔出了門。吩咐阿毛道:“屋子裏沒人,你不要送罷。”楊杏園提起了提包,剛走到院子裏,只聽見阿毛接連的喊道:“楊老爺!楊老爺!”楊杏園轉身又走進房來,便問什麼事。阿毛道:“七小姐和你有話說。”梨雲在牀上側着身子,對楊杏園點點頭,意思叫他走過去。楊杏園站在牀前面,俯着身子低低的問道:“什麼事?”梨雲眼睛望着楊杏園,手撫摸着被服,呆呆的一句話也沒有說。好久才說道:“我和你說的話,你可記得?”楊杏園也不知指的哪一件事。說道:“記得的。”梨雲低着聲音,輕輕的說道:“你可要快點回來的。哎喲!我也不說了。”楊杏園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她看,口裏說:“那是一定的。”然後握着她的手,叫她好好養病,耐煩點,才硬着心走出去。那時他看見梨雲兩眶子汪汪的眼淚,只差沒有流下來呢。他一路走出院子去,也好像有一件什麼事,沒有解決一樣,走上東車站,他糊里糊塗的上了火車,總是好像若有所失,由北京到天津四個鐘頭旅行的時間,他都在精神恍惚的境況裏面過去,倒不覺得有什麼旅行的感想。
火車到了天津,夜已深黑,下了火車,便坐人力車到息遊別墅來。坐在車上一路幻想着,他的叔叔必定一個人睡在旅館裏,寂寞極了,自己一推門進去,叔叔擁被而臥,尚在那裏呻吟不絕,看他來了,一定喜出望外的。不一會兒,車子到了息遊別墅,便走進去問賬房,有個楊惠文先生,住在哪一號?賬房想了一想道:“大連來的嗎?”楊杏園道:“是的。”賬房便吩咐一個茶房,引了楊杏園去。茶房引到門口,將門一推,讓楊杏園進去。他挨門而進,就先叫了一聲惠叔叔,只見他堂叔惠文,正叫了一份大菜在裏吃,看見楊杏園來了,笑道:“我料你上午就要來到了,怎樣到這個時候纔來?”楊杏園一日一夜,都盤算惠文病重得要死,不料他還是活跳新鮮的一個人,不免爲之愕然。放下提包,脫下大衣,一面坐下,一面對楊惠文道:“惠叔何以在這個時候還要南下?”楊惠文道:“今年我本不打算回去的。只因接了家裏電報,說你嬸孃危在旦夕,叫我趕快南下。我想既有電報來,人是未必還在世上,不過趕回去替她收拾身後罷了。”接上嘆了一口氣道:“到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時候,人才覺得做客的痛苦。我這次回去,就在故鄉讀書種菜,永不出門了。但是我雖然不幹了,我那公司裏的職務,倒是不壞。倘若生意好,每年也可落個兩三千塊錢,白丟了豈不可惜?我想你幹這種筆墨生涯,一年到頭絞腦汁,實在太苦。我的意思,把我那個位置讓給你,所以特在天津耽擱一天,叫老侄前來商量商量。這話也長,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得完的。你先休息休息,吃點東西,我們今晚作長夜之談,從長計議。”他這一篇話說完了,楊杏園才明白了他叔叔打電報叫他來的意思。雖然電報打得冒失一點,總是人家一番好意,楊杏園也就只得客客氣氣,和楊惠文討論起來。這一晚,二人直談到兩點鐘才睡。一覺醒來,已經是十二點鐘了,楊杏園心裏掛念梨雲的病,下午就想回京。楊惠文道:“叔侄經年不會面,多談幾句罷。我是坐今晚八點的快車南下,你也坐晚車回京,不好嗎?你就事忙,也不在乎一晚上。”楊杏園雖然心裏很急,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楊惠文陪着他,大談其家事。楊杏園隨聽隨答,一句也沒有聽清楚,恨不得馬上天就黑,好搭車回京。偏偏到了下午彤雲密佈,幾陣西北風,刮下一場大雪。楊惠文上車,也沒有送他,自己直接就上車站去。誰知剛到旅館門口,楊杏園又碰見了一個多年不遇的同學餘浩然,拉着談了幾十分鐘的話。這餘浩然的記憶力最好,說起從前在小學裏的時候,翻牆頭到鄰居花園裏去摘桃子吃的那段故事,最是有趣,記得被先生知道了,他被楊杏園證明了一句,還罰了一小時的站。說到這裏,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又道:“老兄,多年不遇,今晚我們哪裏樂一樂去?”楊杏園道:“不能奉陪了,我這就打算上車站,將來老兄到京裏的時候,再暢談罷。”餘浩然道:“是趕八點鐘這一趟車嗎?那就該走了,我一星期後,進京來,京裏見罷。”楊杏園也來不及多說客套話,提着皮包,走出旅館,在雪地裏僱了一輛人力車,就上火車站。黑暗中叫車,又是趁忙,就沒有看看車伕是否力可勝任,僱好了就坐上去。偏偏這位車伕,衝着雪一步一步的拉着,走得慢極了。楊杏園說道:“我是要趕火車的,你拉快點罷!再多給你幾個子兒得了。”車伕聽到說多給他錢,勉強跑了幾步,那車子左一顛,右一顛,顛了幾下,又慢起來了。楊杏園坐在車子裏,急得兩隻腳,極力抵着踏腳板,半身不舒服。這車篷又是破的,街上的雪,下得正大,被風一吹,亂撲進車子來,飛在臉上脖子裏,馬上化了,非常難過。車伕在面前雪地裏,彎着半截腰,腦袋往上一衝,跑一步。破氈帽子破棉襖上,都是雪。有時走到電燈杆子下,看見車伕汗珠子和化的雪水,由耳邊直流,燈光射着,他呼出一陣一陣的白氣。楊杏園一看,逆料這車伕一定很吃力,老大不忍,便叫他放下。車伕起初不願意,後來楊杏園說,照樣給他錢,他才停下了。楊杏園一看,原來是一個老頭兒,滿嘴鬍子粘着鼻涕,又是一隻眼睛,心裏大呼倒黴,給了車錢,重新僱了一輛車,才上火車站。哪知道被這兩次耽誤,過了時間,到了火車站,車子已經開了。楊杏園見誤了車子,又急又氣。若是趕第二次車時,又是半夜,到京還不能天亮,也是不方便。自己在火車站躊躇了一會子,沒有第二個法子,只好在火車站附近,找一個旅館,胡亂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便趕早車回京,車子到了正陽門,雪又下起來,站臺上,不比往日,冷冷清清的。站臺外的雪,被風一吹,趁勢一卷,好像撒了一把碎鹽似的,和着嚴重的寒氣往人身上直撲。楊杏園衝着寒走出車站,街上已經是一片白,行人十分稀少,只有疏疏落落的人力車,在雪地裏拉着。加上自己又是兩晚沒有睡好的人,只覺景象淒涼得很。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心裏就沒有打算先回家,只記掛梨雲的病怎樣。這時站外的人力車子圍上來兜生意,楊杏園開口就說到櫻桃斜街。坐上車子以後,他還想着,梨雲一見他進門,必定鼓着小腮,在牀上往裏一翻身,又要鬧孩子氣。想起這種趣味,自己也笑了。
一會兒到梨雲小房子門口,給了車錢,提着皮包就往裏走。阿毛正匆匆的走出來,蓬着頭髮,兩隻眼睛通紅,便硬着喉嚨叫了一聲“楊老爺”。楊杏園一見,那顆心不由得卜通卜通亂跳,說道:“人呢?不好嗎……怎樣了……”孃姨哭起來道:“楊老爺喲……”楊杏園慌了,搶忙走進上屋,一掀內房的門簾,只見牀左邊,放了一扇門板,板子上直挺挺的睡着一個人,穿着水紅絨布單褂子,水紅絨布短褲。兩隻手垂着,赤着一雙雪白的腳,黑漆漆的辮子扎着一節大紅絲辮根,枕着一沓紙錢,臉上也蓋着一疊紙錢。楊杏園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藏嬌無計,偕老有約,生平所認爲風塵知己的梨雲。他上前把紙錢揭開,只見梨雲臉上慘白,雙目緊閉,他禁不住眼淚泉水一般的涌出來。哭道:“梨雲……梨雲……妹妹……你怎樣就去了!我該死。我辜負了你……我對不住你!我……我……我爲什麼到天津去?”說着把腳亂頓,無錫老三本來伏在旁邊桌子上流淚,看見楊杏園進來,她就說道:“我的寶寶呀,你的有情有義的人來了,你要知道呀!”說着也放聲哭起來,這一句話正打動了楊杏園的心事,越發嚎啕大哭。大家哭了一會子,楊杏園在大衣袋裏抽出手絹,擦着眼淚。先問無錫老三道:“前天我走的時候,人還是好的,怎樣忽然翻症了?”無錫老三道:“就是那天晚上,病症加重的,昨天晚上就燒得人事不知。到了半夜裏三點多鐘,她就丟着大家去了。”說着又哭起來。楊杏園問道:“那位劉大夫沒有請他來嗎?”無錫老三道:“前天來了兩回。昨日下午,他來看了一看,他說人是沒有用的了,不必再去請他。”楊杏園道:“不能呀,他是我重託的,就是沒有救,他也要來儘儘人事的。要不然就是你們胡鬧,另外請了中醫,吃錯了藥,所以他發氣不來了。”無錫老三道:“請是請了一個人看一看,只吃了一劑藥,我想也不至於誤事。”楊杏園道:“這是哪裏的大夫?”無錫老三道:“他不是專做大夫的,他在石頭衚衕裏面開了一座藥店,是熟人請他,他才順便開一個方子。”楊杏園道:“是不是賣花柳藥的?”無錫老三道:“是的。”楊杏園聽了她這幾句話,氣得兩眼發赤,頓着腳道:“糟了!糟了!你還說不至於誤事呢,她這一條命,八成是死在你手裏了。”無錫老三正要回話,一陣腳步像進來好幾個人,有個操着上海口音的,隔着門簾子喊道:“阿姐!”無錫老三道:“請你們東邊屋裏坐。”說着走了出去了。
這時,只剩楊杏園一個人在屋子裏。他一看牀上的兩條被,已經拿出去了,空蕩蕩的只剩一條灰色破舊的線毯鋪在草蓆子上。那草蓆子上的稻草,毛蓬蓬的露了出來。屋子裏原來的兩口箱子、一架櫥都搬走了,騰出地位,放着靈牀。其餘梨雲的舊衣服,倒有一大卷,亂堆在牀頭邊一張椅子上。因爲櫥子搬走了,櫥底下的破罐破壇,蜘蛛網,都列在眼面前。鏡臺上的鏡子,把一張紙遮住了,只剩有幾隻破水瓶子和只高腳的煤油燈。玻璃筒子裏的油,已經點得要乾了,那燈還是綠豆大的一點淡黃光,想是忘記把它熄了,屋子裏兀自還有煤油味。再一看死去的梨雲,穿着水紅色的單衣服,睡在靈牀上,牀邊下放着一隻破鍋,盛着半鍋紙錢灰,簡直沒有一樣東西不現出悽慘的景象。
楊杏園呆呆的坐着,只聽見無錫老三在那邊嚕嚕囌囌的說話。她說道:“死鬼這一去,真是害了我了。外面大大小小的賬,還虧空一千多塊錢,教我怎樣是好?教我還要拿出整百塊錢,替她辦後事,我實在拿不出。老實說,昨夜難爲你們幾位來幫忙,要不然,就是她的身子,也擡不下牀。”就有一個人說:“雖然這樣說,總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殮起來呀!北京二三十塊錢的東西,那簡直是四塊板,可是不能用。”
楊杏園聽見他們這樣說,又想起梨雲在日,珠圍翠繞,那種繁華,不想到如今,求四塊板而不可得。再一看她的遺骸,穿着單薄的衣服,放在門板上,若不是自己在這裏,還沒有人理她。一陣心酸,淚如雨下,便倒在牀上的枕頭上,閉着眼睛,哽咽不住。原來這枕頭是梨雲常枕的,她頭髮上的生髮油沾在上面,香還沒有褪呢。楊杏園抱着枕頭起來,走到梨雲靈牀邊喊道:“老七!你不睡這個枕頭了,送給我罷,呀,你怎樣不說話呢?”說着把枕頭往牀上一拋,又倒在牀上,放聲大哭。偏偏當日折給梨雲的一小枝梅花,卻未抖掉,依舊還放在枕頭的地方。不覺哈哈大笑,拿着一枝梅花,走到梨雲遺骸面前,笑着問道:“老七,我給你戴上,好不好?戴了梅花,就有人替我們做媒了。板上睡着可冷啦,我扶着你上牀睡罷。哈哈,你已經嫁給我了,她管得着嗎?胡鬧,新娘子臉上,只蓋紅手巾,沒有蓋紙的。”這時,那阿毛在門簾子外,已經聽了多時了。便嚷道:“你們快來,不好了!快來快來!不好了!”東邊屋子裏那班人,正在商量梨雲的後事,聽見阿毛嚷,便一擁跑進來,只見楊杏園坐在梨雲身邊握着她的手道:“你的手好冷啦。”無錫老三道:“楊先生,你怎麼了?”楊杏園看見無錫老三,心裏明白過來,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一陣昏迷,頭重腳輕,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
這時楊杏園眼面前一陣黑,一點人事不知,一覺醒來,只覺一陣陣的藥氣味,往鼻子裏鑽。睜開眼睛一看,只見自己躺在一張小的鐵牀上,蓋着白的被服。何劍塵吳碧波兩個人,和着一個穿白衣服的醫生站在牀面前。何劍塵問道:“杏園,你心裏覺得怎樣?”楊杏園哼了一聲道:“是胸口裏悶得很,這好像醫院裏呀,我怎樣來的?”醫生搖搖手道:“你不要說話,閉着眼睛養養神。”楊杏園也覺得疲倦得很,閉着眼睛,依舊睡着,這樣慢慢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約有一個多鐘頭,人才完全清楚過來。這時醫生走了,何劍塵和吳碧波還在牀面前。楊杏園便問道:“我是幾時進醫院的?是你二位送來的吧?”吳碧波道:“你是劍塵送來的,他打電話給我,我就趕到這裏來了。”何劍塵道:“你可把我駭着了,老七的孃姨匆匆忙忙把我找了去,好!板上躺着一個,牀上又躺着一個,弄得我魂飛天外。後來他們說明了,我才明白,我就趕緊把你送到這萬邦醫院來。”楊杏園聽着他這樣說,閉目一想糊塗以前的事,不覺流下淚來。何劍塵道:“她已死了,你傷感也是無益。你幾千里路上,還有暮年的老母,你要明白些。你要像這個樣子過於悲哀,設若萬一不幸,老弟,你的罪孽就怕更重了吧?”楊杏園道:“你這話不說,我也是明白的,不過身當其境,我實在抑制不住。”說完,氣息有些接不起來,又休息了一會。何劍塵道:“醫生說,你沒有什麼病,不過神經受了劇烈的刺激,休養兩天也就好了。”楊杏園道:“我的病,我自信也不要緊,倒不勞二位煩心。另外卻有一件事情,要請你們幫一個大忙。”吳碧波道:“報館裏的事,停兩天也不要緊,這倒不算什麼。”楊杏園道:“不是的,梨雲躺在靈牀上,大概還沒有收殮起來。我有一個癡願,想把她當做我家的人,收殮起來,暫時葬在義地裏,以後移棺南下,免得她爲孤魂野鬼。”說到這裏,氣力接不上,停了一停。何劍塵道:“好!這是千金市骨的意思,也不枉梨雲和你那一番割臂之盟,只要你有這一句話,有我可玉成你這一番美意。你只管在這裏養病,我就去和無錫老三說。”楊杏園道:“你知道她們肯不肯?”吳碧波笑道:“呆話!她落得少出一筆錢,爲什麼不肯?就是墓上的碑文,我也替你想好了。是故未婚妻何梨雲女士之墓。”楊杏園半晌不言語,過了一會道:“請你二位就去,免得她們先草草的收殮了”。何劍塵道:“你打算用多少錢呢?”楊杏園嘆了一口氣,將手拍着牀道:“盡我力之所能罷了。”
何劍塵吳碧波聽了他的話,當真就和無錫老三去商量。這時,梨雲睡在靈牀上,已經一整天了。無錫老三先是想到虧空不得了,急得直哭,沒有理會到害怕。時間一久,倒有些不敢進房,只合孃姨鄰居,在中間屋子裏坐,打算天一晚,弄一副四塊板拼的棺材,把梨雲裝殮了,趁天不亮就擡了出去。幸喜不到天晚,何劍塵吳碧波就來了,兩個人一看梨雲的屋子,門向外反扣着,推開門,屋子裏陰慘慘的,梨雲垂手垂足睡在靈牀上。頭邊一盞油燈也滅了,牀下那破鍋裝的半鍋紙錢灰,也沒有一點火星兒。這個樣子,屋子裏大概好久沒有人進來,加上天陰,黃昏的時候,屋子裏黑沉沉的,又整天沒有火爐,也比較別的屋子陰涼,所以越覺得悽慘。何劍塵看見這情形,也覺難受,便把來意告訴了無錫老三。無錫老三見楊杏園有這番好意,也感動了,對着何劍塵再三的道謝。並且情願撿出幾件梨雲愛穿的衣服,給她穿了去。何劍塵和吳碧波商量着,便替楊杏園做主,給梨雲買了一口一百四十塊錢的棺材,定當夜就入殮。臨時又和梨雲設了靈位,陳設着香燭,兩個人並且私自出錢,買了兩個花圈掛上,這才比較有點像喪事。兩個人忙了半天,又怕楊杏園着急,連夜又到醫院裏來,把話告訴他。依着楊杏園的意思,一定再要和梨雲會一面。何劍塵吳碧波再三的勸解,叫他養病爲重,楊杏園只得含淚罷休,卻對吳碧波說道:“我住的屋子裏桌子上,有一張六寸的相片,是我最近照的。勞你駕,到我家裏拿這張相片送了去,放在她棺材裏。”吳碧波聽了這話,卻是躊躇未決。楊杏園道:“你爲什麼不答應?難道還替我忌諱什麼嗎?”吳碧波雖然覺得這種事有些出乎常情,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只得勉強答應,和何劍塵辭別他去了。這晚,楊杏園就睡在醫院裏,到了次日,人雖精神復原,實在也沒氣力,一直到第三日,他纔回家。
那梨雲的靈柩,因爲何劍塵和無錫老三商量好了,等楊杏園來,送到義地裏去葬,所以還停在家裏。這日楊杏園要到靈前去一祭,便買了四盆白梅花,四盤水果,一束檀香,一束紙錢,作爲祭禮。他本想騰出半天工夫,做一篇祭文,無如心思亂得很,哪裏作得上來。只勉強想了一副輓聯,請人寫了,那輓聯是:
十載揚州,都成幻夢!對伯牙琴,季子劍,司馬青衫,問誰是我知音?誤煞張緒當年,洗面空揮秋士淚。
一江春水,無那多愁!想沾泥絮,斷腸花,相思紅豆,恰莫如卿薄命,若教玉環再世,離魂休作女兒身。
輓聯上款,也寫着“梨雲女士千古”,下款只寫着“楊杏園淚挽”。自己明知道著筆過於疏淡了,但是懸掛起來,總怕有識者看破,只得如此。祭品備好了,便一齊送到梨雲小房子裏來。他一走進門,便覺得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觸,忍着眼淚走進上房,正中擺着梨雲的靈柩,頭邊擺着小橫桌,陳着香燭靈位,楊杏園一見,想忍住眼淚也忍不住了,抽出手絹來不住的擦,阿毛和無錫老三早忙着過來,和他將東西接了過去。把四盆梅花,四盤水果,都放在靈位面前。楊杏園親自將輓聯掛起,焚着檀香,對靈位三鞠躬,不由的一陣淚如泉涌。無錫老三坐在一旁,帶數帶說的哭,阿毛坐在一張矮板凳上化紙錢,也用手巾捂着嘴哭了幾句。也不知是誰通出去的消息,左右隔壁的鄰居,聽說收殮梨雲的人祭靈來了,跑來好幾個婦人,在院子外探頭探腦的看。這幾家本都是老鴇的小房子,所以來的人裏面,也有幾個妓女。她們看見梨雲有這樣多情的少年知己,欣慕得了不得,一想起各人自己的身世,又看見楊杏園帶着病容,憔悴可憐,不覺眼圈兒一紅,這一個便搭訕和那一個道:“四阿姐,你聽吳家姆媽,哭得作孽煞教人心裏多難過。”這一個道:“可不是嗎?我的心腸是最軟的。”說着便拿手絹去擦眼睛。楊杏園一見院子外有許多婦女看他,難爲情得很,便避到裏面屋子裏去,叫着孃姨過去,問些梨雲臨危時候的話。無錫老三也收了眼淚和他說話,不住的道謝。孃姨便問擇定哪日安葬?楊杏園道:“年冬歲畢,這短命鬼的靈柩放在家裏,鄰居是不歡喜的。好在義地裏安葬,是沒有手續的,只要通知一聲,明天將槓夫僱好,就是後天罷。”無錫老三膽子是最小的人,說起鬼來她就怕。梨雲雖然叫她一聲姆媽,又不是自己養的女兒,棺材放在屋裏,她晚上死也不敢進來,只到廂房裏去睡,巴不得馬上就把棺材擡出去。楊杏園說是後日就擡走,她極力贊成。阿毛不知道她害怕,還說道:“也要看看日子吧?”無錫老三道:“而今民國時代,不講究這些。”阿毛道:“我還打算打掃打掃屋子呢!這樣一說,也可以不必了。”楊杏園本來想在梨雲靈位前,多徘徊一刻,聽見她們這些話,又好氣,又難過,對着梨雲的靈柩長嘆了一聲,就回去了。
到了第二日,僱了十二名槓夫,前去擡靈,自己僱着一輛馬車,隨着跟到梨雲小房子門口來,自己也懶得再進那個門子,就坐在車上等着。一會兒工夫,只見吳碧波、何劍塵坐着兩輛人力車,飛快的趕到門口停了。楊杏園便在車上招呼道:“在這裏。”他們走過來,隔着車子窗戶站着,都埋怨着道:“你這事怎麼一點兒不告訴我們?我們剛纔到你那裏去,才聽見說的,就趕來了。許多朋友,都要送殯,還有人主張開追悼會呢。”楊杏園道:“我和她也不過相逢淪落,一番朋友的交情,我收葬她,盡其心之所安罷了。要大鬧起來,豈不叫人家肉麻?”何劍塵道:“雖然這樣說,像我和碧波,你不應該不通知。”楊杏園道:“不是不告訴你們,我就怕你們說了出去。既然來了,不可埋沒你們的盛意,就同坐這輛車,送她一程罷。”吳碧波道:“你爲什麼不進去?”楊杏園道:“少見這些龜鴇,少生些氣。我已經和她們沒關係了,進去做什麼?”說着話,讓他們進車來坐着。這時,街上電線杆上的電線,嗚嗚的響,天色黑沉沉的,已經颳起風來。街上行人稀少,空蕩蕩的,清道夫潑在地上的水,和土凍了起來,又光又滑。楊杏園在車裏伸頭一望,雲黑成一片,天都低下來,一點日色沒有,卻有一陣烏鴉從頭上飛過去。趕快縮回頭來說道:“哎喲!冷得很,怕又要下雪。”三個人在車裏坐談了片刻,大門裏面一陣喧譁,靈柩已經擡了出來,馬車便跟在後面,慢慢的走。
這時,天越發暗得緊了,半空飄飄蕩蕩,已經下起雪來了。這義地本在永定門外,在一片曠地的中央。靈柩走出外城來,一到曠野,雪更下得大。楊杏園從車裏往外一看,早些日子留下的殘雪,東一片,西一片,兀自未消,加上這一陣大雪,路上又鋪成一片白,路邊葦塘子裏,收拾未盡的敗蘆被風一吹,又被雪一打,只是發出那種瑟瑟的響聲。這大雪裏,路上哪有一個人走路?靜悄悄的,惟有那班擡靈柩的槓夫,足下踏着積雪之聲一陣一陣的可聽。這風雖然是從後面吹來,那風颳着,只是在馬車面前打胡旋。那雪越下越密,變作了一片雪霧。遠處的村莊樹木,在這雪霧裏,只看見些模糊的黑影。就是近處的村莊,在雪裏也是聲息沉沉,不見一點響動。有些烏鴉喜鵲,在莊前地上找食物,看見人來,便哄的一聲飛了去。楊杏園對吳碧波道:“記得上年清明節,我們一路騎着驢子回去,翠柳紅杏,隨路迎人,看着多麼有興趣。今天大雪裏,重過此地,真是恍如隔世。明年的清明,我是要來的,人生聚散無常,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再能夠同坐着一輛馬車前來不能?”吳碧波道:“清明到如今,也不過兩三個月,何至於有什麼變動?”何劍塵道:“這話不然,譬如半月前,誰想到會把活潑潑的梨雲,在雪地裏擡到永定門外來。半個月後,又安知不要擡我呢?”楊杏園道:“你這話誠然。這幾天我把世事簡直看得淡然無味,正是起了許多感觸。”他們說話時,約莫又走一個鐘頭,那雪才漸漸的住了,風也小了許多。再從車裏往外一看,只看一白無垠,一行十幾人,簡直在銀裝玉琢的世界裏走。這時風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會,已到義園門口。那一帶白粉牆,還是那個樣子。不過那一片柳林,蕭疏的枯條上,粘着白雪,大不似春天那種搖曳多情的樣子了。
這義園裏面,楊杏園早一天已經派人來挖掘墳地,鋪墊石灰了。所以梨雲的靈柩擡來,進了義園的門,一直就擡上墳地。楊杏園和吳碧波、何劍塵下了馬車,三人一路走進義園。那位姓王的管理員,卻早迎接出來,請到那黃土壁矮屋子裏去坐。那管理員對楊杏園吳碧波道:“您二位是我認識的了。”又指着何劍塵道:“這一位呢?”吳碧波正色說道:“這是何總裁。”管理員吃了一驚,大悔不該亂指,咳嗽了兩聲,然後滿臉堆下笑來,問吳碧波道:“這位大人在哪衙門裏?”吳碧波道:“幣制局。”管理員連忙對何劍塵一拱手道:“這地方實在不恭敬,只好請大人委屈一點。”連忙拿出三個茶杯子,用衫袖把它擦了,親自到隔壁廚房裏去拿開水。依着廚房裏那個禿子園丁,他要提開水壺進來。管理員對他一翻眼睛道:“你這種死下作東西,一點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總也摸得出高低來。今天來的那三位,有一位總裁在裏頭,你也配去沏茶嗎?這總裁是特任職,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他說一句話,都有三分福氣。我站在他面前,兀自身上流汗呢。”那園丁嚇得啞口無言。管理員提着開水壺,便自上這邊屋子來。一進門,一看人都不見了。他一想,一定是上墳地去了,便又在箱子裏翻出一件黑布馬褂穿上,也跟着上墳地來。見楊杏園三人,站在雪地裏看土工築墳,墳穴面前,燒着紙錢。他遙遙看見何劍塵對墳穴脫帽鞠躬,便走上前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對着墳穴磕頭。頭磕畢,便請人進屋去坐,說是外邊太冷。但是三個人都沒有理會。
這墳地正在兩株樹邊,楊杏園靠着樹,眼看土工將土往梨雲棺材上堆去,心想碧玉年華的美人,從此就和黃土同化,永不見天日了。人生至此,還有什麼意味?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樹上積雪被風一吹,往下直篩,楊杏園的帽子上大衣上,鋪了一層很厚的白粉。那夾着雪陣的寒風,格外砭人肌骨,楊杏園不覺打了幾個冷戰。就是吳碧波何劍塵也覺寒風襲人,有些站不住。便拉着楊杏園道:“外面太冷,我們屋裏坐罷。”楊杏園惘然若失,一點兒不能自主,隨着腳步跟他們走,再進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員這一會兒就更忙了,先斟上了一杯茶,彎着腰雙手捧着送到何劍塵手上,然後滿臉堆下笑來,說道:“總裁大人,嚐嚐我們這個土味兒。”何劍塵含着一口茶,被他一叫總裁大人,禁不住要笑,噗哧一聲,把茶噴了一地。只得假裝着咳嗽,低着頭咳個不休。管理員以爲茶裏有什麼東西,把他嗓子紮了,急得滿臉通紅,一句話說不出,在一旁只搓手。所幸何劍塵咳嗽幾聲,也就好了,管理員心裏一塊石頭,方纔落下,趕忙又張羅着和吳碧波楊杏園倒茶。何劍塵目視吳碧波微笑不言,吳碧波卻板着面孔一點不笑。他說道:“總裁!這鄉下的茶水,卻是別有風味呢。”何劍塵心裏罵道:“你這個促狹鬼,真是淘氣。”他們正在這裏玩笑,楊杏園卻心裏十分不受用,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頭忽然昏起來。何劍塵看見,便道:“杏園!怎麼了,你有點不好過吧?”楊杏園道:“是的,心裏只是要吐,頭昏得很。”說着便伏在一張桌子上。吳碧波道:“你既然不好過,我們趕快回去罷。”楊杏園道:“我還要到墳前看看再走。”說着便東搖西擺的站起來,走了出去。這時,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腳步本不穩,在雪上一走一滑,一陣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裏。何劍塵吳碧波在後跟着,都吃了一驚。屋子裏的園丁,看見有人跌在雪裏,趕忙跑上前,將楊杏園扶起。何劍塵吳碧波也趕上前,便問他怎麼了,楊杏園搖搖頭道:“心裏難過。”何劍塵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擡進屋去,給他一碗開水喝了。楊杏園喝了一口,一陣噁心,反而大嘔起來。吳碧波道:“在這裏總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罷。”便向王管理員借了一條被鋪在馬車裏,將楊杏園扶上馬車,把被給他半墊半蓋着,叫馬車伕快點走,到家多給他幾個酒錢。馬車伕聽他說多給錢,就極力的打着馬走。
楊杏園本來頭昏,被馬車一顛,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只是躺着,一聲不言語。進城到了家,吳碧波叫着長班,把他擡進屋放在牀上,用兩條棉被蓋着,然後用薑汁、紅糖、胡椒三樣,煎了一碗很濃的薑湯給他喝。楊杏園一路受了涼,犯了感冒,本沒有大病,蓋着大被,喝了薑湯,遍身發暖出了一身大汗,鬆快了許多,便安然入夢。這時已是晚上八點鐘,何劍塵要到報館裏去了,吳碧波也有事要走,便叫長班胡二進來,說道:“楊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無大礙,不過他病初好的人,總要好好照應他一聲,你就拿一牀棉被,在這外面房間睡,多照應他一點罷。”胡二答應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這裏楊杏園一覺醒來,夜已過半。睜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燈,點着小小的燈頭,屋子裏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爐子火也滅了,屋子裏的冷氣陰陰的。在枕上聽着院子裏的風,一陣一陣呼呼的響,接着紙窗上就是一陣聲音,好像人在院子裏抓了一把沙,對着屋子裏撒。他心裏猜着,這一定是檐下的雪,被風吹下來了。想起檐下那梨樹,在那風雪之中,那幾根枯乾,如何經得起,不知到明年可還能開花。再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時,正和梨雲相逢,如今滿窗殘雪,和梨花狼藉一樣。爲時幾何?美人已歸黃土。想到這裏,記得枕頭底下,還有梨雲一張小照,不禁拿起來看,只見梨雲含睇淺笑,呼之欲出。看着不忍釋手。恰好燈油已盡,那燈頭慢慢縮小,屋子裏也就慢慢昏暗,好像有個人影子。背後看,絕似梨雲坐在牀面前,自己身體飄飄蕩蕩,也好像和梨雲在一處。明知道梨雲死了,心想我也到黃泉路上來了嗎?正是:疑雨疑雲入夢遙,紙窗風雪正蕭蕭。燈昏被冷如年夜,蹴起離魂不耐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