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一肚皮的疑團,恐怕連何劍塵夫婦,都爲這個事怪他,無精打采的走了出來。剛一出門,頂頭碰見一個人往裏走,他看見楊杏園,卻請了一個安,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站住了。楊杏園一看,原來是劉廚子。這人原是何劍塵家裏的老傭人,後來改了行做廚子。便不在何劍塵面前當差。有一次,劉廚子掉了事情,曾求着楊杏園寫了一封信,在一傢俱樂部包飯,很賺了幾個錢,所以他見了楊杏園十分恭敬。楊杏園便問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劉廚子道:“現在閒了好幾個月了,今天是特意來見何先生,打算請他老人家賞一碗飯吃。”楊杏園道:“我聽說你都發了財了,還沒有飯吃嗎?”劉廚子含着笑容道:“沒有的話。還想請您提拔提拔呢。”楊杏園道:“你要是找何先生,你可空跑了,他和他太太都不在家呢。”說着自上車子去了。
劉廚子碰不着何劍塵,十分懊喪,心想從北城老遠的跑了來,不但找不到機會,連人也會不着,真是倒黴。這裏到草廠衚衕小翠芬家裏不遠,不如到那裏去會會老李,也許碰着什麼機會。主意想定,便到小翠芬家來。這老李搬了一張方凳靠着大門,口裏銜着旱菸袋,手裏拿着一份《羣強報》,看小說講演聊齋,正自有味。劉廚子走上前便喊道:“李頭兒。”老李一擡頭,看見是劉廚子,忙站起來道:“大哥!您好?”劉廚子也答應道:“好。”老李道:“大哥你是不常到城南來的……”一句話沒說完,只聽見嗚嗚的一陣汽車喇叭響。老李說道:“餘老闆回來了。”車到了門口,停住了,汽車伕打開門,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人身穿寶藍大花統霞緞夾袍,外套黑緞子小坎肩,胸面前,一排紅亮珠釦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帽,紅絨球帽頂。帽子前面,安了一片帶點綠色的玉石,玉石上面,又有一顆圓圓的紅寶石。這人瓜子臉兒,漆黑的一雙眉毛,眼睛雖然睫毛很長,可是黑白分明,十分流動。厚厚的嘴脣,卻也白裏翻紅,一說話,露出嘴角上兩粒金牙齒。他走身邊過,臉上的粉,雪白的一層,衣襟上的香氣,走動起來,往人鼻子裏直鑽。他下了汽車,走進裏面去了。那汽車裏面,卻另外有個少年,沒有下車,就坐着汽車走了。劉廚子看見,便問老李道:“剛纔進去的這人就是餘老闆吧?”老李道:“是的。”劉廚子嘆了一口氣道:“咳!人要發財,真是料想不到的事。當他在科班裏的時候,我們常到後臺去玩,他穿着一件藍市布的舊棉袍子,清鼻涕凍得拖到嘴邊,很是可憐,我們還買糖葫蘆送給他吃呢!那個時候的小翠芬,和現在的小翠芬,真是天上地下了。”老李道:“天下事,就是這樣沒準。你還不知道呢,昨天晚上在常小霞家裏推牌九,三條子牌,就輸了一千多。做官的,幾個有他這樣闊?”劉廚子道:“什麼?三條子牌,就輸一千多麼?那麼,半個月的戲份,都白扔了。”老李道:“他自己哪有那些個錢輸?自然有人替他會賬啦!”劉廚子再要問誰替他會賬時,小翠芬的包月車伕王二,拖着一輛空車,慢慢的走過來,他們就停住了話沒說。老李道:“你怎麼不拉車進來,就停在門外頭?”王二道:“還要走啦,拉進去做什麼?”李老道:“拉到哪裏去?”王二道:“聽說常老闆,今天晚上給咱們老闆邀頭,就要上那裏去,恐怕要鬧一晚上呢。”老李道:“剛纔不是常老闆送咱們老闆回來的嗎?爲什麼不一直去?”王二道:“常老闆送咱們老闆回來,就要去接胡春航總長,所以咱們老闆,不能一直就去。聽說咱們老闆,還得回來換衣服呢。”劉廚子一邊聽了,記在心裏,心想他們唱旦角兒的,都能和總長來往,我不如在這裏面想想法子,也許能夠碰得着一點兒機會。主意想定,便只管和老李王二兩人,談了下去。
過了一刻兒,小翠芬又出來了,果然換了一件蔥綠色的長袍子,腰上還繫了一根白色的綾子腰帶。一腳登上車坐着,先踏了幾下車鈴,噹噹的直響,王二扶起車把,飛也似的跑,不一刻工夫,就到了椿樹上九條衚衕常小霞家裏。這裏是小翠芬極熟的地方,他下了車,一直就往裏走。走到會客室裏去,只見一個老頭兒在那裏打電話,正是胡春航,他笑道:“你來吧?今天雖是綺餘的主人,其實是替翠芬湊個小局面,不好意思不幫這個忙,公事不要緊,留着明天辦得了。”胡春航把電話掛上,一回頭看見小翠芬,笑道:“你剛來嗎?今天的《雙鈴計》,你演得真好,現在見你,我還有些怕你。”小翠芬道:“幹嗎怕我?”胡春航道:“你在臺上,活像一個又漂亮又狡猾的潑婦,真教人疼又不是,恨又不是。當你在茶鋪子要錢的那一場,我要是掌櫃的,我也要被你駁倒呢。”說到這裏,常小霞走進來了。他穿着雨過天青色物華葛袍子,外套電光絨馬褂,四周滾着金邊。他的衫袖口上,露出一路花邊,大概是汗衫袖子上鑲的。他下面穿着魚白色絲光襪,尖頭花緞鞋,輕輕的走了過來,在小翠芬肩膀上一拍,笑道:“你這孩子,怎麼也不作聲,就跑進來了。”小翠芬回頭一看,拍着胸道:“可嚇着我了。二爺,可得管管他,越大越胡鬧了。”胡春航笑道:“你的膽也太小了,這樣拍一下子,就嚇倒了嗎?”說着,伸手在菸捲筒子裏,抽出了一支菸卷,在茶几上頓兩下,常小霞連忙找了一盒火柴,擦着了一根,俯在胡春航身邊,給他點菸。胡春航瞅着常小霞的臉,笑道:“你瞧,回來這半天,臉上的粉還沒有洗掉。”常小霞瞟了胡春航一眼,說道:“你別瞎說了,我臉上就是這個樣子。我還要問你的事呢,前天我薦給你的兩個人,你發表了沒有?”胡春航道:“這幾天,部里正在裁員,怎樣好添人?過幾天再說罷。”常小霞道:“那不行,你非發表不可,今天你就得發表。”胡春航道:“你今天晚上,不是在這裏打牌嗎?我怎樣發表?”小翠芬插嘴道:“那也不要緊呀,打個電話到部裏去,叫他們發出公事去,那還不行嗎?”胡春航笑道:“孩子話!”說到這裏,早聽到門外汽車噗噗哧哧的響。一會兒一個人嚷進來道:“春航!春航!你好快活,在這裏打牌。”看時,盧南山帶着兩個馬弁一直衝了進來。小翠芬認得他是陸軍總長,便走上前,斜着身子往下一蹲,請了一個安。盧南山走進屋來,兩個馬弁看見兩個小旦在這裏,他們就退了出去。盧南山卻彎着腰笑嘻嘻的上前,將小翠芬的肩膀一拍道:“你這孩子今天穿得這麼漂亮。”常小霞也就立刻走過來招呼。盧南山道:“小霞呀小霞,現在胡春航硬給你孝順得糊塗了,一從部裏出來,就到這裏來了。他的太太可不是容易說話,你仔細捱打。”說着挽住常小霞的手,拉他同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常小霞道:“胡總長到我這裏來,太太就不答應,他現在天天晚上到衚衕裏去,怎樣太太就不問呢?”盧南山用手一摸鬍子,對胡春航笑道:“春航,你聽見沒有?他話裏有話,還要吃點醋呢。”胡春航靠在椅子上,卻只是微笑。坐了不到一刻鐘,交通次長孔亦方,財政次長錢青化,菸酒督辦金善予也來了。胡春航道:“人已經夠了,我們就動起手來。我明日一早還有事,牌不要打得太晚了。”這時,常小霞把他們又引到一間精緻些的屋子裏去,這裏共是兩間。外面是一個小小的客廳,四周陳設了上等外國器具,那也不算什麼,只是裏面那個屋子,有一張銅牀,輝煌奪目。牀上掛着湖水色秋羅帳子,用銀帳鉤掛着,牀上面鋪着四五寸厚俄國虎斑絨毯,疊着一牀水紅和一牀鵝黃色的綢被。四個藍緞子金錢繡花的鵝絨枕頭,放在兩頭。牀中間,端端整整放着一大部書,兩截豎着的洋錢,卻是人料想不到做什麼用的。常小霞走上前,將那書函打開,翻過來一看,原來是套木製的煙傢伙,裏面煙燈,小油壺,剪子,煙籤子全有,而且全是銀製的。他再把那一截洋錢拿在手裏一扭,翻過來一看,卻掀出一個蓋子來。原來這一截洋錢,是個模型,中間是空的,只有上面的蓋,和下面的底,是兩塊真洋錢,中間卻是一個特製的菸缸子。常小霞將煙傢俱擺好,便問哪位玩一口?都說:“不必!我們就打牌罷。”說時常小霞的兄弟常幼霞,捧着一盒象牙骨牌進來。他穿着一件絳色的袍子,周身滾着白邊,也沒有戴着帽子,腦袋上前面梳了一蓬留海,後面披着半截漆黑的頭髮,長長的瓜子臉兒,溜圓的黑眼睛珠子,倒很像一個旗裝的女孩子。盧南山看見,一手扯了過來,便摟住在懷裏,把鼻子湊着常幼霞的臉,一陣亂聞,口裏嚷道:“哪裏跑來這麼一個小姑娘?好香的臉。”常幼霞掙扎不脫,漲得滿臉通紅,手一撒,把捧着的牙牌,嘩啦啦一響撒了滿地。胡春航笑道:“小孩子害臊,你就別和人家鬧罷。”盧南山只當沒有聽見,依舊摟着不放。常幼霞趁他不防備,卻一扭身子跑了。盧南山拍着兩隻手,哈哈大笑。這時早有小霞家裏的傭人,將骨牌撿起,放好在桌上。胡春航便問道:“誰推莊?”盧南山道:“自然是你推,我們隨便押一個方向。”胡春航對孔亦方道:“亦方先生推幾條子試試看。”孔亦方笑道:“這一個月也不知什麼緣故?我的手氣總不好。前次在錢次長那裏推牌九,摸了一副天槓,要吃一個通,偏就碰到胡總長一對五,吃了兩家,還賠出去一千八,推莊我是不敢來。”胡春航笑道:“那回我只贏五千塊錢,結果一個也沒落下。”說着對常小霞指道:“給他買了一輛車子了。你今天何妨再摸一副天槓?”又笑着伸手拍了小翠芬的肩膀道:“也許孔次長送你一輛汽車呢。”孔亦方笑道:“若是那樣送汽車,就送一百輛,翠芬也不見我的情呢!”小翠芬笑道:“我就不是那樣想,隨便哪個送我一輛汽車,在這兒的人,我都見他的情。這話怎說呢?因爲沒有您五位,牌就打不成功,打不成功,就沒有人贏錢送汽車給我,所以說起來,都是有人情的。”盧南山笑道:“伶牙俐齒,你瞧他這一張嘴。”大家都說:“這孩子真會說話,怪不得《雙鈴計》,他演得那樣活靈活現。”胡春航走到桌子邊,用手撫摩着牙牌,說道:“誰推莊?快來,不要談天了。”大家都說:“還是胡總長推罷,真是胡總長輸得太多了,我們自然有人接手。”常小霞道:“胡總長在我這裏耍錢,沒有輸過。”金善予道:“你總是幫着胡總長。”盧南山道:“這才叫疼不白疼,像剛纔我疼一疼幼霞,就一撒手跑了,那纔是白疼呢。”說着哈哈大笑。
這時胡春航已經坐下去了,在那裏推莊。大家抓着籌碼,便押起來。孔亦方坐了上門,金善予坐了下家,盧南山坐了天門,錢青化卻坐在盧南山的旁邊,押一個滿天飛。常小霞端了一張方凳子,挨着胡春航坐下,小翠芬隨隨便便的一屁股卻坐在金善予後面。盧南山道:“小翠兒坐過來,你怎麼老愛姓金的?”錢青化道:“那麼,坐到我這裏來罷,我姓錢,我也不讓姓金的闊呀。”他們這一說笑話,弄得小翠芬坐在金善予背後不好,不坐在他背後也不好,臊得滿臉通紅。恰好莊家拿了一副地八吃了一個通,大家才止住笑,留心到牌上去了。自這牌以後,莊家手氣就紅起來,不到一個鐘頭,胡春航就贏了七八千。孔亦方手氣最閉,常常拿蹩十,他牌品是最好的,越輸越鎮靜,嘴裏老銜着玳瑁菸嘴子,抽完了一根菸,又抽一根,默然無言,菸灰自落。盧南山就不然,輸了一千多塊錢,“他媽的”三個字,在口裏鬧個不歇。牌九推到十二點鐘就歇了手,算一算胡春航贏了五千,錢青化輸了兩千,盧南山輸了一千八,孔亦方輸了五千開外,金善予卻只贏幾百塊錢。除贏家而外,得了頭兒錢三千八。胡春航將籌碼子放在桌上分了一分,劃出三千八百元來,指着對小翠芬道:“這是你的,拿去買一輛車罷。”小翠芬聽了這話,眯着眼睛一笑,站起來退了一步,對着五個人,總請了一個安。笑着說道:“謝謝您哪。”胡春航對孔亦方道:“怎麼樣?這汽車不是你送的嗎?”孔亦方笑笑。這窗戶的橫頭,擺着一張橫桌子,桌子上面,有些零碎紙張和信箋之類,孔亦方抽了一張信箋就着桌上的筆墨,行書帶草的寫道:“即付來人大洋五千六百元整,某年月日亦方。”寫完了,交給胡春航,笑道:“今天又幸虧沒有推莊,只送錢給總長一個人。要是推了莊,恐怕要普遍的送禮了。”說時,錢青化照樣也寫了一張二千元的單子。盧南山卻不同,在馬褂子口袋裏,抽出一沓支票,填了一千八的數目。兩個人同時交給胡春航,盧南山卻操着大花臉的韻白說道:“大哥,我兄弟二人,也有個小小的帖兒。”常小霞小翠芬聽了,這原是《穆柯寨》裏的一句戲詞,先撐不住要笑,大家也都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常小霞家裏,端出準備的稀飯小菜來,另外還有幾張特製的火腿油餅,是盧南山他們最愛吃的。大家吃得飽了,各自散去。惟有胡春航沒有走,在裏面那張銅牀上燒鴉片煙。一會兒工夫,常小霞穿了一件水紅色滿身印着蝴蝶採金瓜的旗袍,走到牀前面,笑着問胡春航道:“你看看,這是我新制的一件行頭,好不好?”小翠芬卻站在常小霞身邊,和他牽衣襟,扯領子。他身上穿着蔥綠色袍子,繫着白綾子腰帶,和常小霞的衣服,互相襯托,越發顯得鮮豔。胡春航一看,真是風流俊俏,好看煞人,正合了古人那一句話,“不知烏之雌雄。”口裏不住的喊道:“好好!”常小霞見胡春航說好看,穿着那件旗袍不脫,就躺在牀上和胡春航燒煙,小翠芬便一屁股坐在牀沿上,緊緊的挨着胡春航。胡春航一口煙正吃得足了,便在袋裏掏出那三張支票來,對小翠芬道:“他們的支票交給我,我還忘了交給你,你拿去罷。”說着把那一張五千元的紙單子交給小翠芬,又道:“多的一千六百塊錢,算送給你的,你買珠花也好,買寶石也好……”小翠芬笑道:“我也不是個娘兒們,買那些個東西做什麼?”胡春航笑道:“買給你大奶奶,還不行嗎?”小翠芬原來也認得幾個字,看看那張信紙,只寫五千元,又沒有圖章,又不像個發票,便問道:“憑這個就能拿錢嗎?”胡春航道:“連你這麼一個紅角,難道這一點小事還沒有經過不成?”這句話說出來,臊得小翠芬滿臉通紅。常小霞道:“不是他沒有看見過支票,不過數目多一點兒,恐怕要先打一個電話,通知銀行裏一聲吧?”胡春航道:“你這倒說的是,不過銀行裏的人,都認得筆跡的,你去拿錢,他們自會打電話去問,用不着你操心。”小翠芬見胡春航痛痛快快,給了他五千塊錢,感激得很。心想不料昨晚上輸了一千多塊錢,倒輸出好處來了。這一感激,真不知道怎麼謝謝胡春航纔好。胡春航在那裏燒鴉片,小翠芬只是在旁邊陪着,並不說回去的話。一直到了兩點多鐘,實在夜深了,常小霞便對小翠芬道:“大嫂子在家裏等着你啦,還不回去嗎?再過一會兒,天就快要亮了。”胡春航鴉片癮本來不大,原是燒着玩,提提精神,這時並沒有抽菸,只躺在牀上,和他們說話,也笑着對小翠芬道:“我叫我的車子,先送你回去罷。”小翠芬心裏一機伶,明白了,便道:“路不多,用不着坐汽車,我自家兒的車子,還在這裏等着啦。”說着又和胡春航鞠了一躬,笑道:“謝謝您哪。”便笑着走了。常小霞攜着小翠芬的手,送到房門口,小翠芬便攔住他道:“你陪總長坐罷,別出來了。”說着用手一牽常小霞的衣襟道:“瞧你這個。”常小霞低頭一看,纔想起身上穿了件花旗袍,紅着臉就沒有送了。
這裏常小霞和胡春航躺煙燈,一直就鬧到天亮,到了下午一點鐘,胡春航要出席閣議,才坐着車到國務院去了。閣議席上,內務總長陳伯儒問胡春航道:“昨天晚上,爲着那筆協款的事,好幾處打電話找胡總長,總沒有找着。”胡春航道:“昨天晚上,有一個約會,回家晚了一點。”說着,對陸軍總長盧南山望了一眼。陳伯儒一想,這裏面一定有緣故,許是他們又在哪裏賭了一晚上錢了,也就沒再問。
閣議散後,陳伯儒想起牛蕭心昨天晚上打電話找他,因爲有事沒去,約了今天下午去的,我倒要去看看,便坐着車到牛蕭心家裏來。牛蕭心的妹妹牛劍花,左手提着一隻銀練錢袋,右手提着一把綠綢傘,正往外走。在大門口頂頭碰着陳伯儒,站住了,笑了一笑,深深的一鞠躬。陳伯儒一看,只見她穿了一套水紅色的衣裙,挖着一個方領,雪白的臉上,微微的抹了一層淡紅的胭脂,燙着的頭髮,梳了兩個蓬鬢,卻用一根魚白色的綢辮,圍着額頂,將燙髮一束,越發顯得嫵媚。陳伯儒早也就滿臉堆下笑,問道:“出去玩玩?”牛劍花笑道:“看電影。”說畢,拿傘尖點着地,踏着高跟鞋,嫋嫋婷婷走了過去。打陳伯儒面前過的時候,那一陣身上頭上的香味,直往人身上撲來。陳伯儒靈機一動,倒想起了一樁心事,不覺慢慢的放開腳步走了進去,那牛蕭心他在屋子裏玻璃窗裏面,看見陳伯儒來了,不由得笑起來。他這個人演起戲來,表情細膩不過,平常做事,也是如此,他就早走了出來,側着身子,掀開簾子讓陳伯儒進去。陳伯儒坐下來,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這兩天累極了,昨晚上,忙一晚,今天白天,又忙半天。要不然,昨天晚上我就來了。”牛蕭心道:“昨晚上,胡總長在小常家裏耍錢,陳總長去了嗎?”陳伯儒道:“你怎麼知道?”牛蕭心道:“他的跟包的,剛纔到這兒借一樣東西,談起來了。”陳伯儒道:“真是豈有此理!我爲了修河的款子,昨晚催着他在部裏先移幾萬用用,以救目前之急,他倒不要緊似的,不管這本賬,真是不講交情。”牛蕭心笑道:“怪不得小常前天告訴我,說咱們要發財了。”陳伯儒道:“他怎樣說我們會發財。”牛蕭心道:“他說是胡總長告訴他的。說是這治河的款子,您可以落下一二十萬,至少要賞我一萬八千兒的,這不是咱們都發財了嗎?”陳伯儒剛要說話,只聽見一陣皮鞋響,牛劍花將簾子一掀,走了進來,把手上綠綢傘錢袋,一齊往桌上一放,一歪身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支着兩隻皮鞋的足,擱在身邊小椅子上,笑道:“好不該出去。”說着舉起手,捏着一個小拳頭,在額角上捶了幾下。陳伯儒笑道:“大姑娘不是瞧電影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牛劍花道:“一進電影場,腦袋暈得要命,一張片子也沒看,痛得坐不住,我只得回來睡覺,誰知到了家,頭暈又好了。”陳伯儒道:“我猜不是這樣,一定約的朋友沒有到,大姑娘一發氣,就回來了,對也不對?”牛劍花瞅了陳伯儒一眼說道:“可得賠償我的名譽。”陳伯儒道:“憑你哥哥在這裏做證人,我這句話,怎麼要賠償大姑娘的名譽,難道說你就沒有朋友嗎?”牛劍花道:“朋友是有,也不過是幾個姊妹們,不像你說的,話裏有話的朋友。”陳伯儒笑道:“我也沒有說你是等男朋友呀,你爲什麼先就疑心?”牛劍花在身上取出一方手絹蒙着臉,笑着說道:“我不和你說。”他們在這裏鬧,牛蕭心在一邊看見,只是微笑,一聲不言語。陳伯儒笑着對牛蕭心道:“我看你們大姑娘,實在是聰明人,比起來,比你好得多呢。要當她的姑爺,真不容易呢。話又說回來了,你這個哥哥,也太糊塗,這麼大姑娘了,還不給人家找婆婆家。”牛蕭心還沒有說話,牛劍花一翻身站了起來,用手舉着桌上的茶杯,眼睛斜看着,笑道:“你胡說八道,我潑你。”陳伯儒笑道:“做姑娘的,總有一個婆婆家,我這話也不算錯呀。”迴轉頭來又對牛蕭心道:“正經話歸正經話,我路上倒想有一個主兒,不知道你們是主張自由結婚呢?還是主張舊式的要人做媒呢?”牛劍花又插嘴道:“新的不要,舊的也不要。”牛蕭心卻說道:“總長能出來介紹一個,那是極好的。不知道是我們南邊人,還是北邊人?”陳伯儒對牛劍花一眼,又對牛蕭心笑道:“回頭我們再說。”牛劍花把身子一扭,說道:“我不和你說了。”說着一撒手就走了。陳伯儒等牛劍花走了,便坐到牛蕭心身邊椅子上,輕輕的對他道:“你妹妹究竟有人家沒有?要是沒有……”牛蕭心道:“她能伺候總長,那是很好的,不過您太太知道了,說我兄妹兩個包圍總長,可不要打到我家來嗎?”陳伯儒笑道:“傻孩子,你錯猜了我的意思了,我這大的年紀,她還要我嗎?”說到這裏,聲音放得極低,對牛蕭心說了許多話。然後放大聲音道:“這麼辦,我的事就成功了,我想你總可以幫我一個忙。就不知道你們大姑娘樂意不樂意?”牛蕭心道:“她人也很開通的,大概不至於不肯,我回頭慢慢再和她商量。”陳伯儒道:“我今天晚上和秦八爺在一處吃飯,那個時候,我打一個電話問你。大姑娘若是答應了,我就和八爺說明,不答應呢,我就不必提了。”牛蕭心道:“那樣就更好,成不成都沒關係。”
他兩人這樣約好了,當天晚上,陳伯儒到秦彥禮家去吃晚飯。飯後,大家都散了。陳伯儒笑道:“聽說八爺,新得了一點好土,能不能讓我們嘗兩口?”秦彥禮道:“可以可以,我陪你燒兩口玩兒。”於是把陳伯儒引進他的便室裏,在牀上推開煙傢俱燒起煙來。陳伯儒抽了兩口煙,便將牀面前的電話機,向牆上插座裏一插,就躺在牀上向牛蕭心打電話,電話要來了,因問牛蕭心道:“我在秦八爺家裏呢。那事怎麼了?”牛蕭心道:“舍妹完全答應了,請您進行罷。”陳伯儒大喜,摘下電話,對秦彥禮道:“八爺,你猜我和誰打電話?”秦彥禮道:“不是小牛嗎?”陳伯儒道:“是的,他和我有一件小事,要託重你呢!”秦彥禮道:“別打哈哈了,你兩人的事,怎樣會託重我。”陳伯儒道:“並不是開玩笑,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他有一個妹妹,長的真不壞,要說唱,比她哥哥也差不了什麼!”秦彥禮笑道:“好事!好事!你要我做媒嗎?我一定幫忙的。”陳伯儒道:“不是不是!我聽說老頭子想弄一個會唱的,我想她最合資格了。可是我沒有那膽子敢和老頭子說。你能不能順便對老頭子談一談?”秦彥禮放了煙槍,起身往上一爬,將煙籤子指着陳伯儒道:“你是想老頭子交條子,多撥你幾萬河款呢。對也不對?”陳伯儒道:“別人好瞞,我怎好瞞你老哥?款子下來了,當然不能拋開老哥。”秦彥禮道:“好罷,明兒把她送來我瞧瞧,要是成,我再說。”陳伯儒滿口答應“可以”。
到了次日,陳伯儒用自己的汽車,把牛劍花送到秦家。秦彥禮一見很是歡喜,便對牛劍花道:“我先得請老總的示,纔好送你去。我們先去長安飯店待兩天,等老總答應了再說。”牛劍花知道秦彥禮是天字第一號的紅人,真有明朝魏忠賢那個位分,哪敢不依?就和秦彥禮在長安飯店住了三天。到第四天,才由秦彥禮送給他的老總去了。當天秦彥禮在總衙門裏碰見陳伯儒,拉着一邊道:“恭喜,恭喜,老頭子口氣,可以撥你十五萬了。咱們怎樣分呢?”陳伯儒道:“聽您的便,還不成嗎?”秦彥禮道:“我看你頂多用五萬在河工上吧?我也不要多,給我一個二數,你看怎樣?”陳伯儒道:“諸事都望幫忙,就這樣辦罷。”秦彥禮笑道:“你到底夠朋友。可是我告訴你一句話,人家都說永定河鬧水災是假的,你可是要製造製造空氣。不然,這一筆錢財政部也不好意思撥。”陳伯儒道:“這個不值什麼,我有法子,你放心罷。”
他出得衙門來,回到家裏就叫應聲報館的電話。那邊接話的,正是社長何丕正,聽說陳伯儒親自叫電話,在電話裏一迭連聲的叫總長。陳伯儒道:“我這裏現在有一段消息告訴你,可以發表。”何丕正道:“是是!”陳伯儒道:“就是永定河的水現在還在漲,京裏這兩天雖沒下大雨,上游的雨大得很,若是再下一兩天,這河堤一定保不住,北京怕要上水了。這段消息,關係北京秩序很大,新聞界太不注意了。”何丕正道:“總長說得是,新聞界的人,太缺乏常識了。我一定鋪張一下子,總長看好不好?”陳伯儒道:“很好,就是這樣辦。”兩方各把電話掛上,何丕正哪敢怠慢,連忙坐在書桌旁,抽出一張紙來,提筆就寫了“本報特訊”四個字。後面接上就是新聞,說永定河如何如何的危險,非趕快籌款修堤不可,內長陳伯儒爲了這個事眠不安枕,只是財交兩部,老不撥款,教他也沒有法。新聞做完了,在前面安了一個題目,寫道:《北京人將不免爲魚矣》。題目旁邊,又用許多密圈。做完了,自己校對了一番,在煙筒裏抽出一根菸捲來抽了幾口,摸着嘴上一撮短鬍子微笑了一笑,自言自語的道:“我這一段新聞,總打入伯儒的心坎裏去了吧!”將煙放下,又抽出紅水筆,在上面註明:“排頭一條,刻木戳題。”就放在桌上,預備晚上發稿去登。
這時,聽差送上一張名片來,何丕正拿過來一看,卻是楊杏園。便道:“請裏面來坐。”聽差回話出去,一會兒楊杏園進來,何丕正滿臉是笑。說道:“我們在朋友家裏,會過好幾次面,總是沒有暢談過。”楊杏園道:“這隻怪我太懶,總不很出來活動。”何丕正道:“兄弟託敝本家劍塵先生的話,一定轉達到了,楊先生能不能幫一點忙?”楊杏園道:“正爲這個事來的。《鏡報》那邊的事,前天才寫信去辭的,那邊還沒有答應,這幾天之內,就到貴報,好像厚此而薄彼,有些不便。何先生的盛意,我是很感激,所以特爲過來說明。”何丕正道:“那倒不要緊,現在的編輯,在甲報罵乙報,後來甲報得罪了他,特地跑進乙報去罵甲報,這種事多得很。況且我們這裏和《鏡報》,向來沒有什麼糾葛的,便不便,倒說不到。”楊杏園笑道:“正爲事情太多了,辭了那邊的事。若辭了那邊的事,又到這邊來,二五等於一十,又何必多此一舉哩?”何丕正笑道:“這就叫能者多勞。設若楊先生要休息幾天,遲一刻兒來,卻是不妨的。”說時,楊杏園一眼看見他桌上墨盒底下,壓着一張稿子,上面又有紅筆標記,便道:“貴報稿子,預備得真早,這個時候就有了。”何丕正聽說,就把那張稿子拿起來遞給楊杏園說道:“這條消息,是陳伯儒親自打電話告訴我的,很有價值。據他說:他在閣議上一下來,就在國務院裏打電話給我,那些閣員都說陳伯儒和我的交情太好了,差不多要當我的訪員了。這雖是笑話,報辦得像我們這樣努力的,實在不多。你先看看我們這段消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楊杏園接過來看了一遍,原來是永定河夏泛的消息,便道:“這樣說來,水勢大得很,但是據老北京說,永定河的水,漲到北京城裏來,卻是沒有的事。這回的水若是這樣大,不是空前的事嗎?”何丕正將手輕輕在桌上一拍道:“所以哪!我們新聞界站在社會的前面,不能含糊,應當敦促政府注意。這段消息,雖是陳伯儒告訴我的,我不敢視爲獨得之祕,楊君儘可以在《影報》去發表。”楊杏園道:“很好,一定同樣發表。”何丕正又鄭重的說道:“我認爲這事和北京人利害關係太深了,不可忽視,有些同業,把它登在社會新聞裏面,真是沒有常識。”楊杏園聽了他的話,只是鼻子裏答應。後來何丕正越發談到他和陳伯儒的交情,他說彼此不過是老朋友,絕不是受了他什麼津貼。他辦河工,辦得實在好,政府不給錢,叫他功敗垂成,真是可惜。楊杏園有些坐不住了,便告辭要走。何丕正說道:“幫忙的事,還沒解決呢。”楊杏園道:“改日再談罷。”自己便起身走出來。何丕正不能強留,也只得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