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送着史科蓮出門而後,走回正屋,只見富家駒帶着笑臉,相迎上前。楊杏園誤會了他的意思了,先說道:“這是那位密斯李的朋友,到我這裏來問她的消息呢。”富家駒卻隨便答應了一聲,又道:“今天晚上有人請客,楊先生去聽戲嗎?”楊杏園道:“我這幾天心緒很不好,不去罷。”富家駒道:“今天的戲好,可以去一趟,有一個人託我介紹和楊先生見一面。”楊杏園道:“誰?要和我在戲園裏面見面。”富家駒道:“這人楊先生也許認得,他的老子,是個小財閥。他是有名的公子哥兒金大鶴。”楊杏園道:“哦!是他,倒也聽見說過的。他要會我做什麼?”富家駒笑道:“他現在捧那個天津新來的角兒宋桂芳。”楊杏園道:“這個人唱什麼的?”富家駒道:“早幾年原是唱老生。現在是生旦淨醜,無所不來。”楊杏園道:“這是一個戲包袱罷了,夠得上捧嗎?”富家駒道:“她原是因爲唱老生紅不起來,所以改了行,什麼都來。表示她多藝多才,是個出衆的角色。一些好奇的人,也相信她有本事,就把她捧起來了。”楊杏園道:“金大鶴這個人的性情,我聽見人說過,專門做人不做的事。人家愛的,他說不好,人家不要的,他故意去提倡。其實這也無甚意思,不過賣弄他有錢罷了。”富家駒道:“這回不是他捧角,是代表他一個親戚捧角。”楊杏園道:“他的親戚呢?”富家駒道:“他的親戚,也是天天到,不過坐在包廂裏,不作聲的看戲罷了。”楊杏園道:“這也很奇怪了。他這個親戚捧角,爲什麼還要人代表?有人代表,爲什麼自己天天又到?”富家駒道:“因爲她這人是位姨太太,不便出面,就請金大鶴代表。金大鶴每日在池子裏,替她包兩排椅子,那姨太太就獨坐在包廂裏。”楊杏園道:“這宋桂芳,不是坤角嗎?一個姨太太這樣拼命的捧一個坤伶,這是什麼意思?”富家駒道:“我們也是很爲奇怪的。據許多人傳說,這姨太太和宋桂芳發生了同性愛呢。”楊杏園笑道:“女子同性愛的這件事,我始終認爲含有神祕的意味,不敢十分相信。再說,是兩個常在一處的女子,因爲友誼濃厚,發生同性愛,那猶可說。一個姨太太和一個坤伶,素不相識,無緣無故,發生同性愛,這話有些不可解。因爲姨太太愛那坤伶,或者一部分爲着藝術關係,坤伶愛姨太太,爲着什麼呢?”富家駒道:“當然是爲着金錢。”楊杏園道:“既然爲的是金錢,那姨太太花了許多錢,買她這一段虛僞的同性愛,那不太冤嗎?照現在講戀愛的學說而論,或者從靈到肉,或者從肉到靈,或者靈肉一致。要說同性愛,當然完全屬於靈的方面,然而現在她兩人,有一個專門是爲錢的了,靈也是落空的。這愛字從何而起呢?”楊杏園和富家駒,正站在當中屋子裏,大談戀愛,富家駿笑了出來道:“這事果然有些奇怪,我要看看去。”富家駒道:“你總以爲我是造謠的。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你同我到榮喜園去看一看,就可以證實我這話是有根據的了。”富家駿少年好事,就慫恿着楊杏園務必去看看。好在富家駒捧的晚香玉,正和宋桂芳同在一個班子裏,他是天天晚上要到的,吃過晚飯,從從容容,三人同到榮喜園來。
那些看座兒的,見富家駒進來,一陣風似的擁着招待。那些在座的人,都站起來點了點頭,笑着說道:“剛來?”富家駒隨聲答應一聲“剛來”。看座的就引他二人在一列空位子上坐下。富家駒輕輕的對楊杏園說道:“那個姨太太已經來了。靠臺邊第三個包廂裏,不就是的?”楊杏園擡頭看時,只見那個包廂裏,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婦人,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袍子,衫袖及袍子四周,都繡着蔥綠色的花朵。右手舉起來,夾着一根菸卷在那兒抽,露出亮晶晶的一個鑽石戒指,光線四射。遠望那人,雖然十分豔麗,但是她兩頰很瘦削的,身體也極單弱,好像有病似的。那一個包廂裏,果然並沒有別人,只有一件絳色的灰鼠斗篷,放在身邊一張椅子靠背上。她一隻手夾着菸捲,一隻手卻曲肱放在欄杆上,側身而坐,態度極其自然,一點也不受拘束。楊杏園問道:“這姨太太抽鴉片嗎?”富家駒道:“那我倒不知道。不過她向來是這一副害癆病的樣子。”正說時,只見三四個人,簇擁着一個華服少年,走近前來。那後面三四個人,有提着茶壺桶的,有捧着狐皮大衣的,有胳膊上搭着俄國絨毯的。早有人搶先一步,把那條絨毯,鋪在椅子上。那少年圓圓的臉,黃黃的顏色,一張大嘴,露出兩顆金牙。對於在座的人,照例的含笑點了一點頭。富家駒起身,迎上前去,對大家說了兩句話,他便走過來,對楊杏園拱一拱手道:“呵喲!這就是楊先生,久仰久仰。”富家駒道:“這就是金大鶴先生。”楊杏園道:“兄弟也是久仰得很。”金大鶴道:“早就想去拜訪楊先生,因爲沒有人介紹,不敢冒昧從事,今天難得楊先生到此,過兩天一定到貴寓去奉看。”楊杏園虛謙了兩句便和他各人歸座。
富家駿在一邊,聽戲卻不在乎,一方面看看包廂裏,一方面看看金大鶴。不多一會兒,只見一個人,頭上戴着獺皮帽,瘦小的身材,尖尖的臉,滿面孔都抹上了白粉。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的長袍,套着琵琶襟的青緞馬褂,男不男,女不女,倒帶着一團妖氣。她走進那姨太太坐的包廂裏,隨隨便便,就在那姨太太身邊坐下。富家駿問他哥哥道:“那包廂裏剛來的是誰?”富家駒道:“那就是宋桂芳,你不認得嗎?”楊杏園聽說,也連忙擡頭去望。但是一看那宋桂芳,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動人之處。她和那姨太太坐在一處,談了一會,便走開了。不多時候,她又變成了戲裝,出臺唱戲。當她出臺的時候,前兩排的座客,果然是拼命的叫好。這天她正唱的是《女起解》,反串旦角。你看她那棗核的臉,又是配上一張闊嘴,一唱起來,露出一粒金牙,只覺俗不可耐。富家駿輕輕的說道:“據書上說,從前有人喜歡吃狗糞,論理實在說不過去。如今看起來,這事竟是真的了。”富家駒道:“小一點聲音罷。你就知道她在唱戲以外,沒有別的本事嗎?”他兄弟倆是無心說話,楊杏園倒是有心聽着了。一會兒戲完了,故意慢慢的走,看那姨太太究竟怎麼樣?見她果然也起身很快,一轉身就由包廂側面,轉到後臺去了。楊杏園問富家駒道:“她上後臺去做什麼?”富家駒道:“她常常在散戲之後,帶宋桂芳回家去呢。”楊杏園笑着點點頭,也沒有再問。
回得家去,富家駒道:“楊先生,你看金大鶴爲人怎樣?”楊杏園笑道:“《紅樓夢》上薛蟠一流的人物罷了。”富家駒見楊杏園下這樣刻毒的批評,頓了一頓,似乎有一句話要說,又不敢說似的。楊杏園笑道:“你以爲我這個譬喻不對嗎?”富家駒道:“這個譬喻,是很對的。他本是個人物不漂亮,性格不風流的紈袴子弟。只是楊先生這樣一說,一定不屑與爲伍,他有一句話託我轉達,我就不敢說。”楊杏園笑道:“你且姑妄言之。”富家駒道:“他想請楊先生吃飯,恐不肯去,特意叫我先徵求同意。”楊杏園道:“請我吃飯,下一封請柬就是了。我去就請我,不去就拉倒,這也用不着先要派人徵求同意。”富家駒道:“他是專爲請楊先生的。楊先生若是沒有去的意思,他就不必請客了。”楊杏園道:“這樣說來,宴無好宴,會無好會,我不去了。”富家駒道:“不是我替他分辯,其實他們沒有什麼壞意思,不過仰慕楊先生的大名,要聯絡聯絡。”楊杏園笑道:“胡說!我有什麼大名,讓他們去仰慕。就算我有大名,有大名的人,多着呢,他爲什麼不去聯絡,單單要聯絡我?”富家駒笑道:“這樣一說,我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所以要聯絡的意思,無非是想請楊先生在報上替宋桂芳鼓吹鼓吹。”楊杏園道:“那還不是實行賄賂?我怎樣能去。”富家駒道:“我就知道楊先生不能去。不過他這回請客,我想宋桂芳和那姨太太都要到的,倒可以去看看。”楊杏園道:“說了一天,究竟這位姨太太姓什麼,至今還不知道。”富家駒道:“金大鶴對於生人,他是不承認代表別人捧角的。就是對於熟人,他也只肯承認一半。我實說了罷,這姨太太是金大鶴姑丈的如夫人,以輩分論,當然算是姑母。金大鶴的姑丈姑母,都回南去了,只留下姨太太在北京。因爲金大鶴家是內親,諸事都託金家照管。金大鶴帶着她捧角,是很有愧的。我們見了那姨太太只含糊叫一聲馮太太,從來不和她談什麼家世的,她人極其開通,說話也很知大體。不信,楊先生只要去吃飯,就可以會見她了。”楊杏園道:“馮太太也到嗎?那我越發的不便去了。”富家駒道:“嗐!怕什麼。她比男子還要大方些呢。”說到這裏,楊杏園也不往下說,自去睡覺。
到了次日,那金大鶴果然來了一封請柬,請次日在菁華番菜館吃西餐。楊杏園看了一看,就隨手扔在一邊,沒有注意到它。不料到了上午,那金大鶴又親身來拜訪。他先是在前進和富家駒談話,隨後便由富家駒引進來。楊杏園就是要躲,也沒有地方可躲了,只得相見。金大鶴抱着拳頭,一面作揖,一面笑道:“冒昧得很,冒昧得很。”楊杏園笑道:“正是不容易來的貴客,怎麼說冒昧的話。”金大鶴一面對屋子周圍一望,笑道:“這地方雅緻得很,應該是文學家住的。”楊杏園道:“這都是富府上的佈置,兄弟不過借居呢。”金大鶴道:“這兩天天氣都很好。”楊杏園道:“對了,比前幾天是格外暖和些了。”金大鶴道:“貴新聞界有什麼時局好消息?”楊杏園道:“時局的消息,正靠政界供給,新聞界哪有什麼消息呢?”金大鶴且不用茶几上敬客的煙,自在身上掏出一隻很長的扁皮匣子裏取出一根雪茄在嘴裏咬着,然後又掏出銅製的自來火匣,啪的一聲,放出火頭,將雪茄燃着。一歪身躺在沙發上,咬着雪茄,上下亂動,有意無意的道:“是,時局很沉悶!”說了這句話,彼此寒暄的客套,都已說完了。各自默然。還是金大鶴很不受拘束,笑道:“杏園兄,昨天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楊杏園道:“一直看完了纔回來,要想找金先生談兩句,金先生已先走了。”金大鶴笑道:“實不相瞞,我天天哪裏是去聽戲?不過是履行一種債務罷了。你看宋桂芳唱得怎樣?”楊杏園知道絕不能在捧角家面前,說一句他所捧的戲子不好,便笑道:“自然是好。”金大鶴笑道:“本事是有,可是她並不照規矩行事,據內行的眼光看來,那簡直是胡鬧。不過她交際的手腕,很是不錯,我是受人之託,不得不和她幫忙呢。這一層或者杏園兄已經聽見說了。”說時,臉朝着楊杏園發笑,咬着雪茄一上一下的動,表示他很不在乎的樣子。楊杏園道:“平章風月,我是一個外行,所以箇中消息,我也不很知道。”金大鶴道:“今天一早,我專人送了一張帖子過來,看見嗎?”楊杏園道:“看見了,金先生太客氣。”金大鶴拱了一拱手,笑着說道:“我很怕楊先生不賞臉,所以親自前來敦勸,我還有一句話要聲明,這是一點兒作用都沒有的,一來是我打算請幾個朋友,在一處敘敘。二來有幾位朋友,很願和楊先生見一見面,我藉此好介紹介紹。我想經了這番說明,楊先生不會再推辭的了。”這一席話,說得令人無辭可推,他也只好依允了。金大鶴道:“楊先生平常的時候,怎樣消遣?”楊杏園道:“我是終年窮忙,沒有什麼機會去逛。”金大鶴笑道:“我們正是相反,每天逛得昏天黑地,簡直不知道怎麼樣是好?先父未去世的時候,給我找了許多差事。一天要把十個身子去上衙門,恐怕都有些忙不過來。所以找是讓他老人家找,衙門我是不到的,只是在家裏靜候着他的停職令,可是天下事,越不在乎,越是穩固,我一個差事也沒丟。這我們又說句老實話,都還不是看着先父的面子。”楊杏園笑道:“這是賢者多勞。”金大鶴道:“我勞什麼,一天到晚逛呢。有幾個衙門,我掛名都在一年以上了,我還不知道他那大門是朝南朝北,到了發薪的日子,那邊聽差打來一個電話,我就叫聽差去取,取來了,只當是撿來的錢,足這麼一胡花,逛得越有勁了。”楊杏園笑道:“這都是資格問題。有金先生這樣的聲望,自然樂得快活,況且府上是富有之家,還希望用金先生的薪俸嗎?金先生若是領了薪水不用,反顯得小氣了。”金大鶴最愛聽這種話,便道:“杏園兄這話,句句都說到我心眼裏去了,我真是佩服,我非常願和老哥談談。今天上午有空沒有?我們一路吃小館子去。”楊杏園道:“不必,明天再叨擾罷。”金大鶴哪裏肯,一定逼着楊杏園去吃午飯,又邀了富家駒作陪。楊杏園這纔看透了他,人家越說他能花錢,他是越愛花的。論起他前來一番結交的誠意,不能說壞。無奈他張嘴說話,不是聽戲逛窯子,就是那部那衙,談久了,真有些刺耳,這一餐飯,楊杏園領教良多,所以到次日菁華番菜館的那席酒到得非常的遲。一進門,就有三個異性的人,射入他的眼簾,一個是馮太太,一個是宋桂芳,一個卻是富家駒捧的晚香玉。楊杏園對於富家駒,很是自然。富家駒以楊杏園雖是年紀相差不多,可是父親的朋友。在他面前,帶着所捧的坤角同坐,究竟有些不好意思。那晚香玉卻認得他,早站起來,將身子蹲了一蹲,叫一聲:“楊先生。”因爲富家駒不喜歡坤伶那種半男半女的打扮,所以晚香玉蒞會,挽了一個雙髻,穿着豆綠印度緞的旗袍,在電燈下面,青光炯炯射人。楊杏園和她點了一個頭。金大鶴早含着笑將在座的人,一一介紹。介紹到馮太太面前,馮太太竟不是鞠躬,老遠的就伸出一隻手來,這個樣子,她竟是要行握手禮的了,楊杏園只得搶前一步,將她的手握着。馮太太先笑道:“楊先生很忙的人,居然肯來,榮幸得很。常常在報上看見大作,我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楊杏園道:“可笑得很。不足掛齒吧?”這時,兩人站得很近,見她臉上脖子上,全抹了很厚的一層粉。眼睛下,隱隱似有一道青紋,兩額上,還有一片很密的雀斑,隱在粉裏。楊杏園和這樣一個粉妝玉琢的女子,站在一處,不但感覺不到一點美趣,並且見她那樣憔悴,只是可憐。回頭再看那宋桂芳,馬褂脫了,又套上一件錦雲緞的坎肩,若不是在她帽子下,露出兩截鬃發,竟要認她是個男子了。大家坐了下來,宋桂芳和馮太太,正坐在一處,其餘的賓客,隨便坐了。馮太太拿起那塊菜牌,和宋桂芳同看,指着說道:“這牛排,怪膩的,咱們掉個什麼?”宋桂芳道:“龍鬚菜,好不好?”馮太太皺了眉,望着她道:“昨天你吃涼的,差一點兒壞了事,又吃這個,咱們都換空心粉,你看好不好?”宋桂芳扭着身子噘了嘴道:“我是愛吃龍鬚菜的。”馮太太拍着她的肩膀道:“得了,彆嘴饞了,跟着你姐姐學沒錯。”宋桂芳把頭偏着,靠在馮太太肩膀上,笑道:“好罷,就那麼辦。”楊杏園正坐在她二人對面,見了未免有些肉麻。心想同性愛,難道真有這回事,不然,她兩人何以這樣親密?再轉過頭去看看富家駒和晚香玉,卻反而和平常人一樣,晚香玉手上拿了手絹,露出一排白白的齒,咬着手絹一點兒巾角,只是把眼睛斜着微笑。一會兒西崽端上菜來,那馮太太自己加上醬油,問宋桂芳要不要?自己加醋,也問她要不要,自己加上胡椒,也問她要不要,簡直真不怕麻煩。馮太太對楊杏園道:“今晚上我妹子的戲不壞,反串《惡虎村》的黃天霸。您有工夫去看一看嗎?”楊杏園道:“宋老闆真是多才多藝,又能夠演短靠武生,我很願意瞻仰的,不過今天晚上,還有一處約會,恐怕不能來,第二次再演這個戲,我一定要到的。”馮太太笑道:“楊先生來不來,我們倒不敢勉強,總得請您幫忙,多多的鼓吹幾回呢。”楊杏園道:“那自然是可以的。”宋桂芳道:“您府上在哪兒,過一兩天,我過去請安。”楊杏園道:“那就不敢當。”說時對富家駒望着,說道:“我和富大爺住在一處。”馮太太笑道:“那更好了,將來你要會楊先生,倒有一個伴兒呢。”
馮太太別了金大鶴,自回家去。走進房,只見火酒爐上的鍋子,骨都骨都直響,水蒸氣騰雲似的往外面噴。馮太太便喊道:“陳媽,這屋子裏燉的是什麼?沒有事,就把我的爐子作玩意嗎?燒了火酒,不算什麼,着了屋子怎麼辦?”陳媽由外面笑進來道:“我剛離開,太太就進來了。誰敢在這爐子上燉什麼呢,這是燉的那碗牛肉湯。”馮太太道:“怎麼不在廚房裏燉去?”陳媽輕輕的說道:“那廚子真討厭,我晚上到那裏去取這碗牛肉湯,他總要問,並且打破沙鍋問到底,鬧個不了。我想這裏有的是爐子,就在這裏燉吧,恐怕比煤爐子上燉的,火工還要到些呢。”馮太太一面脫衣服,一面說道:“嘿!你可別和他們亂說,他們這些東西,門房裏一坐,什麼也要說出來。”陳媽道:“我沒說什麼。我就說這牛肉湯是太太自己吃着補身子的。”馮太太笑道:“你又懂了,這是補身子的。”陳媽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猜也猜得出一點來啦。”馮太太道:“別說了,給我點上燈罷。”陳媽在牀底下一摸,掏出一隻光漆漆的書式匣子,放在牀中間。只將匣子的活機一按,蓋子自開,裏面卻是一套煙傢伙,煙燈放在中間。陳媽將燈點了,把壁上掛的一個四絃琴匣子取下來,打開來,裏面並沒有琴,卻是兩根菸槍。也把它放在牀上,煙傢伙兩邊,一邊擺了一根。馮太太穿着猩猩大紅緊身襖,斜躺在牀上。陳媽端了一張小軟椅過來,便伏在牀沿上燒煙。馮太太在左右兩邊,各吸了七八口,便捧着一本小說,就着煙燈看,慢慢的便迷糊過去了。忽然有人搖着身體道:“嘿!今天晚上睡得真早啊。”馮太太睜眼一看,卻是宋桂芳進房來了。馮太太道:“這就散戲了嗎?”宋桂芳且不理她,搬了那張椅子,坐到火爐邊去。馮太太道:“我這屋裏很暖和的,你還怕冷嗎?”宋桂芳道:“外面又下雪了。我那洋車,棉布篷子又壞了。到你這兒來,迎面的吹着老北風,真夠瞧的。”馮太太聽說,連忙就在暖壺裏,倒了一杯熱茶送給她。一看火酒爐子,是滅了,鍋還在上面。揭開鍋蓋,半鍋水,猶自熱氣騰騰的,水中間,放了一隻白玉細瓷碗,裏面大半碗牛肉汁,濃厚異常,看去有如黃油一般。馮太太取了碗出來,在條桌抽屜裏,尋出一雙象牙筷,將這濃汁裏面的牛肉塊渣,一齊挑撥在一個小碟子裏,只剩一碗濃熱的湯汁,便端來給宋桂芳喝。宋桂芳端起碗,皺着眉道:“今天這湯,格外的油膩了。你喝一點,好不好?”馮太太道:“我早喝了,你喝罷。”宋桂芳將牛肉汁喝了。馮太太遞了一玻璃杯溫水,給她漱口,又就着爐子,銅旋子裏的水,擰了一把手巾,給宋桂芳揩臉。宋桂芳笑道:“你的老媽子,倒也享福,這時候就都睡了。我一來,倒把你忙壞了。”馮太太道:“是我吩咐了她們,我不按鈴,叫她們別進來。”宋桂芳道:“我說呢,剛纔我進來,還是陳媽掀簾子的,怎麼一會兒她就睡了,幹嗎不讓她們進來?”馮太太道:“她在這裏,我說一句什麼也不方便。”宋桂芳笑道:“你越是這樣鬼頭鬼腦的,她們越是疑心。她們不要說我是一個男子改扮的吧?”馮太太笑道:“你若是個男子,那也好辦,我就跟你跑了。”宋桂芳道:“你也別太高興了。你們老爺一回京,還能讓你這樣天天往外面逛嗎?”馮太太道:“因爲這樣,所以我樂一天是一天。你別瞧我是一個太太,我不如你唱戲,自由自在。”宋桂芳道:“又要發牢騷了。咱們躺着燒煙罷。”說時,宋桂芳也脫了長袍子,和馮太太對躺在牀上燒煙。宋桂芳道:“你說唱戲好嗎?人家的扇子不停手。我們要穿幾層衣服在臺上跳。人家冷得在屋子裏守着火,我們還得脫衣服上臺。那個苦,也就夠受了。像我呢,是一個名角兒了,一個月也不過掙個幾百塊。像那些當零碎和跑龍套的,一天拿幾十個銅子,吃飯都不夠,那也有意思嗎?你們當太太整萬的傢俬,一點事兒不用作,還是茶送到口,飯送到手,那不好嗎?”馮太太道:“有錢算什麼?我們在這青春年少的時候,不能趁心趁意樂一樂,給人家老頭子做姨太太,就像坐牢一般啦。一個人坐了牢,有錢又有什麼用處?人家總喜歡上游藝場,上公園,我就怕去得。爲什麼呢?看了紅男綠女成雙作對,自己也要慚愧。就是從前,戲我也不去聽的。老頭子約我幾多回,我才敷衍一次。後來老頭子走了,我聽了你幾回戲,就和你認識了。”說到這裏,笑了一笑。放下煙籤子,將手指頭在宋桂芳額角上一戳,說道:“是你那回反串小生,公子落難,怪可憐的。也不知什麼緣故,我癡心妄想,就真把你當了那個公子。嗐!可惜你也是個女子,不然!我們兩人倒對勁兒,難得你看得我的心事出,常到我這裏來陪我談談。又蒙你費了許多的事,引我到你家裏去了幾回。但是這種事,我實在提心吊膽,生怕讓人家知道。”說畢,又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看見我極力拍金大爺的馬屁嗎?他就是我們老頭子託了的,叫他管着我呢。他是一個花花公子,這些路子,他沒有不熟的,到你家裏去一兩回,不要緊,去得多了,是瞞不過他的,以後還是不去好。反正你是一個女孩子,你一個人和我來往,他們隨便怎麼疑心,也疑心不出什麼來,還是你到我這兒來罷。”宋桂芳道:“你們老爺回來了,我還能來嗎?”馮太太道:“只要他不把那一位帶來,你就能來。”宋桂芳笑道:“你不要瞎說了,你們老爺來了,我一個姑娘家常跑來,算什麼一回事?”馮太太道:“那也不要緊,有男子的家裏,姑娘就不能來嗎?你別在我這裏住下就是了。”兩人正在說話,彷彿聽到隔壁屋子裏,一陣電話鈴響。馮太太道:“咦!這時候,誰有電話來?我們談了這久,老媽子大概都睡了,讓我自己接去。”說畢,丟了煙籤子,順手在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趿着棉鞋,便去接電話。那邊說:“你是馮宅嗎?請馮太太說話。”馮太太道:“你貴姓,我就姓馮。”那邊說:“您就是馮太太嗎?我姓宋。我家姑娘,現在還在您公館裏嗎?要是在這裏,叫她來說話。”馮太太將耳機擱下,便叫宋桂芳來接電話。宋桂芳道:“我躺着呢,我媽有什麼話,就叫她對你說罷。又颳風,又下雪,反正這個時候,我也不能回去。”馮太太信以爲真,便又拿着耳機問道:“你是宋大媽嗎?桂芳說她躺着懶得起來,有什麼話就對我說罷。”那邊說:“她睡了嗎?那可不成,她今晚上務必回來。”馮太太道:“有什麼要緊的事嗎?”那邊說:“有三百多塊錢的行頭錢,她約了明天一早就給人家呢。她倒好,沒事似的,一睡睡到十二點回來,要錢的來了,我怎麼辦?勞您駕,催她回來罷。”馮太太覺得這問題太大了,便叫了宋桂芳自己來接話。宋桂芳先和她媽歪纏了一會,隨後又說:“聽便怎麼樣爲難,今天晚上,我不能回家了。要錢的不是明天早上到咱們家來嗎?明天早上,我就回來見他們,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吧?”說畢,一噘嘴把耳機掛上,二人重到房裏來燒煙,宋桂芳卻是一言不發,呆在牀上。馮太太看着,忍不住要問。便道:“是哪裏的行頭錢?”宋桂芳道:“別提了,越說叫人心裏越着急,今天晚上,還是好睡一晚,明天一早回家,和他們拼去。”馮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