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送到大門口,他已揚長而去。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廟裏,路要經過袁衛道家,他心想袁衛道與清水感情很好,清水已經圓寂三天,這事不能不告訴他一聲。因此特意到袁家去,把這事報告了。袁衛道聽說,嗟嘆不已,埋怨悟石,怎樣當時不來說。悟石笑道:“老先生當時知道了,他老人家是去,不知道也是去。況且他老人家早起還是好好的,到了上午,先盤坐入定,後來囑咐幾句話,就圓寂了。就是要報告,也來不及。”袁衛道點點頭道:“來清去白,好和尚。”後來悟石說要出去遊歷名山大水,走遍天下,袁衛道又讚賞不已。他的兒子袁經武也道:“我們空活一輩子,哪有這個機會?我也願意出家了。”袁衛道笑道:“你也要出家?你沒有那個福氣。”他父子二人,都在羨慕出家,悟石微笑了一笑,向他們合掌打個問訊,轉身就走了。袁經武道:“這個人出家不多久,就修得道德很高了,實在可怪。這樣看來,不見得和尚都是壞人。從前我說看見和尚就生氣,倒是錯了。”袁衛道道:“靠你那股子火氣,和出家人就沒法子接近,你還說要出家呢。”袁經武笑道:“古人說,放下屠刀,還立地成佛呢,有一點子火氣,那要什麼緊。”袁衛道笑道:“別和我說嘴了,時候到了,上衙門去罷。”
袁經武一看壁上的掛鐘,已經十點多了,實在也不能耽擱。戴上一頂帽子,套上一件馬褂,便走出門來。偏是他出門走得匆促,忘記在家喝一飽茶。街邊有一家新開的水果鋪,陳列着許多紅紅綠綠的水果。於是一腳走進水果店,在果盤子裏,拿起一個梨問價錢。這水果店裏的掌櫃,是個肉胖子,坐在那裏也不動身,只把眼睛斜着望了一眼。袁經武道:“這梨多少錢一個?”掌櫃的道:“不打價,十六個子一個。”袁經武道:“這也不是那樣頂好的東西,賣這些個錢,十個子,成也不成?”掌櫃的嫌他不是好東西這一句話,不大受聽,就沒理他。袁經武倒也沒有留意,又在盤子裏將梨挑着看了一看。掌櫃的高聲說道:“你買不買?不買,就別亂動手。”袁經武道:“嘿!做生意人,和氣生財,說話客氣一點。這樣大呼小叫的做什麼?我沒把梨掐一塊,挑着看看,要什麼緊。”掌櫃依舊高聲說道:“愛買不買,我們這東西就不讓看。買一個梨,還不夠你麻煩的,你給我出去罷。”袁經武道:“你又不是批發生意,一個梨當然賣,爲什麼這樣兇?”掌櫃的道:“我就有這樣兇!你怎麼樣?”袁經武本來不屑於和這個人生氣,看他那一派驕傲樣子,料他向來是這樣藐視主顧慣了的,便冷笑道:“我沒有瞧見過做生意人這樣不講理的!我問你,你是個什麼來頭?”掌櫃的道:“告訴就告訴你,怕你告了我不成!我對你實說了罷,我們少爺是籌邊使邊防軍營長。”袁經武不由哈哈大笑道:“就是這個,還有嗎?”這嗎字剛說完,耳邊聽見身後有響動,趕緊抽身往旁邊一閃,只見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拿着一根藤鞭子,向前撲了過來。幸喜袁經武躲閃得快,那人撲了一個空。袁經武瞪着眼睛說道:“你這人好生不講理,怎樣動手就打人?”那人舉着鞭子攔腰又向袁經武抽來,口裏說道:“揍你這混賬小子,你媽的!”袁經武倒退兩步,又躲開了。那人追過來打兩回,袁經武都不生氣,惟他開口便傷人父母,就忍耐不住,便道:“要打就打,那很不算什麼。我問你是掌櫃的什麼人?”那人道:“我就告訴你,看你怎麼樣?我叫畢得勝,是這裏朱營長名下的弟兄。”袁經武笑道:“那也難怪,你是要打人,向老太爺討好的。可是我姓袁的,平生服軟不服硬,你要打,我也不怕打。今天閒着沒事,找個地方鬧着玩兩手,你看好不好?”這時,他們已鬧到果子鋪門口來了,街上人看見有個穿便衣的要和一個穿制服的打架,就停住腳來看。正這麼鬧着,接上鋪子裏又出來三個穿制服的人。其中有一個,是一套黃呢的制服,而且掛了指揮刀,這樣子,大概就是朱營長了。他一看見袁經武,便喝道:“你是什麼混賬東西,敢在這裏胡鬧?”畢得勝道:“營長,這小子他充好漢,要和咱們講打。”朱營長聽說這句話,早就挺着胸脯,搶上前來。袁經武不等他上前,已經退到街心。街心裏的人,見有這樣熱鬧的事,就圍了一個人圈圈。袁經武道:“我說較量較量,決計不會逃走的。可是這地方,是來往過路的大道,咱們別因爲打架,連累別人不能走道。就是南頭,有一個大敞地,咱們到那兒去玩玩。”朱營長將兩隻手掌,互相將手腕一擦,說道:“好!誰揍贏了誰有理。咱們這就走。”街上幾個警士,看見有人和朱營長在這裏鬧事,不解勸,責任所在,說去解勸,又實在不便上前。急得沒法,只好轟看的人。現在聽說他們願意走開,喜出望外,自然也犯不着去幹涉。那朱營長拖着指揮刀,挺着胸脯在前走,畢得勝拿着鞭子,和其他兩個同伴,押解着袁經武,別讓他逃跑。那些看熱鬧的人,哪裏肯放,也就遙遙的跟了下來。到了敞地上,他們五人一站,周圍又是站滿了的人。袁經武早就看見了,他們並沒有帶手槍,就是朱營長身上有一把指揮刀,畢得勝手上有一根皮鞭子。可是到了這時,畢得勝兩個同伴,各人在街上奪了一根扁擔帶了前來。看的人卻都替袁經武捏着一把汗。他在許多人中間一站,笑道:“怎麼着,你們四位一齊上嗎?”畢得勝一看袁經武從容不迫的樣子,就料定他有點武術,和他一個對一個,恐怕有些敵不過。便道:“我不管那些,揍得贏的就是。”袁經武笑道:“全來也好,打得熱鬧些。我有話在先,憑着許多看熱鬧的人當面,請他們將來作一個證據。我若被你們打死了,不要你們償命。你們呢?”畢得勝道:“自然也是一樣。”袁經武道:“好!你們就動手罷。”在這一句之先,朱營長和他的同伴,丟了一個眼色,又把嘴一努,自己和畢得勝站在對面,讓那兩個拿扁擔的,也各佔一方,恰好四人各居東西南北一面。袁經武早看在眼裏的,只不理他。當他說完了“動手罷”三個字,右邊一個拿扁擔的,對着袁經武的腦袋直砍下來。同時,畢得勝的鞭子,也由背後,橫着抽了過來。袁經武且不理那鞭子,橫着一隻右胳膊,向右邊扁擔迎了上去,已算躲開了鞭子。可是那扁擔不偏不歪,正砍在胳膊正中,只聽見啪軋一聲,哎喲一聲,扁擔中斷,成爲兩截,那個拿扁擔的人,竟伏在袁經武腳下。畢得勝還沒看清楚,第二鞭子又來。袁經武身子一閃,畢得勝已竄到身邊,他一伸手拉着鞭子向懷裏一帶。恰好左邊那根扁擔,也側着撲了過來。袁經武兩隻手抓住畢得勝,已不能去抵禦。他索性讓那扁擔來得近切,口裏喊道:“好!給你們一個玩意兒看看。”身子一跳,左腳一踢,那一條扁擔竟讓他踢在半空,落到人圈子以外去了。扁擔飛了出去,那人竟也會站不住,仰跌在地上。那畢得勝仍舊被袁經武抓着,擺動不得。袁經武笑着把手一鬆道:“就是這副本領,還兇什麼?”畢得勝哪裏還能打架,只覺兩條被執的胳膊,像觸了電一般,都酥麻了,便蹲在地下,站不起來。那個朱營長,究竟位分高些,他早就沒預備動手,除了冷不防揀兩下便宜而外,便把這事,交付三個弟兄了。不料這三個人,都只戰了一個回合,各各躺下,這自己還動什麼手?呆在一邊,卻不知怎樣好?袁經武對朱營長一拱手道:“營長,您不是說一齊動手嗎?還有您沒來較量,這場架還沒分勝負,我得領教領教!您別瞧這三位都躺下了,一來是他們不留神,二來也是兄弟碰在巧上,未必您上前,也躺下來吧?”他說到這裏,周圍看的人,轟天轟地的笑了起來。朱營長逃又逃不得,打又打不得,便喝道:“你這東西,打倒我三個弟兄,你還敢和我開玩笑?你叫什麼?我要叫警察拿你。”袁經武道:“我們有言在先,打死人都不要償命啦!怎麼着?你們剛剛躺下,就要和我打官司嗎?打官司我也不怕,咱們這一場架,總非得打完不可!”說着,身子只一聳,便立在朱營長面前。朱營長到了這時,勢成騎虎,不打不行。他就存了先下手爲強的念頭,等袁經武過來,抽出指揮刀,劈柴也似的,向袁經武腦袋上身上亂砍。袁經武且不奪那刀,也不還手,只是東閃西竄,不讓他砍着。朱營長雖然身上沒有捱到一下,可是砍來砍去,老砍一個空,卻累出一身的臭汗。袁經武老是這樣躲來躲去,只把打架當遊戲一般。朱營長越是着急,看的人越是好笑。袁經武也覺鬧得夠了,然後停住腳步,故意讓朱營長砍將過來。身子一偏,朱營長往前一栽。袁經武然後
朱營長撲了一撲身上的灰,就僱了一輛人力車,到鐵兒衚衕魯公館去。這魯公館的主人魯大昌,是一個現任巡閱使,手下帶有幾十萬大兵,擁有兩省的地盤,他所有人,專以師長而論,就有一百多名。而且他極肯顧同鄉,只要是他夕縣的人,他總得給你一點事幹。於是當時有了一種童謠。乃是:
會說夕縣話,就把洋刀掛。
據人調查,夕縣的男子,沒有官銜的,只有兩種半人。一是魯大昌的仇人,二是沒有出世的,還剩下半種人,就是不會說話,或不會走路的小孩。因爲小孩裏面也有少數掛官銜的,所以叫做半種。
朱營長原是夕縣人,只因差事幹得還好,所以沒有去找魯大昌。現在爲了面子關係,只好靠着夕縣話,去把洋刀掛了。他當時到了鐵兒衚衕,早就見衚衕外三步一警,兩步一兵,殺氣森嚴。朱營長原知道魯大昌在任上,不過到公館去找他的留守副官,現在看這個樣子,衚衕裏已經戒嚴,不知來了什麼人。自己穿了一身武裝,又不便上前去打聽,只好離了衚衕口,遠遠的站着。只在這個時候,只見馬路上遠遠塵頭大起,幾輛油亮嶄新的大汽車,風馳電掣而來。車子兩邊,各站着兩個掛盒子炮的衛兵。車子裏面,卻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一輛車裏有五個的,一輛車裏有半打的,但至少也是四個。看這些女子的裝束,一望而知,是窯子裏的姑娘。一輛一輛的過去,一直過去六輛,都進了魯公館。朱營長心裏一想,這除了魯大帥自己來了,不會有別人,這樣大叫條子。他自己在這裏,要碰上機會這就更好辦了。自己躊躇了一會子,只得大了膽子,走上前去。那守衛的兵士,看他的肩章,知道他是一個軍官。走上前一步,問他是哪兒的。朱營長不敢說是見大帥,只好說是去會黃副官的。兵士一聽他的口音,明明是夕縣話,不敢得罪他,就讓他進衚衕口。到了號房裏,朱營長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讓傳令兵送了進去。他所要會的這位黃副官,也是和魯大昌一樣的人,非常的照顧同鄉。他一見有同鄉前來拜訪,而且又是一個營長,當然不能拒絕,便說一聲請。朱營長到了副官室裏,不由大出乎意料之外,卻是滿堂不可思議的怪客,簡直不願意進去。要知道是些什麼怪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