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碧波聽有人喊了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湖南人席後顏,便和他點了一個頭。那席後顏對楊杏園打量一番,便問吳碧波道:“這位好像會過。”吳碧波道:“是我同鄉楊杏園。”席後顏道:“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來,送給楊杏園。楊杏園先看他這人約有四十歲的年紀,穿一件竹布長衫,藍色變白,白色變灰,滿身都是墨跡油點,光着一個腦袋,又不戴帽子,好像一個下等聽差,再接那名片一看,除了地點姓名電話號碼而外,還有許多字句,什麼“二十世紀奮鬥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鋒”,“《涼報》的社外編輯”,銜名一大堆。名片背後,還有兩行字,是“敝著新詩專集,每冊定價八角。各大書坊,均有出售”。杏園這才知道是到處投稿的席後顏,不免敷衍幾句。席後顏道:“楊先生看見過我做的那部專集嗎?”楊杏園道:“倒是沒有看見過。”吳碧波冷冷的說道:“楊君他是向來不看新詩的。”楊杏園覺得話太重了,笑道:“這是沒有的話,新詩有很好的,我也愛看,不過我對這樣東西是門外漢,看不懂罷了。”席後顏道:“楊君這話纔對,新詩哪能說沒有一首好的?就以拙著那部專集而論,梁任公先生,也曾親自指出幾首,做得不壞。不過我脫稿太快,許多朋友告訴我,我新詩的思想,都是很高超的,就是磨鍊上還要下點功夫。我剛纔在這寺裏看花,就做了一首,現在已寫在日記簿上,可以拿出來請教。”說罷,就在衣袋裏掏出一本小日記來,翻了一翻,遞給楊杏園,上面是鉛筆寫的,加上標點符號,寫得一塌糊塗。席後顏道:“我字太草了,怕楊君看不出,等我念給你聽罷。”便拿着日記,操湖南腔念道:“我在哪裏?我在道泉寺裏。我爲什麼來的?我爲良伴來的。我的良伴是誰?院子裏的丁香,殿上的佛爺,齋堂裏的老和尚,他們都是我敬愛的。佛爺不言,丁香不語,齋堂裏的齋飯鐘響了,我的心絃也動了。”吳碧波笑道:“好詩好詩!不過也有點小疵。閣下的良伴,是齋堂裏的老和尚,那還有可說,何以齋堂裏的飯鐘響了,就心絃動起來呢?”席後顏正色而言道:“密斯脫吳,你枉說是個大學生,這一點意思都不懂,我這詩完全是寫實的作品啊!我老實告訴你,我雖住在會館裏,卻等於出家,我的吃飯問題,是隨遇而安的。我和這裏的法坡方丈,本是同鄉,我來了,他總留我吃飯,因此上飯鍾一響,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吃飯了,我的心絃,怎樣不動呢?古人有飯後鐘之說,他如今打的鐘,並不移到飯後去打,正是不拒絕我來的意思,這齋堂裏的和尚,還不能說是良伴嗎?”楊杏園忍住笑道:“我起先也有點疑惑,經先生這樣一註解,真是教人頓開茅塞。這詩不但寫實,而且含有高深的哲學在裏頭,席先生要是這樣做去,前途真未可限量呢。”席後顏聽了這一番話,樂得眉開眼笑,拍着手道:“楊先生的話,和蔡孑民胡適之兩先生的話如出一轍,真是英雄所見,彼此相同。蔡先生他本願收我做一個校外的學生,自從看了我那本專集之後,他就拉着我的手說:‘我們以後算是朋友,切不要提起師生的字樣。’弄得我現在遇見他,叫他先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楊杏園道:“我想蔡先生愛才如命,他讀了閣下的詩,無可獎譽,只好把師生之分犧牲了,來和你作個朋友。我看閣下,倒不必客氣。”席後顏道:“着着!蔡先生此番心事,也只有楊君能體貼出來。”楊杏園心裏想道:“再說下去,恐怕沒有了時。”便對他說道:“請屋裏坐坐如何?”他答道:“一見如故,我正要和楊君談談。”一言未了,他一腳早跨進客堂,氣得個吳碧波只對楊杏園皺眉。
說時遲,那時快,席後顏早坐在桌子邊,抓了一大把花生仁芝麻糖,在那裏大嚼。楊杏園究未便置之不理,只得陪他坐着,東拉西扯,說上幾句。吳碧波在院子裏看花,也懶得進來。只見那位慈泉和尚,站在一邊發愁,看見席後顏一面說,一面吃,桌上六個碟子,眼見得都要乾淨,心裏十分難受。席後顏理也不理,面對着楊杏園說話,手卻不停的伸到桌上去抓點心吃。他伸手摸着碟子底光滑滑的,知道面前幾碟已經完結了,便把手伸長一點,伸到那邊去抓。他抓着兩根菸卷,當是寸金糖,眼睛望着楊杏園說話,裝着沒事似的,依舊往口裏一扔,牙齒趕緊一咬,就預備大嚼。這一來,可難爲了他的舌頭,又麻又辣,乾燥無味,往外一吐,才知道是兩支菸卷,只臊得兩臉通紅。楊杏園死命的忍住笑,回過頭去和慈泉和尚說話。席後顏哈哈大笑道:“我們真是有點談詩入魔了!說得高興,抓着菸捲當點心吃,這和古人走入醋甕,同是一樣的藝林佳話呢。楊君可不要在報上登起一段來呀?”楊杏園道:“那倒可不必。”席後顏道:“你貴報的經濟我聽說很充足,外來的稿子,報酬如何?”楊杏園道:“那卻微薄得很。”席後顏道:“我有一篇《親族婦人再嫁記》,卻是一篇寫實的作品,在《涼報》上登過,現在我不願送給他,想改送貴報登載。”說到這裏,撕開一張嘴,笑嘻嘻的說道:“這潤金能夠多送一點子嗎?”楊杏園道:“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在《涼報》上登過一半,我們不便截留,免得傷了同業的感情。”席後顏覺得這話自己說錯了,便道:“那麼,還有許多新詩,沒有刊入專集,倒可送到貴報去登,潤金一層,就隨便罷。”楊杏園只得含糊答應着。
這時,院子裏走進來一個老和尚,年紀約在五十多歲,他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走起路來,只是搖擺不定。吳碧波這才走進來,告訴楊杏園道:“這就是法坡和尚。”楊杏園看他時,只見他在衣服裏摸索了好久,掏出兩個銅子,交給小和尚道:“我跑了一天,肚子餓得要命,你替我去買三個燒餅來。可別忘了,應該找還五個鏰子。”小和尚答應着去了。法坡又叫他轉來,說道:“我告訴你,這衚衕口上燒餅店,他的做得個兒太小,而且面也不好!你可到衚衕口外去買,揀大的拿三個回來。”小和尚答應了幾個“是”,法坡又道:“可別忘了,找回五個鏰子。”說完,他這才一搖一擺往後殿去了。楊杏園想道:“本是來看花,花已謝了,沒有什麼可看,在這客堂里老喝茶,有什麼意思。”便對吳碧波道:“走罷!”慈泉和尚聽見要走,便用全副精神看他兩人,是誰給茶錢,一面就提着茶壺,和他兩人再斟上一杯茶。席後顏只是拾散在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吳碧波拿出一元錢放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趕緊合掌道謝。這個當兒,席後顏看見桌上還有半碟瓜子,拿起碟子來,就往衫袖口裏一倒。吳楊二人卻沒有注意,只把那慈泉和尚,氣得兩眼逼直,口裏只念阿彌陀佛。
吳楊二人出了道泉寺,看見時候還早,便約着到聯合公寓,來會他一個同鄉。這人姓陸名無涯,是一個未曾畢業的日本留學生,現在平等大學和江南公學兩處教書,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生活。楊吳這天來訪他,恰好他在家裏,陸無涯道:“呵喲!楊君是個忙人,今天怎麼也有工夫來坐坐。”楊杏園笑道:“我是什麼忙人,你纔是忙人呢!又是中學的教員,又是大學的教授,又要擔任什麼生理研究會的幹事,什麼戀愛雜誌的總編輯,這不比我忙嗎?”吳碧波道:“我不怕當面得罪人,無涯的職務,可以說都是不成問題,他那個江南公學,尤其是上海人說的話,呀呀烏!”陸無涯聽了這話,只是微笑。楊杏園道:“我聽見說,江南公學,上課的時候,搖鈴不算數,必得齋夫到各寢室去把學生一個個請來。這話有的嗎?”吳碧波道:“你這是少所見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學的三十四個學生,只算三十四位太爺,齋夫去請上課,那算什麼?只要他們不把教員當老狗熊耍,那就夠了。有一天,教員在黑板上列算式,來了一對大滑稽家,一個站在右邊,故意問道:‘這裏爲什麼得正?那裏爲什麼得負?’一個站在左邊,像在那裏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實他在背後,伸過一隻手去,拿一點粉筆頭,在這位算學先生黑呢馬褂上,畫了臉盆那樣大的一隻烏龜,惹得學生鬨堂大笑。那教員脫下馬褂來一看,把臉都氣黃了,正待發作,這兩位滑稽家站着齊齊整整,和教員行個三鞠躬禮。鬧得這位教員,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只得嘆了一口氣罷了。”陸無涯道:“得了,得了,隔牆有耳,你只顧說得痛快,將來吹到新聞記者耳朵裏去了,這一登報,江南人都沒有什麼面子,這又何必呢?”楊杏園笑道:“我們爲親者諱,這江南公學的事,暫且不提。那麼,你貴大學的趣史,可得而聞麼?”陸無涯道:“我們平等大學,是規規矩矩的一個學堂,有什麼可說的呢?”吳碧波道:“我聽見說,你們貴校的女生,標緻的最多,這話有的嗎?”陸無涯道:“這也不見得。”楊杏園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斯脫陸這樣風流倜儻的人物,在裏面教書,也難免不發生問題啊。”陸無涯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好像說中了他的心病,便含糊着支吾過去。
原來這陸無涯,他在平等大學,教的是英文一門,正是吃緊的功課,天天要到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預科生,教室小,學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座位,都擠在講臺的左角上,衣香鬢影,倒是很爲接近。這陸無涯起初教書,心裏存着一個師生之分,卻也不敢胡思亂想。到了後來,遇着相當的機會,對於女生方面,未免也偷覷一眼兩眼。誰知不看猶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課的時候,索性就想出一個偷看的法子來。他這法子,是把講義放在桌子上,鋪在一邊,自己把一隻右手,彎過肘子去,撐在桌上,他伏着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講義,其實他趁這低頭工夫,把全副眼光射到女生身上去。這羣女生,都是標緻的人兒,自不必說。其中有一位陳國英女士,尤其漂亮,論起她的年紀,不過十八九歲,本在妙齡。加上衣服既俏皮,人又很活潑,正是一朵自由之花。她這樣一個人物,這一班男同學,誰不是烏眼雞似的,羨慕得饞涎欲滴。無如這位陳女士,一個也不理,不過到了陸無涯上課的時候,老看見他把眼睛偷着來看,倒很不好意思。心想他是一位先生,總不能對他發作,所以陸無涯偷着瞧的時候,只紅着臉把頭低着,只當全然沒有這回事。日子久了,倒把這個問題,擱在心裏,放不下去,好像對於陸無涯這個人,也有研究意味似的。心想這個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罷了,樣子是很清俊的,說話也很和藹的,學問很好,那是更不必說。那麼,對於他偷看一層,是不好以惡意相對的了。這樣慢慢的下來,芳心就未免略有所動。有時也把英文上的疑問,去問陸無涯,他卻平心靜氣的答覆得十分圓滿,一點先生的架子也沒有。陳國英就越發覺得這個人和藹可親,不過兩個人沒有接近的機會罷了。
時光容易,不久到了寒假時期,同校的學生,自不免一番忙亂。惟有這陳國英女士,是個最好勝的人,自己拿着往日讀書還用功的把握,卻滿希望在本班裏面考個第一,在考的前幾天,就不分日夜,死命的用起功來。同班的都說:“密斯陳,這個樣子,你是要考第一的了。”陳國英道:“那也不見得吧?”可是她心裏卻想道:“人家都說我要考第一,我要考不到,那多寒磣啊。”這樣一來,她要考第一的趨勢,越發是堅定不移。到了考的時候,她一樣一樣功課考下去,都覺很好,只有英文一門,自己沒有把握。再一問同班的,自己的考卷,原來還有幾處錯誤,頂多的分數,恐怕也不過是及格而已。這一急,她非同小可,眼見得這十拿九穩的第一,爲英文一樣不好,就要讓給人家了。但是自己仔細想想考卷,那個錯誤似乎也可以原諒,好在英文教員陸無涯,是個很圓通的人,況且他又很看得起我,或者他多給些分數,也未可知。想到這裏,又轉一個念頭道:“我那捲子真錯了,他也沒法子多給分數呀!”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打算偷着去問陸無涯,到底自己的成績怎樣。不過有一層,陸無涯那人他是喜歡偷看我的,我一個人去,倒怪不好意思。想到這裏,臉上一紅,心裏跳個不了。後又想道:“反正是自己先生,怕什麼呢?”便攏了一攏頭,擦上一點雪花膏,又換了一件乾淨的衣服,然後才僱了個車子,往陸無涯公寓裏來。
也是緣分湊巧,陸無涯正在家裏,他一見陳國英來了,也喜歡得心裏亂跳,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不由得說道:“哎呀!密斯陳來了。”陳國英倒是總有點臉嫩,紅着兩個腮,行了半個鞠躬禮,輕輕的叫了一聲先生。陸無涯笑嘻嘻的道:“請坐!你是一個用功的人,怎樣有工夫到我這裏來呢?”陳國英道:“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不過來問問,我這回卷子考得怎麼樣。”陸無涯聽了這話,早明白了她的來意,鄭重的答道:“論起密斯陳的卷子,也沒有什麼大錯,不過同班裏面,比你作得好些的很多。”陳國英聽了這話,不免露出失意的樣子,因問道:“不知道哪幾處答錯了,陸先生能告訴我嗎?”陸無涯笑着說道:“照規矩論起來,在成績沒有發表以前,我不能把這句話告訴你的。好在我們不是外人,告訴你也不要緊。”說着,就在書架上,把陳國英的那本卷子揀出來,因指給她看道:哪處文法不對,哪處翻譯錯了。陳國英一看打的分數,卻只有五十分,心裏十分不快,以爲這個第一是完全絕望了。這時,陸無涯又揀了幾本頂好的卷子給她看,說要這樣做纔對。陳國英聽了這話,只是嘆惜。說道:“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麼考的時候,就全忘了呢?”說着,靠在桌子邊,一隻手扶着桌子,一隻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書頁,只是發愣。陸無涯笑道:“卷子已經錯了,你發愁也是無益啊。”陳國英道:“不瞞先生說,我這回門門功課,都在九十分以上,滿想考個第一。現在這英文考得不好,第一就無望了。”陸無涯道:“那麼,密斯陳要不要想補救的法子呢?”陳國英一聽這話,知道他言出有因,說道:“能想出補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裏有補救的法子呢?”陸無涯微微一笑,說道:“法子是有,不過我爲了你,要對不起全班的學生,良心上很覺說不過去。”陳國英道:“照先生這樣說,一定是有法子的了,就請先生說出來罷。倘若對於同學沒有什麼妨礙,先生也是落得作個人情。”陸無涯又在許多卷子底下,抽出兩本白卷子來,遞給陳國英道:“這是剩下來的卷子,若是填上密斯陳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錯處都改正過來,重新謄在這上面,那不是頂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嗎?”陳國英道:“那麼,謝謝陸先生,就讓我拿去謄過罷。”陸無涯笑道:“可是可以,這與我們兩個人的名譽,都有關係,要保守極端祕密的。”陳國英微笑道:“那自然。”陸無涯道:“這樁事,我良心上受了很大的犧牲,你把什麼來謝我呢?”陳國英紅着臉道:“我有什麼東西可謝呢,我打一雙毛繩鞋子送先生罷。”陸無涯搖頭道:“不要。”陳國英道:“那麼,請先生到真光看電影罷?”陸無涯依舊搖頭道:“不去,不去。”陳國英道:“這樣不好,那樣不好,我們這窮學生就謝不起你了。”陸無涯笑道:“日子長哩,我們都沒有那樣急,緩緩再說罷。”說到這裏,故意的沉重說道:“這個卷子,可不便帶到寄宿舍裏去寫,一等人家知道,傳揚出去,我是不要緊,拼了不當平等大學的教員,你這個犧牲就大了。我們就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啦!”陳國英聽見他夾七夾八說上了一陣,心裏怎樣不明白,卻又不好意思駁他的話。便道:“依先生的意見,怎麼樣辦呢?”陸無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說,你那個原卷,完全不要,我馬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這裏謄好。你交給我,當面給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祕密。你說好不好?”陳國英聽了這話,很爲躊躇,不好答應。一來恐怕在這裏久了,碰着人,怪不好意思。二來一男一女,藏在一個屋子裏,辦祕密交涉,到底有點不方便,很不願意。但是照表面說來,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絕,倒覺得很爲難。陸無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緊,這時候,我這裏沒有人來。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這裏的夥計,有客來了,說我不在家。把他擋了回去,那就完了。”說着就喊了一個夥計進來,把這話交代他。夥計望了一望陳國英,答應着去了。這時,陸無涯把房門一關,笑嘻嘻的對陳國英道:“你等着我要好好的和你打一槍㖸。”這時的陳國英,只好由陸無涯擺佈,就照他的計劃,如法炮製。等到把卷子謄好,冬日天短,早是燈火滿街了。依着陸無涯,還要留陳國英晚飯,陳國英道:“天已不早,揀日再來罷。”陸無涯笑道:“你這揀日再來一句話,還是口頭語,還是真話?要是真話,我才讓你走。”陳國英只得說道:“實在是真話。”陸無涯聽了這話,也不能再逼,只得叫夥計替她僱了車子,送她回去。臨走的時候,陳國英紅着臉輕輕的對陸無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祕密的。就是我到先生這裏來的這句話,也不能告訴人的。”陸無涯笑道:“這是自然的道理,請你放心得了。”陳國英這才放心回去,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陳國英滿想這個問題過去了,誰知不到上午十二點鐘,陸無涯就來了一封快信,拆開一看,不說字多少,數一數,有十二張八行。劈頭劈腦一句,就是國英學姊愛鑑。陳國英看了這封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裏就像小鹿撞鐘一樣。心想:“這些男子,真惹不得,給他一點顏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這封信有千言萬語,歸總一句話,是要我陪他到公園裏去。照理說,他幫了我這一個大忙,我不能拒絕他,但是彷彿聽見人說,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園的程度,那是很有問題的。難道他也想把這個手段對付我嗎?倘若到了那時候,他真向我開口,我又怎樣答覆他呢?”陳國英這樣一想,倒弄得沒有了主意,翻來覆去,把十二張八行,看了好幾遍,心裏還是跳個不了。心想這一封信,要是被同學看見了,那還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燒了,卻又轉回來一個念頭,這也是平生一樁奇遇,何不留着做個紀念。便把十二張信紙和一個信封,在一處疊了,放在牀上枕頭邊,墊褥子底下。一個人坐着發了一會呆,好像有個什麼問題,沒有解決似的。心慌意亂,連午飯也吃不下去。她在這邊芳心繚亂,那邊的陸無涯,更是不堪言狀。他自從信發出去了,也不知是禍是福,像熱石上的螞蟻一般,在家裏老是起坐不安。心想:“我這封信,寫得也婉轉,並沒有什麼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對於我的態度,當然不會拒絕的。但是有一層,我是約她在遊藝園裏踏月,這踏月的程度,似乎還沒有到,她未必肯去吧?況且我信上,友愛的字樣,好像寫得不少,這不太露骨了嗎?倘若她一翻臉,把信送到報上去公佈起來,那我還能在北京混飯吃嗎?”越想越覺得這封信寫得太魯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橫睡在牀上,把信的詞句,從頭到尾,默想一遍。“還好,大概的意思,都還記得,覺得有幾句話,很能動人,她未必至於翻臉。又想起她昨日臨走的時候,低着頭,紅着臉說話,叫我保守祕密。那種神情,過後思想,好像吃橄欖,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這裏,不由得跳了起來。這一跳不打緊,只聽見噗咚咚一聲,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嚇了他一身的冷汗,原來是他在牀上跳下來,用勁過猛,把牀上的藤繃子,搖動得坍下來了。出其不意,所以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夥計進來,把牀鋪理好。順便吩咐夥計,說是外面要來了我的信,你招呼賬房先生,趕緊送進來,不要擱在外邊。夥計答應了幾個“是”。陸無涯又問道:“怎麼這時候,還不開飯?”夥計道:“剛纔我不是請陸先生吃飯,您說不吃嗎?”陸無涯道:“你來請過我嗎?”夥計道:“唉!怎麼這一刻兒工夫的事情,就會忘了。我來請您的時候,您躺在牀上。我說陸先生請吃飯,您把頭搖着說,不吃了。”陸無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的,笑着說道:“我倒忘了,你去罷!”夥計笑着去了。陸無涯覺得心亂得很,便在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書,坐在桌子邊來看,誰知看了半天,還是模模糊糊的,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卻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隨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壺,眼睛望着書出了神,也沒有理會,只抓着茶壺,就壺嘴子喝茶,卻是越喝越沒有,只覺得衫袖裏面,一陣滾熱。睜眼一看,原來茶壺嘴高高的往上翹起,自己喝的是茶壺把,茶從壺蓋上流出來,由他的大衫袖裏,直奔脅窩。陸無涯想道:“這是怎樣一回事,今天我老是這樣神魂顛倒的,再要這樣過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想,跌着腳道:“管他呢,我再寫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拼了犧牲名譽,當一個誘惑的罪名罷了,還有什麼大不了呢?”想畢,便又提起筆來,寫了一封信,未了,卻用英文簽着名,是“你誠實的朋友某某”。這在他意思,是先把先生的名分犧牲了,好來談愛情。信寫畢,找了一個粉紅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寫着“即送平等大學女生寄宿舍陳國英女士臺啓”。左邊上面寫了四個字“敬候回示”,在這四個字底下,加了一個感嘆式加重語氣的標點,每個字旁邊,又畫上一個三層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寫“要言內詳”四個字。信已寫好,便叫一個夥計進來,給他三吊錢坐車,叫他送去,並且要帶回信回來。
夥計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裏來。這時,陳國英正好沒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標點的《紅樓夢》,在那裏解悶呢。她接了這封信,倒愣了半天,沒有法子擺佈,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卻老寫信來,倘若給同學們知道,那真是一樁笑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想這個第一,和他辦了那一件祕密的交涉,鬧得受了他的挾制,不敢聲張。要不然,我卻把這兩封信,送給校長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現在是沒有法子,只有當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寫信來。他既要我到遊藝園去,我就索性依允他,解決這個問題。到了那時,看他怎樣?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什麼手段的。”想罷,便在鈕釦邊,取下自來水筆,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紙,寫了一封回信。她這封信,正和陸無涯的來信,成了一個反比例。內容極其簡單,只說今晚六點鐘,在遊藝園電影場候駕。夥計將這封信拿回,陸無涯已經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煩,心想:“這個公寓裏的夥計,實在可惡,我要是做了警察局,對這班東西,必要從嚴處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養局,關他個週年半載。”等到夥計進來,一眼看見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顆心幾乎從口裏跳將出來。這時也不要送夥計到教養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過那封信來,拆開一看,這陣歡喜,那是不必說。一看手錶,已經三點鐘了,便打開箱子,把藏着的十塊錢拿出來。這十塊錢,原是他一點孝心,想留着買一點洋蔘寄給他母親的。因爲事耽擱了,洋蔘沒有買,不料倒留着爲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從人願。又在箱子裏,取出乾淨的一套小衣,忙着換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鐘,事情完畢,對着鏡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覺的精神煥發,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密的長上一層,很覺討厭。心想:“我也該理髮了,現在還只三點多鐘,不如先到香廠去洗個澡,帶着理髮,然後到遊藝園去,正是六點鐘,豈不甚好。”主意想畢,便僱了車子往香廠來。誰知他僱車子的時候,貪圖一個快,一說價錢,就往上一坐。這個車伕,正是一個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階級,他拉起車來,還忘不了公子哥兒的氣派,走起路來,一是一,二是二,大開其四方步。陸無涯踢着車子道:“你也趕快一點呀!”車伕聽了這話,躬起腰來,拉着車把,把腦袋衝也衝的,跑不到二三十步,又數着腳步走了。陸無涯罵道:“渾蛋!像你這樣子拉車,什麼時候把我拉到香廠?”那車伕聽了,索性把車把放下來,在腰裏掏出一塊破布,只揩他頭上那油漿也似的汗。氣吁吁的說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陸無涯一看這車伕,臉上長的雞皮鶴皺,嘴上的鬍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堪。他今天受了愛情的衝動,大發慈悲,給了他一吊錢,不要他拉了。另外僱了一輛車向香廠清華園而來。
他洗了澡,颳了臉,已經五點多鐘。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一樁事,便在洋貨鋪裏,買了一條水紅色的綢手絹,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裏,這纔到遊藝園來。他怕陳國英先到了,老戲場,新戲場,雜耍場,影戲場,統同找了一遍,都還沒有。他雖然沒找着陳女士,卻體貼人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進門的總口上,找個椅子坐了等着。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他一個也不放鬆,都要看他一遍。他坐的地方,正是憲兵駐紮的所在,有一兩個憲兵,對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好,他們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來,裝着看牆上掛的相片,搭訕着走了。但是他等候陳女士,卻是至誠,決不肯輕易自誤的。所以他走不了幾步,仍舊走了回來。約莫等了三十分鐘,好容易陳女士來了。陸無涯看見,早是笑容滿面,對她鞠了一躬,便對她道:“這裏人雜得很,倒是電影場裏清靜一點,我們到那裏去坐罷。”陳國英微微向他笑道:“隨便。”陸無涯看見她這一笑,真如醍醐灌頂,說不出來的這一種愉快。便引着陳國英到電影場來,揀了一張桌子,請陳國英坐下,自己也脫下大衣,坐在一邊。茶房泡上茶來,陸無涯拿了一隻杯子,先用手絹擦了一擦,然後斟了一杯茶,放在陳國英面前,臉含着笑道:“這遠的道,要密斯陳走了來,我很不過意。”陳國英道:“我本來要謝謝陸先生的,先生這樣說,反叫我過意不去了。”陸無涯笑道:“你太客氣了!我還有一句話,你一聲一聲的叫我做先生,我實在不安。我們在課堂上,是教員學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況且我除了懂得幾句英文,哪一樣比得上陳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還怕你不肯呢,哪裏敢以先生自居哩。”說到這裏,陳國英斟了一杯茶,放在陸無涯面前,陸無涯趕緊站起來接着,就他接茶的時候,看見陳國英那隻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凍,微微的帶一點紅色,真是像新詩人拿來就用的一句話,“如玫瑰般的嬌豔”。加上陳國英臉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這個逼近芳澤的陸無涯,怎樣不神魂顛倒?在陸無涯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愛陳國英的話,從肺腑裏都倒將出來,並且陳國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訂婚,尤其是好。但是“我愛你”這一句話,怎樣說得出口呢?又想說,又不能說,只好找些閒話來敷衍了。在陳國英一方,對於陸無涯這樣的勾引她,本來很不高興,但是一見面,又不願給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隨着敷衍了。他們坐在一處,閒談許久,還是沒有提到正文。而且電影場這個地方,耳目衆多,也不好怎樣談愛情。陸無涯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對陳國英道:“密斯陳來得早,大概還沒有吃晚飯吧。這裏觀英的大菜還不錯,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陳國英道:“不必,我已經吃過晚飯了。”陸無涯笑道:“你吃過,我還沒有吃過,我是要去吃的。那麼,我順便請密斯陳坐坐,也不要緊啊!”他這樣一說,倒弄得陳國英沒有話說了,只得隨他到番菜館裏來。這遊藝園的茶房,都是乖巧不過的,看見一男一女進來,早把一個小單間的簾子捲起,讓他們進去。這時,自然陸無涯坐了主席,把菜牌子一看,便遞給陳國英,問她要掉什麼不要。陳國英道:“這個爛水鴨,掉個火腿雞蛋罷,先生看好不好?”陸無涯道:“好極好極,密斯陳的脾氣,竟和我一樣。大菜裏面,這些什麼雞,什麼鴨,我總覺得切它不動,反而弄得刀叉盤子亂響,要是遇着什麼大宴會,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這時陸無涯的話匣子開了,說是歐洲的宴會怎樣,日本的宴會怎樣。又說歐美男女社交公開,宴會多系女子作主體,中國恰成一個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開談到兩性戀愛,說是戀愛分兩種:一種是形式上的戀愛,一種是精神上的戀愛,而精神上的戀愛,又有一致的,或片面的。說到這裏,把眼睛望着陳國英,嘆了一口氣道:“像我現在的情形,就是片面的……”陳國英不等他這句話說完,臉上早是一紅,便低着頭,只把刀叉去分盤子裏的燒牛肉。陸無涯轉過臉,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陳,我聽見說,同班的學生吳國良是你的同鄉,這話對嗎?”陳國英道:“不錯,是同鄉,但是同班裏的同鄉,也很多啊。”陸無涯道:“但是我聽見說,他和你,還有其他的關係呢。”陳國英把嘴一撇道:“這都是同學造的謠言,像他那樣的學問,我是不放在眼睛裏的。”陸無涯道:“那麼,就照密斯陳的眼光而論,同班裏的學生,你對哪個表示贊同呢?”陳國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們都未必好似我,我對誰也不欽佩!”陸無涯斜乜着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進一步問你了。學生裏面,都不如你,那麼,教員裏面,你也一個都看不起嗎?”陳國英聽了這話,一時倒不好答覆,便在鈕釦上,取下一條手絹,捂着嘴笑。陸無涯道:“你說呀!難道你默認了都好嗎?”陳國英把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說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的。”陸無涯道:“不用說,像我這樣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陳國英笑道:“陸先生正是把話來倒說,要是連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學,那就沒有好教員了。”陸無涯眯着眼睛笑道:“這話真的嗎?”陳國英道:“真的。”陸無涯道:“蒙你擡愛,算看得起我,那麼,你猜我最欽佩的是誰呢?”陳國英一面抿着嘴笑,一面搖搖頭。陸無涯道:“你是個絕頂的聰明人,不要裝呆,你總應該知道的。”陳國英道:“這話奇了,你心裏的事,我怎麼猜得着呢?”陸無涯道:“你就隨便說一個,看對不對。”陳國英道:“應該是俄國的列寧吧?”陸無涯道:“啊喲!太遠!太遠!”陳國英道:“那麼當是孫中山,或者是……”陸無涯道:“還是太遠。我老實告訴你,這個人就在平等大學裏,而且還是女性。這算說穿了。你應該知道吧?”陳國英道:“難道我們女同學裏面,還有你欽佩的嗎?是密斯劉呢?還是密斯王呢?”陸無涯把刀輕輕的敲着盤子道:“你這個人,真會作曲筆文章,我想把大觀園伶牙俐齒的林妹妹請來,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誰會說話?像我們這一張笨嘴,只好宣告失敗了。”陳國英道:“你把這個難題,教我猜,還說我會作曲筆,這不是冤枉嗎?”陸無涯道:“你真猜不着嗎?我就告訴你吧,我最欽佩的這個人,她的姓是東南西北的東字,加上一個耳朵旁,說得這樣清楚,你當然明白了吧?”陳國英笑道:“難道說,先生還欽佩的是我嗎?這就奇了,我這個人,哪樣可教人家欽佩呢?”陸無涯道:“這是你太客氣了。你的學問性情,在同學裏,已經是不可多得,加上你……”陸無涯說到這裏覺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功,旁人我不曉得,就我個人而論,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密斯陳,我要說句魯莽的話了,將來也不知哪個有福的,得着你作內助哩。”陳國英聽了這句話,臉上不免一紅。陸無涯道:“我這是真話,並不是和你開玩笑。我卻有點非分的希望,很想和密斯陳作一個討論學問的朋友,常常找個地方談談,不知道密斯陳賞光不賞光?”陳國英先聽他說有點非分的希望,心裏不免一跳,後來聽見他說,不過要常在一處談談,卻又是沒有料到的事。心裏
這時,一輪寒月,照着滿地雪白,由這邊朝東南望去,看見先農壇裏面,一片曠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着,都是老柏樹。那座鐘樓,在這荒涼的月地上,巍然高挺,很有畫意。陸無涯道:“密斯陳,你看這月色多好啊!在北京這個地方,一個冬天,像這樣的良夜,可沒有幾回呢。”說着話,兩個人並排走着,已經走到荷花池的那邊,只有些枯樹遠遠近近在月亮底下,杈杈椏椏的立着,一個人影子也沒有。路旁草亭子裏的玻璃燈,掛在亭子柱上,一搖一蕩,發出些似黃不白的亮光,照得亭子裏,暗一陣,亮一陣。陸無涯指着老戲場那邊道:“你看!那裏電光燦爛,鑼鼓喧天,卻越顯得這裏冷靜的了。我想遊藝園裏的遊人,能拋了那種熱鬧,來領略這種冷靜,也不過你我。你看對不對?”這時,陳國英坐在路旁一張露椅上,陸無涯也不知不覺的坐下來。陸無涯又道:“我和你,有許多性情相同的地方,奇怪不奇怪?而且我們今晚坐在這裏談天,更是沒有想到的事情。人說有緣,我們也總算得有緣了。”陳國英聽了這話,並不作聲,陸無涯笑道:“和美人在月下談天,是人間第一種豔福,今天密斯陳能和我在一處談天,我不知幾生修到,我希望可一而可再纔好。”陳國英聽了這話還是不作聲,扭轉身去,低着頭弄圍巾上的穗子。陸無涯道:“你們穿這個短袖子的衣服,露出白的手來,好看是好看,就是冷得有一點難受哩!”說着,便伸手過去,握着陳國英的手道:“可不是冰冷的嗎?”陳國英把手一縮,把陸無涯的手一推道:“不要胡鬧。”陸無涯笑道:“這就算胡鬧嗎?還有比這更胡鬧的呢。”說着話,又伸手把陳國英的手,緊緊的握着,只是格格的笑。陳國英一點兒也推不動,她索性扭轉身子來,朝着陸無涯道:“你爲什麼忽然不老實起來?那麼,我以後不敢和你交朋友了。”陳國英嘴裏雖然還強硬,可是心裏亂得了不得,臉上熱得像火燒一樣。陸無涯道:“我老實告訴你罷。”正要往下說,遠遠的一個黑影子一閃,慢慢的就走了過來。聽見他走的腳步聲,得得的響,好像他穿的是皮鞋,不用說,這是那最愛多事的警察。陳國英機伶不過,早離開陸無涯,坐在椅子的那一頭。那警察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對他們看了一看,沒有說什麼,也就走了。陸無涯倒嚇了一跳,其實這樣的事,遊藝園裏面哪天不有十幾起。尤其是夏天,滿花園的露椅上觸目皆是,警察精神有限,也管不了許多咧。陳國英和陸無涯,在遊藝園裏面,又兜了幾個圈子,各處的玩藝兒,都已散場,已經十二點以外了。陸無涯道:“糟了,我只管和你說話,卻沒有留心時候。密斯陳回到寄宿舍裏去,裏面還能開門嗎?”陳國英道:“寄宿舍裏哪裏得進去,我只有到姑母家裏去寄宿了。”陸無涯笑道:“半夜三更,到親戚家裏做客,也不像樣吧?”陳國英道:“沒有法子啊!”陸無涯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回到東城去再說。”兩個人就僱了車子,同路回到東城去了。他們回東城之後,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