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個頭,明日換一件衣服,時時變換裝扮的人。任毅民看見,不免多注一點意。她出入三園,老和任毅民會面,也就極是面熟。有一晚,任毅民在遊藝園電影場裏看電影。休息的時候,見那女子也在那裏,而且是一個人。任毅民便悄悄的問茶房道:“那個女孩子,常到這兒來,你們認得她嗎?”茶房笑道:“任先生連她都不認識嗎?她就是楊三小姐。”任毅民道:“她叫什麼名字?在哪個學堂裏唸書?”茶房道:“那可不知道。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談上一談就全知道了。”任毅民道:“我總看見她有兩三個人在一處,今天就是她一個人嗎?”茶房道:“就是她一個人,今天要認識她,倒是很容易的。”任毅民聽說,笑了一笑。一會兒工夫,那楊三小姐,忽然離位走出場去,沿着池子邊的路,慢慢的走着。任毅民一時色膽天大,也追了上來。不問好歹,在後面就叫了一聲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看,見是他,也沒有作聲,也沒發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見她不作聲,又趕上前一步,連喊道:“密斯楊,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發膽大了,便並排和她走着,笑問道:“怎麼不看電影?”楊三小姐卻不去答他這句話,笑道:“你怎樣知道我姓楊?”任毅民道:“以前我們雖沒說過話,可是會面多次,彼此都認得的。要打聽姓什麼,那還不容易?”楊三小姐笑道:“你不要瞎說。我看你還是剛纔知道我姓什麼呢。你和茶房唧唧噥噥在那裏說話,口裏說話,眼睛只管向我這裏瞧着,不是說我嗎?我讓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開來的。”任毅民笑道:“其實我們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緊。”楊三小姐笑道:“我倒是常遇見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貴姓是任呢。”兩人越談越近,便交換名片。原來楊三小姐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學校讀書,現在雖然不在學校裏,自己可還是掛着女學生的招牌。任毅民和她認識了,很是高興,當天就要請她去吃大菜。楊曼君道:“我們交爲朋友,要請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後日子長呢。”任毅民覺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熱烈了,當天晚上,各自散去,約着次日在北海漪瀾堂會。
這個時候,還在七月下旬。北海的荷花,也沒有枯謝。二人在漪瀾堂相會之後,任毅民要賃一隻小遊船,在水上游玩。楊曼君說是怕水,不肯去,也就罷了。過了幾日,這天下午,二人又在北海五龍亭相會,在水邊橋上,擇了一個座位,楊曼君和任毅民對面坐下。任毅民坐了一會,然後笑道:“論起資格來,我是不配和你交朋友。但是在我個人的私心,倒只願我一個人和你常在一處,你相信我這話嗎?”楊曼君淡淡的笑道:“有什麼不相信,男子的心事,都是這樣的。”任毅民笑道:“口說是無憑的,總要有一點東西,作爲紀念,那才能表示出來。”說着,就在身上將一個錦盒掏出,說道:“這是我一點小意思,你可以帶在身上,讓我們精神上的友誼,更進一步。”楊曼君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個人心式的金鎖,鎖上鑄了四個字,乃是“神聖之愛”,鎖之外,又是一副極細緻的金鍊子。這兩樣東西,快有二兩重,怕不合一百多元的價值。楊曼君笑道:“謝謝你。你送這貴重的東西給我,我送什麼東西給你呢?”任毅民道:“我們要好,是在感情上,並不在東西上。我送這點東西給你,不過是作一種紀念品,何必談到還禮的話。”楊曼君笑道:“雖然這樣說,我應該也送一樣東西給你作紀念品纔好。”說時,把一個食指點着右腮,偏着頭想了一想,笑嘻嘻的自言自語道:“我送你什麼東西呢?”任毅民笑道:“就是依你這種樣子,照張六寸的相給我吧?”楊曼君道:“要相片子,我家裏有的是,何必還要新照一張?”任毅民道:“只要你給我東西,無論什麼,都是好的。”楊曼君笑道:“既然這樣,我到水中間摘一朵蓮花給你吧?”任毅民道:“也好,但是你怎樣得到手呢?”楊曼君道:“那還有什麼難處!回頭我們賃一隻船在水裏玩,劃到荷葉裏面去,就可以到手了。”任毅民笑道:“荷花叢中,配上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姐,真是妙極。我是一個渾濁的男子,不知可配坐在後艄,給你划船。”楊曼君眼睛一瞟,嘴一撇道:“幹嗎說這種話?那是瞧我不起了。”任毅民因爲上次請她坐船,碰了一個釘子,所以這幾天總不敢開口。現在她自己說出來了,自然是不成問題了。不過要把這句話說切實些,還得反言以明之,所以帶說帶笑的試了一句。楊曼君風情盪漾的,反來見怪,那就是十分願意同遊的意思。任毅民得了口風,趕快就要去賃船。楊曼君和他丟了一個眼色,笑道:“何必忙呢?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陽光不曬人再去罷。”任毅民巴不得這樣,她先說了,自然是更好。坐了一會,又吃了些東西,等太陽偏西,然後賃了一隻小船,劃到北海偏西去。一直等到夜幕初張,星光燦爛,方纔回碼頭。
到了次日,任毅民是格外的親熱,僱了一輛馬車,同她坐着到大柵欄綢緞莊去買衣料。買了衣料,又陪楊曼君去聽戲。聽了戲,又上館子吃晚飯。接連鬧了幾天,楊曼君才慢慢高興起來。以先任毅民說家裏怎麼有錢,父親怎麼疼愛他,楊曼君聽說只是微笑,並不答話,那意思以爲任毅民是說大話。任毅民見她不相信,就不肯再說,免得在朋友面前,落了一個不信實的批評。這一天下午,二人在公園裏玩夠了,楊曼君要他在一家番菜館裏吃大菜,任毅民便陪着去。兩人找了間雅座,一併排坐下。楊曼君笑道:“今天不是我要你到這兒來,你一定不肯這樣請我的,以爲這是小番菜館子呢。”任毅民道:“我也不是那樣的闊人,連這種地方,都當他是二葷鋪。況且這種地方闊人到的也很多呢。”楊曼君道:“我看你用錢,很是不經濟,大概你府上,匯的學費,不在少數吧?”任毅民道:“也沒有多少錢,夠用罷了。”楊曼君笑道:“我們還算外人嗎?爲什麼不說哩?我知道,你府上是個大財主,你的日子,很是舒服,你所說的話,我都相信了。不過有一層,府上既然這樣有錢,難道你還沒有……”說着,咬了一塊麪包,笑了一笑。任毅民忙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楊曼君笑道:“你既然是個有錢的少爺,自有許多人家想和府上提親。”任毅民正色道:“婚姻這一件事,我和家父交涉過多年,他早許了我,讓我絕對自由的。”楊曼君搖着頭笑道:“你沒有少奶奶,這話我不相信。”任毅民見她如此說,賭咒發誓,恨不得生出一百張口來否認。楊曼君道:“沒有就沒有,何必發急呢。”任毅民笑道:“別人問上這話,我不急。你問我這話,我是要發急的。”說時,將手胳膊拐了楊曼君一下。楊曼君道:“不見得吧?”說時,笑着兩肩只是聳動,低頭用勺子去舀盤子裏的鮑魚湯喝。任毅民看見這種情形,情不自禁,便握着楊曼君的手道:“我想找一個地方和你細細一談,你同意嗎?”楊曼君道:“什麼地方呢?”任毅民道:“旅館裏你肯去嗎?”楊曼君右手拿着勺子,依舊是舀湯喝,沒有作聲。任毅民搖撼着她的手道:“怎麼樣?怎麼樣?”楊曼君紅了臉笑道:“我沒有去過,我害怕。”任毅民道:“那要甚麼緊?去的多着呢。”楊曼君道:“我們感情既然很好,要向正路上辦,就當正正堂堂的進行。這樣……究竟不好。”任毅民道:“自然是正正堂堂的進行。但是……”說着對楊曼君一笑。楊曼君道:“有什麼話,你就在這裏對我說,還不行嗎?”任毅民道:“話太多了,非找一個地方仔細談談不可。”楊曼君道:“那就過些時再說罷。”任毅民見她老老實實的這樣說了,倒不便怎樣勒逼她,便笑道:“過幾天也好,我聽你的信兒。”楊曼君道:“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路出門了。我家裏有事,我得先回去。”任毅民道:“真有事嗎,不要是因爲我剛纔一句話說錯了?”楊曼君笑道:“那是你自己做賊心虛了。我沒有存這個心思。”任毅民道:“你沒有存這個心思就好。我們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楊曼君也不再駁他,隨他說去。當時二人吃完了飯,各自分手而去。
任毅民回家,籌思了半天,竟想不出一條妙法。到了睡覺的時候,左一轉來,右一轉去,倒做了一夜的夢。一直到次日清早,接到一封信,是朋友自天津寄來的,就在這一封信上觸動了他的靈機,於是先和楊曼君通了一個電話,問今天有工夫出來玩嗎?原來這楊曼君的父親是個煙鬼,不管家務,生母早死了,現在是一位年輕的繼母,乃是太太團裏的健將,楊曼君在外面怎樣交際,她不但不干涉,反極端的獎勵,所以打電話到她家裏去,那並沒有關係的。當時楊曼君接了電話,帶着笑音說道:“我有四五個女朋友,昨天約我在中央公園相會。我打算臨時請她們在來今雨軒吃飯,大概有大半天的應酬。我們是明天會罷。”任毅民笑道:“我加入一個成不成?”楊曼君道:“我不請男客。”任毅民道:“我倒有個法子。回頭在公園裏找着你,你給我一介紹,統同由我請。她們不拒絕,自然很好,拒絕了,我們兩人可以單獨去吃飯,那也好。”楊曼君聽說很爲歡喜,便答應了。到了下午一點鐘,任毅民換了一套西裝,先到來今雨軒去等候。不一會工夫,楊曼君帶着一個時裝女郎來了。據她介紹,是密斯邱麗玉,任毅民請她坐下,就添咖啡開汽水。不多一會,又來了林素梅、趙秋屏兩位小姐,也在一處坐了。大家談得熱鬧,楊曼君又打了電話,請着張五小姐張六小姐兩人來。任毅民只一個人,陪着許多女賓,恍如在衆香國裏一般,花團錦簇,左顧右盼,極是高興,便叫西崽在大廳裏開下西餐,邀請衆女賓大嚼。凡是做交際明星的女子,無非是愛男子的招待。任毅民雖然和這班女子不認識,但是由楊曼君從中介紹,她們也就不必客氣,大家飽啖一頓。吃飯已畢,喝咖啡的時候,邱麗玉說道:“今天中央戲院的戲太好,有人去聽戲嗎?”楊曼君道:“諸位若是願去,我可以奉請。”便吩咐西崽道:“你給我打一個電話,問還有一級包廂沒有?若是有,叫他不要賣,我這裏就派人去買票。”西崽果然打電話去問,說是還有一個包廂。任毅民要在各女賓之前,表示好感,連忙站起來,拿着帽子在手,說道:“我馬上坐了車去買好,不要讓別人捷足先得了。請諸位等一等,大概有三十分鐘,我就回來了。”邱麗玉笑道:“那就勞駕得很。”其餘幾位小姐,也是不住的叫謝謝。任毅民聽一片頌揚之聲,不由得眉開眼笑,連忙就走出公園,坐上自己的包車,去買包廂票。買了票之後,又怕女賓惦記,趕緊又回來,果然來去不過三十分鐘。這些女賓,見任毅民花了許多錢,又是這樣殷勤,異口同聲的把密斯脫任叫得山響。在來今雨軒鬧到夕陽西下,大家便簇擁着任毅民在公園裏散步。到了電燈上了火,大家又一陣風似的,一齊到中央戲院來。大家坐在一個包廂裏,任毅民越發是和衣香鬢影接近,自有生以來,真沒有享過這種豔福。一直到散了戲,各女賓紛紛散去,還依次的向任毅民道謝,說聲再會。
任毅民見人都去了,便對楊曼君道:“這兒不遠,有家二美堂咖啡館。我們同去喝點水,吃點蛋糕,你看好不好?”楊曼君今天見任毅民花了七八十塊錢,於本人很有面子,這一點小要求,當然依允。兩人同走到咖啡館去,找了一副雅座坐着吃喝。楊曼君輕輕的道:“到了這時候,你還不放我回去嗎?我今天可陪了你一天。”任毅民道:“你今天要多陪我一會子纔好,因爲明天我要到天津去了。”楊曼君突然聽到這話,心裏倒覺得若有所失,第一件,從哪裏再去找這樣慷慨的遊伴?便道:“我不信你這話。你好好的要到天津去做什麼?”任毅民道:“這是不得不去的。在天津我有幾千塊錢的款子,擺在那裏,有好些日子了。我自己不去拿,那款子別人拿動不了的。我早就想在天津玩玩,總沒有玩成功,現在我倒想趁這個機會,到天津去玩幾天。”於是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玩一個,好嗎?”楊曼君笑道:“我在天津,又沒有一個熟人,我去做什麼呢?”任毅民道:“我又何嘗有什麼熟人。我這一去,打算住在國民飯店,並不住到人家去。你要去的話,逛起來有個伴,就不寂寞了。”楊曼君道:“你這一去,什麼時候回來呢?”任毅民道:“你別問我多少時候回來,我要問你去不去?”楊曼君端起杯子來,喝着咖啡,笑道:“你幾時回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說這話時,杯子舉得高高的,將它高過鼻樑,眼珠剛打杯子上瞟過來。可是那種害臊的笑容,卻看得出來呢。任毅民知道她願意去了,又接上誇讚了天津一陣。楊曼君笑道:“讓我考量,明天再說罷。”任毅民道:“不必考量了,我決定搭四點半鐘的車去天津,早一個鐘頭,我在西車站食堂等你,你看好不好?”楊曼君聽說,也就點點頭。當晚兩人高高興興的分手。到了次日,便一同到天津去了。
原來任毅民的父親,在天津做了一筆生意,約莫有三千塊錢的股本。早兩個月,打折扣退了股,還存在店裏,曾寫信給任毅民,叫他放假的時候,到天津取了款子帶回家去。這時交了楊曼君,很想和她結婚,楊曼君總是沒有切實的表示。任毅民因爲父親的吩咐,住在學校寄宿舍,又不便要楊曼君去;兩人總是公園戲園飯館幾處會面,很不方便。所以他就想到上天津去取款,兩人好在旅館裏逗留些時候,解決這個婚姻問題。現在楊曼君果然和他到天津去,任毅民的計劃,總算成功。在天津玩了一個禮拜,兩千多塊錢的款子,也拿回來了。任毅民在楊曼君面前,不肯說是父親退股的錢,只說是隨便拿了一點款子。楊曼君見他隨便的就把錢拿來了,很是方便,用錢又揮霍,並不計較,對他說的話,倒很相信。任毅民就和她商量,回京去,可不可以宣告結婚?楊曼君笑道:“我們在天津住了這久,回去還結什麼婚?我們回京去,乾脆就說結了婚得了。”任毅民道:“那也好,可以省了許多麻煩。不過我們一說結了婚,回京就得賃房子住下了。你同意不同意呢?”楊曼君這時一點也不高傲,極端的服從。任毅民說賃房,就答應賃房。二人同回北京的時候,在火車上看報,見小廣告裏,登了有一則洋房召租。上面說明有房十間,電燈電話自來水俱全,並且有地板,有車房,極合小公館之用,只租四十塊錢。楊曼君就說這房子很好,而且價錢不貴。下了火車,便一直去看房子。進門一看,果然是洋式的房子,而且院子裏有兩棵洋槐,一個花臺子。地下不鋪石磚,有塊綠氈子似的草皮。任毅民看了很是滿意。問了一問看房子的,並不打價,倒只要交兩份半,就可搬進來。任毅民手裏有的是錢,既然願意,也不再說二字,就付了定錢。接上就買傢俱,制新帳被,忙個不了。因爲任毅民很急於成家,只五天工夫,便一律辦妥。到了第六天,任毅民和楊曼君,都搬進新房子去住,他們用了一個老媽子,一個車伕,一個廚子,又是一個聽差,如火如荼,家裏很熱鬧。老媽子們自然也老爺太太的叫得嘴響。任毅民既成了家,又有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一所很精緻的小公館,他不肯埋沒了,因此接連請了兩天客,帖子上大書特書的“席設本宅”。任毅民請了客,楊曼君又請客。
那些女賓,見她房子既好,屋子裏傢俱,又全是新式的,大家都極其羨慕。對於任毅民也格外的親熱一層。其中邱麗玉、趙秋屏、林素梅三人,和任毅民尤其是好,任毅民瞞着楊曼君,曾請過她們好幾回,她們並不推辭,就受任毅民的請。趙秋屏於裝束時髦之外,又會跳舞,常常和任毅民到華洋飯店去參與跳舞盛會,不到兩個禮拜,任毅民也會跳舞了,覺得這種地方別有趣味,常常的來。禮拜六這一次,無論如何總要和趙秋屏到的。跳舞場中的時刻,極是易過,不知不覺,就會到了半夜。楊曼君也問過幾次,何以常回來得這樣晚?任毅民只推在朋友家裏打牌,她也不深究。有一晚兩點鐘回來,楊曼君也不在家,問老媽子太太哪裏去了,卻說不知道。這樣一來,心裏好個不痛快,抽着菸捲,揹着兩隻手,只管踱來踱去。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末了,打開那銀的扁煙盒子,裏面竟是空的。一直快到四點鐘,知道楊曼君不回來了,這纔去睡。到了次日兩點鐘,楊曼君才慢慢的回來。任毅民憋了一夜的氣,少不得問一聲,她也說是打牌來。任毅民道:“既然是打牌,爲什麼事先不通知我一聲?”楊曼君道:“你在外面打牌,通知過我嗎?我打牌爲什麼要通知你哩?”這理很對,任毅民不便駁回。便笑道:“我打牌雖不通知你,可是當晚總回來的。”楊曼君道:“我怎能和你打比哩?三更半夜,好在滿街跑嗎?我在外面打了一夜牌,你就這樣盤問。以後我的行動,還能自由嗎?”任毅民見她這樣說,便不敢作聲。
原來任毅民手上兩千多塊錢,經這樣一鋪排,就用去了三分之二。尤其是楊曼君的衣飾,沒有力量擔任,只好要個四五樣,答應辦一樣。楊曼君由這上面,慢慢看到他的錢也不怎樣多,心裏大不高興。任毅民越見她這樣,反不敢說有錢,但是也不好意思說沒錢。若說有錢,怕她要東西,若說沒錢,又怕她嫌窮。因此只好遇事將就,打算雙方感情好了,再把實情告訴她。可是邱麗玉那幾位女朋友,又新自認識,捨不得就這樣扔下。因此在家應酬新夫人,出外應酬女朋友,逐日還是流水般的用錢。那有限的幾個死錢,哪裏禁得住這樣用,看看錢要用光。也不知楊曼君怎樣得了信,逐次把傭人辭退,最後只剩一個老媽子。一天任毅民不在家,她把老媽子也辭了,把所有細軟東西,竟席捲而去。任毅民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檢查東西,還好,所有自己用的衣服,她沒有拿去,隨後在桌上發現了一封信,乃是楊曼君留下的。信上說:
毅民先生:我向你道歉,我告別去了。我們本來沒有結婚,自然也不算夫婦,各人行動,都可以自由。我雖然在名義上,暫時認爲夫婦,但是我自己定了一個標準,沒有五萬元家財的男子,我是不能嫁的。你因爲要圖你個人的肉慾,就拿話來騙我,說是有十幾萬家產,我一時不察,上了你的當,被你破了我的貞操,我實在後悔不及呀。但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沒有主張,受了男子的蹂躪,也要負些責任。現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應當以法律解決。因爲念你起初對我還有一點感情,只好算了。你所爲我制的東西,俗語說送字不回頭,你當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譽都被你犧牲了,我拿去,不能賠償萬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過,我走去,沒有當面和你說聲再會,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楊曼君啓
任毅民看了這一封信,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氣得兩隻手抖顫不已。
這時,一個人陪着一所空洞的屋子,靜悄悄也沒有一點聲息。一看廚房裏,煤爐也滅了。提了一把水壺,在斜對門小茶館裏,要了一壺開水回來,關上大門,沏了一壺茶,坐在空屋子裏慢慢的喝着想辦法。喝了一杯茶,不覺又斟上一杯,茶幹了,又沏上,就這樣把一壺開水沏完了。這一壺開水喝完,心裏依舊像什麼燃燒着,不能減脫那火氣。心裏一燒人,肚子裏也不覺得餓,天色剛黑,電燈也懶扭得,便和衣倒在牀上去睡。到了次日,打電話,找了兩個熟人來,把行李收拾一番,便搬到平安公寓來住。所有木器傢俱,就交給拍賣行裏拍賣。熱熱鬧鬧的組織了一番家庭,到此總算過眼成空。
不過楊曼君雖然去了,趙秋屏這幾位女友,感情還不算錯,還和她們往來。可是趙秋屏見他用錢,不能像以前慷慨,也就疏遠許多。任毅民有一天打電話約趙秋屏到來今雨軒去談話,趙秋屏回說對不住,有朋友邀去聽戲。後來自己一個人到中央公園去,見她和一個男子並排在迴廊上走着,說說笑笑。任毅民知道她們交際廣,並不在意,老遠的取下帽子和她點一個頭,不料她竟當着不看見,偏過頭去和人說話。他這一氣非同小可,也不願意再在這裏玩了,便走出園來。到了園門口,又遇見林素梅。她也是出來只和任毅民點了一個頭,卻和一個小鬍子,嘻嘻哈哈同上一輛汽車去了。任毅民氣上加氣,哪裏也不願去了,悶悶的回公寓來。心想這世界全是金錢造的,有了錢,就有了事業,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沒有金錢,一切全都失掉了。這時我手上若有個幾萬塊錢,我一定要在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擺一回闊。那時,她們來就我,偏着頭和人說話的,我也用偏着頭和人說話去報她。見了我以坐汽車來擺闊的,我也以坐汽車擺闊來報她。但是,我哪來的那些錢呢?任毅民這樣想着,覺得積極的辦法,已是不可能。於是又轉身一想,看起來,愛情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錢,就買了那些人來假殷勤我,我雖然很得意,人家也會把我當個傻子,我又何必爭那一口氣呢?從此以後,什麼女子,我也不和她來往,我只讀我的書了。從這天起,他果然上了兩天課,上了課回來,就閉門不出。但是自己逍遙慣了的,陡然悶坐起來,哪裏受得住。自己向來喜歡做新詩的,便把無題詩,一首一首的做將下來。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犢兒遊行在荒郊,獅子來了,對着它微笑。我不知道這一笑是善意呢?還是惡意呢?然而小犢兒生命是危險了!”他做詩做到得意的時候,將筆一扔,兩隻手高舉着那張稿子,高聲朗誦起來。
這一天,天氣陰暗暗的,沒有出門,只捧了一本小說躺在牀上看,看了幾頁,依舊不減心裏的煩悶。一見網籃裏,還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賃小公館的時候,買了和楊曼君二人同飲的。看了這瓶酒,又不免觸起前情,便叫夥計買了一包花生,將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剝花生,喝悶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親一封快信。那快信上說:“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經都被你拿去,不知你係何用意。家中現被兵災,蕩然一空,所幸有這三千元,還可補救萬一。你趕快寄回,不要動用分文。”任毅民接到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個乾淨,父親叫我分文不動,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樣辦的到?但是家裏遭了兵災,等錢用也很急,若不寄錢,父親不要怪我嗎?信扔在桌上,揹着兩隻手,只在屋裏踱來踱去,想個什麼辦法。心裏儘管想,腳就儘管走,走着沒有辦法,便在牀上躺着。躺了不大一會兒,又爬起來。足這樣鬧了一下午,總是不安。後來夥計請吃晚飯,將飯菜開到屋子裏來,擺在桌上好半晌,也沒有想到要吃。正在這個時候,家裏又來了一封電報。任毅民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開電報紙封套,抽出電報紙來,上面卻全是數目字碼,這纔想起還要找電碼本子,偏是自己向來不預備這樣東西的,便叫了夥計來,向同寓的人借借看。夥計借了一遍,空着手回來說:“有倒是有,一刻兒可又找不着。”任毅民只得臨時跑到書館子裏買了一本電碼回來譯對。譯出來了,除了地址外,電文說:“款勿匯,予即來,敬。”這敬字是他父親號中一個字,正是他父親要來。他此來不爲別的什麼,正是因爲家裏遭了兵災,不能立腳。在他父親快信裏,已經微露此意,不料真來了。不用說,父親的計劃中,總把這三千元作爲重振事業的基本金,現在把它用個乾淨,他這一層失望,比家裏受了兵災還要厲害了。他想到此處,又悔又恨,心想父親來了,把什麼話去回答他呢?兩手一拍,不覺把腳一頓,於是坐到桌子邊去,將兩隻手撐着腦袋,不住的抓頭髮。公寓裏的夥計,送飯收碗送水,不住的進出,看見他起坐的一種情形,便問道:“任先生,您晚飯也沒吃,身上不舒服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服,我要出去買瓶藥水回來喝。”說畢,取了一頂帽子戴上,就向外走。夥計道:“任先生鑰匙帶着嗎?我好鎖門。”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鎖門做什麼?東西丟了就算了,管他呢。”夥計以爲他說笑話,也就沒留意。不一會兒工夫,他拿來了一瓶藥水,臉上紅紅的,倒好像酒意沒退。他進房之後,就把門掩上了。夥計因爲他有病的樣子,不待他叫,水開了,就送到他屋裏來,先隔着門縫向裏一張,只見他伏在桌上寫信,那眼淚由面上直掉下來,一直掛到嘴脣邊。夥計也聽他說了,家裏受了兵災,想是念家呢?就不進去,免得吵了他,又走開。過半個鐘頭,夥計再送水來,又在窗戶縫裏一張,只見藥水瓶子放在一邊,他手上捧着一隻瓷杯,抖戰個不了,兩隻眼睛,望着一盞電燈,都定了神。臉上是慘白,一點血色沒有。半晌,只見他把頭一擺,說了一聲“罷”,一仰脖子,舉着杯子向口裏一送,把杯子裏東西喝下去了。夥計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於是驚動了滿公寓的人。此一驚動之後,情形如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