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個時候,天氣漸漸的熱了,時光容易,吳碧波已經到了暑假的時候。那日吳碧波將功課考完,跑到楊杏園這裏來,告訴他道:“我今年不回家了,打算找一個幽雅的地方,溫習幾個月功課,你看哪個地方好?”楊杏園道:“最好是沒過於西山了。”吳碧波道:“那是闊人掛高蹈招牌的地方,不是讀書之處。況且那些地方出租的房子,都是比上等旅館還貴,我也沒有那些錢呀。”楊杏園道:“你不是和道泉寺和尚認識嗎?何不搬到那裏去住兩個月哩。”吳碧波道:“我恨他們比俗家還俗,不願意見他們。若要到那裏去住,那是很容易。光住房子,每個月給他十塊錢,那道泉寺和尚,就眉開眼笑。”楊杏園道:“今天我們無事,何不去玩玩,看看有相當的房子沒有。”吳碧波見他說得高興,當真就和他到道泉寺來。偏偏不湊巧,走到廟門口,就碰見那可厭的席後顏。那席後顏對二人一拱手道:“二位哪裏去?”又指一指楊杏園道:“第一次我們是在這裏見面,第二次我們又在這裏見面,真巧啦。噯喲!這幾天爲我們湖南水災籌賑會,忙得頭腦發昏,他們因爲我對政學各界,熟人很多,就推我爲幹事。二位也知道這樁事嗎?”吳碧波道:“倒也未曾聽見。”席後顏又對楊杏園道:“以後我們有交換消息的機會了,兄弟現在兼了一個小事,當了上海中報的通信員了。”楊杏園隨口答應他道:“很好!很好!”吳碧波不讓他再說話,拉着他就往裏面走。到了裏面,法坡和尚恰好在家,便請他二人在客廳裏坐,先說了幾句閒話。吳碧波對法坡道:“我今天來,不爲別的事。我現在暑假,沒有事,打算在寶剎裏借間房子養養靜,讀讀書,不知道有沒有?”法坡道:“有是有的,但是我這裏,究竟在城裏,還不算幽靜。我可以介紹吳先生到一個頂好的地方去住兩個月。”吳碧波以爲這和尚要錢,所以推諉,便說道:“這裏有地方呢,很好!我可出點香火錢。若是沒有就算了,不要法坡師爲難。”法坡聽了這話,把他那一雙一邊高一邊低的肩膀,朝上一聳,又往下一落,合着掌道:“阿彌陀佛!哪來的話?吳先生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有個師弟,釋號法航,他是西便門外歡喜寺的方丈。那地方,前後都是柳樹林子,門口還有個荷花池,十分的幽雅,寺的東邊是一所黃將軍的花園,寺的右邊,是奔西山的大道,一出門,西山就在面前,景緻非常的好。我的意思,是要介紹吳先生到那兒去住,並不是推諉。”楊杏園道:“那地方,自然好,但是香火錢要多出一點吧?”法坡道:“不但不要錢,並且可以好好的招待。因爲我這師弟,昨天寫信來,秋天要作佛事,要請一個文墨好的,抄一點經。我正找不到人,吳先生若要肯去,又避了暑,又做了功德,那是再好沒有了。”吳碧波笑道:“我又沒有出過家,怎樣抄得來佛經。況且我原是要找地方讀書去,照這樣說,我倒是練習做和尚了。”法坡和尚聽了這話也笑了。說道:“這個吳先生不必顧慮的,並沒有多少經卷文件要抄,不過請吳先生修飾稿件。好像各衙門請的洋顧問,雖然不可少,卻是沒有多少事。”楊杏園道:“老師父是出家人,倒善於詞令,碧波何妨試試,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法坡和尚合掌道:“阿彌陀佛,這是很大的功德,不算是趣事。”楊杏園也極力主張他去,吳碧波也就答應了,約定下星期一,和法坡一路出城到歡喜寺去。把話說完,吳碧波便和楊杏園告辭出廟回去。
原來這歡喜寺,是西便門外,最大一所古廟,廟裏的產業,有十幾頃地,城裏還有許多房子,每年收入很好。這廟裏的當家和尚法航,是法坡的師弟,他所以能把這所廟弄到手裏,也是全靠法坡藉着熊總長的勢力,運動來的。這法航和尚,不過三十來歲年紀,生得細皮白肉,很像一個讀書的人。他雖然是湖南人,在蘇州許多年,學得一口好蘇白,城裏有許多江蘇省的太太少奶奶們,常到這裏來進香,都說這法航師父人和氣,說得好蘇州話,可惜年紀輕輕的出了家。不過他是在綢緞鋪裏當小夥計的出身,雖然念得來幾句經文,會唱幾句好風流焰口,可是文字差得很,所以他要找個文理好的幫忙。又因北京城裏,儘管有不少文字好的和尚,可是他們和尚,也有派別,一派是湖南幫,一派是北京幫,北京幫有好的,他也不敢要,湖南幫又人少,所以只好找個俗家來承辦了。
時光容易,轉眼就是一星期,法坡和尚已經把吳碧波介紹到歡喜寺來。這法航和尚看見他是一個文弱書生,倒很歡迎,便在西邊配殿上,給他收拾了兩間房子。這房子外頭有一個走廊,走廊外面,便是葡萄架。這個時候,正長得綠油油的,連窗戶桌椅,都映着成了綠色。那和尚又揀了幾盆大紅洋繡球,大紅海棠的小盆景,放在窗戶臺上。綠蔭裏頭,擺着幾盆小小的紅花,越發顯得嬌豔動人。隔壁正殿上,焚着檀香,有時候被風吹着過來,又微微的夾着一陣木魚聲,正是別有一種境況。吳碧波很是歡喜。況且這廟裏,除了法航而外,只有兩個小和尚,一個老和尚,常在佛堂上唸經,其餘還有兩個做粗事的和尚,只在廚房裏,不到前面來的,所以這廟裏格外清靜。吳碧波也曾問那法航,說是這一所大廟,何以只這幾個人?法航道:“這廟裏本來有七八個人,只因爲他們不守清規,我都把他們辭走了。我們要不在外面張羅齋醮,這幾個人儘夠管理這所廟的了。”吳碧波心想,出家人本來要清靜的,這話也有道理,也就不以爲怪。他在這廟裏,一住就是一個星期,也替法航抄寫了些經文。倒是法航招待得很好,餐餐的素火食,辦得很精緻,什麼口蘑啦,麪筋啦,那都不算稀奇,只有那本廟菜園裏,摘來的新鮮菜蔬,茄子、莧菜、白菜之類,現摘現煮,這種口味,住在北京城裏,是永久想不到的。那法航又把他們湖南寄來的雨前茶葉,天天給他泡着喝,也是不易得的。吳碧波坐着煩膩的時候,也常常踱出廟去,找個樹蔭底下乘涼,看看西山的山色,或者找老和尚談談天,問些佛門的規矩,也很有趣。這老和尚名叫性慈,年壯的時候,各大名山都已去過,現在年老多病,而且耳朵又有些聾,所以只跟着法航,管管佛殿,其餘一概不問。吳碧波倒覺得這和尚是個有根底的人,很喜歡和他說笑。
有一天正午的時候,吳碧波走到正殿上來,又來找性慈,卻不見他。就是兩個小和尚,也不知哪裏去了。他就由正殿上踱過階檐來,忽看見那東配殿,往常不開的院門,已經虛掩着了。心想:“我到這廟裏來了許久,這東配殿還沒有進來過,卻要看看這裏面,比西配殿如何?”便順手將門推開,側着身子進去。這裏面一樣是一架葡萄,左右廂房,都是空的。上面三間配殿,供了三尊佛,中間是觀音大士,左邊送子娘娘,右邊是個鬚髮俱白的月老。大士面前兩支紅蠟杆子,還是油汗淋淋的,中間插了一把半截的茄南香,香菸繚繞,繞成一個一個的小圈兒,慢慢大,慢慢往上繞,一直繞到屋頂去。這配殿裏一點聲息也沒有,但是看這個樣子,好像沒有多久的時候,這裏有人來進過香似的。他正在這裏猜想,忽然低頭看見蒲團旁邊,有一塊鮮紅奪目的東西,撿起來一看,卻是一條大紅織花亮綢手絹。他拿在手裏,只覺一陣濃馥撲鼻的香氣,沁入心脾。這分明是婦女們所有的東西無疑了,何以落在這個地方呢?他又想道:“哪個廟裏,沒有太太們進香!這大概是敬香的太太們丟下來的,也不算一回事。”便把那手絹疊起,揣在口袋裏。因爲看見佛龕後面,還有個小門,裏面射出光線來,好像這後面,還有出路,便推開這門進去。轉過佛龕,果然是個小院子。院子裏擺了許多花盆和一隻金魚缸。上面三間住房,兩明一暗。吳碧波正要進去,只聽見東邊房裏,有一陣男女嘻笑之聲,他好生奇怪,趕快縮住腳,退了回來,藏在金魚缸後面。這金魚缸上面,正長出了幾十稈傘大的荷葉,疊起一座翠屏一般,正好把他擋住。他就把上半截身子鑽在荷葉背後,側着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我好幾回要請你教我念大悲咒,總是沒有工夫,今天你可好好的教給我。”就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笑着說道:“你要學這個做什麼?”這人正是法航說話。這女的說道:“我聽見說,大悲咒是最靈的佛經,一天念上幾十遍,有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搭救我們。”法航笑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出來坐的是汽車,在家裏住的是高房子,風不吹,雨不灑,有什麼災難。”那女的笑道:“呆瓜,我也應當修修來生哪!今生給人家老賊作姨太太,來生還替人家作姨太太嗎?”法航笑道:“那麼,你是望來生嫁個好丈夫,一夫一妻,白頭到老的。要是來生,我還是這個樣子,又沒有出家,你嫁我不嫁呢?”那女的道:“來生你要不出家,是個小白臉兒,那又不要我了。”法航道:“阿彌陀佛,像你這樣的人作老婆,還說不要,那個人也是沒長眼睛珠子了。我是怕你家大人厲害,要不然,我就還俗帶你逃跑,我也是情願的。”那女的笑道:“賊禿,你打算拐帶良家婦女,我要到警察廳告發你。”法航笑道:“你捨得麼?”就聽見嘻嘻哈哈,笑作一團。那女的道:“別囉吵,太不像樣子。”又聽見她說道:“小桃,你到院子裏去玩玩,我不叫你,你不許進來。”就聽見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答應着走了出來。吳碧波原想走開,免得撞破,大家難爲情,他忽然又轉一個念頭,想道:“既然到此,索性看一個究竟。”便依舊藏在荷花缸後面。這時,屋子裏走出來一個小女孩,約有十一二歲,頭上梳兩條辮子,身上穿了一套半新不舊的水紅洋紗的短衫褲,鈕釦邊也掛着一條白紗手絹。小小的白胖臉兒,配着一頭漆黑的頭髮,卻也玲瓏可愛。大概是個很得意的小丫頭。吳碧波也不去驚動她。聽那上面屋子裏時,先還是平常的聲音,在那裏說笑,後來聲浪越久越小,一點兒也聽不清爽。那個小丫頭倒也聽話,只在院子裏玩,卻不進去,也不離開。吳碧波看到這裏,已猜透了十二分。等那小丫頭玩到院子那邊去了,輕輕的由荷花缸後面,退了出來。依舊走配殿上繞到前面,打那小院子門出來。剛一出門,頂頭就碰見那兩個小和尚。這兩個小和尚,一個叫慧風,一個叫慧月。這慧月年紀大點,很懂世情,他一見吳碧波從東配殿出來,嚇了一跳。吳碧波卻裝着沒有事似的,笑着道:“我指望東配殿很深,原來像西配殿一樣,也是一進。”慧月見他沒有往後去,心裏才落了一塊石頭。也笑着說道:“我正想找吳先生下象棋,原來卻在這裏。走走走,我們下棋去。”說着,拖了吳碧波就往西配殿來。吳碧波被他逼得沒法,只得和他下了一盤棋。那慧月走來就下當頭炮,吳碧波又沒有起馬,只幾着棋,就下得大輸特輸了。其實他哪有心下棋,一心要偵探那邊肉身佈施的,究竟是個什麼人。便把棋盤一推道:“算我輸了罷。我身體不很舒服,要去睡午覺呢。”慧月巴不得他去睡,並不攔阻他,只去收拾棋盤上的棋子。他等吳碧波睡了,走出院子去,將院門隨手一關,就在外面反扣上。吳碧波聽得關院門的聲音,一骨碌就爬起來,由門縫裏往外張看,那慧月和慧風交頭接耳,正在那裏說什麼呢!吳碧波都看在肚裏,絲毫不去驚動他們,便搬了一張睡椅輕輕的攔門放下,自己躺在睡椅上,只把眼睛對門縫裏張看。約有一個鐘頭,東配院的院門,呀的一聲開了。裏面共走出來三個人,第一個是那法航和尚,第二個是那小孩子,最後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梳了一個如意頭,前面的覆發,直罩到眉毛上,擦了一臉的胭脂,穿了一件蔥綠色的單褂子,繫了一條黑紗裙子,下面是一雙半大腳,穿着綠緞子平底鞋,水紅絲襪,把一隻手扶着那小女孩子,慢慢地走出大殿來,卻由大殿道上往大門口去,走到院子當中。那婦人對法航道:“你不必送了,我們花園裏那些花兒匠,正澆水呢。”法航道:“我們對施主,應當客氣,總要送到大門口,纔是道理呀。”那婦人道:“你不要說這些客氣話,你留神替我找找那條手絹是正經。東西值不了什麼,我可不願意外人撿去。”法航道:“除非沒丟在這裏,丟在這廟裏,一定可以找到的。”那婦人才沒有說什麼,扶着那女孩子走了。吳碧波看了這一幕趣劇,才相信鼓兒詞上所說和尚設地窖的話,很有來歷,絕非信口誣衊佛門弟子。只是這個婦人,卻是誰呢?也虧他忍耐的調查,兩三天的工夫,他在老和尚性慈口裏,話裏套話,也知道一點來歷。原來這婦人是北班子裏出身,後來被她大人愛上了,就討她做了第三房姨太太。她的大人姓黃。只知道他做過很大的武官,離這廟不遠,是他們在城外蓋的別墅。因爲這三姨太太好靜好佛,只帶了幾個隨身使喚的人,住在別墅裏。她隔不了兩三天,就到歡喜寺裏來敬香,說是年輕的時候,作孽太多,要這樣燒香唸佛,纔好修修下半輩子啦。他們大人,常常誇獎她,說她是好心眼兒,很放心的教她在城外住着,只恨那幾個姨太太,喜歡打牌看戲,一點兒也不能學她。以爲天下的姨太太,都要像這個樣子,這個多妻制,也就不成問題了。
吳碧波聽了老和尚的話,嘆了一口氣,心想這一樁事,其罪也不在法航一人。不過他發現這樁事,就不願再在這裏住了。勉強住了一個禮拜,藉着別的事故,依舊搬進城來,就住在楊杏園一處。楊杏園這裏,本有兩間屋子,吳碧波住在這一處,也不算擠。吳碧波就現身說法的,把歡喜寺那樁風流案告訴楊杏園。楊杏園道:“現在是人慾橫流的時候,這很不算一回事。你還不知道呢,陸無涯這傢伙,他還鬧了個大笑話,拆平等大學一個大爛污,幾乎鬧得人家關門呢。”吳碧波道:“大概是他和那位令徒一重公案,已經發作了。是也不是?”楊杏園道:“可不是嗎!他們兩個人,本來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沒有結婚的機會。但是戀愛的熱度,又到了沸點了,大家丟不開。結果,就在暑假前,一個背夫,一個棄婦,相約而逃。他們總算一走了之,這女家還有親戚在京,不能答應,和平等大學,大辦交涉,說‘你們今日也提倡男女同學,明日也提倡男女同學,卻原來招了女生,來當你們教員的小老婆,這還了得!在這男女社交公開,剛剛有點影子的時候,不料破壞的人就是你們提倡的人,從重處言,你們是窩藏拐犯,從輕處言,你們也是管理不嚴’。這一篇大議論,真教人無言對答。依女家那方面的主張,一定要起訴。後來平等大學的當事人,託人出來調停,說是‘要這樣一鬧,大家沒有面子,你們投鼠忌器,那又何苦?況且我們學堂裏請教員,只以他的學問去取,他個人外面的行動,我們哪裏管得着。從此以後,我得了一個教訓,就是無論如何,不準男教員和學生接近’。女家方面,起初不依,一定要起訴。無奈平等大學,再三託人懇求,說是你一定要起訴,我們只好先關門,免得事情弄糟了,到後來不能招生。女家想想,也不能專怪平等大學的當事人,大家嘆一口氣,只得罷了。你說陸無涯這個亂子,鬧得還小嗎?”吳碧波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呢?”楊杏園道:“有人看見他們從東車站出京,有的說他們到日本去了,有的說還在奉天,人海無涯,這一對野鴛鴦,浪花風絮,恐怕沒有好結果呢。”吳碧波笑道:“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誰也不笑誰,不過各人的機遇不同罷了。”楊杏園道:“我沒有同命鳥,也不是可憐蟲,不要無病而呻。”正說到這裏,長班進來說道:“外面有一姑娘,說要見楊先生。”楊杏園道:“奇了,誰到這兒來見我呀?”吳碧波笑道:“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言未了,只聽見外面鶯聲嚦嚦的叫了一聲“楊老爺”,楊杏園一聽,並不是梨雲的聲音,掀開窗簾子往外一瞧,原來是何劍塵要好的花君。花君梳了一個愛絲頭,穿了一套夏布衣裙,穿了一雙白帆布高跟鞋,冉冉而來,真是玉樹臨風,洗盡了繁華習氣。她脅下夾着一包東西,遠遠的瞧去,不知道是什麼。她背後跟着一個車伕,手上捧了兩個大西瓜,一道進來。楊杏園看見,一迭連聲的嚷着道:“請請!”便自己撐起簾子,讓她進來。花君一進屋子,將手上拿的東西放下,車伕把兩個西瓜,也擱在地下。楊杏園看這樣子,一定是送他的東西,便在衣袋裏,掏了一塊錢,給那車伕,那車伕請個安,便和長班退出去了。花君四圍一看這屋子,兩面都垂下門簾,中間這屋,裱糊得雪亮,只有幾項藤竹器具,和幾盆晚香玉玉簪花,笑着對楊杏園道:“蠻清爽,哪是你住的屋子?”楊杏園便掀開門簾子道:“請進來坐。”花君一進門,看見吳碧波,是一個面生的人,未免略停了一停。楊杏園道:“這也是劍塵的朋友,還到你那裏去過呢。”吳碧波便笑着迎了起來說道:“你還記得有個喝醉了酒的人,打破了一隻茶杯嗎?”花君把一個指頭,按着嘴脣想了一想,笑道:“你貴姓是吳,是不是?我太沒有記性了,對不住。”吳碧波操着蘇白笑道:“勿要客氣㖸!請坐請坐。”花君笑着坐了。這時,長班提着一壺開水進來泡茶,楊杏園在書櫥裏,拿出一把仿古宜興茶壺,交給長班,先用水燙了一燙。又在柳條籃子裏,取出一隻白木盒,盒子裏面,是洋鐵瓶盛着碧螺茶葉。楊杏園抓了一把,放在壺裏,叫長班沏上,又在書架上,拿下一隻雨過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窯的海杯,親自用手巾揩了一揩,然後倒上一杯茶,送給花君,花君站起身來,兩個手接着海杯,眯眯的對楊杏園一笑道:“折煞!折煞!”方纔坐下喝茶。吳碧波笑道:“老五,這茶的味道怎麼樣?”花君道:“好。”吳碧波道:“茶倒罷了。”說着用手一指那茶杯道:“這是杏園家傳的一種愛物,平常只是擺着,自己也捨不得用。我和他是五六年的朋友,沒有給我喝過一回,今天爲了你,親自斟上,這個面子不小呀。”花君笑道:“那麼,謝謝楊老爺了。”楊杏園道:“你不要聽他瞎說,我倒要先謝謝你哩。”花君忽操着京話笑道:“你瞧,我這人多糊塗,不知道來幹嗎的。”說着便在外屋裏,把那一包東西拿進來。一面說,一面打開來道:“昨日我到瑞蚨祥去剪衣料,看見這種湖水色的直羅,做長衫挺好,我就想起你來了,特爲剪一件料子送你。”又拿出一包字紙來,笑着說道:“這是你那位女學生寫的,叫我帶來,請你和她批改。”楊杏園因爲花君送他的衣料,口裏只是謝謝,花君說請他改字,口說得溜了,還是說謝謝,惹得吳碧波和花君都笑起來了。花君又道:“那兩個西瓜呢,也是你的學生交給我的錢,託我買了帶來的,並沒有別人知道。你見了面,可以不必問她,大家心裏明白就是了。”吳碧波早聽得呆了,等花君說完,楊杏園笑着對吳碧波說道:“幣重而言甘……”吳碧波不等楊杏園說完,便止住他道:“不然我看她是一個散相思的氤氳使。”花君聽他們說話,雖然不懂,很知道他們是俏皮的話,便說道:“你們不要瞎三話四,老實說,我是因爲楊老爺幫了我的忙,謝謝他。梨雲送他的禮,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說到這裏,對楊杏園笑了一笑,說道:“我還有一句話,要我說不要我說?”楊杏園道:“你儘管說,不要緊。”花君道:“梨雲說,她寫的這一卷字,比送你一百塊錢的禮物還重,叫我告訴你,不要讓別個人看見,我不知道寫的是什麼,大概是一碗很濃的米湯吧?”吳碧波聽了這話,就要去拿那一卷字,花君手快,一把搶了過來交給楊杏園道:“這沒有我的關係了,你好好收起來。”楊杏園當真接了過來,往書櫥裏一塞,在口袋裏掏出鑰匙,順手一把鎖了。吳碧波笑着搖搖頭道:“這其中大有問題,不可說!不可說!”花君笑道:“本來人家祕密的表記東西,外人也不應該過問啦。”說到這裏,擡起這隻雪藕也似的手,翻過手背,看了一看手錶,便站起身來道:“我本來是到中央公園去的,因爲要到你們這兒來,繞了一個大圈子進城,我姆媽還在那裏等我,我不能再坐了。”說着起身就走。楊杏園知道她這回來不是公開的,就和吳碧波一直送到門口,纔回轉來。吳碧波道:“梨雲送來的東西,那是情理中的事情,我不懂花君,無緣無故,爲什麼送你這一份厚禮?”楊杏園道:“這裏面還大有作用呢,你想,靠我們襄邊的朋友,她卻送上十七八塊錢的重禮,這決不是偶然的事。況且這個事,她又是瞞
這裏楊杏園當真把梨雲寫的字,拿出來看,原來這卷字紙,外面是用報紙卷好的。楊杏園以爲這裏面,必定是她練習的字紙,誰知剝開一層,又是一層,全是報紙卷的,一直剝了七八層,又是白紙。楊杏園好生奇怪,又剝了兩層白紙,忽然露出一個鮮紅奪目的東西來,他看見這樣東西,反而呆了,原來是一個半新舊的大紅結子。這個結子,是梨雲平常喜歡帶的,楊杏園一見就認得,他看見這樣東西,雖早明白是梨雲激動他的手腕,總覺得不是泛泛之交。不過不知道單送一個結子,是什麼東西,順手拿起結子一看,只見結子底下,又有一樣東西,十分令人注意。要知此物爲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