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七十九回 妙語如環人情同弱柳 此心匪石境地遜浮鷗

  這個時候,何太太早添了一個男孩子,就叫小貝貝。這“貝貝”兩個字是由英語裏“小孩”譯音的,差不多快一歲了。奶媽正抱着小貝貝站在門口望街,他穿着一件又短又小的海軍衣,露着又胖又光的胳膊和小腿。頭上的紅胎頭髮,蓄着半寸來長,在頭上彎彎曲曲的卷着,見着他父親來了,眼睛看着眯眯的笑,兩隻手在空中亂招。何劍塵走上前在他額角上親了一個吻,便抱着走進去。走到屋裏,何太太迎了出來,首先一句,就問吃了飯嗎?順手就將帽子接了過去。何劍塵道:“吃過飯了。我們帶着杏園拜訪了穆桂英哩。”何太太道:“又是在那種小館子裏吃了來,恐怕手巾把子,也沒有一個乾淨的。”於是笑着對吳碧波道:“還要擦把臉吧?”吳碧波點頭道:“很好,很好!可是一來就要嫂嫂費事了。”何太太抽身轉去,老媽子舀了一盆洗臉水來,何太太也就送着香胰子來。吳碧波明知何太太要何劍塵洗臉,自己不過沾一點光,只胡亂擦了一把。何劍塵對小貝貝額角上,親了一個吻,將他交給奶媽抱,自己卻大洗大抹了一陣。臉盆端過去,何太太就拿一隻綠瓷海,斟了一杯茶,放在何劍塵面前。何劍塵對她一望,何太太笑着往後一退,將腳頓了幾頓,於是對吳碧波道:“我這人真該打,有客在這裏,都忘記了。”遂把杯子放在吳碧波面前,他一看杯子裏的茶,綠陰陰的,微微有點菊花清香。因笑着對何劍塵道:“當你進大門前時候,小貝貝一伸手,我心裏就是一動。一直到聞着這杯香茶,我有四五個感想,風馳電掣而過。你和嫂子,固然是相敬如賓,異乎尋常。但是就以普通的人而論,多少也有些室家之樂。”何太太正另外找了一個茶杯,斟了一杯菊花茶,放在何劍塵面前,見吳碧波說話,眼光只注意自己的行動,便已瞭然。因笑道:“劍塵每天回來,我都是這樣伺候他的,我想他工作辛苦了,應該安慰安慰他,所以……”何劍塵笑道:“得了,得了,人家正感到寂寞哩,你還故意給我裝面子,碧波你別信她,這樣客氣,一年也難逢幾次呢。”吳碧波笑道:“你怕我妒嫉嗎?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何劍塵道:“你這人說話,簡直自相矛盾。剛纔你說有四五個感想,風馳電掣而過,這會子又說各有因緣莫羨人。”何太太笑道:“吳先生,你怎樣不結婚?”吳碧波道:“嫂嫂這句話,問得奇怪,我一個人怎樣結婚呢?”何太太順嘴笑道:“現在年輕的人,儘管說社交公開,切實論起來,一點也不公開。人家都說吳先生有個女朋友,吳先生自己就一回也沒有提到過。”何劍塵道:“你這話越發不通。社交公開起來,男女朋友,這就更是平常平常。怎樣有了女朋友就可以結婚?難道認識多少女朋友,就結多少次婚嗎?”吳碧波笑道:“這算何劍塵說了一句公道話。”何劍塵道:“盡說閒話,把正事都忘了。我問你,託你到內務部辦的事,怎麼樣了?”吳碧波道:“我那敝親,見錢眼開,已經答應請我們在公園裏吃飯,把這事完全決定,而且還可以給杏園吃一頓。”何太太道:“劍塵你出去的時候,不是給楊先生做媒的嗎?怎麼樣了?”何劍塵一皺眉道:“我不願提這事了。這是一個負情的三角戀愛,說起來真有些酸溜溜的。”吳碧波捧着茶杯,一口一口,慢慢的呷着。眼睛望了桌上擺的一盆盆景,儘管微微笑着出神。何太太道:“吳先生笑什麼?有什麼辦法嗎?”吳碧波笑道:“我想這新式結婚的事,有女方肯不肯發生問題的,沒有男方肯不肯發生問題的。”何劍塵道:“那也不見得。”吳碧波道:“怎樣不見得?我只聽說男子向女子求婚,沒有聽見女子向男子求婚。而且男子求婚,只要女子一答應,事就成了,這豈不是一個證據。不但此也,男子對着女子總不忍讓她難堪的。只要女子有愛男子的意思,男子總會軟化的。所以現在與其和杏園提婚事,莫如向那位史女士提婚事,只要史女士依允了,杏園就不好不答應。若是不答應的話,他和史女士交情也很好的,未免太對不住朋友了,他忍心嗎?況且史女士又是無父無母,原也是個清秀人物。第一,杏園就不能說不好兩個字來。他所以不願者,無非爲了李女士。可是這件事,就是李女士希望他們成功的,也就無所謂對不住。”何太太聽了這話,仔細一想,覺得也有理。因道:“這位史女士,我也很熟的。明天我到她學校裏去看她一次,探探她的口風怎麼樣?若是她願意,再和楊先生說,也許可以成功。”吳碧波道:“我這話不錯不是?猶之乎畫畫,總要先把全局的輪廓畫好了,然後信手一揮,便可成就。”何劍塵笑道:“碧波現在很喜歡研究美術,動不動就談畫,我倒有一把扇子,想找人畫,你路上有會畫畫的人沒有?”說這話時,趁碧波不留意,給他夫人丟了一個眼色。何太太會意,卻接着說道:“扇子上畫西洋畫是不大好看的,要畫中國畫纔好,吳先生路上,有這種人嗎?”吳碧波見他夫婦二人正正經經說着,不帶着笑容,倒信以爲真。當時他答應道:“你們要畫什麼畫?彩筆的呢,還是墨筆的呢?”何劍塵道:“我想要張山水,墨筆彩筆倒是不論。”吳碧波道:“那也很容易,爲什麼就料我辦不到。但不知你們幾時要?”何劍塵道:“現在天氣很熱了,扇子正當時,自然是越快越好。”吳碧波道:“好吧!今天拿去,明天我們一塊兒吃晚飯,我就帶來交給你。”何劍塵臉上一點不帶笑容,說道:“那就好。我想畫國粹畫的,一定是老前輩,請你人情作到底,轉託那位老先生,要署上下款。”吳碧波笑嘻嘻的,望着何劍塵道:“看罷。那也看人高興罷。”何劍塵果然就到裏屋子裏去,拿了一柄仿古雕刻檀香骨的扇子交給吳碧波,還說道:“這東西就雅緻,老先生一看就中意。”吳碧波絲毫未曾留心,談了一會,拿着扇子去了。何太太笑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怎樣他一點兒不知道呢?”何劍塵笑道:“我們別自負罷。人家是不是中我們的計,還不知道呢!”何太太道:“倒是他說史女士的話,我有些相信,明天我到史女士學校裏去一趟,你看怎麼樣?”何劍塵點點頭。

  到了次日,何劍塵也沒提到這話,吃過飯,何太太就預備去。她是有個學生癖的人,現在要到女學校裏去,更要學生裝束,換了一件白底藍色梅花點的長袍。脖子上紐了一條芽黃色嫩綢圍巾,穿着褐色皮鞋,米色絲襪。長袍底擺,小得非凡,一走起來,兩隻膝蓋,只撐得衣服前一突,後一裹,何劍塵不覺失聲“唉”了一句。何太太正拿了一隻水鑽頭髮夾子,對鏡站立,在那裏將雙鉤式的頭髮來夾着。她聽見何劍塵唉了一聲,便扭轉身來問道:“爲什麼,不願我出去嗎?”何劍塵笑道:“你不要這樣扭着身子了。這樣一來,衣服裹在身上,越發現了原形。我不是個畫家,是個畫家,我倒不用得出去找曲線美了。我給你商量商量,把你那衣服的下襬解放解放,不要太小了,我看你走路,邁不開兩條大腿,怪難受的。走還罷了,一跑起來我看着真有些像戲臺上審李七戲裏的強盜。走起來,那高跟鞋一跳一跳,像戴了腳鐐一般。”何太太“呸”了一聲,說道:“啥個閒話,現在大家在是格樣穿,在說好看,就是奈看勿過。啥個解放哩,我勿曾上過一學堂,奈勿要把我當女學生。”何太太說話一說急了,就要把蘇州話急出來的。何劍塵又最愛女子說蘇州話,何太太每和他鬧小別扭,他倒樂意,便笑嘻嘻的不言語。何太太一想,也明白了,便不再囉唆,就轉着身子,四處找東西。何劍塵道:“這樣亂翻,你找什麼?”何太太道:“我一支自來水筆呢?”何劍塵道:“你該打嘴不是?叫人不要把你當女學生,自己學女學生,還惟恐學不像。你不信到街上鋪子裏買東西的時候,保管掌櫃的稱呼你作小姐,不稱呼你作太太。”何太太道:“廢話少說罷。今天我打算邀史女士上北海五龍亭,回來晚了,請你去接我。成不?”何劍塵道:“現在早着呢。還有大半天的工夫,還不夠你玩?”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去接。但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何太太早已走得遠了。

  何太太以前曾到這民德實業女校來過兩回,所以進門的時候,當一個女學生走了進去,一直就闖到史科蓮寢室裏來。她那寢室門是半掩着,推門伸頭一望,只見史科蓮穿了一件齊腰短褂,散着大腳短褲,踏着一雙半截鞋,躺在一張藤椅上,左手拿着一本半卷的線裝書,右手拿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門一響,她昂頭一望,連忙拋書笑着站了起來。說道:“啊呀,原來是何太太,少見少見。”何太太走了進來,說道:“怎麼你們學堂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史科蓮道:“現在是暑假時候,留堂的學生極少,所以這樣安靜。平常這屋子是五個人睡,現在卻只我一個人睡。你瞧,多麼痛快。”說時,讓何太太在牀上坐着,就拿桌上的茶壺斟茶。恰是茶壺幹了,滴不出一滴水來。史科蓮開着門,就要叫老媽子。何太太連連說道:“不必不必,我現在不喝茶。你有工夫沒有,我們一塊兒逛北海去。”史科蓮笑道:“我除了睡覺吃飯,全是工夫。”何太太道:“好極了,好極了,請你換一件衣服,我們一塊就走。”史科蓮道:“大遠的道來了,應當休息休息。”何太太道:“出門就坐車子,再遠的道也不要緊。要休息上北海去休息罷。”史科蓮道:“什麼事,這樣忙法?難得來,來了又不肯多坐一會兒。”何太太笑道:“正因爲難得來,這才願意和你去多玩一會兒,別客氣了,我們走。”史科蓮因爲她催得極厲害,果然不招待,和她一路到北海。

  她們進的是大門,走過了瓊島春陰,何太太便覺得受累,因笑道:“我怕走,我們到漪瀾堂去坐船罷。”史科蓮道:“走這一點兒路就嫌累,那還了得?越怕累,越不運動。越不運動,也就越怕累。將來身子一點也不結實,風一吹雨一灑,就會生病。”何太太笑道:“要運動也不在今日這一天。你別鼓勵我,鼓勵我,我也要坐船的。”史科蓮也笑道:“遇到你這種人,就是有金玉良言勸你,也是枉費的了。好吧,就依着你罷。”二人走到漪瀾堂碼頭上,剛好,有一隻小船,就要開走。買了票,史科蓮先一腳踏上船頭,何太太卻牽着一隻旗袍的下襬,先慢慢的在碼頭上移了幾步。一直移到和船相近了,這才伸過一隻腳來,作那試試的樣子。史科蓮走上前,便牽着她一隻胳膊,向懷裏一帶,何太太未曾留意,就站立不住,早是人向這邊一歪,那隻腳也不由自主的走過來了。何太太不料她有這一着,嚇了一身汗。史科蓮卻沒有事似的,引了她一路進船艙來。因笑道:“天下無論什麼事,越顧慮越膽子小,一鼓作氣的幹,倒是十有八九成功,你相信我這話嗎?”何太太定了一定神,笑道:“我相信你這話。”說時,對滿艙裏一望,見有許多人,便道:“我們再談罷。”大家默然坐了一會,船已行到海心。這時滿海的荷葉,層層疊疊,堆雲也似的長着,一片的綠色,不看見一點水光。荷葉叢中的荷花,開得正好,高高低低,都高出荷葉一尺或數寸,風一吹來,如幾千百紅鳥飛舞。荷葉中間,一條船行路,只有丈來寬,並沒有荷葉,兩邊的荷葉,倒成了綠岸,這彷彿是一條小水溝了。太陽曬着荷葉,蒸出一種青芬之氣,一坐在船上,時時可以聞到。史科蓮伏在欄杆上,正看得出神,何太太卻在她肩上搖了一下,說道:“看看,那邊有熟人來了。”史科蓮見前面來了一隻船,船頭上站着一個人,點頭向這邊微笑。正是楊杏園,手上拿了一柄摺扇,摺着拿在手裏,不住的敲着船篷,態度好像很閒雅。兩隻船越走越近,走得極近,兩船相挨而過。何太太便笑道:“楊先生幾時來的?怎樣往那邊走?”楊杏園道:“我早來了,現在回去呢。”何太太道:“怎樣回去這樣早?”楊杏園笑道:“我是一個人,太無聊,回去罷。”何太太道:“現在我們來了,劍塵也會來的,待一會回去,好不好?”楊杏園道:“我現在到了那邊,復又回來,那往來得一個鐘頭,太費時間了。怎麼二位同來?”史科蓮笑着點了點頭。說話時,兩邊相去漸遠,只好遙遙相望。過了一會,船停在一排大柳樹蔭下。於是史科蓮與何太太一路登岸。這時五龍亭一帶的人漸多起來,樹蔭底下人來人去,很是熱鬧。史科蓮道:“我們別上前去罷,那亭子裏全是人,亂七八糟。”何太太道:“嗐!你們天天嚷解放,男女平等,還這樣怕人。”史科蓮道:“不是怕人。我們不是來乘涼休息的嗎?怎樣到人堆裏頭去擠呢?”兩人沿柳蔭,在岸邊一面說,一面走,只是徘徊不定。突然有個人在身後說道:“兩位小姐,這裏不錯,很涼爽,就在這裏坐罷。”何太太回頭看時,見一個穿半截藍布長衫的夥計,肩膀上搭了一條長手巾,站在面前,還沒有理會他,他又笑道:“這兒好,沒有人,我給您搬桌子椅子來。”何太太對史科蓮道:“要不我們就在這裏坐一會罷。”一言未了,那個夥計早向着柳蔭那邊茶櫃上嚷道:“打兩條!”一剎那間,半空裏飛來一卷白手巾,只聽“啪”的一聲,這個夥計,已在空中撈住。他將手巾卷打開,便給何太太史科蓮,各人送上一條。二人接了人家的手巾把子,再不好意思不坐了,只得聽着夥計的支配,就在這裏坐下。

  史科蓮坐下時,腳踏着一叢青草,椅子背又靠了一棵樹,忽然想起去年和李冬青在這裏喝茶的時候,有一個楊杏園加入,自己也是坐在這個地方,和楊杏園開始作正式的談話,時光容易,這不覺已是一年了。那事恍惚如像昨日一樣,李冬青已迢迢在數千裏之外了。史科蓮想出了神,手扶椅子站着,竟不曉得坐下。何太太看見,笑了起來,說道:“史小姐,你在想什麼,都忘記坐下了。”史科蓮被她一句話提醒,笑道:“我真是想出了神,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和密斯李,也在此地坐着喝茶,一轉眼工夫,不覺倒是一年了。”何太太道:“那天就是你兩個人嗎?還有別人沒有?”何太太絕對不知道,那一回還有楊杏園在座,不過白問一聲,史科蓮被她逼得不覺臉上紅了一陣。好在那天在座是三個人,而且自己還是和楊杏園初次搭談,這也就無須乎隱諱,自己的椅子,本來不和何太太對面,乃是朝着水的,因搭訕望着水裏的荷花,說道:“那天還有那位楊先生在座。去年這個時候,我還不大十分認得這位楊先生,我看密斯李和他感情極好,結果,是不必猜的。剛纔我們在船上遇見那位楊先生,現在我又坐在去年談話的地方,可是密斯李,就不知是哪時會面了。她待我太好,簡直和我親姐姐一樣,我十分感激她,所以遇到這種可作紀念的地方,我就要受很大的刺激。”何太太一聽她的話,知道她誤會了,所以引了許多話,自來辯白。正在肚子裏計劃,怎樣把這話掩飾過去。現在她偏重於李冬青個人,正好把這問題接了過來。因道:“我也是這樣。她雖然不過大我一歲,可是我的見識和學問,和她差一萬倍。她就老實不客氣,遇事指教我。”史科蓮道:“指教我們那都罷了。最難得的是她對人說話,總是藹然可親的樣子。別說她的話有理,就是她那誠懇的態度,也可以感動人。”何太太道:“正是這樣。自從她離京以後,我以爲有兩個人最難堪。第一個自然是那楊先生,第二個就是我。據你說,現在你也是一個了。”史科蓮手上,端了杯茶,頭上的柳樹影子,正倒映在杯子裏。她看了杯子裏的樹影,又出了神。何太太說了一套話,她竟會沒有聽見,何太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情場中的變幻更是熟透,她看見史科蓮這種情形,也就知道她心裏有很大的感觸,也就默然。

  兩人坐了一會子,閒看着那些小遊船在水裏走,這時有園裏一個採嫩荷葉的小船,直撐進對面荷葉深處。船的渾身都看不見了,船上兩個人,就像在荷葉堆裏溜冰一樣。史科蓮手指笑道:“你看這兩個人很有意思。”何太太道:“這還不好,若是換上兩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那纔像圖畫上的美人兒哩。”一語未了,只見離船前面,不到一丈遠,一隻雪白的野鴨,卜通一聲,飛上天空。這一隻剛飛上有兩三丈來高,接上又飛起一隻。兩隻野鴨,比着翅膀,一直飛過金鰲玉

  橋去了。何太太笑道:“這一對野鴨,藏在荷花裏面,也許在那裏睡午覺。這兩個人一來搗亂,可就把人家好夢打斷了。”史科蓮笑道:“密斯李她就喜歡說這種呆話,你這說的,倒有些相像。”何太太道:“怎麼會不像呢?這就叫有其師必有其弟了。”史科蓮笑道:“我在密斯李當面,也這樣說過。我說她愁月悲花,近於發呆。她就說雖然是發呆,但是擴而充之,卻是一種博愛心。人有了這種心,纔是一個富於感情的人。你瞧,這種話,她也言之成理,我們能反對她嗎?”何太太道:“這是因爲她書讀得太多了,所以見解得到。我們書讀得少,就比她不上了。”史科蓮道:“雖然如此,她這人有些地方,性情也太孤僻些。在這種社會上,太孤僻了,是沒法生存的。”何太太道:“可不是。最奇怪的她有些地方,很不近人情。這種時代,大家總是愁着找不到相當的人物,不能有美滿的婚姻,她是找到了相當人物,有美滿的婚姻,又偏偏要抱獨身主義,我覺得這事實在有些不對。”史科蓮道:“這件事我又和她同情了。美滿的婚姻,雖然是人的幸事,但是誰能保證可以美滿到底。若是抱獨身主義,反正是我自己一個人,就沒有問題了。”何太太道:“若是爲了這種顧慮,就不結婚,豈不是因噎廢食?你要知道婚姻這事,不過一男一女,兩人有一個往美滿路上走,就是一半成功。對方更遷就一點,就有七八成希望了,還有什麼不成功?”史科蓮笑道:“據何太太這樣一說,這簡直是不成問題一件事。”何太太道:“可不是不成問題的事,誰說是成問題事呢?說到這裏,我有一個很好的譬喻,從前有一對錶兄妹,感情很好。這表兄就是一個書呆子,不知道什麼叫作愛情。”史科蓮笑道:“何太太這一向子,喜歡在家裏看鼓兒詞。大概這又是新從鼓兒詞上得來的材料。”何太太道:“你別管我是哪裏得來的,你讓我說完了再說。這表兄原先是在家裏讀書,後來就到姑母家裏讀書,無意之中,就和他表妹認識起來。久而久之,這書呆子就想討那表妹。他的姑父知道了,笑說老實人也會有這種意思,我是料想不到。因看見院子裏,一叢竹子邊,開了一叢桃花,就出了一個對子給他對。那對子是‘竹傍桃花,君子也貪紅杏女’。”史科蓮笑道:“這君子是指竹,紅杏女是指桃花,很雙關了。”何太太道:“我也是這樣說。但是我也和密斯李談過,她可說是很淺薄,你說奇怪不奇怪?”史科蓮道:“別管她了,你且說那個書呆子怎樣對呢?”何太太道:“那個書呆子書讀得不少,可是沒有這種偏才,想不起來,想了一會子,始終沒有想出。到了晚上,他一想,這個對子,是姑父試他才學的,如若對不出來,就休想娶那表妹。因此睡覺也睡不着,只在書房外,院子裏走來走去。這院子里正有一棵楊柳樹,一輪剛圓的月亮,照在樹頭上,那月光可從柳樹裏穿了過來,那種清光,映着綠色,非常好看。他靈機一動,忽然想了起來,馬上跑到上房去捶姑父的房門,說道:‘我對着了,我對着了!’姑父正在好睡,讓他吵醒過來。連忙開了門,問是什麼事。”史科蓮笑道:“你這也形容得太過了。有對子到明日對出來也不遲,爲什麼連夜趕了去對?”何太太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男子對於求婚的事,都是這樣着急的。當時那人的姑父一問,他說是對子對得了,姑父也不由得好笑起來。就問他怎樣對法。書呆子就指着天上的月亮說:‘月窺楊柳,嫦娥似愛綠衣郎。’他姑父聽了這七個字,知道他也雙關着對的。便笑着點了點頭說:‘倒不大勉強,總算你交了捲了。’到了第二日,這姑父要探一探女兒的意思如何,就把這副對子,說給女兒聽。那女兒說:‘出面很好,對得不響亮。’”史科蓮笑道:“這事吹了,書呆子算白忙一會子了。”何太太道:“一點兒也不吹。那位姑娘提起筆來,把窺字改了穿字,似字改了原字。就文意一看,這還有什麼話,於是乎就把女兒許了這個書呆子了。由這段故事看起來,我覺得有了美滿的婚姻,千萬不可錯過。不要遠說,就好譬這一棵柳樹,若是長在馬棚外,臭溝邊,那就沒什麼意思。現在生長在一片大水邊,又有板橋水亭來配,就像圖畫一般。若是晚上再添上一輪月亮,那真好看了。若是說這一棵柳樹,不愛美滿,一定要把它移到馬棚外,或者臭溝邊下,那豈是人情?所以你剛纔說的話,我極端反對。”史科蓮笑道:“何太太說了一段鼓兒詞,原來是駁我的話。但是一個人怎樣能用柳樹來比。我覺得你這話有些不合邏輯。”何太太笑道:“你這完全是個學界中人了,說話還要說什麼邏輯。你要早一年和我說這句話,那算白說,我一點也不懂。後來常聽到劍塵說什麼邏輯邏輯,我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照邏輯說,我這話也未嘗不通。就好譬我們兩人罷,在這水邊上喝一碗茶,還要選擇一個好地方。可見無論什麼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願找一個很穩妥很美觀的所在。爲什麼對於婚姻問題,就不要穩妥和美觀的呢?”史科蓮道:“你這話也很有理,但是各人的環境不同,也不可一概而論。”何太太笑道:“我要說句很冒昧的話,就照史小姐的環境而論,對於婚姻問題,應該怎麼樣辦呢?”

  史科蓮不料她三言兩語的,單刀直入,就提到了自己身上,紅着臉,沉吟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望着水裏的荷花出神。何太太道:“我們見面雖不多,但是性情很相投。我今天說一句實話,我看見史小姐一個人孤孤單單,很是和你同情。但是我猜想着,史小姐對於將來的事,一定有把握。我很願意知道一點,或者在辦得到的範圍內,可以幫一點忙。”史科蓮被她一逼,倒逼出話來了,因嘆了一口氣道:“咳!我還有什麼把握,過一天算一天罷了。但是我也不去發愁,做到哪裏是哪裏,老早的發愁,也是無用。”何太太笑道:“你所說的,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問你將來的話怎麼辦?”史科蓮道:“我也是說將來的話呀。”何太太笑道:“我說的這個將來,有些不同別人的將來。”史科蓮笑道:“將來就是將來,哪裏還有什麼同不同?”何太太笑道:“你是裝傻罷了,還有什麼不懂得。我和你實說罷,我今天請你來逛北海,我是有意思的,要在你面前作說客呢。我有言在先,答應不答應,都不要緊,可不許惱。”史科蓮聽她這樣說,臉越發的紅了,搭訕着抽了大襟上的手絹,只是去擦臉。何太太道:“這是終身大事,你還害臊嗎?”史科蓮將臉色一沉道:“何太太有什麼儘管說,我決不惱的,但是我的志向已經立定了,你說也是白說。”何太太道:“你的志向立定了嗎?我倒要請教,是怎樣的定法?”史科蓮道:“我願意求學。”何太太噗哧一笑道:“說了半天,還是鬧得牛頭不對馬嘴。你求學儘管求學,和婚姻問題有什麼關係?”史科蓮道:“怎麼沒有關係?”說完了這句話,她依然是沒有話說,把一隻胳膊撐住了桌子,手上拿了手絹託着頭,還是瞧着水裏的荷花出神。何太太看她那樣子,抿嘴一笑,因道:“史小姐,我這就說了,這話也不是由我發起,是李先生的舅老太爺方老先生提的。他到北京而後,就到我那裏去了兩回,要我和你說這一件事。我覺得這裏面週轉太多,不好提得,可是前兩天李先生直接寫了一封信來,是給劍塵和我兩個人的,要我兩個人分途辦理。我想那一方面,大概是沒有問題的,總得先問一問你這一方面的意思,纔好說。”史科蓮道:“誰是這一方面?誰是那一方面?我不懂。”何太太道:“你是這一方面。剛纔我們在水中間,遇着對面船上的那位楊先生,就是那方面。這話你可聽明白了?”史科蓮以爲自己一反問,何太太總不好再向深處說的,不料她毫不客氣,徑自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因道:“這是無稽之談,你怎樣相信起來呢?”何太太道:“怎樣是無稽之談?”史科蓮道:“我雖和這位楊先生認識,但是交情很淺,決談不到這一件事上去。況且楊先生和密斯李的關係,又是朋友都知道的,怎樣會把這種話,牽涉到我頭上來。”何太太道:“因爲這個緣故,就是無稽之談嗎?第一層,這事原不是你們自己主動,是一班熱心朋友,要玉成這件事。第二層,我和你都已說了,李先生她自己避開婚姻問題。她因爲自己沒有這種希望,不願將這美滿的姻緣,送與別人,所以她親自出面來作介紹人,希望你承當。她這事,有種種好處,第一,那位楊先生情天可補,不算失望。第二,史小姐也就有個人和你合作,不像現在孤苦伶仃了。第三,李先生自己,也就很痛快了。”史科蓮道:“說起此話,密斯李這人十分聰明,這件事可糊塗得厲害,自己要避免的事情,要人家去上前,那是什麼意思呢?我姓史的就沒有價值,是該給人補缺的。”何太太道:“史小姐,你可別說這話,你要說這話,埋沒了人家一番好心。咱們平一平心說,像楊先生這種人,和史小姐不能平等嗎?”史科蓮道:“我雖十分不懂事,何至於說楊先生不如我。”何太太道:“這個人性情不好嗎?”史科蓮笑道:“怎說起這種話來?況且楊先生少年老成,我很佩服的。”何太太道:“再不然,他有什麼事,你不滿意他?”史科蓮道:“你越說越遠了。他和我不過是個平常朋友,井水不犯河水,我爲什麼對他不滿?”何太太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麼你就沒有反婚的理由了。”史科蓮道:“怎麼沒有?”何太太道:“若是有,你就說出來聽聽。若是你的理由充足,我就不再說。可是有一層,你不要再牽扯到李先生頭上去,因爲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不能談婚姻問題。”史科蓮道:“這就是我惟一的理由,不說這一層,我還說什麼呢?”何太太道:“好!我說了半天,算得了一個結果,你的意思,是替李先生爲難。現在我就寫信給李先生,請她抽出十天半個月的工夫,親自到北京來一趟,給你當面解除一切誤會,你看這個辦法怎樣?我本來早有這個意思,請她自己來說。但是怕你在這一層之外,還有別的意見。現在既然說明了,就只這一點,我可以請她來了。至於她能得好結果不能得好結果,那看她的手腕怎樣,我們這班乾着急的朋友,就不必多事了。”史科蓮道:“千里迢迢,叫人跑了來,那是何苦?”何太太道:“那麼,不用得她來,你也可以依允嗎?”史科蓮不由笑了起來,說道:“你說話老是斷章取義,我不和你說了。”說着將身子一扭。

  何太太見她有些不好意思,就覺得話不是怎樣十分難說。跟着她的視線看去,見她正望着西邊荷花中間,一片白水,兩個小白野鴨,在水面上漂着。何太太道:“你看看這兩個小野鴨子,來來去去,總是成雙。一個人還要不如一個鳥嗎?”史科蓮依舊望着水裏,卻沒有說什麼。何太太道:“這種婚姻問題,是自己一生幸福的關係,要怎樣就怎樣,老老實實的辦去,用不着一絲一毫客氣。誰要客氣,誰就是自己吃虧。我常聽見劍塵說,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若是遇着一個知己,男未婚,女未嫁,若不結合起來,那真是個傻子。”史科蓮還是不言語,斟了一杯茶,迴轉身去捧着,斜望對面的景山,慢慢的喝着。何太太笑道:“兩方我都是朋友,我很希望這事辦成功,從明天起,我要努一努力。我也不要你們什麼報酬,只別在我面前說謊,那就得了。”史科蓮喝完了茶,扭轉身來,將茶杯放在桌上。恰好和何太太四目相射,她就不由得一笑,因道:“我看你一個人咭咭咕咕說到什麼時候爲止?這真有味,好像一個傻子一樣。”何太太笑道:“哼!就算我是傻子得了。但是我心口如一,有話可不放在心裏不說。”史科蓮點了一點頭笑道:“好罷,我就算心口不如一罷。”何太太道:“什麼時候有工夫,我打算請史小姐到我家裏去吃便飯,史小姐肯賞這一個面子嗎?”史科蓮道:“請我吃飯,我是到的。但是不必專請我,最好是我哪天到府上去,撞上早飯,就吃早飯,撞上晚飯,就吃晚飯。”何太太笑道:“撞上我們吃窩窩頭,也就讓我們拿窩窩頭請客嗎?那究竟不好。依我的意思,是要約定一個日子,好預備點菜,我也不請外人,就找幾個極熟的人……”史科蓮道:“謝謝!謝謝!我是最怕正式赴席的。”何太太道:“一點也沒有吃到我的,怎麼就來了許多謝字?”史科蓮笑道:“這就叫禮多人不怪了。”何太太探她的口風,她竟是不肯去,也就不再向下說。便談了一些別的事,談到後來,一輪紅日,落在水西邊樹叢頭上,水光反射着瓊島上的塔頂,金光燦燦,史科蓮指着景山頭上,過去一羣烏鴉,因對何太太道:“時候不早,我要回學校去了。”何太太道:“在這裏是閒坐,回去也是閒坐,有什麼早晚。”史科蓮道:“這時候回去,已經趕不上吃晚飯。再要晚些,廚子走了,要吃什麼也弄不上來了。”何太太道:“就在這裏弄點東西吃吃罷。”史科蓮道:“你不必客氣,府上到這兒路遠,也可早回去。”何太太抿嘴笑道:“不要緊的,我家裏有人來接呢。論到這一層,這又覺得結了婚的女子,有一點好處了。你瞧,他走來了。”

  史科蓮跟着何太太指着的一隻手,向對面望了去,只見那遊船碼頭上,果然是何劍塵緩步而來。不一會工夫,走到面前,史科蓮想來讓坐。何劍塵道:“請坐請坐,好久不見了。今天會着是難得的,我要請史小姐在這裏吃晚飯。史小姐沒什麼事嗎?”史科蓮道:“我剛纔和何太太提到,正要回去呢,趁着天色還沒有黑,我要先告辭了。”說着這話,史科蓮站起身來,牽了牽衣襟,就有要走的樣子。何劍塵笑道:“這倒是我來的不好了。來了,就催着史小姐要走。”史科蓮道:“我本來要走的,不信請你問何太太。”何太太道:“你不是怕回頭一個人回家去,嫌孤單嗎?回頭我兩個人一塊兒送你回去,你看好不好?”史科蓮道:“那何必呢?這時候我先走,省得二位送,不更好嗎?”她於是將頭微微彎着,對何劍塵道:“再會。”何太太連忙走上前,牽着她的手,笑道:“怎樣?真要走。”史科蓮道:“改日再談罷。”於是二人牽着手,沿着海岸,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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