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胡曉梅要向水裏跳,大家都不去拉她,站是站起來了,做了跳的勢子,卻不能跳,反而坐下去,用手絹捂着臉哭。胡太太氣極了,以爲任放的心,實在太狠,看見她女兒要跳到水裏去,並不理這回事。設若真正跳下去,那還了得?便對胡曉梅道:“哭什麼?這種鐵打心腸的人,和他離開也好。”任放道:“我們武人,直心,直腸,不會用這些手段,這是我承認的。要說我是鐵石心腸,我卻不承認。”胡太太道:“見死不救,還說你的心腸不硬。要怎樣纔算硬呢?”任放道:“她並沒有跳下去,我怎樣見死不救?”胡太太道:“你倒說得好,並沒有跳下去。跳下去才救,哼!”他們在這裏鬥口,胡曉梅一句也不作聲,只坐在那裏哭,半天,她才插口說道:“你快划船攏岸,我們從此撒手。”任放拿着槳,將水使勁一打,濺得水沫亂飛。說道:“好極,我們就此撒手,若不撒手,就是這北海里的王八烏龜。”說畢,也一聲不言語,把船一直劃得靠岸。胡太太和胡曉梅兩人,並不和任放打一個招呼,頭也不回,就這樣走了。
她母女回得家去,將今天的情形,對胡建一說了,說是非離婚不可。胡建一皺着眉道:“鬧到這步田地了,我還管什麼呢?你們愛怎樣就怎樣。”胡曉梅見母親同意,父親又不管,離婚這事就算成功。不過這裏面,就是一件事要考慮考慮,自己在社會上,有一點小名,社會上只知道是密斯胡,並不知道是密斯脫任,若是在法庭上公開的離婚,很是不好。就是雙方正式登報聲明,也是不可能。若不是這樣辦,又怕不能斬釘截鐵的和任放離開,因此躊躇了幾天,不能解決。恰好那邊任家,也是抱這一樣的思想。後來經親友從中說合,這一個問題,移到原籍憑几個親友作證解決,北京方面,不讓人知道。也不用得上法庭打官司,徒費時日。好在兩方面都是願意離婚的了,就完全同意。在胡家以爲這事,外面沒人知道。可是交際場中的事,怎麼瞞得了?在胡曉梅還未離婚之前,時文彥、李如泉、任放三人對胡曉梅一人,成了四角戀愛。李如泉想她是有夫之婦,我想不着,時文彥也想不着。胡曉梅進行離婚以後,時文彥越是每日跟在胡曉梅後頭。胡曉梅回南去離婚,時文彥和她同車南下,也回家和父親分家,和他夫人離婚,兩方面都離了婚,就沒有障礙,後事就不必提了。失戀的人,妒嫉心是免不了的,因此李如泉把這事的內容,到處告訴人,於是就弄得滿城風雨了。胡曉梅的女朋友,誰也都知道她和時文彥發生了戀愛。但是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逆料沒有好結果。現在居然都打破難關,要成眷屬,可知道天下事,只要肯去做,沒有不能解決的。
餘瑞香家裏和胡家相距最近,得的消息,也就最詳細。這一天餘瑞香在瑞蚨祥做了一件蔥綠色的印度綢單褂,今天新取了回來,她穿在身上,又把她姨媽的珠子,也掛在脖子上,蔥綠色上面,託着又白淨又圓潤的珠子,又素雅,又好看。她高高興興,帶走帶跳,跑到她母親屋子來,要告訴她的母親,問好看不好看?餘太太一見就嘆了一口氣,說道:“打扮這樣時髦做什麼?你看胡家小姐,是什麼下場呢?也就爲了‘漂亮’兩個字啦。”餘瑞香最怕她母親囉唆的,聽到她母親這樣說,越發跑得快了。她走回自己屋裏去,把衣服脫下,疊好了,送到玻璃櫥子裏去,卻按着電鈴,打算叫老媽子來,將一串珠子,送回三姨媽。可是按了幾次鈴,老媽子也不見來。正沒好氣,史科蓮進來了,說道:“姐姐,什麼事?我奶奶想吃水果,叫劉媽出去買東西去了。因爲別個老媽子,她叫不動。”餘瑞香聽見這樣說,氣就平了。說道:“沒什麼事,這串珠子,我要送還三姨媽呢。”史科蓮道:“你又要到哪處做客?借人家的東西。”餘瑞香道:“我看人家身上穿綠衣服,配上白珠子,很是雅靜,我做了一件新的綠衣服,就掛着珠子試試。”史科蓮道:“你穿着給我看看好不好?”餘瑞香將舌頭一伸道:“媽媽已經在開話匣子了,別高興罷。”史科蓮道:“你不是說,今天晚上,去看電影嗎?這樣一說,又不去了。”餘瑞香道:“咱們偷偷兒去,別讓她知道。”史科蓮道:“要去就得告訴姑媽,偷着去我不幹。”餘瑞香道:“你不去也好,我房裏不捻黑電燈,你就在我房裏唸書,這樣一來,她們就不疑心我出去了。”史科蓮道:“你勾通我做賊,有什麼交換條件?”餘瑞香道:“我出去先和你買兩本小說,帶回來送給你看,好不好?”史科蓮道:“要買你就買《封神傳》,頭回我只看了一本,就不見了。現在還想呢。”餘瑞香道:“那更好買,舊小說只要三五毛錢,我一定買來。”
兩個約好了,吃過晚飯,史科蓮當真到餘瑞香屋子裏來讀書,餘瑞香悄悄的換了衣服,就到真光電影院去了。她穿的是一件寶藍色的印度綢旗袍,上面繡着白色大花,衣光閃閃,很令人注意。她本來約定了梅雙修的,在四圍座上一望,不見她的影子,預料梅雙修沒來,就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她左邊一排,都是外國人,右邊空着一把椅子。一會兒工夫,這座位上就坐下了一位西裝少年。這人餘瑞香認得,是京華大學的學生,叫着畢波麗,是荷花文藝社的主要分子。餘瑞香原不知道這樣詳細,因爲有兩次看電影,偶然碰到他,都坐在一排。到了第三次,餘瑞香坐下了,他又坐在一處。恰好這次餘瑞香是一個人,休息的時候,到食堂去喝了一杯咖啡,回來一看,有一張名片放在自己的椅子上。餘瑞香撿起一看,名片是橫印的,第一行是荷花文藝社社員,第二行是京華學生合作會幹事,第三行,字大些,在中間,是畢波麗三個字。波麗兩個字連在一處。畢字一個字單另,這是表示名姓分別的意思。第四行是籍貫,第五行是通信處。餘瑞香自言自語的道:“這是我的位子,誰放名片在這兒?”說畢,將名片一扔,扔在地下。這畢波麗卻站起來一笑,鞠了一躬,說道:“是我的名片。”一鞠躬起來,伸手又呈上一張名片。餘瑞香怔怔的望了他一眼,也沒有理會,自去看她的電影。因爲餘瑞香雖不是個交際明星,但是常和她姐姐到幾家大飯店去看跳舞,男女交朋友,早看得慣了。不認識的男子,和女子去說話,她卻不以爲奇。那畢波麗見餘瑞香沒有理他,卻也並不見怪,他想這是可以親近的。他看着銀幕上映出的英文說明書,口裏就嘰哩咕嚕的念着,要表示他懂得外國語。口裏念時就把一隻手的肘子,撐在架起的大腿上,卻把手來託着頭,故意把身子往餘瑞香這邊歪。在黑影裏面,餘瑞香又不便去另找座位,只得把身子一閃,讓開他些。一會兒電影演完,電燈亮了,畢波麗把他黃黝色等邊四邊形的臉,不住向餘瑞香這邊送,他微微的笑時,又露出兩粒光燦燦的金牙。餘瑞香看見,又好氣又好笑,瞪了他一眼,就離開他走了。這一次她怕又遇到畢波麗,不敢上樓,卻坐在樓下。不知道這畢波麗偏偏知道,他又趕了來坐在一處。餘瑞香把臉一變,就走開了,另外找了一個座位。畢波麗見她走了,卻不能再追,只得算了。
電影映完之後,他就先一步走,站在大門的一邊,兩隻眼睛,只往人叢裏射去。一會兒見餘瑞香出來了,他就跟在後面,餘瑞香僱車回去,他也僱車在後面追着,一直送餘瑞香到了家門口,下車進去,他也遠遠的下了車。走到門口兒,將門框上釘的門牌,下死命的盯了一眼。他看見大門上一塊銅牌,大書特書“餘宅”兩個字,於是他又知道餘瑞香姓餘。這一回來,他知道了人家住址,又知道了人家的姓,總算沒有白跑。仍舊僱了一輛車子,回自己的寄宿舍。這寄宿舍的房子,本來一排一樣的,畢波麗一路記掛着餘瑞香,推開房門,電燈是不來火了,他找了半天,找不着火柴,也沒有點洋燭,只得在黑地裏脫了衣服,就往牀上一鑽。這一鑽,不打緊,一個赤條條的人,在牀上跳了起來。畢波麗嚇了一大跳,登時想起來了,是走錯了房間,爬上人家牀上來了。那人揪着畢波麗的衣服,厲聲喝道:“誰?”畢波麗道:“是我,對不住,我走錯了屋子了。”那人一聽,果然是畢波麗的聲音,也就算了。這樣一來,這一個號子裏的學生,都被他吵醒了,大家哈哈大笑。畢波麗走回屋子,一聲不言語,就睡了。
自這天以後,他就留心打聽餘瑞香的名字,她在哪個學校讀書。先是到她衚衕口上,僱了在那裏歇着的一輛人力車,到別處去,講價的時候,格外多給七八個銅子。坐在半路上,和車伕講起話來,問道:“餘家小姐,也坐你們的車上學嗎?”車伕道:“大小姐出了門兒了,只有二小姐上學呢。她上學有時坐我們的車,有時走了去。”畢波麗道:“這遠的道,她們也走嗎?”車伕道:“不!就是這衚衕口上一拐彎,那個外國女學堂。”問到這裏,畢波麗將餘瑞香的學堂打聽出來了。不到兩天,他想法子,又在號房那裏,打聽得了餘瑞香的名字。這一來,大功告成,馬上他就做了一首新詩,送到他一個老投稿的報館裏去。題目是《寄心愛的她》。過了幾天,登出來了,他買了七八份新式雜誌,凡是登了他的新詩的都有一份。他把這些雜誌和這一份報捆在一處,由郵政局裏,寄給餘瑞香。餘瑞香拆開一看,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誰寄的,將那些雜誌翻開來一看,見有些地方,用紅筆圈了許多密圈。所圈的地方,題目下都署着畢波麗的名字。餘瑞香這才明白了,她也沒有看,將那一大包東西,叫老媽子都倒入字紙簍去了。
誰知這一卷東西寄來之後,那畢波麗上午一封情書,下午一首新詩,接二連三的來。餘瑞香看了,氣得要死。她便暗暗的和史科蓮商量,用什麼手續來禁止他。史科蓮道:“那有什麼難,把他所來的信,都放在一處,寄給他的校長,由他校長怎樣辦。”餘瑞香道:“那樣不好,一鬧出去,就滿城風雨了。”史科蓮道:“你既然不願鬧出去,沒有別的法子,只有不理他的一着,他老寫信來,你老不理他,他還不算了嗎?我還有一樁事和你商量呢,你借一條紗裙子給我做一做客。”餘瑞香道:“你到哪兒去?”史科蓮道:“你還不知道嗎?今天是李冬青老太太的生日,我去拜壽去。我以爲梅雙修早已告訴你了,所以並沒問你。”餘瑞香道:“我一點兒不知道。這是怎辦,臨時買什麼東西送她?”史科蓮道:“她原爲怕人送禮,所以不肯告訴人,我們就去拜壽得了,不要送禮。”餘瑞香用手指頭,將史科蓮額角上一戳,笑着罵道:“你這小東西,現在和她一鼻子眼出氣,連你姐姐都看作外人了。”史科蓮道:“並不是我幫她說話,當真是這樣子。”餘瑞香道:“爲什麼老太太生日,我不知道一點影兒,你偏知道。”史科蓮道:“這可冤屈死人,我若知道你不知道這事,爲什麼不告訴你?”餘瑞香道:“這且不管,你送什麼東西?”史科蓮道:“李冬青說,那天我辦一點兒家鄉菜,隨便請幾個客,你來玩玩可以的,可不要送禮,你送禮我就惱了。所以我聽她的話就沒有送禮。”餘瑞香一頓腳道:“嘿!你這人怎麼這樣死心眼兒?你送禮去,她當真會惱嗎?”史科蓮聽她這樣一說,也笑了。兩個人說話各自修飾了一會,餘瑞香只穿了一件直羅的旗袍,穿一雙露花黃色的皮鞋。史科蓮道:“到人家去拜壽,爲什麼反穿得老實起來?”餘瑞香笑道:“穿老實些罷,省得又去和女孔夫子開雄辯會。”兩個人僱了車子出了前門,又在南貨店和果局子裏買了兩大包東西,然後纔到李冬青家裏來。
她們走進院子,卻見小客室裏一片談笑聲,餘瑞香站在院子中間,喊了一聲“密斯李”,李冬青聽見喊時,卻從上面房間裏出來。笑道:“密斯餘也來了,請裏面坐。”她們走進屋裏,只見六個女子,一大半是女學生裝束的人,坐在屋裏嗑瓜子說笑話,見她兩人進門,都站了起來。除了梅雙修外,李冬青一一介紹,乃是江止波,李毓珠,朱韻桐,楊瑪麗,楊愛珠。這其中以江止波女士,最是令人注意。剪着短短的頭髮,挺着胸脯,穿着一件彷彿西裝的沒領褂子。一口雲南官話,議論風生。那楊瑪麗和楊愛珠最說得來,幾句之間,總夾着一句英文,那楊瑪麗談起來,卻和餘瑞香認識,在比國學校,還同過一個學期的學呢。餘瑞香和大家談了幾句話,站起整整衣裳,笑着問李冬青道:“伯母呢?”李冬青笑道:“你是不是要拜壽?我們還講這種俗套。”餘瑞香笑道:“這要算俗套,我們做什麼來的?”李冬青道:“這不過是個熱鬧意思,大家坐在一處敘敘罷了。若是真要磕頭拜壽,那真成了演戲了。”餘瑞香道:“就是不拜壽,我們也請壽星老一塊兒坐坐。”李冬青道:“前面客廳裏,還有幾位客,她老人家在那裏談世道人心,談上了癮,捨不得走呢。”說着她便來請她母親到後面去。這客廳裏,有何劍塵夫婦,有楊杏園,有李冬青弟弟的校長方子安,有李冬青南方來的母舅方好古,有梅雙修的哥哥守素,和她嫂嫂朱映霞。大家散在四處坐着,陪李老太太閒談。李老太太坐在一張矮些的軟椅上,小麟兒站在她面前,她牽着小麟兒的手,撫摸着他,卻和衆人說話。她見李冬青來了,便問道:“是誰來了?”李冬青道:“是餘小姐和史小姐。”李老太太道:“她們這老遠的路,也跑了來,我去看看。”說着,和小麟兒進去了。
李冬青在她母親坐的地方坐下。她的下手,就是朱映霞。便問道:“你的畫,越發畫得好,我討了好幾回,總不肯替我畫一張。”朱映霞道:“我的作品,實在太幼稚,不好意思送人。你若一定要,哪天請到我家裏,我把練習的畫稿,全拿出來,隨便你挑幾張。”李冬青心裏,老這樣想,聽說圖畫學校都要畫模特兒的,難道女學生也畫嗎?這個疑團,早想打破,如今朱映霞叫她看畫,正中其意。便對朱映霞道:“好極了,哪一天,我一定去奉訪。我不懂,密斯朱這樣好的畫,怎樣不在報上宣傳一兩張?”朱映霞笑道:“固然做藝術家的人,像賣文章的人一樣,不能不出風頭,如若不出風頭,你的名字沒有人知道,永遠沒有飯吃。但是我還沒有出風頭的程度,如若勉強去出風頭,一來就把招牌砸了,以後就不好辦呢。我看許多詩家,東西還沒有成熟,馬上就想出風頭,結果,弄得招牌很臭,以後生意不好做了。而且報館裏的人,都是有黨見的,你和他沒有關係,他哪裏會和你鼓吹?”她這樣一篇帶議論帶譬喻的話,雖是無心之言,卻好像完全影射着楊杏園。李冬青臉對着朱映霞說話,卻不住用眼睛轉過去,時時考察楊杏園的態度。楊杏園始終只是微笑地聽着,並不覺得奇怪。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在一邊冷冷的看見李冬青有些不安的樣子,臉上的笑容都是勉強的。便笑着對朱映霞道:“你不要信口雌黃了。”說着,用手一指何劍塵和楊杏園,笑道:“現坐着兩位新聞記者在這兒,你公開的說人家有黨見,太不客氣了。”楊杏園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新聞記者就常罵新聞記者,何況外人?密斯朱剛纔說的話,實在很透徹,我也是想出風頭,程度不夠的一個。因爲新聞記者,宣傳他的名字,猶如商家宣傳招牌一樣,是飯碗分內的事。”梅守素笑道:“誠然,我們學藝術的人,真不如你們新聞界,都是被動的鼓吹,不能自動的鼓吹。”李冬青道:“不然吧?那些圖畫展覽會,也是被動的舉動嗎?”方子安笑道:“這一句話正中癥結,梅先生沒有可說的了。”梅守素笑道:“密斯李是個文學家,所以她說起話來,總和文學家張目呢。”李冬青聽了,倒不好意思。楊杏園道:“密斯李自然是個文學家,但是我卻絕對不敢承認,和我張目的話,更是談不到了。”李冬青道:“楊先生不承認是文學家,就不承認是文學家罷,又何必下一個轉筆,先說我是文學家,而且還下了‘自然’兩個字。”何劍塵道:“杏園這話,並不是阿私所好。”他說到“阿私所好”這四個字,楊杏園在一邊,偏偏留心聽了,望了他一眼。何劍塵卻一點兒不覺得,依舊往下說道:“現在女學界,有新智識,舊文學又極有根底的,哪有幾個?密斯李這個文學家招牌,是可以掛的。”李冬青笑道:“若照何先生這樣說,我不但可稱女文學家,就是文學博士,也叫得過去。反正關起門來起國號,誰也管不了。”何劍塵道:“關門起國號,是密斯李自己願意這樣。若是肯把作品在報上宣傳,社會上一定和你上尊號的。”方子安道:“密斯李的作品,爲什麼不讓宣傳?”何劍塵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了,密斯李是因爲報上的假女士太多,不屑和她們爲伍吧?”楊杏園笑道:“你這話,適得其反。密斯李正因爲怕人家知道她是真女士,所以不投稿。”朱映霞問李冬青道:“這話真的嗎?”李冬青道:“真的。我覺得我們要在報上發表文字,沒有什麼可說的。說出去了,容易惹麻煩。就是詩呀,詞呀,無非發表自己的情感,最容易自畫供狀的,報上登出去了,也不妥當。”何太太在一邊笑着對何劍塵道:“你們大家說什麼文學家,我倒想起一樁事來了。這裏的人,除我以外,不都是文學家嗎?今天壽酒,何不行一個酒令?我在小說上看見行酒令,老是這樣想,幾時我們也來玩一回試試看,總是沒有機會。今天不是很好的機會嗎?”何劍塵道:“你這個提案,倒也很好。”朱映霞在一邊早聽見了,笑道:“何太太這話,我很贊成。李老太太今天也是很高興的,我們就是喝一個醉,她老人家決不討厭。”李冬青聽了,也鼓起興來,問道:“行什麼令?”何太太道:“若要我加入,只有一樣我合資格,就是擊鼓催花令。”何劍塵悄悄的對楊杏園笑道:“你瞧,她也知道擊鼓催花令。看了幾本《紅樓夢》,到這裏來出風頭。”楊杏園也悄悄的笑道:“豈有一個文學家的夫人,連擊鼓催花也不懂的?”何劍塵微笑輕輕的道:“是呀,文學家總有文學家相配呢。”楊杏園沒有理他,掉過頭去對方子安道:“這擊鼓催花令總要人多才有意思,我們這裏,似乎人還少了。方君以爲怎樣?”李冬青道:“後面還有一班客呢,若是她們也能加入,有十幾個人,那就有意思。”方好古摸着鬍子道:“裏面全是小姐們,怕不贊成吧?”梅守素笑道:“在你老人家看起來,以爲是不行的,其實,現在男女在一塊兒宴會,平常的了不得,何況來的都是親戚朋友,那更不成問題了。”李冬青笑道:“雖然這樣說,我得先去問問她們。”說着,她就到上邊屋裏去,把行酒令的話,對大家報告。史科蓮先笑起來,說道:“這是很有趣的,這令怎樣行法?”餘瑞香道:“你就先忙,大家還沒有議好呢。”這裏幾位小姐,都是比李冬青新過去幾倍的人,李冬青都贊成男女來賓會宴,她們還有什麼推辭?楊瑪麗和楊愛珠兩個人,外國文都是極好的,中國字認不了多少,平常寫一封信,還要找信書翻字典,而今教她們來行中國古典式的酒令,那不是難事嗎?所以她兩人聽了這話,很是躊躇。不過她們也不肯失這個面子,也不願說不來。先由楊愛珠笑道:“若真行起酒令來,我是要受罰的哩。”朱韻桐道:“這話怎麼講?”楊愛珠道:“我不會做詩呀。”朱韻桐道:“行酒令也用不着做詩。”朱韻桐原是一句無心的話,這好像說楊愛珠連酒令也不懂,楊愛珠未免臉上一紅。朱韻桐覺得她的話太冒失了,臉上也是一紅。兩人都怪難爲情的。李冬青在一邊看見,心裏想到:“人家總說女子容易害臊,我是不覺得,像她這兩人,這樣害臊,真可以代表那句話了。”便上前拉着朱韻桐的手道:“他們行擊鼓催花令,我這裏哪來的鼓,我看還是改別的令好。”朱韻桐道:“那也很容易的,我瞧你那屋子裏,不是有架風琴嗎?叫一個人去按風琴就算打鼓,那還斯文得多呢。”李冬青笑道:“好!就是照你的話這樣辦。”便忙着把風琴先擡了出來。
原來李冬青家,雖無應門五尺之童,現在因爲她舅舅方好古來了,又帶着一個聽差,所以家裏熱鬧些。她舅舅原是李冬青嫡母的胞弟,因爲李冬青的生母和嫡母,向來很和氣,所以她舅舅,也把李老太太看作自己的妹妹一樣。他在南方遊宦多年,和北京不很通消息,後來打聽得李冬青母女和家庭脫離關係,他就常寄錢來接濟,這次親自到北京來,又要和李老太太作壽,都是他憐惜她母女孤苦的好意。這天方好古在館子裏叫了兩桌席,本只請幾個極熟的客,謝謝人家常常照顧冬青母子之意。冬青又藉此約幾個老同學敘一敘,所以有兩桌人,好在有劉媽和她舅舅的聽差招呼客,她也很自在的,也是她幾年以來最快活的一天。這時女客都依允了行酒令,她很高興,就在客廳裏擺了兩張圓桌子,請大家分別入席。一席是李老太太和小麟兒作陪,同席的是方子安,方好古,何劍塵,何太太,楊杏園,梅守素,朱映霞。一席是李冬青作陪,同席的是梅雙修,餘瑞香,史科蓮,朱韻桐,江止波,李毓珠,楊瑪麗,楊愛珠。大家入了座,何太太先說道:“還是我先發言罷,請李先生作令官,就請發令。”這一句話說完,大家鼓掌。李冬青笑道:“我是主人,哪裏好作令官?”梅雙修道:“作主人和令官有什麼衝突?你只管做你的。”李冬青道:“你有所不知,主人對客,是很客氣的,一作令官,就不好了。酒令大似軍令,那要賞罰分明,照令而行的。”大家都說:“那是自然,決沒有人家說主人翁失禮的。”李冬青笑道:“這樣說,我就不客氣了。”便對大家道:“小麟兒在這裏也吃不了多少東西,我派他到院子裏去做鼓吏。要吃什麼,可叫劉媽來要。”小麟兒很高興的道:“行,我就去。什麼叫鼓吏?”李冬青道:“你在院子裏接風琴,在這裏的人,就把一枝花,你遞給我,我遞給你。設若你的風琴停了,花在誰手上,誰就喝酒。我叫你按琴,你就按琴。”小麟兒道:“那我很明白,你叫我不按,我就不按。”他這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說道:“那纔好呢,酒令官叫誰醉死,誰就得醉死了。”李冬青道:“不是那樣,我叫你按琴,你就按,停不停可由你。”李老太太一手把他拖了過去,說道:“傻孩子,我告訴你。”就把這擊鼓催花令的辦法,告訴了他。小麟兒說道:“我知道了。”便跳到院子裏去了。朱韻桐道:“鼓吏派好了,令怎樣行法?”李冬青道:“令不能太難了,太容易了,又沒有意思。我現在定爲一個書名,一句韻文,一個戲名,一句戲詞或曲詞,說起來要一串,要押韻,這算酒面。酒底說一句成語、詩詞、俗話都可,不過要嵌一個梅字在內。限三分鐘交卷,過了時候的,罰他說一個笑話,如若不笑,罰他再說。”楊愛珠楊瑪麗都怕李冬青要搬什麼古董,如今說出來。也不覺得有什麼難,就是酒面這句韻文,肚子裏少一點,也只好由她。李冬青說完,史科蓮想問一句話,梅雙修笑道:“別作聲,違抗命令,是要受罰的呢。”於是大家笑着喝酒,肚子裏先預備材料。李冬青在裏面屋裏,拿出一枝通草做的紅梅花來,便對窗子外喊道:“小麟兒接琴。”李冬青說了,當真那風琴咿咿唔唔的響了起來,李冬青便將手上的假紅梅花,遞給下手的梅雙修,他們遞了一個圓圈,最末一個,是史科蓮。她拿花在手上,便又要遞給李冬青。李冬青不接,笑道:“遞給那邊桌上去喲。”史科蓮慌了,不知道怎樣好,她回頭一望,挨近她的就是楊杏園。她生怕琴聲止了,糊里糊塗站起來,就遞給了楊杏園。楊杏園擡頭一看,好像在哪裏會過,不免一愣,史科蓮臉一紅,趕快回席。這個當兒,大家一陣呵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