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

  卻說楊杏園送走白素秋,無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裏很過意不去。又轉一個念頭道:“我將來作了偉人,這一樁事,大概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一筆的了。就是小說家也可附會成文,作一篇有關陰騭的文章呢。”想到這裏,又覺自己爲人很不錯,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來。楊杏園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場夢,真是平生一個很深刻的紀念。一天的工夫,心裏老不自在,好像有什麼事,沒有辦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劍塵一個人,忽然跑來了,他說道:“今天下午,閒了半天,我們找個地方去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聽戲看電影,都過了時候了。公園裏面,西風瑟瑟,也沒有趣味。不如花兩角錢,去遊藝園兜個圈子罷。”何劍塵道:“更是犯不着,我們晚上是要出來的,這個時候去,只好在坤戲場門口站班。文明新戲,我看了是會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說到那三十六本的連臺長片電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無趣味。還是找個地方洗澡去罷。”楊杏園笑道:“我們到無可消遣的時候,總是用這最無聊的辦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纔好。”何劍塵道:“那就難了,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個娛樂的場合嗎?”楊杏園道:“我倒想起了一個地方,上青雲閣一湖春去吃茶去。如何?”何劍塵道:“這也是下策。不過我正要找個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着他也好。”說畢,兩個人徑往青雲閣來。他們走到二層樓上,走進一湖春,揀了兩張躺椅的茶座坐了。楊杏園笑道:“中國人喜歡上茶館,也是一個奇特的嗜好。其實哪個人家裏都有茶,何必又花錢,又跑路,到茶館裏來喝。”何劍塵道:“兩個人來喝茶,說說笑笑,那也罷了。還有一個人跑來對着一碗茶,枯坐幾個鐘頭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費解了。”說着,把嘴向對面茶座一努。楊杏園一眼看去,只見一張桌子上光光的,只有一蓋碗茶。那個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曳不定,在那裏抖文。這一邊睡椅上,也躺的是一個人,茶碗旁邊,多了一盒菸捲和一疊報,他把報一份一份的拿起來,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楊杏園道:“這一班人,每天在這樣的地方,犧牲幾個鐘頭的光陰,不知所爲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館的光陰,統計起來,那也是很可驚的事情呢。”何劍塵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還有些人的職業,是每天非上茶館不可的,你看天橋那許多茶館,就一半爲這些人而設。”他兩人正在這裏討論上茶館的問題,忽有一個人叫道:“劍塵,怎麼今天你也到這裏來了?”何劍塵擡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連忙站起來招呼道:“這邊坐,這邊坐,我正要找你呢!”柳子敬走了過來,何劍塵又給楊杏園介紹了,柳子敬便在躺椅橫頭,一張方凳子上坐了。一邊問何劍塵道:“你難道爲前天說的那個事,特意來找我嗎?”何劍塵輕輕的說道:“可不是嗎?前途的款子,早已預備好了,只等你的迴音。何以一過三天,你連電話都不給我一個?”柳子敬道:“這個事是完全碰機會的,哪裏比買東西,可以把現錢買現貨呢。”說着,他用指頭在茶杯裏沾了一點茶,在茶几上寫了一個“閔”字。說道:“要換這個人上臺,這條路我就寬得多了。就現在而論,間接的間接,通氣實在難。只有我日前所說的那個副字號,還可以設法。”又把頭就着何劍塵的耳朵,低低的說道:“老閔這個人,眼光銳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將來財政總長,一定是他,那個時刻,我總能小小活動。前途果然願辦,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個好缺呢?”柳子敬和何劍塵唧唧噥噥,說這一大篇私話的時候,楊杏園知道他們有祕密交涉,便叫送報的拿過幾份報來,也躺在睡椅上,在一邊看報。等他們交涉辦完了,最後約定明日仍在一湖春會面,楊杏園方纔放下報,坐起來和他們說話。柳子敬道:“我晚半天還有一處飯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何劍塵道:“請客反正在七點鐘以後,這時候還早,談一會兒去也不晚,何必忙!”柳子敬低聲說道:“你道這主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剛纔說的閔總裁。你想!在他們闊人家裏吃飯,客哪能不按準時候到嗎?”說着,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樓來。他伸頭一望樓下雜貨鋪子裏的掛鐘,已經六點,心想家裏的晚飯,這時已經吃過了。趕回家去,也來不及,便走出青雲閣去。他的包車伕,見他來了,正要把車子拖過來。柳子敬道:“不必,我還要買點零碎東西,你就在這門口等着我罷。”他一個人就沿着馬路走了過去。

  原來離這不遠的地方,有一家小火燒鋪,門面雖不到四尺寬,外號“耳朵眼”,可是它那六個銅子一個的火燒,一個子一個的天津包子,包皮既大,餡兒又多,很有個小小名兒,所以有許多人喜歡去吃。只因爲那個地方只有一丈來深,三四尺闊,裏面又擺了小桌子小板凳,要在裏面吃火燒,非橫着身體進去不可。有時候人多了,還得站在火燒爐子邊久等,然後擠了進去。這天柳子敬因爲趕不上家裏的晚飯,也瞞了包車伕,偷着到這裏來吃火燒。他擠了進去,吃了一碟包子,一碟火燒,一碗細米粥,共總還不到三十個子,真是經濟極了。他肚子吃得飽了,摸摸嘴,會了賬,走出火燒鋪,誰望頂頭就碰見楊杏園和何劍塵,他臉上一紅,只裝沒有看見,低着頭走了。他這時肚子已經吃飽,心想,“剛纔和何劍塵商量的那一段事,果然辦到,至少也鬧個二三百塊錢的手續費,何樂而不爲?陳易唐他近來在閔總裁那裏跑得很熟,我不妨去安一個伏筆”。主意想定,便坐車向陳宅來。

  走到門口,只見陳易唐的馬車,已經套好在那裏。車上的燈,也亮起來了,意思是就要出門。柳子敬一想,這個時候要進去會他,未免太不識相了,正要叫車伕迴轉去,只見陳易唐已經從裏面走出來。他在月光底下,一眼看見柳子敬,便喊道:“那不是柳子翁嗎?”柳子敬聽了滿口裏答應,便跳下車來,說道:“我本來是到府上來奉看的,因爲看見易翁要公出,所以沒有進去。”陳易唐道:“可不是嗎?你早到一刻兒就好了。今晚閔總裁請客,約我過去招待,我不能奉陪,怎麼好呢?”柳子敬拱手道:“請便!請便!我明天再來奉訪罷。”陳易唐也一拱手道:“那麼,就不恭敬了。”這時,馬車伕早已把車門開了,他一彎腰坐上車去,一陣鈴響,馬車便已開走了。

  不多的工夫,早已到了老媽衚衕,只見閔總裁門口,停了一輛汽車,車子邊站了兩個穿軍衣的護兵,一望而知閔總裁家裏,來了一個軍官。他在此地,雖是熟人,下了車也不敢一徑往裏闖,便先到門房裏問問,來的是誰?門房回道:“今天晚上,總裁請公府裏的出納處長秦彥禮吃便飯,怕不見客。”陳易唐道:“不要緊,我不一定要見總裁。我有兩項文件,要留下來,您可呈上去。”門房知道這陳易唐雖不是個大角兒,可是與閔克玉常共機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緊的事,非會總裁不可。說道:“這樣說,我就替您進去回一聲罷。”說着,徑自去了。陳易唐在閔家這方面,原是餓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廁的,有些禮節,都可以刪去,也就徑往內客廳裏去等着。一會子門房出來說道:“總裁說,請您等等,過會就來的。”陳易唐聽了,便老老實實的等候着。誰知一候就是一個多鐘頭,也不見閔克玉出來,未免煩躁得很。一會兒,有一個內聽差過來,是他向來認識的。便問道:“總裁在哪裏請客吃飯,怎麼外面一點響動沒有?”聽差說道:“今天不是請客,是留秦八爺吃便飯,這時剛在上房開飯呢。”陳易唐心想道:“怎麼着?把秦彥禮留在上房吃飯嗎?這人雖在老魏那裏掌權,究竟出身不高,老閔怎麼這樣聯絡他,竟和他敘起通家之好來?這話要傳到外面去,那就太不好聽。”想畢,只得又坐下來等。過了好一會,仍不見閔克玉出來,便一個人走出內客廳,要把文件交給聽差,先自回去。誰知一個聽差卻也不曾看見。他一時不曾留心,出來一拐走廊,轉錯了一個彎,徑向上房走來。擡頭一看,只見上面屋子裏,電燈通亮,打玻璃窗子裏看去,裏面一張桌子上坐了二男一女,旁邊幾個聽差,穿梭般的在那裏伺候。他這才知道走錯了,趕忙退了出去。

  這男女三人有一個正是閔克玉,一個是秦彥禮,那女的名叫幺鳳,卻大大的有名,民國三年的時候,黃陂三傑,她曾佔一位。當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時候,人家曾送她兩副對聯,把她的名字嵌在裏面。一副是“發陽阿吾老矣,收香幺鳳意如何?”又一副是“佛雲阿度阿度,子曰鳳兮鳳兮”。幺鳳就是這樣出名的。那時候,閔克玉的手頭,鬆動得多,賭運也還好,大概總是贏,就花了許多錢,把幺鳳娶了回來。誰知道他的花運好,官運賭運,卻大壞而特壞,四五年的工夫,虧空下來,有三四百萬。不但說得人家不肯信,簡直說得怕人。中間他也曾運動作江南省長,事已有九分成功,偏偏被一個張狀元知道了,大爲不平,打了個電報給政府,說這人是邪嬖子,焉能爲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這個電報,就把原議取消,閔克玉只爲這“邪嬖子”三個字,把一隻煮熟了的鴨子,給他飛了。他恨張狀元已極。後來他做了財政總長,張狀元電致政府,要在公款項下,移挪三十萬元,維持他的紗廠。閣議上已通融了,閔克玉記起張狀元罵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議打消。江南人士,因此說了一段笑話,說到底是狀元的文字值錢,“邪嬖子”三個字,打斷了一筆三十萬元的收入,算起來一個字值十萬元。古人說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文字價值了。這時閔克玉又歇了好久沒做官,實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裏等着要款,便和出納處長極力聯絡。這晚閔克玉,請秦彥禮便飯,本來對酌,並無別人,因爲如此,就好商量祕密問題。二來也是閔克玉一種手段,表示親熱的意思。只要把秦彥禮聯絡好了,他和極峯燒鴉片的時候,要代爲說什麼都可以說得進去。不然,你就把極峯聯絡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圍極峯的人,要破壞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閔克玉看到此層,以爲這人面前,不能不下一番滾熱的工夫,所以把秦彥禮當做自己家裏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內室裏吃飯。這秦彥禮的出身,說來本有傷忠厚,斗大的字,還認不了三個,你和他談什麼政治經濟,那不是廢話!所以這晚閔克玉和他只說了幾句將來籌款的話,大半都是說哪裏的戲好,哪家班子裏的姑娘好,閒談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彥禮的心意,他就問閔克玉道:“我聽見許多人說,近來八大胡同裏的生意,都壞極了,許多姑娘都往外跑,這是什麼道理?”閔克玉道:“北京這個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碼頭,僅是政治的中心點,市面還要靠官場來維持。您想,現在各機關不發薪,一班人員,吃飯穿衣還有問題,哪裏有錢逛窯子。”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道:“比起我們玩笑的時候,那真有天淵之隔了。”秦彥禮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兒,我也是很久仰的,聽說有一位姨太太……”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閔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個小妾,是在這裏娶的。我們弟兄,無不可談的話。小妾在那個時候,很有點微名,現在的衚衕裏面恐怕是尋不出來了。”秦彥禮笑道:“那我是早已聞名的了,聽說這位姨太太,對於戲劇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閔克玉笑道:“你老哥是內行,在別個面前,可以這樣說,在你老哥面前,是不敢說的。”秦彥禮道:“這樣說起來,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夠把我這位嫂子,請出來見見。”閔克玉道:“我正要請她拜見,怎麼說能不能的話。”便吩咐內聽差道:“進去把三姨太太請出來。”聽差答應着去了。不一會的工夫,只見幺鳳穿了一套水紅綢的西服出來,正是宮鬢堆鴉,玉肌袒雪,芍藥臨風,芙蕖出水,說不盡的花團錦簇。秦彥禮雖然出入朱門,見的不過是些北地胭脂,像這種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裝,卻是少見。說什麼色授魂與,簡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來。閔克玉連忙指着秦彥禮告訴她道:“這是秦八爺。”幺鳳把只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着,對秦彥禮彎着半個腰鞠躬兩下。秦彥禮慌了,一迭連聲的叫請坐,幺鳳含笑挨着閔克玉坐下。這時,秦彥禮爲着初見面,總要客氣一點,還不能和她暢談,倒是幺鳳大大方方的,有說有笑。一會人家開上飯來,閔克玉對幺鳳道:“秦八爺不是別人,你也在此地奉陪罷。”幺鳳自然唯唯答應。秦彥禮就和閔克玉對面坐了,幺鳳坐了下面的主席。他們坐定了,這頭一巡酒照例是聽差斟好了,卻將一把提柄的小銀壺,放在幺鳳面前。到了第二巡酒,幺鳳那肥藕似的胳膊,提着酒壺,伸到秦彥禮的面前,便往酒杯子裏斟酒。秦彥禮連忙把兩隻手舉起杯子來,口裏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幺鳳將壺往懷裏一縮,操着清脆的京調,微微一笑,對秦彥禮說道:“您乾一杯。”秦彥禮聽了這話,當真舉杯子,將杯子裏的餘酒,一吸而盡,回頭對幺鳳一照杯,說道:“幹!”然後幺鳳才滿滿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彥禮等幺鳳將酒壺放下,他拿了過來,也要回敬一杯。幺鳳將手把酒杯一按,說道:“反賓爲主,沒有這個道理。”秦彥禮執着酒壺,站了起來,哪裏肯依,幺鳳只得讓他斟上。秦彥禮說道:“作弟的幹了一杯,嫂子也得乾一杯。”幺鳳笑道:“我不會喝酒,可奉陪不了。”秦彥禮道:“就是不會喝酒,這一杯總得賞兄弟的面子。”幺鳳沒法,也只好幹了一杯酒,對他一照杯,然後再由他斟上。閔克玉看見他們這樣客氣,一聲也不言語,坐在一旁,掀髯微笑。三個人一面吃酒,一面談話,十分痛快。秦彥禮藉着幾分酒意蓋了臉,無話不談,便問幺鳳道:“嫂子也常常出去聽戲嗎?”幺鳳道:“也不常去,碰着有義務戲的時候,角兒都齊備,高興就去聽幾齣。”秦彥禮對閔克玉一笑道:“這就是內行話了。”又迴轉頭來,對幺鳳道:“我早聽說嫂子的戲,唱得很好。”幺鳳笑道:“我什麼也不懂,那是沒有的話。”秦彥禮道:“閔兄老早告訴我了。你又何必相瞞呢?”幺鳳拿出手巾來捂着嘴一笑,說道:“曉是曉得唱兩句,沒有板眼的,胡鬧罷了。”秦彥禮道:“那一定是很好的。吃完了飯,我要領教領教。”幺鳳笑道:“我早也聽見八爺是懂戲的,那不是關夫子面前玩大刀嗎?”秦彥禮道:“不要客氣,一定要領教的。”一會兒把飯吃過,秦彥禮喝得有幾分醉意,當真就要幺鳳唱給他聽,他竟忘記這是總裁得意的姨太太。幺鳳雖然不在乎什麼禮節,到底礙着閔克玉的面子。誰知閔克玉巴不得如此,好和秦彥禮做一個深密的朋友,便對幺鳳說道:“秦八爺不是外人,你就唱一段,請八爺指教指教罷。”幺鳳一看閔克玉的顏色,竟有很願意的樣子,她本是衚衕裏的出身,專門能看眼色行事的,閔克玉的意思,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借風轉舵,說道:“你難道真要我出醜嗎?那麼,我只好向八爺請教了。”秦彥禮說道:“這纔算得開通。嫂子可會拉胡琴?”幺鳳笑道:“自拉自唱,我可不能,只好清唱兩句罷了。”閔克玉插嘴道:“秦八爺這個胡琴,就拉得最好,就請秦八爺拉琴,你便唱得不好,有好的胡琴也就蓋過去了。”秦彥禮當真毫不客氣,說道:“只要嫂子肯唱,我就湊合罷。”幺鳳便回頭吩咐老媽子,把自己精製的胡琴拿了出來。幺鳳接過,雙手送給秦彥禮,他接過胡琴,說道:“你瞧,不說別的,單瞧這

  原來這晚陳易唐闖進上房來了,正是幺鳳秦彥禮吃酒唱戲的時候。他心下一想,閔克玉一定有陰陽八卦在內,我若久在這裏,反好像有心刺探人家的祕密,不如避嫌早走罷。所以他回到客廳裏,把文件交給聽差,他就走了。他回到家裏,不大的工夫,柳子敬就打了電話來了,說:“現在有幾個畢業的學生和南方來的幾個土財主,急於要謀草字頭竹字頭,我前回託易翁的話,今天晚上,本想來面談的,不料你又到閔總裁那裏吃飯去了。”陳易唐接了電話,想了一想,說道:“有是有條新路子,不知前途預備多少數目,子敬兄能直接不能直接?”柳子敬道:“我當然能直接。數目他們也沒有酌定,若是發表能快一點,多出幾文,他們也願意。易翁的意思如何呢?”陳易唐道:“他們若是有七個八個,那就可以少一點。兩三個就要多一點。因爲無論多少,反正是這一套手續。”柳子敬道:“這個我也明白的。易翁看大概要多少呢?”陳易唐道:“電話裏面,也不便說,請你白天到我這裏來罷。”柳子敬道:“也好,我明天準到府上奉訪。”說了一聲“再會”,就把電話掛上。

  到了次日,柳子敬先來會陳易唐。會過之後,到了晚上,他就一直到何劍塵報館裏來,回何劍塵的話。這時,編輯部裏還沒有動手編稿子,何劍塵、史誠然、楊杏園和幾個同事的,買了一大包糖炒熟栗子,一大包落花生,圍住大餐桌上,正在那裏說說笑笑,吃得快活,聽差拿進片子來,說是有位柳先生要會。何劍塵說:“請在會客廳裏坐罷。”說着,也就跟着出來了。見面之後,兩人坐下。柳子敬先說道:“你說的那個話,辦大的不成,倒是草字頭竹字頭,我已經和你打通一條路子了。不知道實在要辦的人有幾個?”何劍塵道:“辦簡任的有兩個,辦薦任的有七個。”柳子敬把腿一拍道:“這就好極。現在我這條路子,是一批特保案,只要指令照準,並不用得過銓敘局這一道難關的。你所說的人,正是不多不少,以便他自己可以加一二位進去。”何劍塵道:“數目要多少呢?”柳子敬道:“要是手續料在外,那自然好說。若是手續料在內,我們得先划算划算,介紹人究竟可以得多少,然後纔好酌定。”何劍塵道:“要是手續料在外呢?”柳子敬道:“要是在外,草字頭每人一千五,竹字頭每人二千四。手續料,我這邊共三個人,照二成打對摺,實分一成,總算公平交易的辦法。”何劍塵搖搖頭道:“似乎用不了這個數目吧?我聽說李麻子方面,有人弄得不少,草字頭只有八數。”柳子敬不等他說完,接口就說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絕對不確。”說着,放低一點聲音說道:“你想,這個事,至少要打通老總手下的親信,豈是破了整數的買賣,可以運動他們的?”何劍塵道:“這錢又不要我出,只要他肯花,我焉有不望辦成之理!只是你說這個數目和手續料,都重了一點。恐怕前途望而生畏,我們豈不白忙一陣?所以我的意思,以爲要酌乎其中才好。”柳子敬偏着腦袋,想了一想,說道:“依你的意思呢?”何劍塵道:“我也不能作主,不過我想草字頭一千,竹字頭雙倍,連兩面的手續料在內,或者可以辦。你想這個數,總計起來就不少,共是一萬一呢。”柳子敬道:“話雖這樣說,前途原來說的那個數,是看死了的。況且這又不是天橋買零碎,可以望天說價,就地還錢,你說是不是?我只怕到那方面照直說了,卻要碰釘子。”何劍塵道:“這樣說,這事就僵了,那隻好再找路子。”柳子敬把手一扯他的衣袖道:“別忙啊!給釘子我碰,不給釘子我碰,是前途的事。怕碰釘子不怕碰釘子,是我自己的事。照你這樣說,既然你那方不肯多出,我們忙一陣子,也不能就放手,事到如今,我只好再向前途撞撞木鐘看。那方面是老朋友,碰了釘子,也不算回事。不過你說的數目,也不能言無二價,總要有點上下才好,我也好說話。”何劍塵道:“那麼,你上那方面去說,我在這一面說,只要遷就成功,我們就自然情願的。”柳子敬心裏想道:“人家說何劍塵有手段,他鬆一把,緊一把,真是不錯。”便道:“就這樣辦罷。”二人又商量了一陣,柳子敬道:“我知道你的工作時間到了,不便久談,我們明天再接頭罷。”就告辭走了。何劍塵送到大門口,便走回編輯部。楊杏園笑着問道:“這位柳先生,一臉三等政客的派頭,你爲什麼和他來往得這樣親密?”何劍塵笑道:“不瞞你說,我因爲馬上有筆開銷,無處挪移,沒有法,我就破了戒,做了一次一百零一回不道德買賣。”楊杏園道:“難道你還做黑貨生意不成?”要知如何答覆,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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