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隔着竹叢,對那邊亭子一看,不是別人,是他一位老同學洪俊生。便走出竹叢,在亭子外繞了一個彎,走進亭子去。這亭子裏面,本來安了一盞小電燈,洪俊生看見楊杏園走了進來,便嚷起來道:“呵呀!好久不見,你好哇?”楊杏園笑道:“一場病,幾乎病得要死,還有什麼好?”洪俊生道:“我彷彿聽見你害了病了,總想來看你,無奈我被私債逼得厲害,日夜不安,鬧得喪魂失魄。這半個來月,我實在連自己都鬧糊塗了,沒有來看你,請你原諒。”楊杏園道:“那過去的事不要提。但是你一不供家,二不養口,一二百塊錢一個月的薪水,按月現拿,怎麼還會借上許多債?”洪俊生道:“一言難盡,無非是嫖賭鴉片煙。”楊杏園道:“你又吃上鴉片煙了嗎?年紀輕輕的,那是何必。”洪俊生嘴不留神,一口說了出來,收不回去,未免臉上一紅。便道:“倒也沒有上癮,不過每天和同事的在一處,躺躺燈。”楊杏園道:“吃煙的人,都無非是由躺燈而起。我勸你,連燈也不要躺。”洪俊生道:“噯,你有所不知,我們銀行裏的同事,十個有九個是抽菸的。天天和他們在一處,他們抽菸的時候,我少不得歪在牀上談話。他們有時將煙燒好,順過槍來,老要我嘗一口,自然不能回回都拒絕,嘗得多了,就每天習以爲慣。後來想老吃人家的煙,很不好意思,自己私下也買一點兒土,煮出來請客,就這樣糊里糊塗抽上了。”楊杏園道:“現在講應酬,都少不了這東西,年輕人上癮卻也難怪。”他明知楊杏園這種恕詞言外有意,卻又不好再把話來分辯,便把別的話來搪塞道:“我有一段很好的社會新聞告訴你,你願意聽不願意聽?”楊杏園笑道:“請問,我是幹什麼的?自然願意聽呀。”洪俊生躊躇了一會,笑着說道:“我這新聞是告訴你,並不是供給你報上的材料,你可不許登報。”楊杏園明知他所說的,不外乎剛纔他和人談話裏面的問題,正想考察他們鬧些什麼鬼,便道:“新聞原有可登不可登之別,你且把詳情告訴我,若是與你有妨礙,我自然不發表。”洪俊生道:“那麼,我可以放心告訴你了。你想我一個人坐在這亭子裏做什麼?難道好像你們書呆子一樣,玩什麼月,尋什麼詩嗎?我老實告訴你……”說到這裏,他把頭伸出亭子外面,四處望望,然後把楊杏園一拉,同坐在亭子欄杆上,輕輕的說道:“不客氣一句話,就是拆白。”楊杏園故意說道:“你不要瞎扯,又來騙我。”洪俊生道:“我騙你幹嗎?不過這拆白的,並不是我。”楊杏園笑道:“幸虧你有這句轉筆,要不然,我的朋友都有拆白黨,我還成什麼人啦。”洪俊生笑道:“你不要當面罵人。你沒有拆白的朋友,我卻有拆白的朋友呀。”楊杏園道:“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你且把新聞告訴我。”洪俊生道:“我有個朋友,他是華國大學的學生,人雖長得不算十分漂亮,他是江蘇人,衣帽鞋襪卻十分時髦,學堂裏有整個月不去,倒是遊藝園每天少不了來一回。他來了又不正正經經的聽戲看電影,東處站一會,西處跑一會,只在男女混雜的地方亂鑽。”楊杏園道:“這種事很多,也不算什麼新聞。”洪俊生道:“還有啦,好的在後面呢。他一年到頭,專在這裏面鬼混,認識的婦女確是不少。他現在又想出新鮮辦法來了,說是在外頭胡鬧,身體很是吃虧,若再花錢,未免太冤。就此改的宗旨,專門注意有錢的姨太太,只要能給他錢,年紀雖老一點,姿色差一點,都不講究。俗言道的好,物以類聚,他們也居然有這一黨,這就是社會上所叫的拆白黨了。前幾天,我無意中和他在一處玩,忽然碰見同雙飯店的劉掌櫃。他疑惑我是他們一黨,第二天他就特地找到我,問我怎樣認識那華國大學的學生。我說不過是在一處看戲認識的,沒有什麼深交情。劉掌櫃說:‘那就好辦了。老實告訴你,現在有個很好的姨太太,託我在外頭找一個人。提出三個條件,一要是學生,二要年紀輕,身體結實,三要是江蘇人。這第二第三兩條,我都有法子辦,學生我卻一個也不認識,實在不容易找。我看那天和你先生在一處的那位學生,倒樣樣可以對付。’我起初還說:‘人家是規規矩矩的大學學生,不做這樣的事,你不要瞎說。’他笑說:‘洪先生,我們一雙眼睛,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把戲。他是個什麼人,我還看不出來嗎?’我說:‘猜是被你猜着了,不過他也是一個大滑頭,他願意不願意,他必定要自己審度一番。等我探探他的口氣再說。’劉掌櫃說:‘你只管去說,我包他願意。’我聽了這話,當真代他轉達,居然一拍就合。今天晚上,是他約雙方在這裏會面的日子。誰知道劉掌櫃臨時變卦,要男的方面,現拿出一百塊錢來,作介紹費,另外還要寫一張二百元的借字,限定三個月以內還清。你想男的方面,還沒見着女的是老是少,是長是短,哪裏會肯拿出這一筆錢?我聽了擱在肚裏,就沒有去,所以還沒有見面。那位學生,癡心妄思,還指望在這裏面發一筆財,你說好笑不好笑?”楊杏園道:“他既然索這一大筆介紹費,必定成功以後,有些油水,你何不替他辦成呢?”洪俊生搖搖頭道:“你哪裏知道,這一班青年獵豔家,和窯子裏的妓女一樣,外面風流儒雅,見了婦女十二分溫存體貼,實在他的心比毒蛇還惡,你不給他錢,他先不願意,他哪裏還能拿錢出來呢?”楊杏園只管和他說話,不覺得夜已很深,回頭望望那邊戲場,鑼鼓無聲,戲早散了。花園裏面,萬籟俱寂,擡頭望樹頂上的月亮,亮晶晶地,那些染了露水的花枝,被月亮照着,葉子上都放出一種光彩。說話的時候不覺得,這時風從樹裏頭鑽來,吹在身上,很有些冷。再聽聽遠處,一陣陣的人聲如潮水一般,正是大門口遊人和車馬喧闐的聲浪,破空而來。這時楊杏園和洪俊生的談話,雖然沒有說完,時候不早,只得各自回家。
洪俊生一走出大門口,就碰見兩個同事,一個叫胡調仁,一個叫吳卜微,兩個人站在門洞子裏邊,並排立着。那些從遊藝園出去的人,恰好男男女女,一個個都從他們面前過去,洪俊生在人叢裏擠了過去,將胡調仁的衣服一拉,說道:“喂!又在這裏排班嗎?等誰呀?”胡調仁對他丟了一個眼色,把他也是一拉,沒有說什麼。洪俊生知道他們又有什麼把戲,也就站在一處看他們鬧些什麼。果然,不到一會的工夫,有兩個十多歲的女學生來了。一個梳了兩個辮子頭,一個打了一根辮子,前面額頂上,都捲了一束燙髮,身上一例白竹布褂,藍羽毛紗短裙。梳辮子的胸面前,還插上一管自來水筆,雖然不是十分美貌,倒也雪白的皮膚。內中那個梳頭的,年紀大一點,走到胡調仁面前,故意停了一停。他們這三個人,六隻眼睛的光線,不由得就全射在這兩人身上。那個梳辮子的女學生,好像知道有人注意,低了頭,扯扯那梳頭女學生的衣服。那梳頭的女學生,就低下眼睛皮,似看不看的,對胡調仁望了一眼,就挨身走了過去。三個人哪裏肯放,趕緊就在後面跟上。四面的車伕,只管兜攏過來,這兩位女學生,卻不僱車,只是走了過去。走到大森裏的後面,那個梳辮子的女學生,向那個梳頭的女學生道:“姐姐,我們僱車罷。”那個就提高嗓子喊道:“洋車,閻王廟街。”胡調仁三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當時就有幾個車伕,拉攏過來,問南頭北頭,那女學生道:“橫衚衕裏,門牌零號。”吳卜微聽了這話,就把洪俊生和胡調仁兩個人,往後拉着就跑。他兩個人不知道什麼事,怕是那女學生的家裏人追來了,也只好跟着走。心裏反而十分驚慌,怕惹出事來。吳卜微等那女學生離得遠了,才站住了腳。吐了一口吐沫道:“呸!倒黴!倒黴!”胡調仁連忙問道:“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什麼事?”吳卜微道:“還說呢,天天在外頭逛,這樣內行,那樣也內行,今天在陽溝裏翻了船了。”洪俊生聽見他話裏有話,便問道:“怎麼樣?這兩位不是正路貨嗎?”吳卜微道:“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來?”胡調仁道:“我真看不出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看她有什麼破綻嗎?”吳卜微道:“什麼破綻不破綻,這是南城的土貨,冒充女學生在外騙人,虧你還當做奇寶,釘了她一夜的梢。人家背後一定要笑掉牙齒,罵我們是傻瓜呢。”洪俊生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土貨,難道她還有什麼記號不成?”吳卜微道:“記號雖然沒有,倒是這種人,很可以看得出來的。第一,女學生她總大方些,不會像這樣鬼鬼祟祟的。第二,女學生吊膀子,她不能和我們這樣公開。”胡調仁道:“算了,你這些話毫無理由,我不愛聽。”吳卜微道:“我知道,你看中了她,所以你不願意我糟蹋她。告訴你,我實在另外有一個真憑實據,知道她是土貨。”胡調仁道:“你且說出來聽聽。”吳卜微道:“她剛纔不是給我們打了個無線電話,說是住在閻王廟街橫衚衕零號嗎?這個零號,就是土貨公司,她住在那裏面,你想是土貨不是?”洪俊生道:“你何以知道那裏就是這種地方呢?”吳卜微正要回話,有一個警察,拿着指揮刀,亂砍洋車伕趕了過來,看見他們三個人,站在路旁邊唧唧噥噥的說話,很爲詫異,站着打量了一番。吳卜微輕輕的道:“走罷,警察都在注意我們了。”三個人便一面走,一面說。胡調仁又提起剛纔的話,吳卜微道:“你不要問,這是很容易證明的,你要真是看中了那兩位女學生,你花兩塊錢,我可以帶你去會會她。”洪俊生便湊起趣來,說道:“調仁,你就花幾塊錢,看他這話真不真。”胡調仁道:“好!就是這樣辦。”又對吳卜微道:“明日幾點鐘?你約一約。”吳卜微笑道:“你們要去嗎?”胡調仁道:“你就想抽梯嗎?怎麼不是真要去,你既然誇下海口,現在你想推諉也不行。”吳卜微笑道:“我推諉作什麼,就怕你們不去。既然這樣說,很好,也不用誰約誰,明天下午四點鐘在行裏辦完了事,大家一路去,好不好?”洪俊生和胡調仁都答應了,便各自僱車回家。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三人在支那銀行會了面,彼此相視而笑,都不作聲。一等打過了四點鐘,彼此丟了個眼色,就一路出門。那些專拉銀行買賣的車伕,早拖着車子,圍了過來,口裏亂喊道:“大森裏,石頭衚衕,遊藝園,這裏來,我的車子乾淨,包快。”他們三人,也沒有說車價,揀了三輛乾淨車子,坐到閻王廟街口上,便下了車,隨手抓了些銅子給車伕。原來他們都是這樣慣了的,若要在熟車伕面前講價錢,那就不算是在銀行裏辦事的人了。
他們三人下了車子,就順着閻王廟街進了橫衚衕走來。吳卜微數着門牌,一號二號的挨家數去,一數數到一個洋式紅牆的一家,只見上面門牌,藍底白字,明明寫的是零號。吳卜微輕輕的對洪俊生胡調仁道:“到了,你倆人跟我進去。”胡調仁一看,洋式紅漆門樓,上面釘了雪亮的白銅環,門上掛了一塊銅牌,上面寫了碗來大的兩個黑字,寫的是“王寓”。胡調仁將吳卜微一拉道:“喂!慢點,慢點!不要胡鬧,這是人家的住宅,不要亂闖,闖出禍來了,我可不管。”說時遲,那時快,胡調仁話沒有說完,吳卜微早已將門敲開,門裏走出來一個老頭子,對三人看了一眼,便撅撅的問道:“找誰?”洪俊生心裏想道:“糟了,走錯門了,怎樣辦?”胡調仁看見老頭子這副情形,也很爲着慌。在這個時候,洪俊生和胡調仁就想抽腿往後走。吳卜微卻一點也沒有事,反問老頭子道:“這裏是零號嗎?”老頭子道:“是的。”吳卜微道:“那就不錯了。”說着,開步就往裏走。洪俊生和胡調仁站在後面,進去不好,不進去也不好,躊躇得很。吳卜微迴轉頭來道:“走哇,就是這裏呀。”他二人看看那老頭子站在大門一邊,讓吳卜微走了進去,卻不攔阻,似乎又有一點路道。二人只得硬着頭皮,跟他走了進去。走進門,是個屏門,轉過屏門去,卻是個四合院子,裏面靜悄悄的,不聽見一點聲音。他們三人,正不知道往哪裏去好,只見上面簾子一掀,走出一箇中年婦女,她正顏厲色的,照門口老頭子一句例話,問道:“找誰?”洪俊生和胡調仁又是一驚,大家捏了一把汗。吳卜微不慌不忙的道:“你這裏是零號嗎?”那婦人道:“不錯。”吳卜微道:“我們是李媽媽叫過來的。”那婦人連忙轉下一副笑臉道:“是的,是的,請裏面坐。”說着,就替他打開簾子。這時洪俊生心裏,才放下一塊石頭。胡調仁心裏,也是十五個提桶汲水,七上八下,如今方纔安妥,卻佩服吳卜微這種探險的手段,真是有談笑揮敵,如入無人之境之概,那個膽子,不由得大了幾十倍,便大踏步和吳卜微走了進去。這正中屋子裏是個過廳,雖然陳設的是些半新木器傢伙,倒也擦抹乾淨,壁上也胡亂掛了幾張字畫,看看有點像客廳的意思。吳卜微便毫不客氣,先坐下了。那婦人道:“你三位貴姓?怎樣認識李媽媽?”吳卜微道:“我姓吳,和她是最熟的人。這兩年,我介紹她主顧很不少,你見了面,只要問她支那銀行的吳先生,她就知道是我了。”那婦人聽了是銀行裏的人,格外現出殷勤的樣子。接上又問洪胡二人的貴姓,他倆也都照實說了,也問那婦人一句“貴姓”。那婦人笑道:“二位大概少逛我們這一路。要是走得多,也許聽見人說過王大嫂,我就是的。”吳卜微笑道:“那自然是有名的了,要不然,我們怎樣會找上門來呢?”王大嫂看看吳卜微,很像一個內行,自然十二分巴結,連說,“不敢當”。便提着嗓子喊道:“李家兒,拿開壺來。”這時,便有個老媽子捧了一壺茶進來,和他們倒上三杯茶。那婦人又道:“你去買包大長城來。”吳卜微笑道:“你不要客氣,煙倒隨便。家裏今天有人沒有?”那婦人眯着眼睛笑道:“您三位來了,還能教您空跑嗎?沒有人,我也得想法子呀!”吳卜微道:“要是家裏有人,就去叫來看看罷。”王大嫂道:“你們今日來得真不湊巧,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得出去叫去。”吳卜微皺眉道:“知道叫得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哪裏能盡等?”王大嫂道:“路都不遠,一會兒,我就可以回來。”吳卜微把手捏着半個拳頭,把大拇指和小指兩頭一翹,把大拇指擱在嘴裏一吸,比着說道:“家裏有這個沒有?”王大嫂笑道:“這個東西我們沒有預備。”吳卜微道:“你放心,儘管拿出來,難道還把我們當外人嗎?”王大嫂笑道:“有是有一點,是我自己吃的,倘若您要玩兩口,還只好擺出來。那麼,請您三位,後面坐罷。”說着,就把他三人,由過廳帶進後院,往東一拐,有三間正房,兩間廂房。王大嫂引他們進了正房,中間是個小客廳,擺着一張黃漆桌子,四把椅子,左邊一張舊睡榻,蒙的花布面,像駱駝的背一樣,一處高,一處低,大概是裏面的鋼絲壞了。右邊擺一張小櫥櫃桌子,上面亂擱着許多料器煤油燈和些洋鐵茶葉瓶、洋蠟燭臺之類,這屋就算滿了。兩邊的屋子,都掛了門簾。他們走進左邊屋子來,只見擺了一張小牀,一張小條桌,兩把椅子,一個洗臉架。胡調仁這時話出來了,便對洪俊生道:“這很像公寓的排場。”王大嫂指着牀上道:“您瞧!公寓裏有這樣乾淨鋪蓋嗎?”吳卜微就在牀上一躺道:“你先把煙傢伙拿來,我們燒煙等着,別儘管說廢話罷。”一會兒,王大嫂把煙盤拿來,放在牀中間,吳卜微和洪俊生兩個人躺着對燒,胡調仁坐在椅子上看他們燒鴉片。王大嫂道:“吳先生,我現在找人去了,請等一等。”轉身一掀門簾子,就要走。吳卜微拿着籤子正在燒煙,見她要走,便把手指頭,夾着煙籤子對王大嫂招手道:“慢來,慢來,你這樣糊里糊塗就走,叫個什麼人來?”王大嫂道:“那麼,您說呀,要怎樣的人呢?別等我叫來了,先生們只挑眼,鬧得大家怪難爲情的。”吳卜微一指胡調仁道:“你問他就知道。”王大嫂便問胡調仁道:“要怎樣的人?您說。”胡調仁笑道:“要怎樣的人?漂亮就得了。”吳卜微道:“不是那樣說。她問你這一句話裏面大有文章,是問你要姨太太式的呢,是要女學生式的呢,還是要……”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只聽見外面院子裏,嬌滴滴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叫了一聲乾媽。王大嫂一面答應着,一面對三人努努嘴,便對外面答應道:“你進來,我在屋子裏呢。”說話時,就聽見腳步聲,一路走進中間屋子來了。只見簾子抖着一動,一個人影子一閃,又縮了轉去,接上就格格的笑個不了。說道:“喲!屋子裏有人啦。”王大嫂道:“有人怕什麼,誰會吃了你去嗎?進來!”那人隔着簾子道:“全是生人。”王大嫂道:“生人怕什麼?一回見過,二回就是熟人了。快進來罷。”她聽了這話,纔打起簾子進來,低着頭,抿着嘴笑,挨着王大嫂站着。
胡調仁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昨晚在遊藝園碰見的那位梳辮子的女學生,今天打扮還是一樣,不過把那條裙子脫了。王大嫂拉着她一隻手,把手摸着,一面笑着問吳卜微道:“吳先生,您瞧,這是我的幹姑娘,好不好?”吳卜微把煙籤子一放,不約而同和洪俊生坐了起來,不由得嚷起來道:“哪裏是生人,我們熟得很啦。”說着,便站起來,在王大嫂手裏,把她手拉了過來。這位王大嫂的幹姑娘,倒也不嫌人家冒失,就乘着人家拉手的時間,一歪身子走過去,隨身就坐在牀沿上。吳卜微一面摸着她的手,一面笑着問道:“你貴姓?”答道:“姓陳。”吳卜微道:“叫什麼名字呢?”她卻笑着不說。王大嫂插嘴笑道:“人家的小名兒,可不能讓人亂叫呀!”吳卜微道:“那麼,我們日後見面,怎樣稱呼呢?”王大嫂道:“叫她二姑娘得了。”吳卜微連忙就把頭低下來,湊到她面前叫二姑娘。這時,胡調仁才明白可以隨便鬧着玩,後悔不該讓吳卜微奪了過去,臉上未免有點不自在的樣子。吳卜微看見,在鴉片牀站了下來,兩隻手扶着二姑娘輕輕一推,推在胡調仁身上,笑着說道:“你兩個人,昨晚上在遊藝園裏面,打了一晚上的無線電,怎麼這會子不說話呢?”又對胡調仁道:“我今天是專門做媒來了的,你不要眼睛饞,現在可以天從人願了。”胡調仁巴不得一聲,見吳卜微如此,正合其意,只是呆笑。便問二姑娘道:“你認識字嗎?”二姑娘搖搖頭道:“不認得字。”胡調仁道:“既然認不得字,爲什麼打扮得像女學生一樣?”二姑娘笑道:“鬧着好玩啦。不認識字,就不許作女學生打扮嗎?”胡調仁道:“可以的。我問你,那梳兩個頭的是誰?”二姑娘道:“那是我姐姐。”吳卜微接嘴道:“不是你說,我倒忘了。”便對王大嫂道:“快去請來,我們那位洪先生……是……”洪俊生對王大嫂搖搖手道:“不不!”吳卜微道:“得了,什麼不呀不的,昨晚上爲什麼釘人家的梢來着,去請來罷。”便對王大嫂道:“還不去麼?”王大嫂聽了這話,就當真笑着去了。不一會兒,王大嫂果然把陳大姑娘也請來了。她進來就比二姑娘大方得多,和大家打了一個招呼。吳卜微笑道:“你認得我嗎?”陳大姑娘笑道:“從前不認識,現在認識了。”吳卜微道:“你倒會裝糊塗,昨天晚上,咱們不是就認識了嗎?”大姑娘笑道:“還虧你說呢,真給你們三個人,釘得我們沒有法子。”吳卜微指着洪俊生對大姑娘道:“我和你作個媒好不好?”大姑娘點點頭道:“好哇。但是他兩個人都有一個人,你呢?”吳卜微道:“我今天不趕這個熱鬧,哪天有工夫,一個人來。”說着,把一隻眼睛對二姑娘䀹了一䀹。二姑娘笑着對他“呸”了一聲。王大嫂也笑道:“是真的,我也去給吳先生叫一個來罷。”吳卜微搖手道:“不用,不用。要用我自然會說話。”王大嫂只得罷了。說時,二姑娘挨着胡調仁坐在一處擠着說話,大姑娘挨着洪俊生坐在牀沿上,也是問長問短。吳卜微燒了幾口煙,對王大嫂道:“擠這一屋子人幹嗎?還不把他們帶了出來。”王大嫂道:“不是我不帶去,人家還沒有說出來呀。”吳卜微道:“你看這一雙兩對的樣子,還要說嗎?”王大嫂笑着不作聲,先把大姑娘二姑娘叫出去了。以後又做兩回,把胡調仁和洪俊生也請出去了。洪俊生和胡調仁兩個人,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混了一會,復又到吳卜微燒鴉片的這間屋子來,大家取笑了一陣子。胡調仁向吳卜微的耳朵邊,輕輕問道:“這要給多少錢?”吳卜微道:“大概的規矩,是三四塊錢。但是也看人說話,不可一概而論。你要好看點,就每人給他個五數。那麼,她們除給王大嫂而外,本人還可以落兩三塊錢。至於這個鴉片,我自有本事,白擾她的,你不要過問。”胡調仁聽了,又和洪俊生唧唧噥噥的商量了一陣,便連煙在內,一共給了王大嫂八塊錢,把這位王大嫂,喜歡得眉毛眼睛,都要笑起來。千叮囑,萬叮囑,請他們常來。他們一直鬧了三四個鐘頭,才走出王大嫂家。
路上吳卜微問胡調仁道:“怎麼樣,好嗎?”胡調仁笑道:“別有風味。地方既清靜,花錢又幹脆,自然比衚衕裏那些地方好得多。”吳卜微笑道:“我既然帶你見識了這個地方,你們也應該幫我一點忙。”便問洪俊生道:“我請求你一樁事情,行不行?”洪俊生道:“什麼事情呢?我請你吃小館子吧?”吳卜微道:“吃小館子算什麼,還要提出要求來嗎?我因爲常聽見你說,你認得許多報館裏的朋友,我這裏有一條新聞稿子請你拿去登一登。”洪俊生道:“這事容易辦,你且把稿子拿來。”吳卜微聽了,就在袋裏找了半天,找出一張毛邊紙寫的稿子,交給他。洪俊生也沒有看,接了過來,就揣在袋裏。其實他哪裏認得多少報館裏的人,僅僅不過認識楊杏園一個。到了次日,他就寫了一封信,把稿子附在裏面,送到楊杏園報館裏去。
這天晚上,楊杏園到了報館裏,把信拆開一看,還以爲洪俊生要把上次所告訴他的話,正式宣佈,誰知一看,卻是攻擊他朋友餘詠西的一段稿子。說他停妻再娶,要騙人家的小姐作姨太太。楊杏園看了,也不作聲,依舊把信收好。到了次日,便特意去看餘詠西,告訴他這一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