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三十二回 顧影自憐漫吟金縷曲 拈花微笑醉看玉鉤斜

  這日下午,楊杏園回去,不由得想到李冬青的病。他想,人家既來信致意我,我又知道她的病信,似乎不好意思不理,我不如也寫一封信去慰問慰問。想到這裏,便坐下來寫信,可是一提筆,只寫“冬青先生文鑑”六個字,便止住了。心想,我們雖然算是一個文字之交的朋友,一來交情很淺,二來又有男女之別,這話卻是不好措辭。再說,那人性情很孤介的,不犯着用社交公開的眼光來看她。如此一想,便把寫了六個字的信紙撕掉,把筆筒起來,墨盒也蓋起來。在蓋那墨盒的時候,扶着墨盒,凝神一想,又覺不對,以爲李冬青在那封信中附着筆問候我,似乎通知她害了病的意思,我簡直不理,很不對。如此又一想,依舊把墨盒子打開,重新抽了一張信箋來寫,寫了“冬青先生文鑑”六個字,還是不能寫下去。自己呆呆的坐着,把筆管向着鬢角擦了一會:“寫也寫不好,寫得好也怕人家說我多事,算了罷。但是我寫冠冕一點子,或者也不要緊,這又有什麼可躊躇的呢?”想了半天,決定了,便盡着一張八行,寫了一封信。那信道:

冬青先生文鑑:於致慕蓮君函中,得悉適患清恙。今日濃陰漠漠,大有雨意,青燈明鏡間,得毋又添詩料幾許乎?春寒料峭,伏維珍重萬千。


楊杏園 敬白


  信寫好了,封得妥貼,上街的時候便扔在信筒裏。

  這封信送到李冬青家裏,已是次日上午。李冬青這天病雖好了,一點兒精神沒有,清早只吃了一點稀飯,默默的坐在屋子裏,也沒梳頭,只隨便對着鏡攏一攏。這時攤着一本唐詩在桌上,念着消遣,無聊得很。王媽將信送上來,李冬青還以爲是何太太的覆信,及至拆開來一看,卻是楊杏園的信,倒出於她意料之外。她將信看了幾遍,依舊把信疊着,放進信封裏去。王媽在一邊看見她想些什麼樣的,便問道:“小姐,學堂裏來信催上課嗎?”李冬青隨便說道:“不是的。”王媽又問道:“是誰的信?”李冬青倒不料她問這一句,便道:“是個學友來的罷了。”說着,把信扔在抽屜裏,兩隻手抱着膝蓋,望着桌上的四季海棠,出了一會神。一眼望見桌上鏡子裏面,自己的影子,清瘦了許多,便索性拿起鏡子照了一會。對着鏡子,理了一理鬢髮,又將自己臉上,撫摸了一會。鏡子反面,嵌的是一張四寸相片,一個瘦小身材的女子,梳着辮子,站在一樹花架下,手上拈着一朵花,湊在鼻子上嗅,這正是四五年前自己的像,現在判若兩人了。看到這裏,一隻手拿着鏡子,一隻手放在桌上撐在耳邊,又想呆了。手拿着那面鏡子,只是撫弄不已。心想,早幾年的事,就在眼前。轉一下眼,又是幾年,這一生就算了。想到這裏,長嘆一口氣。想起剛纔唸的舊詩,記得《金縷曲》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想到這裏,自己不由得漫聲低唱起來。正吟詩吟得高興,忽聽得外面一陣高跟鞋子響,李冬青心裏想,或者又是梅雙修來了。接上卻聽見王媽在院子裏喊了一聲“何太太”,她這才知道何太太來了,便迎了出來。

  何太太進了上房,見她臉上黃黃的,鬢邊蓬着幾綹亂髮,走上來,握着李冬青的手,對她臉上望了一望,說道:“可不是瘦了許多嗎?”這時,李老太太也在屋裏出來,笑道:“今日怎樣得空來?”何太太道:“李先生昨天寫信給我,說是病了,我今天特意來瞧瞧。”李老太太道:“這可勞駕了。不是我說,現在年紀輕的人,卻像何太太這樣好心眼兒的少,將來何太太一定是修得多兒多女的。”何太太聽了李老太太一派客氣話,正想謙遜兩句,而今聽她說到這句話,她是一個未開懷的,未免臉上一紅。李冬青見機,便拉着何太太的手道:“我屋子裏坐罷。”說着便拉到她的屋子裏去了。何太太一看,地下放着一隻小火酒爐子,上面放一個瓦罐子,正在熬藥。桌上銅香爐裏,正點着兩支安息香,滿屋子裏,都是藥味和着香氣,何太太笑道:“這屋子全是竹器傢伙,本來很幽雅,加上這一股子藥香,李先生倒像個鼓兒詞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李冬青聽了這句話,未免心裏添了一段感觸,卻笑着說道:“你以爲這是一句恭維我的話,其實在這個時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個廢物了。重一點子說,就是沒有人格。從前我們小的時候,喜歡看小說,看了那種佳人才子的話,就覺得林黛玉杜麗娘都是好人。其實我們仔細想,這種吃了飯,專做唉聲嘆氣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麼叫多愁多病呢?”何太太笑道:“李先生這一篇話,真是痛快!可是從來我沒有聽見你說過,今天是什麼事生了感觸吧?”李冬青道:“我向來主張如此。而且這種話,也是人家說爛掉了的,不過我懶得說罷了。我剛纔唸了一遍唐詩,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說,不由得我就開了話匣子了。”何太太聽了,笑道:“原來如此。這樣看來,李先生應該提起精神,不應該斯斯文文的在屋子裏害病呀。”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舊文學的虧,什麼詞呀,詩呀,都是消磨人志氣的,我偏愛它。越拿它解悶,越是悶,所以鬧得總是寒酸的樣子。自己雖知道這種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時又改不掉。”何太太道:“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裏發悶了,我到第一臺包一個廂,請李先生和老太太去樂一天,好不好?”李冬青道:“前天還聽戲的呢,戲還沒完,我就走了。”何太太道:“那麼,今天天氣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園去走走,好不好?”李冬青道:“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還沒梳頭呢。”李冬青一面和何太太說話,一面梳頭,不到一刻兒工夫,頭就梳起來了。李冬青又對李老太太說了一聲,要出去玩玩。換了一條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園來。

  進了門,先在各處看了一會兒花,便在柏斯馨門前找了一個茶座喝茶。她們隔座,坐着兩個少年,一個穿了一件鴨綠色的嗶嘰長衫,架起腳伸出腿來,露出白絲襪子,綠嗶嘰鞋。一個穿了一件藍華絲葛袍子,揹着臉坐着。那個穿綠嗶嘰長衫的,臉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頭上的頭髮,都是梳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見,笑着對李冬青道:“你看這是一個男的還是一個女的?”李冬青聽了她這話,也就望了一眼,低聲對何太太說道:“公園這種地方,什麼人都有。坐在這地方,討厭得很,我們搬過一個地方罷。”何太太道:“怕什麼?搬了反倒不好。”何太太這樣說了,也就算了。坐了一會,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樁事,有一位同鄉的劉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們夫妻倆,是每天必來的,來了,是不喝茶的,專在來今雨軒喝咖啡和汽水。這時候也許來了,何不去看看。便對李冬青道:“李先生我們繞個彎兒,好不好?”李冬青道:“我實在累了,不去了。”何太太道:“我要到來今雨軒找一個人。”李冬青道:“你一個人去罷。我在這裏等你一會兒得了。”何太太見李冬青不去,一個人順着柏樹林下的大路,慢慢的走去。走到格言亭邊,偶然回過頭來一看,只見那個穿綠嗶嘰長衫的人,卻在身後,離着不遠。何太太也沒理會,自己走自己的路。走過圍牆,聽着後面還有腳步響,回頭看時,那人還跟隨在後面。當何太太迴轉頭來,那人卻嘻嘻的一笑。何太太一看這個地方,前後並沒有人,心裏未免有些着慌,便放開步,快一些走。誰知後面那個人,也是一樣,你走得快,他也追得快,看看竟要追到身邊來。何太太越發慌張,漲得臉通紅。那人在一邊笑道:“走得這樣快做什麼?仔細摔了。”何太太眼睛望着前面,並不理他,一直往前走。那人又道:“天氣不早了,我們吃飯去,好不好?”說時,那人差不多要擠到身邊來。何太太沒法,便停了腳,笑着對那人望了一眼,搖搖頭道:“我有事不去。”那人見何太太開口,越發得意了,滿臉堆下笑來,彎着腰道:“不要緊!”何太太等他臉就得近了,冷不防伸出手來,啪的一聲,在那人左臉上打了一個耳巴子。那人萬不料有此一着,打得頭往右邊一偏。何太太臉都氣青了,索性伸出左手來,又在他右邊臉上打了一巴掌。然後指着那人罵道:“你家也有姐姐妹妹,就不出門嗎?你以爲女子都是好欺侮的。調戲上了,你們可以拆白,調戲不上,也不蝕什麼。可是你今天遇見了我,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我打了你,算替你父母教訓了你一頓,我也不報告警察,等你去改過自新,你給我滾!”那人被何太太打了兩個耳巴子,本來打愣了,說不出話來,而今聽見說叫他滾,才醒過來,迴轉身一溜煙就跑了。

  何太太見他走了,心想剛纔像發了狂一樣,也是天字第一回的事,不覺自己好笑起來。她丟開那人,自往今雨軒來。一走到茶座欄杆前,就看見劉太太。因爲劉太太身材高一點,加上燙着一頭刺蝟也似的頭髮,老早的就可以看見。不過今天她卻不是和她丈夫來的,同座另外有個老太太。這老太太,大概有五十來歲年紀,胖的像白象一般,她倭瓜式的一張胖臉,雖然有些皺紋,究竟擦了許多粉,不十分看得出來。她身材既笨,可是穿着一身西服,兩隻胳膊,脖子底下前後都露出一大塊肥肉。那老太太又戴着一頂西式帽子,帽子上一大叢孔雀毛,臨風招展,顫巍巍的。何太太想道,“我聽說他們外交班裏,有什麼中國魚,外國魚。中國魚聽說是胖太太,難道說這就是嗎?”走上前去,和劉太太笑着招呼了,又和那位胖老太太點了一個頭。劉太太便給何太太介紹道:“這是虞將軍夫人。”又對虞太太道:“這是我的同鄉何太太。”那虞太太站起來,笑着眼睛成了一條肉縫,說道:“請坐,請坐。”何太太扶着桌子剛要向椅子坐下去,只覺一個又熱又軟的東西,在手上摸了一下。低頭看時,卻是一條棕毛的狼狗,站在虞太太身邊。狗脖子上,有條鋼鏈子,那一頭正牽在虞太太手上。剛纔分明是這狗舔了一下。何太太本來怕狗的,加上這條狗,又高又大,兩隻猙獰可怕的眼睛,望着人轉也不轉,嚇得何太太縮住兩隻手,倒退幾步。劉太太道:“不要緊……不要緊!”說着她對那狗說了一句英國語,又叫了一句“佛蘭特”,那狗便由虞太太身邊走到劉太太身邊去了。何太太看狗走了,才勉強坐下。劉太太便問道:“要不要喝點汽水,或者冰淇淋?”何太太笑道:“天氣還不熱,不能吃這些東西。而且我在那邊剛喝茶的,口還不渴。”又笑道:“你們總說茶喝了有礙衛生。這吃冰淇淋,喝汽水就不有礙衛生嗎?”劉太太要說時,只見虞太太站起身來,和人點了一個頭。坐下來便對劉太太道:“劉太太認識這個人嗎?他剛從英國回來。”一言未了,虞太太又站起身來,接上就有兩個穿西裝的人,走過來和虞太太握了一握手。那兩人走了,虞太太對劉太太道:“這兩位一個是大學教授,一位是禮官處的禮官,聽說他做過一個地方的領事。昨天晚上,他們都在李參贊家裏宴會。”這時又有一個人叫了一聲虞太太,擡頭一看時,是個穿西服的女人,彼此笑着招呼了一聲,就走了。虞太太坐下來道:“這是王小姐,昨天才從天津回來,她的英國話,現在越發說得流利了。”說完,虞太太擡頭一看,那邊來了一羣人,有好幾個熟人,她便牽着狗迎上前去了。何太太看時,那些人一個個都和虞太太握手。何太太低低的問道:“這虞太太在交際界上大概佔很重要的位置,所以人很和氣。”劉太太笑道:“你也許聽見過她的名聲。你就是沒有聽見過,你回去問你們何先生,一定能告訴你的。”何太太笑道:“我倒聽見說過,人家說什麼中國魚,就是這位太太嗎?”說到這裏,聲音放低了些,又道:“我聽說,她的乾女兒很多,差不多會跳舞的小姐少奶奶,有一大半是她的幹姑娘,這話真嗎?”劉太太笑道:“那倒不見得,不過人家總把她當老前輩罷了。”何太太道:“這位虞太太也跳舞嗎?”劉太太道:“自然跳舞,不過瞧高興罷了。”何太太道:“她這麼大年紀,身體又這樣沉,跳舞起來,我想不很合適。”劉太太聽這話,笑了一笑,也就沒說什麼。何太太道:“什麼跳舞,我只在遊藝園裏看過,並不像電影裏那個樣子。你們跳舞是怎麼個樣子呢,也像電影裏一樣嗎?”劉太太道:“自然一樣。”何太太道:“我倒想去看看。”劉太太道:“這很容易。華洋飯店哪天都有。最好是禮拜六晚上,時間很長,可以去看看。何太太若是願意學跳舞,我可以介紹一個朋友教你,包你不久就會。”何太太道:“很好,但是等我先看了一回再說。”正說時,那劉太太的丈夫來了。何太太的話打斷了,這纔想起李冬青還在柏斯馨那裏候她,便辭了劉太太又到這邊來。

  李冬青面前,擺着一疊報,站起來笑道:“怎樣去了這麼久?你再不來,我就要走了。”何太太回頭看,隔座那兩個人,已經看不見了,就把剛纔打人的話,全告訴了她。李冬青笑道:“痛快是痛快,不過你動手打人,我有些不贊成。”何太太道:“那個時候,你不打他,有什麼法子叫他走?你若是不理他,隨他在後面,若是遇見熟人,像個什麼樣子?”李冬青道:“你找人找着沒有?”何太太道:“找着了。那位劉太太,還教我去學跳舞呢。”李冬青道:“這事我卻不很贊成。本來跳舞在西洋是樁極普通的事,但是到了中國,在大庭廣衆之中,男女摟抱,究竟不很合適。在新的人物,一定認我這句話,是極腐敗的話,其實不然。譬如中國人作揖磕頭,在我們自己從來認爲是極隆重的禮節,而今因爲我們沾了歐化,就說這是野蠻行動。設若我們原來是個強國,把西洋各國都征服了,恐怕他們學着我們作揖磕頭,也不可知呢。反過來說,我們看見男女不分生熟,摟抱着跳舞,一定也要說他是野蠻風俗。”何太太笑道:“男女真的摟着跳舞嗎?我不信。”李冬青道:“你難道還沒見過嗎?哪天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何太太道:“剛纔劉太太說了,約我禮拜六到華洋飯店去看,那麼,我和李先生一塊兒去,好不好?”李冬青笑道:“不會跳舞去看跳舞,那好像鄉下人進城,到那裏去裝傻子去,實在沒有意思。”何太太笑道:“這個傻子,總要做一回的。要不然,一輩子就與跳舞無緣了。”李冬青道:“你要去,還是和何先生同去。”何太太道:“今天是禮拜四,後天是禮拜六,我們可以一塊兒去。”李冬青笑笑,也沒答應,也沒拒絕。這天何太太回去,就和何劍塵說了。何劍塵道:“看是沒有什麼看頭,你若是要去看,我也可以陪你去。”何太太聽了這話,自是歡喜。

  到了第三日,他們夫妻吃飯的時候,楊杏園忽然跑來了,便問道:“你們今日的晚飯,似乎特別早些,是預備出去聽戲吧?那可要帶我一個。”何劍塵用筷子指着何太太道:“她高興哪,要去看跳舞。”楊杏園道:“那有什麼意思!我今天應該休息,也沒什麼事,還是一路去聽戲罷。”何太太道:“我已經約了人了,不能改到別的地方去。楊先生也可以同去玩玩。”楊杏園道:“我不去,我情願一個人聽戲去。你說你們約了人,約了誰?”何劍塵正要說時,李冬青卻從外面進來,她看見楊杏園在這裏,便笑着問道:“楊先生也去嗎?”楊杏園失口說道:“不是的。”後又改口道:“不是他們約我來的,劍塵正要我一塊去呢。密斯李也去嗎?”李冬青笑道:“我原不要去,何太太一定要我陪着去,我只好去一回。我想這種地方,我們雖不必常去,偶然去一兩回,倒也很有趣的。”楊杏園當然不便駁人家的話,笑道:“是的,是的。”李冬青道:“楊先生若是沒事,也可以去玩玩。”楊杏園道:“跳舞我可是個外行。”李冬青道:“誰又是內行呢?”他們說話時,何劍塵的晚飯,已吃完了。後來大家到華洋飯店去,楊杏園卻沒有表示不去,跟着一塊兒出門了。

  到了華洋飯店,一直到大飯廳,那裏電燈燦亮,開得像白晝一樣,四圍桌上,真是舄履交錯。可是有一層,男男女女,十分之九,都是穿西裝的,他們一行男女四人進來,倒反形成了異言異服的人了。這個時候,雖然是暮春天氣,晚上究竟很涼,可以穿得住夾襖。可是這裏飯廳上的女客,都是穿着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兩隻胳膊,完全在外面,其實上面是打赤膊。外國人那雪白的肉,在電燈下照着,自然是另有一種情形。惟有中國的女人,向來捆乳束胸的,在這裏坐着,也是露胸袒背。他們的鄰座,坐着兩個西裝的男子,一個有二十來歲,是一位少年,一位嘴上留着一小撮鬍子,各握着一隻大玻璃杯子,對舉一下,昂頭狂吸一陣。在他們的中間,就坐着不到二十歲的一位女子,剪着短髮,全燙着捲起來,兩鬢蓬鬆,幾乎看不出耳朵,耳朵下面,卻又懸着一串很長很長的珠子,一搖動,將那吹彈得向臉蛋打着。她身上一樣的也沒穿衣服,前後有兩片珠絡似的東西,掩護了背心和胸口,那兩隻乳隆然高挺。何太太向來沒看過這些東西,未免礙眼,加上同來的還有個楊杏園,她看見人家姑娘打赤膊,這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似的,先就臉上通紅,拿出手絹捂着嘴笑了一笑。何劍塵生怕她露出馬腳,對她眼睛一看,下面又用腳微微的踢了她兩下,她這纔不作聲了。這時走過來一個西崽,何劍塵對他說了兩句話,一會兒他就託着一瓶啤酒,兩個玻璃杯子,放在桌上。楊杏園手扶酒瓶子,笑着一偏頭,便先問李冬青道:“密斯李,要什麼?我想,來一杯咖啡,好嗎?”李冬青笑道:“好的。”楊杏園又復問何太太道:“何太太呢?”何太太怕說外行話,說道:“我也是咖啡得了。”西崽聽了,又捧了兩杯咖啡來。恰好西崽將糖塊罐子放在桌上,楊杏園拿起罐裏的白銅夾子,夾了一塊糖,一擡頭,不覺和何太太打了一個照面,他便將這糖放在何太太面前那隻咖啡杯子裏,接着又夾了兩塊過去。何太太微微一欠身子,說道:“勞駕。”楊杏園笑一笑,然後又夾了糖塊,放到李冬青杯子裏去,李冬青手舉着托杯子的碟子,往上接着,身子微微的站起來,低着頭笑了一笑,卻沒說什麼。何劍塵在一邊,都看在眼裏,卻把腳又微微的碰了何太太一下。何太太正拿着一把茶匙,在杯子裏攪個不歇,她見何劍塵碰一下,以爲這是不對的,卻停止了。在這個時間,靠北的音樂隊,音樂奏起來了,只一轉眼之間,男女客紛紛離座,每一個男客,就一手攔腰摟住一個女客,另外一隻手,互相的握着,直伸了出去。他們隔座的這位袒背姑娘,正是和那個西裝少年,摟在一起。她那臉,笑嘻嘻地,靠着那少年肩膀上。胸面前隆然高起的地方,和那少年胸面前,正是緊緊的壘着。那面的音樂,轟隆轟隆的直響,所有這些跳舞的人,兩個一班,一扭一扭,便在飯廳中間,搖了過來,搖了過去。當那音樂奏得緊急的時候,他們固然扭得厲害,看那個樣子,摟也摟得十分緊。這些男的摟着女客,有的露着愉快的樣子,不時面對面,四目相射一下。有的男客,靠近着女客的臉,趁身體搖動的時候,不時的碰這麼一下。有的男客的嘴,直就到女客的耳朵,嘴脣微微顫動,和女客在那裏說話。再看這些女客,誰的臉上,也都帶着笑容,有時一面跳舞着,一面將眼光射到旁的桌上來。楊杏園他們下手坐着一對外國人,都有五十以上的年紀。那位外國老太太,大概有些近視眼,手拿一副沒腳的眼鏡,常常放到眼睛前,照這麼一下,好像對那跳舞女子仔細偵察似的,眼鏡取下來,照例她要將嘴一撇。那個男外國人卻不然,眼睛望着動也不動,一隻手扶着玻璃杯子,一隻手在桌沿上打拍子。一會兒跳舞加緊,一對一對的人,彼此交錯的走來走去,鶯織柳,蝶穿花一般。這外國老頭子看見,面上現出笑容,他那上半截身體,就像自鳴鐘的擺一樣,晃也晃的,擺動起來。外國老太太看見,又不服氣,那嘴越撇得厲害。何太太笑着問何劍塵道:“你不是常對我說,外國人男女社交公開,跳舞是極平常的事嗎?怎樣這位……”說到這裏,低頭喝咖啡,眼睛望着那位外國老太太,說道:“你瞧,那一副形象。”何劍塵道:“這話很長,回去說罷。”楊杏園一面看跳舞,一面一口一口的喝啤酒,喝得臉上已經有些發紅,大概有三四分醉意。聽見何太太和何劍塵說話,心裏想着:夫妻來看跳舞,不如同情人來看跳舞。同情人來看跳舞,不如……想到此地,不免對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恰好一擡頭,微微的笑了。楊杏園搭訕着將桌上花瓶裏的花,折了一朵,放在鼻上嗅了一嗅,也是微微的露着笑容。何劍塵回頭一看,問道:“你笑什麼?”李冬青這時一陣小咳嗽,拿手巾捂着嘴,把頭偏在一邊。楊杏園對一個跳舞的女子望着,微微的低聲道:“此玉鉤斜也。”何劍塵一看時,那位跳舞女子,上身完全露着,上面的乳部一挺,中間腰一細,又穿了一雙極高的高跟鞋,把那中間的臀部,越發顯得向外突出。這一個人身體,恰好成了兩凸兩凹的樣子。楊杏園當着兩位女賓在這裏,不好意思說這就是曲線美,所以給何劍塵打了一個啞謎。何劍塵一聽他的話,明白他的用意,不覺笑了。何太太問道:“你笑什麼?”何劍塵笑道:“就是玉鉤斜。”何太太又問楊杏園道:“什麼叫玉鉤斜?”楊杏園拈花微笑。李冬青聽着也笑了,又用着手絹捂着嘴咳嗽了一陣。他們三人,都如此心照,惟有何太太在一邊,莫名其妙,未免愣住了。正想問時,恰好音樂停止了,噼噼啪啪,大家正在鼓掌。那些跳舞的人,就各自散開,各歸原位。這個當兒,一眼看見中央公園相會的那位虞太太,一搖一擺的走了進來,沿着過路的地方,和桌上的座客微微點頭。何太太輕輕的對李冬青道:“李先生,你瞧!那天我說的那個中國魚,就是她。”李冬青看時,見一個又黃又胖的老太太,走得臉上的肉,像嫩豆腐一樣,一走一抖擻。她雖然年紀大,卻穿得是一套西裝,脖子下,露出一大塊肥肉,足底下也穿着雙高跟鞋,加上她那雙腳大小,架着那個胖身體,越發有些撐持不住,前一走,後一仰,身上的肉就忐忐忑忑顫動起來。可是她樣子雖是如此,卻有許多人歡迎她,都和她打招呼。李冬青道:“你看她這樣子,也是一個交際明星啦。”楊杏園笑道:“豈但是交際明星,而且是明星的領袖呢。”說着又笑着對何劍塵道:“你想不想加入文明交際團,找一個跳舞的伴侶?你若是願意,可以請虞太太吃一頓大餐,機會就來了。”說完了,回頭又望着何太太笑了一笑。何太太笑道:“管他呢。”說到這裏,音樂奏將起來,那些在座上的男女賓客,又紛紛的合攏起來,在一處跳舞。何太太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將頭一偏,眉毛一皺,對何劍塵說出一句蘇白來:“嘸煞好看!”何劍塵道:“那麼,我們走罷!”就叫西崽開賬。等到西崽開了賬單來,僅僅咖啡啤酒點心三樣,卻一共要十塊多錢。

  他們正從華洋飯店出來的時候,恰好有一輛特別加大的汽車,漆着瓦灰色的車篷,亮晶晶地,一支箭似的,不聲不響開到面前,安安穩穩的停住了。何劍塵回頭望着楊杏園,不覺讚了一句道:“好汽車。”車前面跳出一個穿軍服掛盒子炮的人,將車門一開。車裏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人圓圓的面孔,穿着一套新式的獵裝,笑嘻嘻地跳下車來,走進華洋飯店。當他和何劍塵挨身而過的時候,忽然站住了,左手取下頭上的帽子,右手卻和何劍塵一握手,笑着說道:“久違。”何劍塵照例答應一句,這也就進去了,楊杏園笑問道:“這人面孔,好像很熟,是誰?”何劍塵道:“就是鼎鼎大名的韓幼樓公子,乃是八大公子之一,怎麼會不知道?”一語未了,又來了一輛汽車,車上下來一個人,穿着一身綢衣服,嘴上留着小鬍子,手上倒拖着手杖,笑着進來。何劍塵認得他是韓幼樓的清客馬士香,便和楊杏園說話,當着沒看見。馬士香卻先來招呼,說道:“何先生,你也來了。怎麼就要走?剛纔韓大爺進去了,你會見了嗎?”何劍塵糊塗裝不過去,只得笑着含糊答應。馬士香道:“我那裏有一個大爺的相片,是最近照的,照得精神煥發,十分好,明天送給你制銅版,好不好?”何劍塵道:“好極!好極!”馬士香道:“大爺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什麼都會,什麼都好。他的跳舞,實在是好極了,你不可不看!”何劍塵道:“今天有點兒事,不能耽擱了,下次再來看罷。”說着點了一個頭,就和着楊杏園他們走了。

  那馬士香一人,高高興興,自往華洋飯店裏面走來,走到韓幼樓的桌子面前,先站了一站,然後似彎腰非彎腰,放着笑容問他道:“大爺也是剛到?”韓幼樓隨手向旁邊椅子上一指,說道:“坐下。”馬士香面朝着韓幼樓,方纔側着身子,坐了下來。這飯廳裏面,一大半的人,都是認得韓幼樓的,大家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射在他身上。女賓裏面,看見這樣少年英俊的人物,她們的眼波,越發像閃電一樣,一陣一陣的往這邊座上飛來。韓幼樓卻談笑自若,毫不介意。當馬士香進來的時候,韓幼樓兩邊,已經坐了兩位女賓,都是半中半西的裝飾,極其漂亮的。韓幼樓和她們說話,倒很隨便,卻回過頭去,和隔壁座上的虞夫人說話,虞夫人座上,正坐着一位朱大小姐,她的父親雖是中國人,她母親卻是法國人,是一位中西合璧的美人。虞夫人老在交際場中,什麼不知道?馬上就給韓公子介紹。韓幼樓經虞夫人介紹了,身子站了起來,走上前和朱大小姐握手。虞夫人坐在一邊,把她那胖臉上的肉,都笑着皺了起來,心想,給大爺介紹了一位心愛的朋友,這是很有光榮的,最好讓他們兩人在一處跳舞一回,那就更妙了。心裏這樣想着,待韓幼樓坐下了,只是兩方極力的引逗,後來自然就談到跳舞。談到這裏,韓幼樓倒也很在行,卻笑着說道:“虞太太能給我一點面子,和我跳舞嗎?”這句話說出來不打緊,只樂得虞太太眉毛都是笑的,連忙說道:“大爺若是願意,那是很榮幸的。”說時,那邊音樂隊又奏起音樂來,韓幼樓就摟着虞太太,跳舞起來。這虞太太身體胖而且笨,韓幼樓這個小個兒,哪裏摟得過來,倒是虞太太摟着韓幼樓。她的一隻手又軟又熱,放在韓幼樓背上,像一塊熱麪條粘着一樣,十分難受。她這個胖身體,走起路來,已經渾身抖擻,而今實行跳舞,越發渾身鼓起肉浪來。韓幼樓摟着她跳舞,快又快不了,慢着又怕不合拍子,鬧的韓幼樓渾身是汗。好容易,一會兒音樂止住,他們纔不跳了。虞太太和韓幼樓歸坐,又談了一會話。虞太太心裏這樣想着:“很奇怪呀,怎樣他不和別人跳舞,和我跳舞呢?慢着,這裏面一定有別的緣故,我必定要問出所以然來。今天在這裏的女客,哪個不願意和他跳舞?他誰也看不上,單和我跳舞,這實在是一件極榮幸的事情。他們總說我不能和年紀輕的人比賽了,照今天這事看起來,卻大大不然。我自己照鏡子的時候,我總覺得不算老。我還疑惑我自己看不出,現在韓大爺還願和我跳舞,實在可以證明不老了。”她這樣的想,就留心去勾引韓幼樓說話,不料韓幼樓始終大大方方的,一點兒口氣也不透露。她忽然想了一個法子,說道:“我的車子,今天壞了,要想大爺把車子送我回家可以嗎?”韓幼樓道:“可以可以。”虞太太聽見他這樣說,很是歡喜,坐了一會便要走,韓幼樓只得親自送她回去。兩人並坐在汽車裏,越發可以親密的談話。虞太太含着笑問道:“大爺今日和我一處跳舞,我是很榮幸的。但是大爺不和別人跳舞,單單和我跳舞,這是什麼意思?”韓幼樓道:“虞太太有所不知,舍下家教很嚴。我在外面交際,本來不是家父願意的。因爲種種原因,也是不得已而出此。我在外面若是任性遊戲起來,回去家父一盤問,還是要受責罰的。所以我雖常赴各處宴會,總是適可而止。今天在華洋飯店裏,雖有許多小姐少奶奶們,但是爲家教所限,不敢和她們在一處。虞太太是一個上了歲數的人,像虞太太這個樣子,和您跳舞,誰也不會疑心的。”韓幼樓說話的時候,虞太太把眼睛望着韓幼樓的臉,笑嘻嘻地往下聽了去,以爲是他必有一篇很好聽的言語,不料越聽越不中聽,說到後面,大爲掃興,笑又不是,氣又不是,只得默然坐在一邊。心想:“你這個小渾蛋,說話太不懂交情,我必定報復你一下。”一會兒車子到了自己門口,她說了一句“再會”,就憤憤地下了車。要知虞太太怎樣報復,請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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