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九成走回祕書室,茶房回說,有位楊杏園先生打電話來,請舒祕書有話說。舒九成道:“你可以回個電話,請楊先生不要走,說我馬上就來。”茶房答應着去了。這時,已經六點鐘了,應該散值,舒九成坐了馬車,便往皖中會館來。一進左邊小院,那老幹橫空的槐樹,映着雪白的地,有許多枝枝椏椏的影子,不覺已是夜色朦朧了。他掀開正屋的棉布簾子進去,只覺一陣香味,撲鼻而來。一看時,燈點得通亮,洋爐子裏的火,也燒得熊熊的。茶几上、桌上,高高低低放了幾盆梅花,書桌上兩個古瓷盤子,盛了一盤木瓜,一盤佛手,這幾樣東西,被暖氣一烘,就香濃滿屋。再一看裏面屋子裏,桌上墨盒打開,壓住一張紙,筆卻架在墨盒上。桌上茶壺邊,斟了半杯濃茶,已經冰冷了,卻看不見人。再回頭往牀上一看時,楊杏園正和衣橫睡在牀上,扯了半邊棉被,蓋着上半身。舒九成也不去驚動他,走到桌子邊,移開墨盒,拿起那張白紙一看,歪歪斜斜,行書帶草,卻是幾首詩。上面寫的是:
短屏移卻小堂虛,焚了沉檀掃蠹魚。
茶竈藥爐生活裏,詩心瘦損病相如。
醉後題詩半未成,隔簾霜月冷清清。
偎爐無計消長夜,閒聽銅壺煮茗聲。
窗前積雪堆黃葉,屋角清霜映月華。
舒九成不覺失聲道:“起得好。”楊杏園正睡得模模糊糊的,聽見有人說話,一掀被條爬了起來,見是舒九成,笑道:“啊呀,客人進來了,我一點還不知道,對不住!對不住!”舒九成笑道:“你還有工夫做詩?”楊杏園道:“哪裏是做詩,也是不得已。”舒九成道:“做詩,有不得已的,這卻奇了。”楊杏園道:“你有所不知,因爲我在報館裏,已經改編副刊,好的稿子總是不夠,所以自己做點稿子湊數。”舒九成道:“我不知道已改編副刊,我要知道,早就來找你了。”楊杏園道:“爲這個事,我正要答覆你,你昨天寫信請我幫忙的話,我是敬謝不敏。”舒九成道:“你現在改編副刊,晚上沒有事了,正好弄個報館的兼差,爲什麼不幹?”楊杏園道:“夜裏的生活,我實在幹怕了。所以我弄了編副刊這個好缺,才逃出難關,哪裏又有鑽進去的道理。”舒九成道:“你就是不幹,看在朋友的分上,也得幫我的忙。”楊杏園道:“你那一張報,除你之外,還有三個助手,不說用通信社的稿子,就是各人自編自寫也勉強夠了,還要找人做什麼?”舒九成道:“你哪裏知,那三個助手,說起來是大學生,其實都是銀樣鑞槍頭。拿一段通信社的稿子給他,他拿在手裏,橫看直看,看了半天,躊躇一會,拿起筆來要編,又重新放下。他不但一個字沒有寫,反要從中生出許多問題來,問你這段新聞怎麼講,應該怎麼編。等你說得清清楚楚,十幾分鍾,已經犧牲過去,哪有許多工夫!這幾天稿子,都是我一個人編,只請那三位先生坐在一邊抄寫題目罷了。”楊杏園道:“你們這鏡報館的社址,就設在九號俱樂部旁邊,當然是俱樂部的機關報了。”舒九成道:“那沒有什麼關係,不過借他們的房子罷了。”楊杏園道:“你這就是遁詞了,他們爲什麼要借房子給你們呢?”舒九成道:“我既請你去幫忙,當然不能瞞你,因爲這《鏡報》的社長,也是九號俱樂部的議員,所以用他個人的關係,和九號俱樂部借的房子。”楊杏園笑道:“你貴報的社長,是不是在廣東鬧甄佩紳案子的文兆微?”舒九成道:“是他。但是據他所說,他和甄佩紳是沒有什麼關係,經香港官廳判決了,婚約一層,是不成問題的。”楊杏園道:“罷了,罷了,甄佩紳打報館的英名,我是久已聞名的了。她要和文兆微鬧起來,將我們牽連在內,那不是倒黴嗎?”舒九成道:“笑話,這是決沒有的事。你許知道,那年甄佩紳打報館,全是恃着袁世凱那點關係。現在並沒有第二個老袁,她是不敢到議員老爺面前去捋虎鬚的。”楊杏園道:“你還是另請高明,我實在不願幹這顛倒陰陽的生活。”
楊杏園雖然這樣說,無奈舒九成再三地說他沒法,只好答應暫幫幾天忙,舒九成才安心去了。到了第二天,將晚飯吃過,便往鏡報館來。到了報館,給門房一張名片,他就引進編輯部。只見舒九成和一羣人圍着大餐桌子在那裏談話,他看見楊杏園來了,便給一個連鬢鬍子滿臉酒泡的人,介紹過去。說道:“這是楊杏園先生。”又對楊杏園道:“這就是文兆微先生。”楊杏園一看,只見他頭上戴一頂獺皮帽子,是特製的。那帽子上面,兩邊兩塊獺皮,一頭闊而圓,一頭長而窄,像把切菜刀一樣。身上穿一件芝麻呢大衣,袖口只有四寸大,裏面的皮袍子,像塞枕頭瓤似的,塞在裏面。那件大衣,雖然披在身上,卻是綁得鐵緊,鈕釦子實在也扣不起來了。楊杏園想道:“從前我聽說甄佩紳那樣愛他,以爲文兆微必然是個時髦政客,儀表非俗,原來不過如此。”這時,舒九成又和楊杏園介紹三位同志,一位是王小山,一位是駱亦化,一位是文福途,是文兆微先生的令侄。這三位裏面,以王小山先生最負盛名,他做得一手好新詩,詩學專刊上,常有他的大作。他在詩學上,有一個大發明,就是用那極複雜的文法和極悠揚的調子,作出獨句詩來。這種詩,每首隻有一句,不是用過一番敲練功夫的人,那是做不出來的啊。楊杏園和他們見了面之後,從這天起,就在鏡報開始工作。
有一天,楊杏園因事進城,到報館裏早一點,只見編輯室裏靜悄悄的,堆了一桌子稿子,全沒有開封,王小山一隻手裏拿着一本書,一隻手插在大衣袋裏,在電燈下襬來擺去,搖着頭口裏不住地念道:“孔雀東南飛呀,五里一徘徊呀,十三能織素啦,十四學裁衣羅。”楊杏園道:“王先生,好濃詩興啊!”王小山笑道:“無聊得很,念着好玩。密斯脫楊,你對於詩學上,也有一些研究嗎?”楊杏園笑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會。”王小山道:“密斯脫楊,你這句話,大有語病。做詩講究平仄,那是死的文學,是國渣派所幹的事情。做詩和懂得平仄不懂平仄,那是絲毫無有關係的。做詩只要有自然的情景,調子和諧與否,那已經落了下乘了,何況還講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個字五個字一句哩。”楊杏園聽了這話,正要申辯,只聽見牆上的電話機,丁零零的響了起來,王小山趕忙走了過去接電話。他說道:“喂!鏡報。哈哈!密斯陳罷?我是小山啦。”楊杏園在一邊聽見,知道他們是說情話,不便在這裏偷聽,便走出編輯部來。想道:“這九號俱樂部,報上登得鬧轟轟的,這和那裏,只隔一個院子,我還沒有看見過它的內容,趁着沒有事,我且走過去看看。”想畢,便從院子裏的小門,踱了過去。
繞過走廊,先是三間屋打通了的一個客廳,屋子中間,有四張大餐桌子,拼成一張長案,上面蒙了雪白的毯子,桌子的四圍,沿邊擺了幾十套茶碟、茶杯,這大概是他們議員老爺會議的所在了。走過這客廳,又走過兩進正房的外面,屋子裏面,電燈也沒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見一個人。他想道:“怎麼着?這裏面,就是這樣冷冰冰的嗎?”正狐疑間,忽然一陣笑談之聲,從後面出來。他順着聲音轉過去,又是一個院子,上面一列大屋,裏面人聲喧譁,電光燦亮。知道是來到了議員聚會的地方了。心裏想,我又沒有什麼熟人,進去做什麼呢?正要縮腳轉去,來了裏面的一個茶房。他道:“楊先生,總不見你過來,何不進去坐坐。”楊杏園道:“等我瞧瞧熟人多不多,別忙進去。”說着便走到玻璃窗外,隔着一層網紗朝裏望去。只見右邊另外是一間房,這邊和中間,卻是通的。中間一套桌椅,有四個人在那裏叉麻雀牌。有一個胖子背後,站着一個時髦裝束的妓女。那妓女一隻手搭在胖子肩膀上,一隻手扶着桌子旁邊的茶几,把她的頭直伸到胖子耳旁邊,去看桌上的牌。胖子扭轉頭來,兩個人的嘴,正碰一個正着,頓時滿桌的人伸着腰哈哈大笑。那妓女不肯依他,便捏着拳頭,在胖子胳膊上亂打,隨身便歪到他懷裏去,身子亂扭。胖子放下牌,就是一摟,哈哈哈笑個不了。楊杏園再看左邊,只見四方擺下許多躺椅,有幾個人睡在椅子上,吸着紙菸,指手畫腳,在那裏說話,說什麼卻聽不出來。還有兩個人,一個人和一個妓女,擠着坐在椅子上,交頭接耳在那裏說話。有一個人,睡在椅子上,望着他們吟吟的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搖個不定,把一隻手,放在右腿上,拍一下,三個指頭換着點三點,一張嘴上下直動,大概在那裏唱二黃慢板。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忽覺得一陣香味撲鼻而來。四圍一嗅,正是那右邊房裏出來的,便挨着窗子走到右邊來,仍舊隔着網紗,朝窗裏望去。只見正面一張銅牀,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鴉片煙傢伙,有兩個人睡在那裏燒煙。橫頭放了一張橫木炕,正點着煙燈,一個人側着身子對燈橫睡在上面,一隻手三個指頭夾了一根菸籤子,放在大腿上,一隻手捏着半個拳頭,伸出一個無名指,直伸到燈邊下去。他的眼睛已閉着了,正是一口煙沒有燒完,就在這個姿勢中間睡着的。看那上面時,那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卻燒得正有味。忽有一個人從外面跑了進來,口裏喊道:“望伯,望伯,起來,起來,王芝庭來了。”那睡着的人,被他喊得渾身一縮,着了一驚,睜開眼睛道:“哎喲!我歪歪就迷糊過去。芝庭是幾時來的,我要找他說話去,我讓你躺一躺。”說着他站了起來,這一個人便伸過頭去,對他耳朵邊說了許多話,他卻不住的點頭。末了,他便大聲說道:“那是自然。交情歸交情,公事歸公事。”說着伸出兩個指頭道:“總不能把九號自己的和普通的,都歸着一處。”說畢,那個人便到外面房間裏來了。
楊杏園怕他走了出來,碰着不像樣,便往後一退,迴轉身仍舊回報館來。走到編輯部裏,只見王小山剛剛掛上電話機。過了一會,電話鈴又響,楊杏園接過來一聽,是吳碧波打來的,正是要找他說話。吳碧波問道:“剛纔我打了半個鐘頭的電話,電話局老是說有人說着話,你們那裏是誰有這些個廢話?”楊杏園笑道:“以後這個時候,我請你不要打電話來。因爲這九點鐘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電話裏到婦女學校去上一點鐘功課,有佔用六十分的特權,是不許旁人打攪的。”他嘴對着話機說話,眼睛可望着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吳碧波笑道:“我告訴你一個消息,現在我在遊藝園,我看那個新來的新劇旦角,卻是我們的熟人,你猜是誰?”楊杏園道:“無頭無腦,我怎樣猜法?”吳碧波道:“那個廣告上所登的薛春絮,正是我們中學堂的同學黃夢軒,你說奇也不奇?”楊杏園道:“我彷彿也聽見他唱成一個名角了,不知道他卻改了名姓,還到北京來了。但是,你何以知道是他?”吳碧波道:“我看戲的時候,看他這個臉子,就像好熟,後來越看越熟,仔細一想,卻是夢軒。我便做了個冒失鬼,跑到後臺去看看,誰知他見了我,就先叫我。這時他化了妝,活是個女學生,不然,我還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們都在北京,正想和我們談談,你編完了稿子,何不來看看老友。”楊杏園道:“果然是他,我倒要來看看。你在那兒多等一等,我十二點鐘以前準到。”說完,就把電話掛上。誰知等到十二點鐘以後,自己的稿子方纔編完,便趕忙坐上車子,出順治門徑往遊藝園來。
這時,那馬路上,靜蕩蕩的,從北一直望到南頭的極端,並沒有什麼障礙視線的東西。街左邊的電燈,從面前排得老遠去,越遠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懸在半空裏。電光影子裏,不過幾輛人力車,帶着一隻半黃半白的燈,咯吱咯吱,在馬路上拉了過去。深夜的北風,在街心吹了下來,刮在臉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陣一陣來割一樣。楊杏園坐在車上,心裏想着笑道:“這樣的寒夜,老遠的來看朋友,這也無異雪夜訪戴了。”不一會兒的工夫,車子到了遊藝園。戲早散完,門口只剩了兩盞街燈,黑洞洞的,大門也掩上了,留着半邊出入。楊杏園心想,這時候還去嗎?正在猶豫之間,只見走出一個人來,側着身子,走出那柵欄門,和楊杏園對面碰個正着。他就在那黃昏的燈光下,對楊杏園仔細一看,笑着說道:“好哇!你叫我老等,什麼時候了,你這時纔來?”這人正是吳碧波。楊杏園道:“偏偏稿子編完了的時候,又臨時來了兩個消息,所以來遲了。現在我們一同進去罷。”吳碧波道:“等一會兒,他這裏就要關門,豈不把我們關在裏頭。”楊杏園道:“黃夢軒他難道不出來嗎?”吳碧波道:“你不知道,這班文明新劇家,和拆白黨三個字,好像有連帶的關係,走到哪裏,人家就注到哪裏,總有點不放心,很容易招是生非。這回他們這一組的人,倒也漂亮,爲避嫌起見,乾脆住在遊藝園裏面,自己情願處於受看管的地位,好減少外邊的疑心。”楊杏園道:“那麼,我就明天白天來罷。”吳碧波道:“不用。我已經和他約好了,明天早上就在這天南樓吃早點心,誰到誰先等。”楊杏園道:“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裏住,明天我們一塊兒來,你看好不好?”吳碧波道:“很好。這樣的寒夜,坐了長途的人力車,第一這兩隻腳就要凍成冰塊,何況明天又要冒着早寒出來呢。”說着,走上馬路,又僱了一輛車,二人便向皖中會館來。
到了次日早上,他們洗過了臉,已經十點鐘了,不敢耽擱,就上天南樓來。到了天南樓,黃夢軒卻還沒來。他二人便泡了一壺龍井,吃着瓜子先等。約莫有三十分鐘工夫,夥計喊道:“有人找吳先生楊先生。”吳碧波答應道:“在這裏。”一聲未了,黃夢軒便走進來了。楊杏園一看,只見他戴了淺灰呢圓蓋式便帽,上面有一條白地藍格綢條,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領上又圍一條白地蔥綠花紋縐紗圍巾。一別六七年,他臉上有紅有白,還是個孩兒一樣。兩腮下面,還有幾點淺淺的胭脂痕跡。他一見楊杏園,早就搶了過來握手。坐下來,彼此少不得敘敘幾年的闊別。楊杏園笑道:“我不料報上登着一寸見方薛春絮三個字,原來就是你,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你爲演戲,雖然受了家庭和許多朋友的反對,卻也值得呢。”黃夢軒笑道:“都是老同學,我不妨說句老實話。這個演旦的事,實在幹不得。在長江還好一點,到了北京玩象姑的這種地方來了,我覺對於人格二字,簡直沒有討論的價值。”楊杏園道:“這或者是你主觀的錯誤。我以爲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至如此。”黃夢軒道:“老實告訴你,我是看穿了。這裏面樣樣有,人家專罵他是拆白黨,那真是稱讚他呢。”吳碧波笑道:“你這話憤激得很,必有爲而發。照你這樣說,難道這個裏面,也有和象姑同等的人物嗎?”黃夢軒正端着一杯茶要喝,聽了這話,將茶杯放下,嘆了一口氣道:“別的不說,就是我這一班裏面的吳鈿人,大概你們是知道的。這位先生,雖然不演戲,他依舊還是女裝,三更半夜,坐着一輛車子,到處亂跑。”吳碧波道:“這真是新鮮事。”黃夢軒道:“這算什麼,還有呢。”楊杏園皺一皺眉毛道:“罷了!許多年不會面的朋友,會了面把正經話丟了,儘管談這些話做什麼?我們說別的罷。”說着偏偏頭想了一想,笑道:“沒有會面,好像有許多話要說,見了面,不知道從哪裏說起,索性一句話都沒有了。”吳碧波道:“我倒找着一個問題了。夢軒,你訂了婚沒有?”黃夢軒道:“這個話就是個極困難的問題了。我們吃這行飯,大家閨秀,固然是不肯給你的,就是規規矩矩小戶人家的閨女,她也不願意。所以來做媒的,除了王八兔子賊的同行,就是不三不四的流氓。我要是好好的成頭家,怎樣能答應?再要說到自己找一個吧,我們的社交,是不許公開的,無論和男和女交朋友,都有嫌疑,哪裏找去?”吳碧波嘻嘻地笑道:“人家總說新劇家是拆白黨,好像拆白黨就是新劇家的代名詞,這樣看來,卻是冤枉。”黃夢軒道:“冤枉也不冤枉,新劇家軋姘頭的事,是有的。不過這都是鬼鬼祟祟來的,哪有好的婦人肯幹這樣事?在這裏面去找老婆,那不是找產婦鬼收生嗎?我是看得多,想得破,決意不來的。要馬虎一點,一百二十個老婆也有了。”楊杏園道:“姨太太大小姐玩戲子的事情,在上海租界上,雖然不算一回事,可是北京的人,遇着這樣的事,都是恨得咬牙切齒的。我勸你仔細一點,不要上人的釣鉤,鬧穿了,可不是玩的。”黃夢軒道:“這樁事,我是把持得住的。”說着,在大衣裏面口袋裏拿出一封信來,拿着給楊杏園看道:“你瞧,我還沒有來一個禮拜,就有人把買賣送上門來。當真這拆白的罪,都在新劇家嗎?”楊杏園接過來一看,那信封上寫着“面交薛春絮先生收內詳”,共是十個字。筆力十分細弱,一望而知是位讀書不多的女子手筆。在信封裏一抽,裏面有一張小八行,上面寫道:
春絮先生惠鑑:在漢口的時候,我長看你的戲,就很愛你。現在你又到北京來了,真是有緣,我現在特以請小德兒送這信給你,請你會一面,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定不推遲的,回信請交來人可也。
姚淑貞 敬上
楊杏園看了笑道:“倒有意思。雖然有幾個別字,愛好之情,溢於紙上。這小德兒又是誰?”黃夢軒道:“我也不知道是誰。這封信是我那傭人交給我的。據他說,是前臺一個女茶房交給他的。大概這就是小德兒了。”吳碧波這時早把信接過去看了一遍,笑道:“好一個既淑且貞的女子,卻會寫出這一封信來。”便問黃夢軒道:“她上面說,在漢口就常看你的戲,當然是你一個老知己。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來歷,長的可好看?”這時夥計將他們先要的湯包端了上來。黃夢軒用筷子夾了包子,低着頭一個一個慢慢地吃。吳碧波把筷子敲着醬油碟子噹噹的響,對黃夢軒道:“你說呀。”黃夢軒吃着包子,只是微笑。吳碧波道:“你笑什麼?”黃夢軒道:“我笑你這人,真是外行。你想臺上唱戲的,就是我這個薛春絮;在臺下看薛春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們天天看戲,自然認得我,我怎能知道臺底下誰是張三李四呢?這封信,也不過許多女看客裏頭一個人來的信,叫我怎知道她是什麼來歷,好看不好看呢?”楊杏園道:“說是這樣說,她既然寄一封信給你,決不能一點淵源沒有。”黃夢軒道:“這種事多得很,哪裏有什麼淵源!寄封空信那不算回事,還有人把很貴的東西送上門來的呢。”楊杏園道:“那麼,你對這封信,怎樣答覆。”黃夢軒道:“哪裏能答覆,答覆就糾纏不清了。只要不理她就得了。據我看來,這人大概是半開通式的大小姐。她勾引新劇家,也像捧角家捧坤伶一樣,哪裏說得上什麼情義哩!”三個人談了一會,又各人吃了一碗湯麪。黃夢軒道:“今天白天,是一本新排的戲,我還得去問問戲情,不能再坐了。你們也到後臺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我們也有事,改日再到後臺來瞧你罷。”說着還了茶賬,各自散去。
黃夢軒一人迴游藝園。走到後臺自己屋子裏,只見桌上放了一個白紙洋式信封,寫着薛春絮先生啓,旁邊寫着一個龐字。拆開來一看,原來是張請帖,上面寫明訂於月之二十星期日花酌候光,龐壽康謹訂,席設聚祿院笑紅房間。薛春絮正拿着看,他的傭人老劉走了過來,說道:“這是龐經理送來的,請這裏幾位拿大包銀的吃花酒。黃先生去不去?”黃夢軒道:“這真奇怪了,他們不是怕我們胡鬧嗎?怎樣請我們逛窯子起來。”老劉道:“這不過是應酬名角兒的意思。在做經理的人,也是應該有的。”黃夢軒道:“這個我怎樣不知道。但是哪裏不好請客,何必一定請到窯子裏去。你想,這八大胡同裏面,最是招人耳目的地方,將來人家看見新劇家成羣結隊上窯子裏去,加點作料,造出新聞來,豈不是一樁駭人聽聞的事嗎?”老劉道:“反正是經理請我們,又不是我們自己去的,怕什麼?要不然,咱們問問別人,看他們的意思怎麼樣?”黃夢軒道:“也好。”不大一會兒工夫,唱醜的江呆翁,唱生的胡蝶意來了,恰好他們都在被請之列。黃夢軒便問他二人去不去?胡蝶意道:“經理老闆既然來請我們,不去不是不給人家面子嗎?”黃夢軒道:“我就怕這事傳到花報館主筆先生的耳朵裏去了,又是一個敲竹槓的好材料。那時候,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江呆翁道:“哪有那麼巧,我們剛剛吃一餐花酒,就被報館知道了。就是他登出來了,我們也可據實證明,說是龐經理請的,不是我們的罪。”黃夢軒見他們都願意去,心想樂得玩玩,也就不持異議。
到了次日。他們把夜戲唱完,當真就大批的到聚祿院來。龐壽康本人之外,還約了一個廣東先生作陪,其餘的就是新劇家了。因爲時間不早,笑紅房間裏,早把酒席擺好,大家來了,馬上就坐起席來。龐壽康也倒會招待,照着包銀請他們坐席。花旦吳鈿人,包銀三百元,坐一席;悲旦薛春絮,包銀二百元,坐二席;老生吳野埃,包銀一百八,坐三席;其餘包銀只差一二十元,便含糊坐了。他自己邊下,擺了一隻方凳,笑紅便坐下了。黃夢軒一看,只見笑紅梳了燙髮的辮子,辮子上拴了一個大紅綢結子,身上穿件寶藍素緞旗袍,圓圓的臉兒,一雙水汪汪的杏眼,越發顯得風流。笑紅從前也在漢口做過生意的,心裏早就有個薛春絮。今晚同在一桌吃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她見黃夢軒對她望着,坐在龐壽康身後,對黃夢軒瞧了一眼,眼角一動,露出一點笑容。黃夢軒看見她這個樣子,正中了他的心病,臉上一紅,便低了頭,只看面前的銀酒杯子,搭訕着輕輕的問隔座的吳野埃道:“紅姑娘真是紅姑娘,連酒杯子都是銀的。”吳野埃正要告訴他,花酒都是如此。不想黃夢軒這話,好幾個人都聽見了,說他是外行,大家哈哈大笑,黃夢軒越發難爲情。還好,在這個時候,簾子一掀,一個姑娘披了水銀色斗篷進來。笑紅看見,先叫一聲老五,吳野埃拿手一拐黃夢軒,輕輕地道:“這就是報上說的總務廳長彭海,花幾萬塊錢討去三天的賽仙。”黃夢軒看時,大家止住了笑聲,也都把眼光射在她身上。賽仙脫了斗篷,有孃姨接了過去,卻走到笑紅身後,在她耳朵邊喁喁的說話,眼睛卻望着吳鈿人、黃夢軒、胡蝶意三個人,滴溜溜的只轉,又輕輕拍了笑紅肩膀一下,抿着嘴笑了一笑。這胡蝶意臉皮是挺厚的,便問笑紅道:“你們笑我什麼?”賽仙對笑紅䀹䀹眼睛,叫她不要說。笑紅道:“我們說我們的話,笑什麼你管得着嗎?”龐壽康對仙道:“我倒知道你的用意。和小白臉打無線電,是也不是?”賽仙將他肩膀一拍道:“不要瞎說。”也就在那位廣東先生旁邊坐下。這幾位新劇家都怕生是非,不敢叫局,就是笑紅賽仙各唱了兩段曲子,就算了。一來夜深了,二來花酒也沒有什麼好吃,大家坐了一會兒,便散了席。黃夢軒覺得口裏有點渴,便在水果碟子裏拿了一個蜜柑,要剝着吃。笑紅手裏正剝好了一個蜜柑,自己只吃了一瓣。她見黃夢軒要剝蜜柑,便把手裏剝好了的交給他。黃夢軒只得接過來,紅着臉笑着輕輕地說道:“謝謝你。”笑紅瞅了他一眼,操着蘇白,把嘴一撇道:“娘娘腔。”這些人抽菸的抽菸,洗臉的洗臉,倒也不會留意他兩人的交涉。
也是怪事,黃夢軒不過吃了笑紅幾瓣蜜柑,心裏好像總有一樁什麼事一樣。回到家去睡覺,睡在枕頭上,不覺又把剛纔吃花酒的情形,閉着眼睛溫上一遍。想到笑紅遞蜜柑給他吃的時候,暗裏頭曾將手把挽的胳膊,輕輕地擰了一下。後來替我穿大衣,又把腳暗暗地敲了我腿一下,這實在是有意思。想着,只見笑紅走了過來,笑道:“你想什麼?向我房間裏去坐坐罷。”黃夢軒聽了她的話,巴不得如此,便走進笑紅房子裏去。笑紅跟着走了進來,握着他的手,拉他在繡屏背後小鐵牀上坐下。一隻手摸着黃夢軒的臉道:“你在臺上扮起女的來,怎麼那樣像?連現在我都疑惑你不是男子。”黃夢軒被她摸得臉上發癢,忍不住笑起來。他正在得意的時候,忽然有個人叫道:“春絮!春絮!怎麼了?說夢話嗎?”黃夢軒睜眼睛一看,原來是一場夢。天已大亮,胡蝶意在牀頭喊他呢。黃夢軒慢騰騰的坐了起來,在枕頭底下,找出他的手錶一看,已經十二點鐘了,離開幕的時間,只有兩個鐘頭,應該起來吃點東西,好去化妝。便披着衣服起來,一面叫老劉打洗臉水,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買了一把牙刷,放在大衣袋裏,便伸手到衣架上大衣袋子裏去摸,只覺裏面軟綿綿的,有一樣東西。這卻非原有之物,不知從何而來。此物爲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