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第二四七回





靈石築五女談心 古杉坪二仙盜法

上文寫到小寒山神尼忍大師傳授仙都二女謝瓔、謝琳煉那有無相神光,以爲日後行道護身之用。二女喜出望外,忙向師父拜謝領命。忍大師隨即如法傳授。到了第三日上,二女有無相神光便已煉成,運用純熟,隨即拜別起身,遵從師命,由小寒山起,便用無相神光隱去形跡,起身往武夷飛去。


到後一看,山頂全是白雲鋪滿,氤氳浩蕩,嵐光映日之外,竟看不見下面景物。暗忖:“父親既知女兒要來,又在念女之際,如何這等光景?”方在尋思,待要行法穿雲而下,雲嵐倏地騰涌如山,朝上捲來,四顧身已沒入雲海之中。謝琳性於較急,剛喚了一聲:“爹爹!”忽見一道金光自下方射來,立時衝開一道雲巷。二女認出乃父法力,低頭一看,雲巷下面梅花林外,乃父身着黃葛僧衣,正朝上面含笑招手。連忙爭先飛落到地,方要開口,寒月大師將手往上一招,嵐光雲影重又封合。二女已經雙雙拜倒在地。寒月一手一個扶起,一同走進屋內,笑道:“你們這次可在此住四五日,要少說話,不問不可開口。”說罷,將手一揚,手上立現出一片白光,光中現有不少字跡,令二女細看。大意是說:一音大師葉繽爲助一友人成道,特地費了許多心力,在倚天崖對面千尋石壁之內,將東晉時神僧絕尊者的一部伏魔煉法的真訣取到手內。但是此舉那友人固是得益不少,葉繽異日成道卻必定因之遲滯,甚或有害。自己又有約在先,不便違約相強,一同參與。再四籌思,只有二女資稟既厚,法力日漸高深,留世又久,可以勉爲其難。但是葉繽法力與己差不多,事前如無防備,彼此行蹤均可查算明悉。事前如被知悉,她平生最愛二女,惟恐將來連帶受累,素性清傲,又不喜人相助,此舉決所不願。爲此暗中運用法力,乘葉繽在川邊倚天崖雙杉坪新居閉門習法,內外隔絕之便,與忍大師以通靈商議,令二女到來,指示機宜。等到葉繽日內盡通諸法,然後一同趕往。這部降魔真訣,以二女此時法力,學之甚易,只要記下,便能依此通解。二女之中,不論何人,憑着各人的願力緣法,將那部真訣默記下來。葉繽先前自是不肯,但她愛極二女,又知忍大師欲以禪門無上正法傳授二女。此時只當多時未見,往遂孺思,又經法力掩飾,匆卒之間,決想不到有此密謀。等到記下以後,已無法補救,只好聽其自然了。


謝琳看完,甚是歡喜。謝瓔卻道:“爹爹設想如此周密,又得師父允准,此行自無不成之理。只是練習降魔真訣,乃於女兒修道有益之事,葉姑怎會如此堅決不肯相授?難道此舉於女兒將來修道上還有什弊害不成?”


寒月大師原以葉繽此事在所必辦,但是將來好些險阻艱難。如論交情,自己便爲她停滯些年飛昇,原非所計,無如中有許多因果,不便相助,心裏又放她不下,想來想去,只有二女成道較晚,比較合適。但二女所修不是佛家上乘正覺,如若明瞭這部真訣,將來法力雖高,於成道上也不免要多添枝節,增加困苦,以此易彼,於心又是不忍。算來只有使一人習此真訣,便可面面皆顧。偏生二女同胞孿生,不特形影不離,連言動心意也是如一。習法的將來成就,自有許多魔擾,其勢既不能有所偏厚,任指一人往習。還有,忍大師也不知能容與否。試運心靈一通,竟未堅持成見,對於所慮一節,也說無妨。可是二女來時,寒月心尚躊躇,本想言明,設法選中一人,再行起身。哪知二女平日心性言動如一,這時意念竟有不同,分明各有因緣。此去定只一人習法,免卻許多顧慮,再好沒有,聞言不禁大喜,答道:“佛家原以清靜寂滅爲宗,本來無魔,何有於降?出世入世,相由心生,自以不習此法,少去許多煩惱。”


謝琳不等說完,插口說道:“爹爹說的是習了此法以後,容易招致魔頭,爲異日修爲之阻嗎?女兒先已想過,一則葉姑疼愛女兒恩厚,爲她之事義不容辭;二則只要道心空明,具大定力,任什魔頭無足爲害,自能戰勝。還有師父只女兒兩個徒弟,又有夙世因果,真如有害,便爹爹肯,師父也絕不肯,怕他何來?女兒此行,既體親心,並報葉姑多年厚恩,異日還可發大願力掃蕩羣魔,一舉三得,再好沒有。”寒月大師聞言頗喜。及聽到末句蕩魔之言,細察謝琳雙眉隱現一些煞氣,謝瓔卻是依舊心光湛然,神儀如瑩,不禁驚喜交集,暗中稱幸。當時眉頭微皺道:“琳兒今日怎地失了故態?莫把此事太輕看了。”謝琳微笑不答。謝瓔自從問過前言以後,始終靜立在側。寒月大師隨道:“從此你們不要再開口了,你葉姑近來益發神通廣大,此間雖經我法力掩蔽,仍是不可不防。今日是她習法第二日,我們在此說話,倒不致被她警覺。惟恐萬一她在無意之間向我通靈,或按神光查聽出這種真情,便不肯中我們的計了。”說罷,仍用法力現出金字,令二女歸座,指示一切。教以去時如何應付,以及見時如何說法,時機稍縱即逝,不可絲毫大意。誰先記下,便算誰的,各憑機緣,不可強求。葉姑對你二人一樣愛重,也本可故意畏難,不盡心力。二女一一應諾。


果然第二日,葉繽便與謝山通靈問答,說起近三日因煉《滅魔寶籙》真訣,爲求慎重,並試諸般法術威力妙用,在本日通曉之後,一一加以演習。但是此舉關係重大,除卻內有幾種威力異常厲害,不能無的放矢,非遇上事不能演習外,全部演完尚須九日。就這樣,仍幸仗有佛門至寶心燈鎮壓,纔敢放膽施爲。末了談到爲取此寶,費卻許多心力,久未往小寒山探看二女,適才忽生想念。算計事完還得四五十天,欲請謝山日內往小寒山一行,就便勸忍大師不要固執成見。二女雖然夙根深厚,未來成就遠大,但她們過去諸生尚有因緣未了,就參佛家上乘大法,也須了完一切因果以後,不可勉強。本心想與忍大師通靈一談,就便查看二女近日修爲如何,偏生忍大師不知何故,竟以輕易不用的佛家大須彌不動尊法,將全山封閉,與外絕緣,接連叩關兩次,均無迴應,內裏情形,已查看不出一點端倪。料是二女功力精進,正在傳授大法,恐防分心魔擾,或有什人前往求見之故。道兄近日可曾去過?武夷仙居爲何也用法力封鎖?自己事完以前,不想再擾忍大師禪修,道兄如有清暇,日內可往探看。謝山答以自己近受天蒙老禪師之教,山居靜修,久未往看二女,也頗思念。忍大師決不固執成見。此時尚有他事,難作長談。等你大功告成,見面再說吧。葉繽想是抽暇詢問,謝山答語雖然模糊,以平時相期甚深,彼此誠信已久,本是一時思潮忽動,略談即止,也未往下盤詰。


雙方通靈問答過去,謝山笑向二女說完前情。又道:“你葉姑忙於煉法,由此起不到事完,是不會再向我通靈了。我父女可以隨意談笑,只是上空禁法仍不能撤去罷了。我從未向她打過誑語,今番還是第一遭呢。”謝琳笑道:“爹爹答話含糊,並未提到女兒。將來鬧穿,爲好則有之,各盡其心,哪能說是誑語呢?”謝瓔笑道:“琳妹乃是巧辯,心與口違,怎說不誑?不過略跡原心,葉姑也不能怪罷了。”謝山道:“你看絕尊者法力何等高強,她那裏習法日期,我竟會不曾算出。否則,令你們晚來數日,也省得耽誤功課。”二女同聲笑道:“畢竟佛門中人情薄。爹爹以前多愛女兒,極願常在膝下承歡,不願離開,纔對心思。自從師父與爹爹換上僧衣,往往一別多日,不往探看,就去也無多時停留。這次違顏日子更長,女兒們日夕都在思念,難得有這機會,可以在此承歡些日,共總八九天,一晃就過的光陰,爹爹還嫌女兒來得大早,不是心腸硬嗎?”謝山笑道:“癡兒,癡兒。你們這等口吻,你師父偏想你們學她,不是難嗎?”謝瓔道:“那也不然。師父幼遭孤露,屢世艱厄,萬緣已斷,自然修上乘功果比較容易。要似女兒這樣,又有爹爹,又有師父和葉姑,恐也一樣是不免思戀呢。”謝琳道:“我佛無緣無故,時以無上願力普度衆生,便是最情長的人。你看師父法號忍大師,坐關那麼多年,一旦前生愛女再劫重逢,金剛不壞的門橫巨木,爲何只憑女兒兩滴淚珠便化烏有呢?這是女兒們先見到她老人家,省了些事,要是爹爹和葉姑同去,想起前情,同聲一哭,不也照樣開門相見嗎?”謝山微笑不語。因已指示機宜,二女儘管天真,法力既非尋常,智慧尤高,一點就透,無須再說。加以老的初證禪修,愛根未斷,小的天性純厚,孺慕依依,又是平日各有修爲,父女三人難得如此聚首,互相述說過去未來之事,謝山更對二女溫言教勉,言笑晏晏。


天倫之樂,光陰易過。一晃便到了葉繽習法的第八日深夜,謝山纔對二女道:“你葉姑明日申初大功告成。你們飛行甚速,本無須乎早往,但如算準時刻前去,途中恐有阻礙,時機一誤,再也休想。最好黎明起身,就便可繞道倚天崖上龍象庵一謁芬陀大師,不問人在與否,總算把禮盡到,以免過門不入,有些失禮。並可得一落腳之所,不致在雙杉坪前呆等,還惹葉姑疑心。就這樣,路上無論遇見什事,仍以不理爲妙。固然你們煉有神光,起身又早,足可了當。到底事關重大,必須照我所說,申初時分你葉姑法剛習完,寶籙不及收藏的當兒,叩關求見,才恰到好處。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雖有不平,無妨俟諸異回。那寶籙非比尋常,習後功力,尚視各人修爲來定高下。你葉姑真個精習,發揮它的全力,尚須時日,何況你們。可是隻要當時緊記全書,自能循序漸進。再過二三年,異派妖邪極少敵手。那時無論什麼極惡窮兇,除之均非難事,何在今日?如若因此延誤,悔之無及,我對葉姑也白用心了。以我計算,事固不會如此,終是謹慎些好。”


二女領命,候到天色甫明,便即拜別起身,先往川邊倚天崖飛去。遁光神速,不消多時,便入川境。也是二女一時高興,經過巫峽上空時,偶然目注下方,瞥見層崖峽峙,江流如帶。那麼蕭森雄奇幽險的川峽,空中俯視,直似一條蜿蜒不絕的深溝。水面既窄,當日天又睛和,江上風帆三三兩兩,絡繹不絕。過灘的船,人多起岸,船伕纖拉着搶上水,動輒數十百人拉着一條長纜,盤旋上下。於危崖峻壁之間,看去直似一串螞蟻在石邊蠕動,那船也如兒童玩具相似。二女難得出外,覺着好玩,左右還早,所御遁光無形無聲,外人又看不出,便把遁光降低,沿着川峽西行。人一降低,景物顯大,覺出江山之勝,與空中所見別是一番景象。


二女俱有山水之癖,並發動了夙好,可是這一臨近,纔看出那些縴夫之勞無異牛馬,甚或過之。九十月天氣,有的還穿着一件破補重密的舊短衣褲,有的除一條纖板外,只攔腰一塊破布片遮在下身,餘者通體赤裸,風吹日曬,皮膚都成了紫黑色。年壯的看去還好一些,最可憐是那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都滿面菜色,骨瘦如柴,偏也隨同那些壯年人前呼後喝,齊聲吶喊,賣力爭進,一個個拼命也似朝前掙扎。江流又急,水面傾斜,水的阻力絕大。遇到難處,齊把整個身子搶僕到地上,人面幾與山石相磨。那樣山風凜冽的初冬,穿得那麼單寒赤裸,竟會通體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裏出來,頭上汗珠似雨點一般往地面上亂滴,所爭不過尺寸之地。看情景,每過一灘,少說也須兩三個時辰。上下起載,還不在內。二女越看,越覺得這些縴夫實在勞苦可憐,不由動了惻隱之心。


說也奇怪,二女因是孿生靈嬰異質,未到武夷以前,不特言動如一,連心意也都一樣,從無相左。及至武夷出來,表面上還不怎顯異樣,心意卻在無形中有了出入。一開始都還記着父親別時不令多管閒事之誡,雖可憐那些苦人,只是心裏動念,沒有一定打算出手,遁光卻緩了好多。有兩三次謝琳看不下限,意欲施爲,俱爲謝瓔阻住,並道:“巫峽有名的浪惡灘險,終年如此。沿江土人以此爲生,已成習慣,我們助他一時,濟得什事?何況來時爹爹再三叮囑,什事都不許管,如何可以違背?我們真有好心,何在今日,將來再從長計較,爲行旅造福,作一長久之計,不更好嗎?”謝琳只得罷了。說時,二人漸漸飛過峽中最著名的蘇、攝二灘。


二女見江波漸平,風勢已正,既不想管閒事,便想催動遁光升空急飛。彼此正問答間,忽聽前面喧譁之聲匯成一片。往前細看,原來上流三四里纖道上,有三隊縴夫,每隊三五十人不等,所拉的船卻只是三條輕載的客船,每船相去十餘丈,正同搶着上流。船並不大,江上看去又那麼風平浪靜,一條小船,平均四五十人奮力扯縴,竟會搶不上去。這還不說,最怪的是對岸有一危崖,縴夫們揹着纖板上來,似不費力,可是船一駛近崖前,便如釘在水上一樣;一任縴夫們拼命前掙,汗流如雨,把全身都掙僕到地上,兀自不能再進一步。船頭系纖的將軍柱,已被拉成了弓形,可是江波粼粼,平穩無風,看不出一點有阻力的異兆。後兩船上人見前船這等情景,俱都不敢再上。三船上人都在忙着點香燭祭神許願,驚惶萬狀。二女方覺有異,猛聽哭喊之聲,那頭一條船倏地易進爲退,順流倒駛下去。那些縴夫們吃不住勁,事出意外,纖得又緊,不及放脫身上纖板,紛紛隨同往後倒跌地上,被那船帶着在山石上往回亂滾,身多不由自主。纖道本窄,有的已被帶落斷崖之下,幸有纖板套住,人未落江,身卻虛懸空中。全都嚇得心驚膽戰,驚叫悲號,江峽迴音甚是淒厲,看去慘極。


二女心慈好善,怎再看得下這等慘狀?事有湊巧,就在此時,謝琳先前本在四下查看,哭聲一起,同時又發現一件可疑之事,不禁省悟。怒喝:“姊姊,你快去救那些可憐人,先把船定住。我往前面看看是什東西鬧鬼。”謝瓔心急救人,也沒聽完乃妹的話,便即飛起首施法力,先把那船定住,再把落岸的人託上,人卻沒有現身。就這晃眼的工夫,那頭條船已倒退好幾十丈。二、三兩船見此異變,嚇得連忙扳舵退避,僥倖沒被倒退下來的船撞上。這兩船縴夫把纖板慌不迭地取下,總算見機得快,只隨船溜退了二三十丈,便吃謝瓔把船定住。船住以後,落岸的縴夫又似被人託了上來。未落岸的因都工於此道,這類事均有經歷防備,百忙中各把纖板活釦拉脫,全都受了輕重傷,幸而均非致命。船人見忽轉危爲安,又有些異跡,俱當神佑,自去叩謝江神,紛紛猜疑。不提。


謝瓔見受傷人多,大都不輕,本心還想施救。回顧謝琳已往前面危崖凹中飛去,猛想起行時父親之言,不禁心動,無暇再顧受傷諸人,趕緊過去一看,只見謝琳正處治一個小妖童,業已現出原身。妖童似知不敵,破口大罵:“狗丫頭無故上門欺人,是好的,隨我見我娘去。”謝琳已用法寶將妖童罩住,聞言叱道:“無知妖孽,竟敢爲禍行旅。你那父母師長決非善類,正好一起除害。想借此放你,卻是休想!你自在前引路,我仍用寶光押着你,尋往妖穴便了。”謝瓔雖覺謝琳不應多事,但見這妖童形態醜怪,一身妖氣,無故害人,所行之事又極陰毒可惡。除非適才見死不救,既救人便須救徹,留此妖邪,不知以後爲害多少生靈。又見妖童雖在寶光籠罩之下,仍似有恃無恐,不住厲聲辱罵,也實可氣。暗忖:“自有護身神光,身形說隱即隱,百邪不侵,如有糾纏,給他一走,料也不致誤事。但是爹爹既有預誡,仍以小心爲是。自己且不露面,人在暗中總好一些。”便向謝琳傳聲示意。謝琳卻甚託大,答說:“區區麼麼小丑,他那父母師長也必有限,除他容易,不必顧慮許多。”謝瓔仍未將身現出,妖童竟似有了警覺,手指謝琳罵道:“狗丫頭,我知你還有同黨,無須鬼鬼祟祟,放光明些,有本事,只隨我去。”隨說隨試探着斜飛而上。謝琳立意掃盡妖邪,爲川峽行旅除害,一面還罵,一面指定寶光,隨同沿崖而上,往崖後飛去。


謝瓔忙追近前,傳聲悄問謝琳與妖童爭鬥經過。才知謝琳因風平浪靜,而纖拉不動,心疑有異,先向四外查看,並無異狀。也是合該有事。江船倒退時,二女遁光正停在那危崖的近側江岸之上,縴夫們往後一倒,謝琳目光恰也掃向對崖,一眼瞥見危崖壁立千切,都是上下如削,沿江而西。惟獨縴夫經行的對面,好似昔年曾崩塌過,空出半里長一大段,日受風日雨水侵蝕沖刷,成了一片大崖坡,由上斜行向下,直與水面相接。赤石童山,寸草不生,雖可上通崖頂,山石革確,勢極險峻,上面也無人家。近水濱處卻立着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道童,生得豹頭虎項,濃眉如帚,一雙突出的魚眼直泛兇光,嘻着一張闊口;鼻子大得出奇,只是橫扁不高;前額、下巴與兩腮齊向外凸,更顯得臉往裏凹;一雙大耳,左邊戴着一枚兩寸大小的金環;手足粗短而大,穿着一身白麻布的短衣褲,赤着雙足。通體膚黑如漆,相貌醜怪,神情甚是詭異。一手戟指下流的船,口中唸唸有詞,看見船人驚惶號叫,對岸縴夫倒跌受傷,哭喊慘狀,哈哈大笑,好似以此爲樂。


謝琳知是妖童鬧鬼,不禁怒從心起,更不尋思,忙招呼謝瓔速去救人,徑直當先飛去。在有無相神光護身之下,身已隱去,妖童原不能見。只爲謝琳疾惡心甚,去勢忒急,未免略帶破空之聲。妖童雖是童裝,年紀並不在小,又得過厲害妖人傳授,邪法頗高。因是日前有土人侮慢了他,特意在此生事。先已暗用妖法,使那些拉縴的土人出了許多臭汗,意猶未足,末了竟施毒手,將船迫得順流而下。看見船人縴夫狼狽滾跌之狀,正在得意,忽覺疾風颯然,由斜空中迎頭飛墮,便知來了敵人。仗着家傳護身邪法,慌不迭忙縱遁光閃開來勢,同時張口一噴,周身立在墨雲籠罩之下。大頭搖處,左耳金環忽化一圈紅光飛起,戟指罵道:“何方無知鼠輩,敢來暗算小祖師爺!有本領,現出原形,與小祖師爺見個高下,看你是什東西變的。鬼頭鬼腦,掩藏則甚?”


謝氏姊妹素來行事光明,此行隱身,乃爲省去途中遇敵耽延,原意也是將妖童擒到無人之處,問明來歷,盤出罪狀,再行處治,並非有意暗算。吃妖童一罵,再忍不住,立現身形。方要還口喝罵,不料妖童自負練就一雙怪眼,差一點的隱身法決隱不住,竟看不出來人絲毫蹤影,心中也是有些驚奇。素日機巧變詐,手下又毒又快,忙先行法護身,口中喝罵,暗打主意,準備敵人一現身,立下毒手,幾面夾攻。人才照面,沒等謝琳開口,早急不如快,雙手齊揚,左手一蓬五色飛針,右手一道赤暗暗帶有焰頭的刀光,暴雨閃電一般發出。同時耳上金環所化光圈,也向謝琳當頭罩下。妖童以爲這三件法寶俱非尋常,來勢又是極快,驟出不意;面對方赤手空拳,連道劍光都不曾有,好似輕敵太甚,隱身法初收,決無防備。心想任你多大神通,也難經我三寶齊施,哪知遇見對頭剋星。


妖童原準備來人一現身,立即發動。及至瞥見來人是個美如天仙的少女,心方一動,三件法寶的光華已然到了敵人身上。正覺着收勢不及,殺死可惜,猛見敵人一聲清叱,也未見有什動作,飛針先到,首先消滅無蹤,飛刀和金環也似被什東西擋住,不能再進。不禁大吃一驚。伎倆止此,敵人如此神通,別的邪法自更無效。知道情勢危險,恐將這二寶又復失去,趕忙回收時,果然敵人一聲叱罷,指上一道金碧光華飛出,先把金環一斬一絞,立成粉碎,灑了半崖星雨。飛刀雖幸勉強收回,人還未容破空飛起,少女揚手又是一道金光,當頭罩下。那護身墨雲竟似抵禦不住,暫時雖未受傷,身已被人困住,逃遁不得。妖童急怒驚恨交加之下,把心一橫,左右凶多吉少,索性破口大罵,欲用激將之計誘敵入巢。


謝琳天性好勝,又覺得妖童小小年紀,敢於如此爲惡橫行,其師長可知,有意除惡務盡,正想押了同去。謝瓔也已趕到,匆匆略說經過,仍用法寶押着妖童飛行。沿着巫峽崖頂連趕了四五座峯頭,約飛行了二百餘里,眼望前面危峯刺天,峭壁排雲,山勢益發險惡。謝瓔見久未到,心早不耐,方欲就地拷問,殺了妖童,異日再尋他的巢穴和師長。忽聽妖童連聲厲嘯,響振林谷。謝琳料想已到地頭,因忿妖童惡口傷人,惟恐萬一逃遁,忙把寶光止住,喝道:“該死妖孽,你嗥什麼?怎還不到你的妖窟?我們還有事,不耐煩了。現容你再叫三聲,你那妖娘如不迎來,我便先取你的狗命!”妖童連受寶光侵削,身外墨雲已去大半,早就不支。聞言知道不妙,心中還想巢穴就在前面,乃母如在洞中,必定出救,心雖膽怯,仍想延挨待救。故意厲聲答道:“我娘便在前面烏樹嶺墨雲峯洞中打坐。她名烏頭婆,說出來,嚇破你的狗膽。你如害怕,不敢前去,我便依你喚她三聲。”謝琳冷笑道:“我先前因不知你巢穴,意欲一網打盡,故爾押你到此。現既知道地頭,自會上門,何必你喊?”妖童原以先前連喚未應,心疑乃母海外未回,雖有同門黨羽,恐非敵人對手,本意欲借說話耽延,以便洞中同黨乘機向乃母行法求救,只消捱上一會,以乃母的法力,多遠都能趕回,不料弄巧反拙。聞言知無倖免,可是仍不肯說軟話,意欲再以話激。口方喝得一聲“狗丫頭”,底下話未出口,謝琳自經佛法重煉的碧蜈鉤已化一道金碧光華,龍飛電掣而出,圍向妖童身上。二寶同施,妖童護身妖雲將散,怎禁得住吃兩道寶光齊施威力,接連絞了兩三絞,當即了帳,化爲一灘紫血,狼藉地上。


妖童一死,那飛刀倏地乘隙往前飛去。謝琳先未防到,不及阻止,知道飛刀所去之處,必是妖窟,還待趕往除害。謝瓔攔道:“妹子,你忘記爹爹的話嗎?照這沿途耽延,趕到川邊也正是時候了,我們還要拜望芬陀師伯呢。日後得便再來,仍舊隱身走吧。”謝琳本和乃姊一樣天真和善,一時激怒疾惡,動了殺機。妖童一死,心氣便和,又想起乃父之言,畢竟葉姑事關重大,一面應諾,便同起身。剛縱有無相神光飛起,猛覺眼前墨綠光華一閃即滅,知有妖人暗放冷箭。仗有神光護體,不曾受傷,身形已隱,故未再來。怒火重被勾動,又想往妖童所說的妖窟尋去。謝瓔攔道:“這妖孽看她孽子被人殺死,只放冷箭,不敢出頭,就上門去,能尋到嗎?我們地理不熟,只聽地名就在前面,但刀光越峯而過,未見落處。山峯林立,知道何處方是妖窟?就便尋到,妖人也早逃走。除非她記仇迎敵,自不甘休。看情勢,妖人業已知道我們難惹,不敢明對,暗算無功,立即逃遁。去了白費心力,耽延時刻,所爲何來?老妖名叫烏頭婆,少時向葉姑一問,自知底細,除她容易,何必忙在一時?”謝琳也覺此言有理,大聲喝道:“該死妖婦,暫時容你偷生。以後如不痛改前非,我們事完回來,你那兒子就是你的榜樣!”說罷,也無迴應,二女便同催遁光往川邊飛去。


因在巫峽留連,又與妖童鬥法,押同往尋妖窟,雖然爲時不久,路卻不是先前去向。前後算來,也有一個多時辰耽延。謝瓔心料妖婦決不如此易於甘休,更恐途中再遇上別的枝節,父親話已有些應驗,估量決不止此,覺着早到倚天崖才妥。於是只催遁光,由高空中向前急駛,不再往下觀看景物。行到午正時分,前面雪山矗立,翠嶂雲橫,倚天崖已然在望。心方一喜,忽聽身後來路遙空密雲層中,隱隱傳來一種極尖銳悲憤的怪聲,叫道:“何方賤婢,敢乘我老婆子不在山中,將我兩生愛子殺死?快快回頭與老身說個明白,要是我兒不好,只要理對,老身還可容你們活命;要是你們無故欺人,莫怪老身心狠。我知現今峨眉、青城兩派,收了許多無知小狗男女,慣在外面無故欺人。休看你們師傳隱身法神妙,人看不見,如與老身爲仇,並無用處,上天下地,一樣能取你們的狗命。再不回頭與我理論,我一下手,就後悔無極了。”


二女遁光何等神速,急切間妖婦雖還不曾追上,但那怪聲既是若遠若近,聽去又極淒厲酸楚,刺耳難耐。依了謝琳,便要停身相待,吃謝瓔一把拉住。謝琳剛喊得一聲:“姊姊!”聲纔出口,又聽妖婦哭喊:“仇人,你回來呀!”謝琳底下話未出口,吃妖婦遠遠一喊,猛覺心神皆顫,似欲飛越。身在有無相神光護身之下,尚且如此,不禁大驚。幸是近來修煉佛法,功力精進,迥異往昔,一覺有異,忙運禪功把心神定住,方得無事。先前驟出不意,沒料妖婦邪法如此神通,人一出聲,立有感應。畢竟佛法真傳,與衆不同,一加戒備,便即無事。謝瓔雖未出聲,也已有些驚覺,情知是個強敵。暗忖:“無論多厲害的妖人,一到芬陀師伯那裏便可無事,好在龍象庵就在眼前。只是妹子今日心性較暴,不似往日,恐有疏失。”忙用手攬住謝琳,加急同飛。


哪知烏頭婆乃邪教中有名人物,煉就獨門邪法,專一攝人生魂,對方只要出聲,生魂立被攝去。便是道力較高的人,如若事出不意,也都難免。不過妖婦雖然兇惡,除非人先犯她,或是愛子受了人欺,無故決不傷人。自己也知所習不正,乃子又喜在外爲惡生事,平生鍾愛只此一子,舐犢情深,視若性命。乃子偏不爭氣,百年前已因爲惡大多,被仇家殺死,幾於形神皆滅。烏頭婆費了許多心力,將他元神煉好,重又轉世,收回山去。因知乃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最喜在外惹禍,習法卻不用功,淺嘗輒止,現當正邪各派羣仙四九重劫之期,如稍放縱,不特愛子自取滅亡,多半還要累及自己。盤算之下,特意帶同愛子門人隱居在巫峽羣峯最隱祕荒寒的無名亂山之中,閉洞隱修,不問外事,準備躲那四九大劫,平日直不許孽子離開她一步。孽子因當地僻陋荒涼,山又童禿,終年愁雲慘霧籠罩,僅有正午前後略見晴明,而且險阻幽深,風景全無,自然不耐岑寂。每欲出外,總是烏頭婆跟着,以防在外樹敵結怨,居然隱避了將近百年,因她管束得嚴,並未生事。可是年月一久,未免疏懈下來。乃子又再三向母求說,想起前生受禍之慘,心膽已寒,就娘不在,也決不敢胡爲。烏頭婆雖然半信半疑,但疼子的心盛,知乃子天性好動,山中荒涼,委實無可遊玩,口雖不曾明允,暗中卻漸放任,只不準離開巫峽山境之外。


孽子日常無事,每去江邊閒遊。也是夙孽太重,運數當終。前日偶往附近村集閒遊,忽思飲食。土人見他相貌醜陋,出口不遜,已極厭惡。又見道童穿着,當是山中寺觀逃出來的道童,身邊未必有錢,便要他先錢後酒,於是爭吵起來。孽子正待行法白吃,還要作些惡劇,恰值乃母尋來,將他帶回,一口惡氣不出,纔有當日之事。事更湊巧,乃母因算計四九重劫越來越近,連日心神忽動,若有警兆。這等景象從來罕有,心中疑慮,欲往海外尋一多年未見的同黨商議。偏那同黨也是一個左道散仙,宮中美女甚多,惟恐乃子生心貽笑;沒有帶去。行時,也曾叮囑:自己未回以前,不許離山一步。孽子本已應允,那天乃母去後,忽想起日前土民欺侮之恨,欲往報復。趕到一看,因非集期,只是一片空地。一時氣無可出,見那些縴夫俱是當日指說嘲笑自己的土民,立生惡念捉弄,不想引出殺身之禍。後被謝琳制住之時,一看日影,乃母應早歸山,心中還在打點復仇之念。做夢也沒料到,乃母一生言行必踐,所約時限永無差錯,這日竟會在歸途被一久別重逢的同類至好強行約往山中,小聚了半日。


孽子死後,烏頭婆在外忽覺有了警兆,跟着接到妖徒的警報,忙即趕回。當時悲憤已極,匆匆略問仇人情景、去路,便起身急追,同時施那七煞形音攝魂大法。二女幸仗神光護體,本身道力又高,沒有吃虧。烏頭婆見魂未攝到,大是驚異。痛子情殷,決計拼命,仍舊加急前進。快追上時,這裏二女也快飛到倚天崖上,耳聽身後怪聲越來越近,覺着被妖人追往庵中,不大好看,心正盤算應敵與否。忽聽霹靂一聲,由頭上越過,忙回頭一看,一道金光,光中現出一隻畝許大的金手,挾着千重雷火金星,其疾如電,正往身後怪聲來路飛去。同時又聽一聲厲嘯,發自遙空,這次卻是由近而遠,晃眼間只剩一縷餘音搖曳天邊。那大手和金光雷火,連同妖人怪聲,全都消滅,無聞無見。


二女也已飛抵庵前,剛按遁光落下,現出原身,忽見庵中走出一個老佛婆來,說道:“芬陀大師師徒現往南海,令我在此延款二位道友。行時留有柬帖一封,請至裏面再看吧。”二女見這老佛婆道氣盎然,相貌祥和,料知是位前輩高人,忙即敬禮,請問法號。老佛婆道:“我姓丘,素無法名。近在這裏代主人看守廟宇。適才驚走烏頭婆的,乃是大師化身妙用,與我無干。”隨說,隨引二女去到禪堂坐定,袖中取出柬帖。大意是說:二女前途遠大,功德無量,可喜可賀。丘道友是我昔年至交,但她屢世苦行,今生尚有一難,方得正果。到時,務望相助,玉成其事。另外附有一個小簡,上記開視日期,令到時再看。二女一算,還有不少日月,便由謝琳收起。老佛婆道:“道友理會得嗎?”二女同聲答道:“師伯之命,焉有不遵?只是後輩道淺力薄,不知能否勝任,老前輩何妨先爲指示機宜呢?”老佛婆道:“如論此時,二位道友自難爲謀。可是將來,二位道友只一舉手便可爲我解厄,絕非今日之比了。事情還早,說之徒亂人意。可惜一粒靈珠被它飛去,否則老婆子得益更多呢。”二女知她不肯深說,便改談別的。誰知這老佛婆竟是法理精微,妙諦如珠,隻身世來歷不肯明言,二女好生敬佩。又把烏頭婆的來歷深淺談了一陣,說二女夙根深厚,回山不久便有曠世佛緣遇合,以後更無足慮,不必在心。談了一陣,二女見時將到,便起身辭別。老佛婆並不留客,送到庵外,便自作別回身。


二女立往雙杉坪飛去,到的時刻原早算準,二三十里之遙晃眼飛到。見當地乃是一片危崖,崖頂有一小峯,峯前一片平地,崖頂地勢十分平坦。因當時雪山邊界氣候高寒,山風勁疾,草木稀少,疏落落生着一些雜樹,都不高大,形態也均敬斜瘦硬,偏向一方的多。惟獨孤峯前面一左一右,生着兩株大杉樹。峯在崖頂當中,高僅十多丈,孤零零矗立其間,玲瓏奇秀,勢絕生動,石色也與崖石迥不相同,直似何方移來的小山,不是原有。那兩株大杉尤爲奇特,其高約在二三十丈,大約十圍,亭亭勃勃,直上十餘丈才生枝葉,虯枝紛披,形如翔鳳。全崖草木黃落,生機將瘁,獨這雙杉鐵幹撐空,蔭被十畝,枝葉蔥蘢,翠色慾流,直似兩幢極大華蓋張在小峯前面。最難得的是這兩株大小如一,雄奇偉秀,匯爲奇觀。二女雖然久居仙山,似此靈杉古木,也所罕見,互相讚賞了幾句。再走向峯前一看,這峯遠看雖是洞竅玲瓏,通體卻是一塊整石,最深的洞穴不過丈許,均不甚大。知道葉姑就在裏面,只是無門可入。


二女心想:“武夷行時,雖未說到如何入門,爹爹曾有叩關之言。細觀全峯上下,到處層巒疊蟑,奇石若飛,惟獨近峯頂處有丈許大一塊圓形石壁,玉色勻細,又圓又闊,映日回光,閃閃生輝。前面山原林木,影照其中,宛如一輪明月懸在上面。估量這圓石許是洞門,經葉姑行法封閉。”正在商議飛往石上叩關求見,忽聽一女子聲音笑道:“瓔、琳二女來得真巧。你二人速退雙杉前面,待我放你姊妹進來。”二女一聽聲由圓石發出,正是葉繽的口音,久別依戀,不禁動了天真,喜得拍手爭喚葉姑,一面飛退雙杉前面。身剛立定,忽聽地底殷殷雷鳴,好似地軸正轉,小峯也在往前移動。晃眼聲止,便聽葉繽喚道:“峯移洞現,你姊妹快進來吧。”這次話聲卻由地底傳來,聽去甚深。二女邊答邊往前趕,這座小峯倒退了十多丈,正當峯底現出一個洞穴,方圓約有丈許,看去深約千丈。近口七八丈,懸着一團碗大銀光,照得洞中明如白日。知是葉姑用來接引自己的寶光,忙把有無相神光一變,現身往下飛降。才落十丈,地軸又鳴,一片殷雷響過,再看上面,小峯已復原位,壓向洞口。那團銀光也似飛星下墜,趕向腳底。二女便隨銀光飛落,轉瞬快要到底,銀光忽往橫裏飛去,同時看到壁間現出一個圓門。二女以爲裏面地方必大,忙趕進去一看,洞並不大,迎面是間大隻方丈的石室,當中一個矮圓石墩,空無餘物。方一遲疑,忽又聽葉繽在石壁中笑道:“今日大功告成,你姊妹便尋了來。只顧欣喜,竟忘將內層門戶開放。我也如此粗心,豈非笑話?”話還未畢,一片奇光閃過,正面石壁忽隱,全洞大放光明,葉繽已在面前出現。


二女忙搶過去,謝琳首先拉着葉繽的手,喜跳道:“葉姑,幾時煉此妙法?快教我吧。”葉繽道:“這些下乘法術,有什希罕?你要學時,閒來我再傳你,忙它作計?你二人怎會尋到此地?”謝琳笑道:“葉姑神通廣大,還算不出嗎?”說罷,又道:“啊!今天不許葉姑算,你猜,我們怎會尋來的?估中便罷,估不中時,須把移山之法傳我。”葉繽一手一個,拉着二女往裏走進,笑道:“這還有估不到的?這一打賭,只怕你法術卻學不成了。”二女同笑道:“卻不許你按神光佔算呢。”葉繽笑道:“我最愛你姊妹天真,須和常人一般說笑,纔有意思,佔算出來就無趣了。我還有部書未收拾,事完再長談吧。”謝琳早已瞥見,發現這間石室甚是廣大,中設法壇,壇上立着一座金光燦爛的寶幢,壇前有一矮石案,案上陳着一本道書,旁有一堆金沙,案前一個石墩。聞言,故作不知,含笑將頭連搖道:“葉姑,不收書有什要緊?莫非還不許我們看嗎?你不知我姊妹這幾個月來多麼想你,出門有多難呢。”葉繽聞言,立被打動,笑道:“此書以前乃神泥封合,被我化成散沙,方得取出。現須還原,並非易事,我已忙了些日。久別思念,先談一會也好。我習此書,關係非小,你們卻是習它不得。莫非你們此來,還不知底細嗎?”謝琳笑道:“姊姊先不說,一說,葉姑就猜中了,葉姑探我們的口氣呢。”說時,葉繽因無坐處,便拉二女同去石墩上落座,笑道:“那麼,我先猜吧。”


二女見葉繽一昧欣喜,毫未生疑,越發高興,故意互相爭喚葉姑,各要傳授一點有趣味的法術。葉繽笑道:“沒見你姊妹都不小了,仍是當年童心稚氣,習法只爲好玩。你們可是由小寒山來?”二女拍手笑道:“這頭一估,就估錯了。”葉繽笑道:“我答還未完呢。那麼,你姊妹必是武夷省親,聽你父親說的了?”謝瓔聞言,微笑未答。謝琳卻拉着葉繽的手,笑道:“全估不對。我們倒是往武夷看望了爹爹,爹爹只說葉姑想念我們,前日還曾通靈,別的並未怎提說。我們現由龍象庵來,葉姑想不到吧?”葉繽也是愛憐二女太甚,又當大功告成之際?心中高興,全未想到別的。事情偏極湊巧,謝琳靈慧異常,這次巫峽途中與妖人結仇,事本無心,後往龍象庵聽人說起烏頭婆的厲害,便留了心。及聽葉繽一問,猛想起此事現成資料,如加上去,豈不比爹爹所教還圓得多?故意忿忿答道:“我二人是讓一個名叫烏頭婆的妖婦,追到那裏去的。”葉繽驚道:“那老妖婦邪法厲害,最爲狠毒。不過她已匿跡多年,久已無人見到;並且她雖妖邪,向不無故尋事。你二人怎會與她爲敵?”謝瓔正要開口,謝琳搶口說道:“姊姊莫插話,由我一人來說。我姊妹不能白受人家欺負。師父所傳佛法,只是防身御魔,遇見厲害一點的妖人,便難除他。說完,我還要求葉姑傳授仙法,破妖婦的形音攝魂邪法,報仇除害呢。”


說罷,隨即添枝加葉,假說:“久不見爹爹和葉姑,日夕思念,昨日苦求師父允准,去往武夷。本心省親之後,問明葉姑行蹤,再往問候。哪知爹爹見面不久,便說有事他去。命即回山,日內當同葉姑往小寒山相見。我和姊姊問葉姑師徒何往。爹爹說葉姑近有要事,獨自一人在此煉法,連門人都未帶一個。此時正在閉關,誰也不見,你二人便去也見不到,還是回山等候我們來吧。今早分手,覺着好容易出一次門,師父惟恐有人欺侮,還傳我們有無相神光護身,本心想和爹爹、葉姑聚上十天半月,一同回去,不料如此,豈不冤枉?特意繞着路走,想就便看看山水景緻。身爲神光所隱,外人原看不出,也沒想到多事。哪知行經巫峽,見一妖童用邪法無故殘害苦人,是我不忿,將他追往深山之中殺死。這廝死前,說他娘是烏頭婆,還叫了兩聲,也未見人來救。除去之後,正往回走,老妖婦忽然追來,先用形音攝魂邪法,如非神光護身,差點沒吃她虧。姊姊看出是個勁敵,下山時師父又曾叮囑,不許與人交手。先殺妖童,已然忘誡,又聽妖婦一喊,心神便亂。更恐毒手摩什發覺尋仇,衆寡不敵,本意飛回小寒山去。誰知妖婦厲害,三面俱有怪聲呼應,恐有疏失。雙杉坪只聽說在雪山附近,不知何處。倚天崖卻知不遠,心料芬陀師伯必能相助,正好是這一方,便往倚天崖龍象庵飛去。妖婦飛行竟比我們還快,我們纔到庵前,她已追近。方覺被人追上門去,不是意思,待要回身一拼,忽由庵中飛出一隻大金手,將妖婦趕走。隨走出一位姓丘的老佛婆,將我們接進庵去。才知芬陀師伯已然他出,早算就妖婦追來,用化身將她逐走。隨給我們一封柬帖。丘老前輩談起妖婦的厲害,以後不免相遇,吃她的虧,只有葉姑能有法力制她。又問出了地點,因而尋來。葉姑怎估得到呢?葉姑自然不願妖婦欺負我們,傳法破她那不消說。現又打賭輸了,請連那移山之法一齊傳授了吧。改日尋到妖窟,一出手便先把她巢穴行法移去,再與交手,有多快心呢。”


葉繽以爲忍大師欲令二女承她衣鉢,自己煉法斷無不知之理,萬不會令二女來向自己學步,聞言果然深信。略微沉吟,答道:“那妖婦既與你們結下殺子之仇,委實是你二人隱患。此人神通變化,邪法高強,便我親去除她,也是難極。尚幸機緣湊巧,我近煉此書,乃東晉神僧絕尊者《滅魔寶籙》,內中恰有制她之法。不過習了此書,雖具無上降魔威力,但亦利害相兼。尤其是習後不慎,妄肆威力,不特多造孽因,於本身修爲上害處更大,必須慎重。妖婦和軒轅師徒、蚩尤墳中三怪,都是來去如電,聲到人到。你二人不久便要下山,雖有佛法護身,一則皈依佛門未久,遇上尋常妖邪自然不在話下,似這類強敵,卻是難料;二則你二人經歷甚淺,無什機心,妖婦捷如響應,仇恨又深,說來就來,隨時隨地都可侵害。你們畢竟不能終年均在神光護身之下,一個不曾防備,變出非常,吃她驟然暗算,便難抵禦。固然你們累世修爲,福緣深厚,不致遭她毒手,但吃虧卻所不免。這部《滅魔寶籙》,你二人完全習去,無益有害;並且你們將來成就遠大,到時自具佛家上乘法力,也無須乎此,本來萬不能傳。我想你二人此時功候未到,妖婦毒害不可不防,只把破她的法習去,以爲目前防身之計,也還無礙。只是你二人俱是天資靈慧,此書註釋詳明,一見即可通曉。只要當時記下,日後自能練習應用。傳授不難,但只許習此一法,不許窺讀別章,若是那樣,便不傳授。不要貪多好奇,少時學完,又來纏磨要學別的。”


二女聞言,知已上套,好生歡喜,同聲應諾不迭。葉繽隨將桌上那本寶籙檢出一章,令二女同閱,並加講解。二女見這寶籙長約一尺三寸,寬只三四寸,非紙非絹,色作金黃,異香芬馥,不知何質所制。上面滿是篆引符籙,並且另有註釋和偈咒用法,果然詳明,一見即可通曉。於是故意裝作者實聽話的情景,不去翻動,靜聽講解。眼看一章習完,葉繽待要將書合上,重新敘談,忽見洞頂白光連閃。葉繽笑道:“你父親不知有何要事與我通靈,時間也不知久暫。現用法力將此書禁制,你二人不許淘氣,設法偷看。”謝琳將小嘴一撇,故作頑皮神氣,答道:“葉姑既不放心我們,請收起來吧。放在桌上,我們是要偷了逃走的啊。”葉繽急於和謝山問答,微笑了笑,也未答話,將手一指,案上那堆金砂立化成一幢金花寶焰,將書籠罩。跟着雙目垂簾,便在座上入定。


二女知道是其父暗助她們,並且調虎離山之計已成,方在欣幸,不料葉姑有此一着,見那金花寶焰強烈異常,寶籙就在其內,連施法力,不能移動分毫。心知時機瞬息,少縱即逝,正幹看着發急。謝瓔比較沉穩,見伎倆已窮,只師傳有無相神光不曾施爲。傳時師父曾說,此法不特護身神妙,並能制壓敵人法寶,何不姑且一試?佛家妙法果然不可思議,那桌上金光寶焰吃那有無相神光一壓,立即光華銳減。謝琳見狀大喜,知道寶焰乃神泥所化,佛光既可剋制此寶,自可隨意取攜。適才匆忙,只見寶焰威力甚強,沒想到運用神光,幾乎誤事。當下更不怠慢,忙在神光護身之下,一伸手便把書取到手內,縱向一旁,從頭往下默記。謝瓔見神光生效,本想伸手去取,一見妹子捷足先登,想起父親來時語氣,以及妹子近日言動與前稍異,知是定數,只得罷了。


那寶籙共是正反各五十三章,謝琳已是神仙中人,本書既易通曉,先前葉繽又曾指教,早得玄珠,一通百通。謝琳閱看迅速,不消片刻,便即默記胸中。見葉繽仍在定中,忙把書仍放原處,並朝謝瓔打手勢,告以已全記住,書已還原,葉姑許可瞞過,少時說是不說?謝瓔見她喜形於色,笑道:“你今日怎這粗心?葉姑憐愛我們太過,只是一時疏忽,她是能瞞的人嗎?你看神尼寶焰雖仍放光,經過有無相神光一照,已無先前強烈,分明是破綻。乖乖認錯吧。”


謝琳含笑點頭,方去葉繽身側跪下。葉繽已經醒轉,似已覺察,面有慍色,也不答理謝琳,只向謝瓔道:“我起初只當你二人孿生姊妹,平日言行心性無不如一。今日看來,還是你好得多。”謝瓔也忙跪下道:“此事休怪琳妹一人,葉姑此時料已得知詳情。這也是爹爹惟恐葉姑故交情重,來日多事,無人驅策,朱鸞、硃紅二位師妹又難勝任,特意商準師父,設下此計。知葉姑疼愛我們,算準時刻,乘虛盜習寶籙。原定我姊妹不論何人先到手,便算她的,只着一人學習。瓔兒也未始不想學習,只被琳妹搶先,慢了一步。葉姑不要生氣,都是瓔、琳不好,沒先稟告,請葉姑降責吧。”謝琳因從小便受葉繽愛憐,從未受過一句重話,葉繽這等詞色,生平從未受過,不禁動了童心,眼圈一紅,幾乎要哭。


葉繽見她玉頰紅生,淚珠瑩然,星波欲流,先前嗔怪半屬裝喬,見狀不禁生憐。忙用雙手將二女一同拉起,攬向身旁坐下,笑道:“癡兒,我豈不知此是你師父和你姊妹對我的好意?可是你們知道習法的弊害嗎?我是爲了前生與黃道友同門患難至交,並有好些淵源因果,不得不完此願力。你們卻是何苦?尚幸習法只琳兒一人,適與你父通靈,他算計琳兒已將此書默記,對我明言。並說天蒙老禪師已示先機,你二人不久還有奇遇,雖習寶籙,決可無害,我才放心。就這樣,琳兒異日正經修爲,仍不免於延誤。瓔兒自然也被連帶,延遲正果。可笑你師父雖修佛家上乘大法,玄功超妙,情關依然不能全盡。對你二人破關相見,不必說了。即以此次而論,她先前連你們降魔行道均所不願,恨不能和她一樣清淨無爲,專以慈悲願力度世,纔對心思。這次爲了助我,卻許你們學此下乘降魔之法,不也是爲情之一字所搖動的嗎?固然佛家重在因果,隨緣自如,無損於明,可是她那強欲你們學她的念頭,經此一來,想必不致堅持的了。”


謝琳吃葉繽一撫慰,早已破啼爲笑,只是玉頰仍泛紅潮,嬌羞未退。聞言乘機笑答道:“爹爹和葉姑至今還不知師父用意,我看師父本來就無成見,有什堅持之處?她平日那等口氣,好似另有深意在內,如真令我姊妹學她的樣,這有無相神光也不會就傳授了。還有,我們和師父同在一處參禪學道,我們的功課與師父所習,好多不同之處。並且拜師不久,師父還曾說過,她那禪功最難,以前初坐關時,不知受了多少魔擾和諸般苦難。相由心生,心即是魔。休看禁制嚴密,外魔易御,內魔難消,一樣受它侵害。並說:‘你二人夙根緣福深厚,取法乎上,固是佳事;但與性情不合,不如先固根本,循序漸進。因爲一是先難後易,一是先易後難,卻是功力與日俱深,無什弊害。好在殊途同歸,姑先往容易路上走吧。事尚未定,能夠學我更好,且等二三年後,看修爲如何再定,先不要說。’我二人謹遵師命,見了爹爹、葉姑,不知怎的,從未想到稟告,這時才得想起。照此情形,定不會固執什成見了。”


葉繽聞言,好似恍然若有所語,隨笑道:“你師父對我真個故人情重呢。”謝瓔接口問道:“葉姑和師父幾生至交,不必說了。今日忽說此言,內中當有文章。還有葉姑這次習練寶籙,爲的是一位姓黃的老前輩,他與葉姑到底是何淵源因果呢?”葉繽道:“詳情此時不便明言,時至自知。只是琳兒已將寶籙盜習,事已如此,我索性再指點她一番,使她更易習練。此事於正經修爲上實有弊害,瓔兒以後卻須謹記我誡,萬萬習它不得。這樣,你二人長短互補,彼此均有大益。如你也同學會,不特將來你不能助她,反而同受連累,那就更爲不值了。”謝瓔忙答:“葉姑如此叮囑,爹爹也曾說過,怎敢違背?”


葉繽道:“你爹不是不知,只因事關重大,不得不如此。連你師父也是如此。不然的話,那西方八功德池中神泥何等威力,你們怎伸得進手去?也是定數。我爲行事謹慎,明知這裏邪魔不敢來犯,依然戒備甚嚴,除絕尊者原設禁制外,又在峯頂懸起一面寶鏡。此寶功能傳聲照遠,方圓數十里內人物動靜,我在地底均可一望而知。你們初來時,因有神光隱形,我並未見。嗣在峯前突現身形,方使得知。久別歡敘,竟沒想到你們神光已然練成,更忘了神泥受它剋制。你父要我通靈,心雖微動,恐你姊妹好奇淘氣,以爲神泥寶焰威力勝於雷火,又無多時耽延。哪知稍微疏忽,錯便鑄成。我愛你姊妹,反使你們爲我遲延正果,心如何安呢?”說罷,便令謝瓔立向一旁。手指處,先收了桌上金花寶焰。跟着面前飛起一片金霞,謝瓔便被隔斷,再也聽不見葉繽、謝琳說話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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