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第九十二回





生死故人情 更堪早歲恩仇 忍見鴛鴦同並命

蒼茫高世感 爲了前因魔障 甘聯鶼鰈不羨仙

曼娘定睛一看,喊聲:“不好!”幸喜寶劍在手,連忙甩脫了劍鞘。說時遲,那時快,劍剛出匣,那東西已往曼娘頭上躥了過來。曼娘更不怠慢,將腳一墊,縱身往橫裏斜躥出去。就勢起手中劍往上一撩,一道白光過處,往那東西的七寸子上繞了一繞,飯碗大一顆蛇頭直飛起有十幾丈高下。那一段蛇身帶着一陣腥風,赤鱗耀目,映着日光,像一條火鏈般,從曼娘頭上飛躥出去有數十丈遠近,才行落地。曼娘起初聞風回視,見那蛇頭上騎着一個黑東西,好像適才見的黑小人。斬蛇之後再去尋找,已不知去向了。細看那條大蛇,與前一次誤斬龜、蛇所見的那一條一般無二,七寸子下面還有接續的創痕。知道這種紅蛇其毒無比,恐它復活害人,不管它是先前那條蛇不是,揮動寶劍,先將它連頭帶身切成四截,重又一截一截地斫成無數小段,才行住手。覺得手上有些溼糊糊的,低頭一看,手上的黑芝根上的成形小人,不知怎地被曼娘無心中碰斷了一條臂膀,流出帶淺碧色的白漿來。曼娘以爲靈藥可惜,便就着小人的斷臂處去吮吸,入口甘甜,一股奇香刺腦欲醉。喜得曼娘還要口中用力去吸時,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眼花,心中作惡,兩太陽穴直冒金星,一個支持不住,倒在就地,不省人事。


及至醒來一看,自己身子睡在一個崖洞窩鋪之內,旁邊坐着一老一少兩個獵人。老的一個正坐在一個土竈旁邊,口中吸着一根五六尺長的旱菸袋,不時用手取些枯枝往竈裏頭添火。長着一臉鬍鬚,目光炯炯,看上去身材非常高大,神態也極硬朗。年青的一個生得虎臂熊腰,英姿勃勃,身上還穿的是獵人打扮。坐在老獵人側面,面前堆着十幾個黃精和芋頭,手中拿着一把小刀,正在那裏削個不停。四周壁上,滿張着虎豹豺狼野獸的皮,同各種兵器弓弩之類。曼娘不知怎地會得到此,心中驚異。正待從臥處起來,猛覺周身一陣奇痛,四肢無力,慢說下牀,連起身也不能夠。那兩個獵人聞得曼娘在牀上轉動,年青的一個便喊了一聲爹爹,朝鋪上努了努嘴。老年獵人便走了過來,對曼娘道:“姑娘休要轉動,你中毒了。所幸你內功甚好,又得着了半片王母草,巧遇見我兒子打獵經過,將你揹回,我就用你得來的那半片王母草將你救了轉來。如今你元氣大虧,至少還得將養三四個月才能下地。要想身體還原,非半年以上不可。我已叫我老伴給你去尋藥去了,如能再得兩片王母草,你痊癒還要快些。你現時勞不得神,先靜養些時,有話過些日子再說吧。”那少年獵人也走過來插口道:“爹爹如此說法,叫姑娘怎得明白?我們原是四川人,因爲有一點事,將我父母同我逼到外鄉來。我父親會配許多草藥,知道仙霞嶺靈藥甚多,特意來此尋採。我最喜歡打獵,昨天到前嶺去打獵回來,忽見草地裏有一顆斷了的大蛇頭,心中奇怪。暗想:‘這種大毒蛇,能將它除掉,必是個大有本領之人無疑。’正想着往前走,又看見無數斷碎蛇身,我便跟蹤尋找。見姑娘倒在地上,業已死去,手中拿着一株仙人虞和半片王母草。我原認不得這些靈藥。因見姑娘那柄寶劍非常人之物,那蛇定是被姑娘所斬,以爲姑娘斬蛇後中了蛇毒。我佩服姑娘有這麼大本領和勇氣替世人除害,見姑娘胸前還有熱氣,我爹爹所配靈藥能起死回生,纔將你背了回來救治。我爹爹說你所中並非蛇毒,乃是把仙人虞這種毒藥,錯當作了靈芝服了下去。所幸你內功根抵很深,當時並未身死;又加上你得的那半片王母草,乃是千年難逢的靈藥,能夠起死回生。我爹爹先用王母草給你服下,又用家藏的靈藥與你救治。因爲缺少一樣藥草作引子,我母親到後嶺尋找去了,還未回來。我父子雖是採藥的獵人,並不是下流之輩。姑娘如家鄉甚近,等母親回來,服完了二次藥,給你收拾出地方住上幾天,等醫得有些樣子,我們纔敢送你回家去。如果離家甚遠,只好等在我家養痊癒了再走。我知姑娘事起倉猝,又和我們素昧平生,必定急於知道我父子的來歷,所以才冒昧對你說明。爹爹說姑娘不能勞神,最好照我的話,無須回答。這是性命攸關,請你不要大意,越謹慎小心越痊癒得快。”曼娘聞言,才明白了一個大概。心中最惦記的是自己的一口寶劍,見掛在鋪旁,沒有失落,才放了心。因神弱力乏,略一尋思,心內便覺發慌,太陽穴直冒金星,頭痛欲裂。又見這兩個獵人言語誠摯,行止端正,事已至此,只得接受人家好意,由他醫治。心中還想說幾句感恩道謝的話,誰知氣如遊絲,只在喉中打轉,一句也張不開口來。才知人家所說不假,只得將頭衝着這兩個獵人微點了點,算是道謝,便即將雙眼閉上養神。不多一會,又昏迷過去。


過了一陣,覺着有人在扶掖自己,睜眼一看,業已天黑。那少年獵人手中拿着一把火炬,一手捧着一個瓦罐,站在鋪前。一個白鬚如銀的年老婆子,一手扶着自己的頭,用一個木瓢去盛那瓦罐裏的藥,一口一口正給自己喂灌呢。那老婆子見曼娘醒來,笑說道:“姑娘爲世人除害,倒受了大傷了。”說罷,伸手到曼娘被內摸了摸肚皮,說道:“姑娘快行動了。”那少年獵人聞言,便將火炬插在山石縫中,捧過來一大盆熱水,又取了一個瓦鉢放在當地,隨即退身出去。少年獵人走後,曼娘也覺着肚內一陣作痛,腸子有東西絞住一般,知要行動,便想揭被下地。偏偏身子軟得不能動轉,手足重有千斤,擡不起來。那老婆子道:“姑娘不要着急,都有老身呢。”說罷,先將風門關好,迴轉身揭開曼娘蓋被,先代曼娘褪了中小衣,一手插入曼娘頸後,一手捧着曼娘兩條腿彎。曼娘正愁她上了年歲抱不起來,誰知那老婆子力氣頗大,竟和抱小貓一般將曼娘捧起。剛捧到瓦鉢上面,曼娘已忍耐不住,撲嘟連聲,尿屎齊來,撒了一大瓦鉢,奇臭無比。頓時身上如釋重負,心裏輕鬆了許多。那老婆子給曼娘拭了污穢,將曼娘捧到牀上,也不給她衣服,用被蓋好,然後端了瓦鉢出去。一會工夫,聽得老婆子在外面屋內說話,隱約聽得那少年獵人說:“媽,你不要管我,少時我打地鋪就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那老婆子道:“平時我吃素,你還勸我,每日專去打獵殺生,這會又慈悲起來了。她又是個女的,毒中得那麼深,有的地方,你和你爹爹又不能近前給我幫忙。偏你這孝順兒子,會想法磨我老婆子一人。”那少年獵人又說了幾句,並未聽真。又聽得那老婆子道:“媽逗你玩的。我天天想行善修修來世,如今天賜給我做好事的機會,還偷懶嗎?她如今剛行動完了,藥湯也大熱,略讓她緩緩氣,再給她洗吧。只是你爹爹說,由此每日早晚給她服藥、洗澡、行動得好幾天,要過十幾天,毒才能去盡呢。”那少年獵人道:“諸事全仗媽救她,少時給她洗澡以後,我到底是個男子,雖說行好救人,恐防人家多心,我就不進去了。”那老婆子又道:“我說你這孩子,虎頭蛇尾,做事不揩屁股不是?你怎麼給我抱回來的?這會又避起嫌疑來了,只要心裏頭乾淨,我們問心無愧,怕些什麼?女人家長長短短,當然不能叫你在旁邊。她這十幾天服藥之後,身子一天比一天軟,白天不說,晚上扶她起來用藥,我一個人怎忙得過來?”那少年獵人聞言,沒有言語。


那老婆子隨即走了進來,先摸了摸當地的木盆。又待了片刻,才走過來,將曼娘仍又捧起,放到木盆裏面。曼娘聞得一陣藥香,知道木盆中是煮好了的藥湯。那老婆子先取盆內藥渣給曼娘周身揉搓,未了又用盆中藥湯沖洗周身。曼娘渾身少氣無力,全憑老婆子扶掖搓洗了個夠,用盆旁乾淨粗布擦乾,捧上牀去。那婆子又取過一套中小衣,對曼娘道:“姑娘衣服不能穿了,這是老身兩件粗衣服,委屈點將就穿吧。”曼娘見那老婆子生得慈眉善目,偌大年紀,竟這樣不借污穢,殷勤服侍自己。想起自己幼遭孤零,從未得過親人疼愛,縱橫了半生,卻來在這荒山僻地死裏逃生,受人家憐惜,覺着一陣心酸,只流不出眼淚來。暗想:“獵家父母兒子三人,俱都有如此好心,見義勇爲。將來好了,必定要肝腦塗地,報答人家纔好。”又想起適才聽得他母子在外屋的對答,難得那少年獵人也這樣行止光明。又見他家陳設簡陋,並住在崖洞窩鋪之中,必是個窮苦獵人,讓人如此費神勞頓,越想越過意不去。最難受的是,心中有一萬句感恩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正在胡思亂想,那老婆子已是覺察,便用手撫摸曼娘道:“姑娘休要難受,你想心思,我知姑娘有話說不出來,但是不要緊的,我們都猜得到。有什麼話,身體好了說不一樣嗎?別看我們窮,不瞞姑娘說,如今我們並不愁穿吃,只爲避人耳目,外面現些窮相罷了。”言還未了,便聽外屋有人說話道:“姑娘受毒甚重,勞不得神,你少說幾句吧。”那老婆子聞言,當即住了口,只勸曼娘不要過意不去,安心調養。曼娘一聽外面是那老獵人口音,語氣好似警戒老婆子不要多口。明白他是怕老婆子說溜了口,露出行藏。猜這一家定非平常之輩,苦於開不得口,沒法問人家姓名,只得全忍在心裏。一會工夫,少年獵人從外面捧了一碗東西進來,站在牀前。那老婆子道:“別的東西姑娘吃不得,這是煮爛了的黃精,姑娘吃一點吧。”說罷,仍由老婆子扶起曼孃的頭,從少年獵人手中一勺一勺地餵給曼娘吃。曼娘舌端發木,也吃不出什麼滋味來。那老婆子也不給曼娘多吃,吃了五六勺,便命端走。到了半夜,曼娘又行動了幾次,俱都是老婆子親身扶持洗擦。曼娘雖然心中不忍,卻也無奈。


照這樣過了有七八天,俱是如此。只瀉得曼娘精力疲憊,氣如遊絲。幸而老獵人一面用瀉藥下毒,一面還用補藥提氣。不然的話,任曼娘內功多好,也難以支持。直到第九天晚間才住了瀉。那老獵人進屋對曼娘道:“恭喜姑娘,今天才算是脫了大難了!”曼娘因遵那獵人一家吩咐,自從中毒以來,一句話也未說過,想說也提不上氣來。這幾日服藥大瀉之後,雖然身子一天比一天軟弱,心裏卻一天比一天舒服,不似前些日那樣時時都覺如同蟲咬火燒了。當晚又喝了一碗黃精和稻米煮的稀飯,由此便一天比一天見好。又過了五六天,才能張口說話。見這一家子對她如此恩義,尤其是那少年獵人對她更是體貼小心,無微不至,把曼娘感激得連道謝的話都說不出口。


誰知曼娘病纔好了不到兩月,剛能下地走動,那老婆子忽然有一晚到外面去拾枯枝,從山崖上失足跌了下來。等到她兒子到城鎮上去買米鹽回來救轉,業已震傷心肺,流血太多,眼看是無救的了。不但老獵人父子十分悲痛焦急,就是曼娘受人家救命之恩,偌大年紀那般不避污穢,晝夜勤勞,自己剛得起死回生,還未及圖報大恩,眼睜睜看她就要死去,也是傷心到了極處。偏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老婆子命在垂危之際,那老獵人夫妻情長,還想作萬一打算,吩咐兒子在家服侍,自己帶了兵刃出去,希冀也能尋着一點起死回生的靈藥,救老伴的性命。老獵人走後,那少年獵人也和曼娘都守在老婆子鋪前盡心服侍,希望老獵人出去能將靈藥仙草尋了回來。曼娘更是急得跪在地下叩禱神佛默佑善人,不住口許願。那老婆子看曼娘情急神氣,不由得現出了一臉笑容,將曼娘喚到面前,說道:“姑娘你太好了!我要是有你這麼一個……”說到這句,忽然停了口,望了那少年獵人一眼,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曼娘心中正在煩愁,當時並未覺出那老婆子言中深意。直到天黑,還不見老獵人迴轉,那少年獵人與那老婆子都着急起來,老婆子不住口地催少年獵人去看,少年獵人又不放心走,好生爲難。老婆子見少年獵人不去,便罵道:“不孝畜生!你還是隻知孝母,不知孝父嗎?再不走,我便一頭碰死!”曼娘見老婆子生氣,便勸少年獵人道:“恩兄只管前去,你娘便是我娘,我自會盡心服侍的。”那少年獵人又再三悄悄叮囑曼娘,除了在旁伺候外,第一是不能離開此屋一步。說罷,眼含痛淚,連說幾聲:“媽媽好生保重,兒找爹爹去,就回來。”纔拿了兵刃走去。


曼娘所說原是一句無心之言,少年獵人才走,那老婆子便把曼娘喊至牀前,說道:“好兒,你將才對我兒說的話,是真的願喊我做娘嗎?”曼娘聞言,不由心中一動,猛想起老婆子適才之言大有深意,自己受人深恩,人家又在病中,匆促之間,不知如何答對纔好。剛一沉吟,那老婆子已明白曼娘心中不甚願意,便把臉色一變,嘆了口氣,低頭不語。曼娘半晌才答道:“女兒願拜在恩公恩母膝下,作爲螟嶺之女。”這時老婆子越發氣喘腹痛,面白如紙,聞得曼娘之言,只把頭搖了搖,顫聲對曼娘道:“你去與我汲一點新泉來。”曼娘連日也常在門前閒眺,知道洞前就有流泉,取了水瓢就往門外走去。才一出門,好似聽見老婆子在牀上輾側聲響,曼娘怕她要下牀走動,連忙退步回身一看,那老婆子果然下地,用手摘下牆上一把獵刀正要自刎。曼娘大吃一驚,一時着急,顧不得病後虛弱,一個箭步躥上前去,抓住老婆子臂膀,將刀奪了下來,強掖着扶上牀去。這時老婆子頸間已被刀鋒掛了一下,鮮血直往下流,累得曼娘氣喘吁吁,心頭直跳。那老婆子更是氣息僅存,睜着兩隻暗淡的眼睛,望着曼娘不發一言。曼娘略定了定神,不住口地勸慰,問老婆子何故如此,老婆子只不說話。


曼娘正在焦急,忽聽門一響處,那少年獵人周身是血,揹着老年獵人半死的身軀跑了進來。那老婆子見老年獵人頭上身上被暗器兵刃傷了好幾處,好似早已料到有這場事似的,對少年獵人道:“他也快死了吧?”少年獵人眼含痛淚,微點了點頭。老婆子微笑道:“這倒也好,還落個乾淨,只苦於他不知道我的心。”曼娘正忙着先給老年獵人裹紮傷處,老婆子顫聲道:“那牆上小洞裏有我們配的傷藥,先給我兒子敷上傷處吧。他同我都是活不成的了。”曼娘見那婆子同少年獵人對那老年獵人都很淡漠,那老年獵人周身受了重傷,躺在鋪上,連一句話都不說,好生奇怪。三個恩人,除了身帶重傷,便是命在旦夕,也不知忙哪一頭是好,聽老婆子一說,只得先去給那少年獵人治傷。這時少年獵人業已舍了老年獵人,跪伏在老婆子面前,見曼娘過來給他敷藥,便用手攔阻,請曼娘還是去給老年獵人敷治。言還未了,老婆子忽然厲聲道:“忤逆兒!你知道這人已活不成了嗎?做這些閒事幹什麼?我還要你裹好傷,去將他尋來與我見上一面呢。”說時,用力太過,少年獵人一眼看見老婆子頸間傷痕,忙道:“媽又着急了嗎?孩兒準去就是。適才也請過,無奈他不肯來,願意死在前面坡上。爹又在重傷,只得先背了回來。”說罷,便任曼娘給他裹好了傷處,咬牙忍痛,往外走去。


去了不多時,又背進一個道裝打扮老年人來,額上中了支鏢,雖然未死,也只剩下奄奄一息了。那老道先好似怒氣衝衝不願進來似的,及至一見老婆子同老年獵人都是命在旦夕的神氣,忽然臉色一變,睜着一雙精光照人的眸子,長嘯一聲道:“我錯了!”說罷,掙脫少年獵人的手,撲到牀前,一手拉着老婆子,一手拉着老年獵人,說道:“都是我不好,害了你們二人。現在業已至此,無法挽救,你們兩人寬恕我吧。”那老婆子道:“仲漁,這事原是弄假成真。你報仇,恨我們二人,原本不怪你,只是你不該對你兒子也下毒手。他實在是你的親生骨肉,我跟老大不過是數十年的假夫妻。我臨死還騙你嗎?你去看他的胸前跟你一樣不是?”那道人一聞此言,狂吼一聲,也不知從哪裏來的神力,虎也似地撲到少年獵人身旁,伸手往那少年獵人胸前一扯,撕下一大片來,又把自己胸前衣服撕破一看,兩人胸前俱有一個肉珠,頂當中一粒血也似的紅點。那道人眼中流淚,從身上取了一包藥面,遞與少年獵人,指着曼娘道:“快叫你妻子給你取水調服。幸而我還留了一手,不然你更活不成了。”說罷,轉身厲聲問老婆子:“何不早說?”那老婆子道:“那時你性如烈火,哪肯容我分辯?舉刀就斫。我又有孕在身,如不逃走,豈不母子性命一齊斷送?我離了你之後,受盡千辛萬苦,眼看就要臨盆分娩,我又在病中,無可奈何,只得與老大約法三章,成了名義上的夫妻。三十年來,並未同過衾枕。老大因聽人說你拜在歐陽祖師門下,煉下許多毒藥喂制的兵刃暗器,要取我全家的性命,我們只好躲開。誰知你事隔三十年,仍然仇恨未消。今早我在前山崖上看見一個道人,認出是你,心中一驚,失足跌了下來。偏老大見我傷重,趁我昏暈之際,想出去採來仙草,救我殘生。等我醒來,想起你二人相遇,必定兩敗俱傷,知道追老大回來也來不及。又恐你連我兒子也下毒手,所以不叫達兒前去探望。後來實實忍耐不住,才叫達兒前去尋找你二人的屍首。不想你畢竟還是對他下了毒手。想起我三人當初曾有‘不能同生,但願同死’之言,今日果然應驗了。”說罷,又喊曼娘近前道:“我知姑娘看不中我的兒子,不過他現中腐骨毒刀,雖然他父親醒悟過來,給瞭解藥,沒有三月五月,不能將養痊癒。請姑娘念我母子救你一場,好歹休避嫌疑,等我三人死後,將屍骨掩埋起來,照料我兒好了再走。我死在九泉,也感激你的恩義。”曼娘正要答言,那老婆子已氣喘汗流,支持不住,猛地往後一仰,心脈震斷,死在牀上。接着便聽老年獵人同那道人不約而同地齊聲說道:“淑妹慢走,我來也!”言還未了,那道人拔出額上中的一支鐵鏢,倒向咽喉一刺。那老年獵人一見,猛地大叫一聲,雙雙死於非命。


那少年獵人見他母親身死,還未及趕奔過去,一見這兩人也同時身死,當時痛暈過去。曼娘着了一會急,也是無法,只得先救活人要緊。當下先從少年獵人手上取了解藥,給他用水灌服之後,先扶上牀去。再一搜道人身畔,還有不少藥包,外面俱標有用法,便放過一旁藏好。因那老婆子對她獨厚,想趁少年獵人未甦醒前,給她沐浴更衣,明早再和少年獵人商議掩埋之計。走到她身前一看,那老婆子雖然業已嚥氣好一會,一雙眼睛卻仍未閉,眼眶還含着一包眼淚。曼娘用手順眼皮理了理,仍是合不上去。知她恐自己丟下少年獵人一走,所以不肯瞑目,便輕輕默祝道:“難女受恩父恩母救命之恩,無論如何爲難,也得將恩兄病體服侍好了,才能分手;不然,還能算人嗎?”誰知祝告了一陣,那老婆子還是不肯閉眼。曼娘無法,只得先給她洗了身子,換過衣服,再打主意。正在動手操作,忽聽牀上少年獵人大喊一聲道:“我魏達真好傷心也!”說罷,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曼娘心中一動,連忙過去看時,那少年獵人雖然醒轉,卻是周身火熱,口中直髮譫語。知他身受重傷,一日之間連遭大故,病上加病,暫時絕難痊癒。安葬三人之事,再過幾日,說不得只好自己獨自辦理了。便隨手取了兩牀被,爲少年獵人蓋上。回身又來料理老婆子身後之事。見她目猶未瞑,暗想:“自己初被難時,因口中不能說話,沒有問過他們姓名。後來自己身子逐漸痊可,一向稱他們恩父、恩母、恩兄,雖然幾次問他們,俱不肯實說,只含糊答應。今日聽那少年獵人夢中之言,才知他家姓魏。師父柬帖上說,我和姓魏的本有前緣,偏偏我又受過人家深恩。如今老兩口全都死去,只剩他一人帶有重傷,還染病在牀,棄他而去,他必無生理;如留在此地,他又非一時半時可以痊癒。孤男寡女常住一起,終是不便。自己一向感激他的情義,凡事當退一步想:我如不遇他救到此地,早已葬身虎狼之口,還向哪裏去求正果?如今恩母死不瞑目,定是爲她兒子牽腸掛肚。何不拼卻一身答應婚事,既使死者瞑目,也省得日後有男女之嫌?雖然妨礙修道,師父遺言與柬帖上早已給自己註定,自己天生苦命,何必再做忘恩負義之人?”想到這裏,不由一陣心酸,含淚對老婆子默祝道:“你老人家休要死不瞑目,你生前所說的話,我答應就是。”說罷,那老婆子果然臉上微露出一絲笑容,將眼閉上。


這時曼娘心亂如麻。既已默許人家,便也不再顧忌。替老婆子更衣之後,又將老年獵人同道人屍身順好。先將自己每日應服的藥吃了下去,又燒起一鍋水來。重新打開那些藥包,果然還有治毒刀傷外用之藥,便取了些,爲少年獵人傷口敷上。那少年獵人時而哭醒,時而昏迷過去。幸喜時屆殘冬,山嶺高寒,不愁屍身腐爛。直到第三天上,少年獵人神志才得略微清楚。重傷之後,悲痛過甚,又是幾次哭暈過去。經曼娘再三勸解,曉以停屍未葬,應當勉節哀思,舉辦葬事。那少年獵人才想起,這幾天如非曼娘給自己服藥調治,也許自己業已身爲異物。又見她身子尚未全好,這樣不顧嫌疑,勞苦操作,頭上還纏着一塊白布,越想越過意不去,當時便要起身叩謝。曼娘連忙用手將他按住道:“當初你救我,幾曾見我謝來?如今還不是彼此一樣、你勞頓不得,我已痊癒,你不要傷心,靜養你的,凡事均由我去辦,我就高興了。我衣包中還有幾十兩銀子,現在父母屍骨急於安葬,只須說出辦法,我便可以代你去辦。”少年獵人也覺自己真是不能轉動,又傷心又感激,只得說道:“由南面下山三十餘里,走出山口,便見村鎮。銀子不必愁,後面鋪下還有不少。就煩恩妹拿去,叫鎮上送三口上等棺木來,先將三老入殮。等愚兄稍好,再行扶樞回川便了。”


曼娘又問少年獵人可是姓魏。少年獵人聞言,甚是驚異。曼娘又把他夢中譫語說出,少年獵人才道:“我正是魏達。我生父魏仲漁便是那位道爺。我寄父也姓魏,名叫魏大鯤,便是給你治傷的老年獵人。此中因果,只再說一個大概。當初我母親和我生父、寄父全是鐵手老尼門人。我生父是鐵手老尼的親侄子。我寄父雖然姓魏,卻是同姓不同宗。我母親原和寄父感情最好,叵耐鐵手老尼定要我母親嫁給我的生父,我母親遵於師命,只得嫁了過去。兩三年後,便有了身孕。我父親素性多疑,見我母親嫁後仍和寄父來往,老是有氣,因爲是同門至好,不便公開反目,含恨已非一日。我母親也不知爲了此事受過多少氣。偏我寄父感情太重,見我母親未嫁給他,立誓終身不娶,又時常到我家去看望。這日正遇上我父親奉師命出了遠門,那晚又降下了多少年沒有下過的大雪,所居又在深山之中,除了飛行絕跡的劍仙萬難飛渡。我母親和我寄父無法,只得以圍棋消遣,坐以待旦。第二日天才一亮,寄父便要回去,偏我母親要留他吃了點心再走,這一吃耽誤了半個多時辰。出門時正趕上我父親冒着大雪回來,到家看見我母親正送寄父出來,因在原路上並沒見雪中有來的足印,知我寄父定是昨夜未走,起了猜疑。當時不問青紅皁白,拔出兵刃就下毒手。我母親同寄父知道事有湊巧,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只得暫顧目前,避開當時的兇險,日後等我父親明白過來,再和他說理,於是二人合力和我父親交手。要論當時三人本領,只我母親已足夠我父親應付,何況還有我寄父相助。不過二位老人家並不願傷我父親,好留將來破鏡重圓地步,只圖逃走了了事。偏我父親苦苦追趕,拼死不放,口裏頭又辱罵得不堪入耳。眼見追到離師祖住的廟中不遠,恐怕驚動師祖出來袒護,雖然心中無病,形跡卻似真贓實犯,分訴不清,師祖性如烈火,絕難活命。我母親只圖避讓,不肯還手,一個不留神,被我父親用手法打倒。寄父急於救我母親,趁空用暗器也將我父親打倒,將我母親救走。我母親當時並未見我父親中了寄父的暗器,只以爲他是被雪滑倒。逃出來了才得知道,大大埋怨我寄父一頓,說是他不該打這一鏢,將來夫妻更難和好。絮聒了半天,末了並未和我寄父同走,自己逃往一個山洞裏面住下,一面託人求師祖給她向父親解說。誰知師祖本來就疑心我母親嫁人不是心甘情願,又加上有我父親先入之言,不但不肯分解,反將我寄父同母親逐出門牆。


“我父親吃了寄父的虧,立志煉毒藥暗器,非報仇不可。幸而他打算先取了寄父的首級與我母親看過,再殺我的母親,所以我母親一人住在山洞之中,未曾遭他毒手。光陰過了有好幾個月,忽然產前身染重病。起初怕我父親疑上加疑,想將孩子生出後再行乞憐,求他重收覆水,所以並不許我寄父前去看望。一切同門也都因師祖同我父親說壞話,全無一人顧恤。只我寄父一人知我母親冤苦,雖因我母親再三說不準他前去相見,他怕父親暗下毒手,擇了附近偏僻之處暗中保護。每日一清早,便將應用的東西飲食給送到洞門外邊,卻不與母親見面。母親先還以爲是同門好友背了師祖所爲。後來實在病得人事不知,我寄父又送東西去,連送兩日,見我母親不出洞來取,怕出了什麼變故,進洞一看,我母親業已病倒牀上,人事不知了。寄父知她夫妻決難重圓,救人要緊,索性不避嫌疑,晝夜辛勤服侍。他本從師祖學醫,能識百草,知道藥性,醫治了一月,母親居然在病中臨產,生下我來。在半個月上,神志略清,起初看見我寄父還是又驚又怒。後來問起以前每日送東西食物同病中情形,未免感我寄父恩義,事已至此,只得從權。等到產後病癒,一見我是個男孩,胸前肉包紅痣和我父親身上一樣,甚爲歡喜。將養好後,二人商量了一陣,仍由寄父抱着我送母親回去見父親說明經過。才一見面,我父親不由分說,便將弩箭、飛刀、金錢鏢一手三暗器劈面打來,若非寄父早有防備,連我也遭了毒手。當時他見手中暗器俱被寄父接去,知道雙拳難敵四手,便說:‘無論你們說上天,奪妻之仇與一鏢之恨,也是非報不可。除非你二人將我打死。’要我們三年後再行相見。寄父、母親無奈,只得又逃了回來。母親一則恨我父親太實薄情,二則知道寄父愛她甚深,又沒有絲毫邪心,自己已是無家可歸;後來又聽得師祖就在當年坐化,我父親拜在一位姓歐陽的道爺門下,煉就許多毒藥暗器,拼命尋他二人報仇:一賭氣,便再嫁給我寄父。他二人雖然同居了三十年,只不過是個名頭上的夫妻,彼此互相尊重,從未同衾共枕過。以前的事也從未瞞過我。我也曾三番兩次去尋我父親解說,每次都差一點遭了毒手。後來我父親本領越發驚人,寄父知道萬難抵敵,狹路相逢決難活命,只得攜了全家,由四川逃避此地。因我父親毒藥暗器厲害,好容易將解藥祕方覓到,想配好以作預防。還未採辦齊全,我父親竟然跟蹤到此,三位老人家同歸於盡。


“今早我聽母親說,她受傷是因爲看見我父親出現,嚇了一跳,失足墜下崖來,便知不好。可惜她說得晚了一會,我寄父業已走了。後來久等不回,越猜凶多吉少。等我趕去一看,果然他二位一箇中了毒刀,一箇中了毒藥暗器,俱在那裏扭作一團掙命呢。我當時心痛欲裂,不知先救誰好。及至上前將他二人拉開時,被我父親拾起地上毒刀,就斫了我兩下。我沒法子,只得先將寄父揹回。後來母親叫我再掙扎去揹我父親時,我已半身麻木了。


“我到了那裏,我父親已奄奄待斃,見我去還想動手。被我搶過他的兵刃暗器,強將他背來。原是怕母親生氣,以爲必無好果,誰知三人在臨死以前見面,倒將仇恨消了。我父親要早明白半天,何致有這種慘禍呢?我父親所用毒刀,還可用他解藥救治。惟獨他那回身甩手毒藥箭,連他自己也沒有解藥,我寄父連中他三箭,如何能活?他也中我寄父兩支毒藥鏢。一支打在前胸,業已拔出,雖然見血三四個時辰準死,也還可以解救。但是前額中的一支毒鏢,業已深入頭腦,焉能活命?我母親又因失足墜崖時,被地下石筍震傷心臟,換了旁人,早已當時腹破腸流了。我以前還夢想將來用誠心感動三老團圓,如今全都完了!”說罷,痛哭不止。


曼娘勸慰他道:“如今三老均死在異鄉,你又無有兄弟姊妹,責任重大。徒自傷感,壞了身體,於事無補,反做不孝之子。你如聽我勸,好好地在家保重,我也好放心出門,代你去置辦三老的衣裳棺槨。否則這裏離鎮上不近,擡棺費時,豈不教我心懸兩地嗎?”曼娘原是怕他一人在家越想越傷心,也尋了短見,才這般說法。魏達本來救曼娘時就一見鍾情,不過因爲自己平昔以英雄自命,不願乘人之危,有所表示。魏老婆子猜知兒子心意,幾次向他提起,他都不肯。同時相處這些日,愛苗在心田中業已逐漸滋長繁榮,無論如何排遣也丟放不開,一想到曼娘病癒不久便要分手,便有些悶悶的。今日一見曼娘不避嫌疑,照料自己病軀同三老身後,不時誠摯勸慰,處處深情流露,越加感激敬愛到無以復加。再一想曼娘所說的話極有道理,只得遵從曼娘勸解,勉節哀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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