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靈雲等三人自從在成都和張琪兄妹分手,僱用車轎上路,多給車伕銀錢,連夜兼程,每日也不過走一百數十里路。他們俱是御劍飛行,瞬息千百里地慣了的,自然覺着心焦氣悶。本想退了車轎,改乘川馬,貪圖快些。偏偏女神童朱文雖然仗着靈丹護體,也不過保全性命,渾身燒熱痠痛,日夜呻吟,哪裏受得長途騎馬的顛沛,只得作罷。靈雲性情最爲溫和,保護朱文,如同自己手足,雖然覺着心煩,倒還沒有什麼。金蟬性情活潑,火性未退,偏偏這次對於朱文竟是早晚殷勤將護,不但體貼個無微不至,並且較靈雲還要耐心一些。靈雲看在眼中,暗暗點了點頭,因朱文病重,不好取笑,反倒裝作不知。他三人按照二老所指的途徑,在路上行了八九日,忽然峯巒重重,萬山綿亙,除掉翻山越嶺過去,簡直無路可通。先一日車伕就來回話,說前面已是莽蒼山,不但無路可通,而且山中慣出豺虎鬼怪,縱然多給銀錢,他等也無法過去。靈雲來時,原來聽二老說過,到了莽蒼山,便要步行。知道他們說的是實話,只得取下包裹。打發他們回去。先在山腳下一個小村中歇了歇腳,商量上路。偶然看見一個人坐着滑竿走過,金蟬異想天開,向靈雲要了一把散碎銀子,走將過去,請那人站下商量,將他那一副滑竿買下,兩手舉着拿到朱文面前放下。
村中居民看着這三個青年男女,一個個長得和美女一般,來到這荒山腳下,已是奇怪,又見金蟬小小年紀,把那一副滑竿如同捻燈草一般,毫不在意地舉在手中,更是驚異。有那多事的人,便問他三人的來蹤去跡。金蟬便說:“住在城裏,要往這山中去打獵。”那地方民情敦厚,又見他們三人各佩長劍,倒也不疑什麼。只是說山中豺虎妖怪甚多,勸他們年紀輕輕的人不要造次。靈雲看見來人越聚越多,恐朱文不耐煩瑣。又見金蟬買了那一副滑竿來,便問有何用處。金蟬道:“你不要管,先帶着它上了山再說,我自有用它之處。”靈雲還待要問,金蟬一面催着上路,一面手舉那副滑竿(中間結着一個麻繩結着的網兜,兩旁兩根長有兩三丈粗如人臂的黃楊木的杆子),獨個兒邁步自跑上山去。
靈雲當着許多人,無法,只得將朱文半扶半抱地帶進山去。在山內走了二里多地,回看後面無人,正要喊住金蟬,金蟬業已趕了回來,放下手中的滑竿,說道:“我適才跑到高處一望,山路倒還平坦,只不知前面怎樣。我想用這副滑竿,和姊姊一人擡一頭,將朱姊姊擡到桂花山。如何?”靈雲才明白他買那滑竿的用途,不禁點頭一笑。朱文一路上已覺着靈雲姊弟受累不淺,如今又要屈她姊弟作挑夫擡她上路,如何好意思,再三不肯。靈雲笑道:“文妹,你莫辜負你那小兄弟的好意吧。我正爲路遠日長髮悶,難得他有此好打算,倒可以多走些路。”說罷,不由分說,硬將朱文安放在網兜之中,招呼一聲,與金蟬二人擡了便走。朱文連日周身骨節作痛,適才有靈雲扶着,走了這二里多山路,已是支持不住,被靈雲在網兜中用力一放,再想撐起身來已不能夠。況且明知靈雲姊弟也不容她起身,再若謙讓,倒好似成心作假。便也不再客氣,說了幾句感激道謝的話,安安穩穩躺在網中,仰望着頭上青天,一任靈雲姊弟往前擡走。靈雲怕她冒風,又給她蓋了一牀被,只露頭在外。同了金蟬,施展好多年不用的輕身本領,走到日落,差不多走了五六百里。看天色不早,依着金蟬,還要乘着月色連夜趕路。朱文見她姊弟擡了一天,好生過意不去,執意要找一個地方,大家安歇一宵,明日早行。靈雲姊弟拗她不過,見四外俱是森林,瞑嵐四合,黛色參天,便打算在樹林中露宿一宵。朱文也想下來舒展筋骨,由靈雲姊弟一邊一個,攙扶着走進林去,尋了一株大可數抱的古樹下面,將網兜中被褥取來鋪好。靈雲取乾糧與朱文食用,叫金蟬拿水具去取一些山水來。
金蟬走後,朱文便對靈雲道:“姊姊如此恩待,叫妹子怎生補報呢?”靈雲聞言,只把一雙秀目含笑望着朱文,也不答話。停了一會才道:“做姊姊的,是應該疼妹妹的呀。”朱文見靈雲一往情深的神氣,不知想到一些什麼,忽然頰上涌起兩朵紅雲,兀自低頭不語。這時已是金烏西匿,明月東昇,樹影被月光照在地下,時散時聚。靈雲對着當前情景,看見朱文弱質娉婷,眉峯時時顰蹙,知她痛楚,又憐又愛,便湊近前去,將她攬在懷中,溫言撫慰。朱文遭受妖法,身上忽寒忽熱,時作痠痛。她幼遭孤露,纔出孃胎不久,便被矮叟朱梅帶上黃山,餐霞大師雖然愛重,幾曾受過像今日靈雲姊弟這般溫存體貼。在這春風和暖的月明之夜,最容易引起人生自然的感情流露。又受靈雲這一種至誠的愛拂,感激到了極處。便把身子緊貼靈雲懷中,宛如依人小鳥,益發動人愛憐。
靈雲和朱文二人正在娓娓清談,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林鳥驚飛。靈雲擡頭往四外一看,滿天清光,樹影在地,有一羣不知名的鳥兒,在月光底下閃着如銀的翅膀,一收一合地往東北方飛去。靈雲見別無動靜,用手摸了摸朱文額角,覺得炙手火熱,怕她着風,隨手把包裹拉過。正要再取一件夾被給她連頭蒙上,恰好金蟬取水回來。靈雲先遞給朱文喝了,自己也喝了兩口,覺着山泉甜美。正要問金蟬爲何取了這麼多時候,言還未了,忽覺眼前漆黑,伸手不辨五指,便知事有差池。一手將朱文抱定,忙喊金蟬道:“怎麼一會工夫,什麼都看不見了?”金蟬道:“是啊!我的眼力比你們都好得多,怎麼也只看出你們兩個人,別的不見一些影子呢?莫不是中了異派中人的妖法暗算吧?”靈雲道:“你還看見我們,我簡直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看這事不妙,黑暗中又放不得飛劍,你既看得見我們,你們索性走近前來,我們三人連成一氣,先用神鮫網護着身體再說吧。”金蟬聞言,連忙挨將過來,打算與她二人擠在一起。
這時朱文正在渾身發熱難過,忽覺眼前漆黑,起初還疑是自己病體加重。及至聽了靈雲姊弟問答,才知是中了什麼異派中人弄的玄虛。猛想起自己身邊現有矮叟朱梅贈的寶鏡,何不將它取出來?忙喊靈雲道:“姊姊休得驚慌,我身旁現有師父贈我的寶鏡。我手腳無力,姊姊替我取出來,破這妖法吧。”恰好金蟬也走到面前,靈雲已先把玉清大師贈的烏雲神鮫網取出,放起護着三人身體,這才伸手到朱文懷中去取寶鏡。金蟬剛要挨近她二人坐下,忽然一個立腳不住,滾到她二人身上。由此三人只覺得天旋地轉,坐起不能。情知將朱文身旁寶鏡取出,便能大放光明,破去敵人法術,誰知偏偏不由自主。似這樣東滾西跌了好一會,慢慢覺察立身所在,已非原地,足底下好似軟得像棉花一樣。三人如果緊抱作一團不動還好,只要一動,便似海洋中遭遇颶風的小船一樣,顛簸不停。靈雲忙喊住金蟬、朱文:“不要亂動,先擠在一處,再作計較。”說完這句話,果然安靜許多。朱文因二人是受自己連累,心中好生難過,坐定以後,勉強用力將手伸進懷中,摸着寶鏡,心中大喜。剛要取將出來,三人同時聽見有人在空中發話道:“爾等休要亂動,再有一會,便到桂花山。如果破去我的法術,你我兩方都有不利。”說罷,不再有聲響。靈雲到底長了幾歲年紀,道行較深,連忙悄悄止住朱文道:“我看今晚之事來得奇怪,未必便是異派敵人爲難。如果是異派中人成心尋我們的晦氣,在這黑暗之間,雖然我們俱能抵敵,他豈肯不暗下毒手?他所說的桂花山,又是我們要去的地方,莫如姑且由他,等到了地頭再說。如今兇吉難定,我們各將隨身劍囊準備應用,以免臨時慌亂便了。”說罷,覺得坐的所在,愈加平穩起來。朱文雖在病中,仗着平時內功根底,昏睡之時甚少。靈雲姊弟更是仙根仙骨,睡眠絕少。這時經了這一番擾亂之後,一個個竟覺着有些困倦起來。先是朱文合上雙目,躺在靈雲姊弟身上睡去。金蟬也只打了一個哈欠,便自睡了。靈雲在暗中覺着朱文、金蟬先後都朝她身上躺來,有些奇怪,隨手摸了摸二人鼻息,已是睡去。就連自己也覺着精神恍惚,神思困倦起來。知道修道之人不應有此,定是中了敵人暗算,深悔剛纔不叫朱文取出寶鏡來破妖法。一面想,一面強打精神,往朱文懷中摸寶鏡。心中雖然明白,叵耐兩個眼皮再也支撐不開,手才伸到朱文懷內,一個哈欠,也自睡去。
不知經過了幾個時辰,三人同時醒轉,仍是擠在一處,地點卻在一個山坡旁邊。彼此對面一看,把朱文羞了一個面紅通耳,也不知在黑暗中怎麼滾的,朱文半睡在金蟬懷中,金蟬的左腿卻壓在她的右腿上面,金蟬的頭又斜枕在靈雲胸前,靈雲的手卻伸在朱文懷內。朱文紐帶自己解開,露出一片欺霜賽雪凝脂一般細皮嫩肉。叵耐金蟬醒轉以後,神思恍惚,還不就起。朱文病中無力,又推他不動,又羞又急。還是靈雲比較清楚,忙喝道:“蟬弟你還不快些站起!你要將朱姊姊病體壓壞嗎?”金蟬正在揉他的雙眼,他見天光微明,晨曦欲上,躺的所在已不是昨晚月地裏的景色,好生奇怪。忽聽姊姊說話,才發覺右手腕挨近腳前躺着的朱姊姊,急忙輕輕扶着朱文起來。靈雲也挨坐過來,將朱文衣襟掖好,又將她髮鬢理了一理。金蟬已拔出鴛鴦霹靂劍,縱上高處,尋找敵人方向。這時天光業已大亮,照見這一座靈山,果然是勝景非凡,美不勝收。看了一會,無有敵人蹤跡,也不知這座山叫什麼名字。便又跑到靈雲面前說道:“姊姊,你看多奇怪,明明昨天在月光底下,受了人家妖法暗算,怎麼一覺醒來,竟會破了妖法,換了一個無名的高山?莫非我們做了一場夢嗎?”靈雲道:“你休要胡亂瞎說。如今敵友不分,未卜吉凶;你朱姊姊又在病中,昨晚受了一夜虛驚,幸喜不曾加病。凡事忍耐一些好。我看昨晚捉弄我們的人,決非無故擾亂,也許不是惡意,好壞未知。且莫急於找尋敵人,先設法探明路徑,檢點自己的東西再說。”
說罷,各人查點隨身之物,且喜並無失落,只有金蟬買來的那一副滑竿不知去向。靈雲正在尋思那作法的用心,朱文忽然驚叫道:“姊姊!你看這石頭上面,不是桂花山嗎?”這一句話,頓時將各人精神振作起來,順着朱文顫巍巍的手指處一看,可不是,在她身旁一塊苔蘿叢生的石壁上面,刻着“桂花山”三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