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紫雲宮三個首腦,原是孿生姊妹三人,乃元初一個遺民之女。其父名喚方良,自宋亡以後,便隱居天台山中。此時人尚年輕,只爲仇人陷害,官家查拿甚緊,帶了妻室,逃到廣東沿海一帶,買了一隻打漁船,隨着許多別的漁船入海採參。他夫妻都會一些武功,身體強健,知識更比一般漁人要高出好多倍,遇事每多向他求教,漸漸衆心歸附,無形中成了衆漁人的頭腦。他見漁船衆多,漁人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便想利用他們成一點事業,省得受那官府的惡氣。先同衆人訂了規矩,等到一切順手,全都聽他調度,才和衆人說道:“我們冒涉風濤,出生入死,費盡許多血汗,只爲混這一口苦飯。除了各人一隻小船,誰也沒甚田產家業。拿我們近幾年所去過的所在說,海里頭有的是樂土,何苦在這裏受那些貪官污吏的惡氣?何不大家聯成一氣,擇一個風晴日朗的天氣,各人帶了家口和動用的東西,以及米糧蔬菜的種子,渡到海中無人居住的島嶼中去男耕女織,各立基業,做一個化外之人,一不受官氣,二不繳漁稅,快快活活過那舒服日子,豈不是好?”
一席話把衆人說動,各自聽了他的吩咐,暗中準備。日子一到,一同漂洋渡海,走了好幾十天,也未遇見風浪,安安穩穩到達他理想中的樂土。那地方雖是一個荒島,卻是物產衆多,四時如春,嘉木奇草,珍禽異獸,遍地都是。衆人到了以後,便各按職司,齊心努力,開發起來。伐木爲房,煮海水爲鹽,男耕女織,各盡其事。好在有的是地利與天時,只要你有力氣就行。不消數年,居然殷富,大家都有飯吃有衣穿,你有的我也有,縱有財貨也無用處。有方良作首領,訂得規矩又公平,雖因人少,不能地盡其利,卻能人盡其力。做事和娛樂有一定的時期,互爲勸勵,誰也不許偷懶,誰也無故不願偷懶。收成設有公倉,計口授糧,量人給物,一切俱是公的。閒時便由方良授以書字,或攜酒肉分班漁獵。因此人無爭心,只有樂趣。犯了過錯,也由方良當衆公平處斷。大家日子過得極其安樂。方良給那島取了個名字,叫做安樂島。
光陰易過,不覺在島中一住十年。年時一久,人也添多,未免老少程度不齊,方良又擇了兩個聰明幫手相助。這日無事,獨自閒步海濱,站在一片高可參天的椰林底下,迎着海面吹來的和風,望見碧海無涯,金波粼粼。海灘上波濤澎湃,打到礁石上面,激起千尋浪花,飛舞而下,映着斜日,金光閃耀,真是雄偉壯闊,奇麗無比。看了一會海景,暗想:“如今漁民經這十年生聚教訓,如說在這裏做了一個海外之王,不返故鄉還可;假如說心存故國,想要匡復,僅這島中數百死士,還是夢想。”又想起自己年華老大,雄心莫遂,來日苦短,膝下猶虛,不禁百感交集,出起神來。正在望洋興嘆,忽聽身後椰林中一片喧譁,步履奔騰,歡呼而來。回頭一看,原來是衆漁民家的小孩放了學,前往海邊來玩。各人都是赤着上下身,只穿了一條本島天產的麻布短褲。這些兒童來海邊玩耍,方良原已看慣。因爲正想心事,自己只一現身,那些兒童都要上前招呼見禮,懶得麻煩,便將身往椰林中一退,尋了一塊石頭坐下,似出神,非出神,呆呆望着前面林外海灘中羣兒,在淺浪中歡呼跳躍,倒也有趣。待了一會,海潮忽然減退。忽見這羣兒童齊往無水處奔去,似在搜尋甚麼東西,你搶我奪,亂作一堆。
方良當時也沒做理會,見海風平和,晴天萬里,上下一碧,不由勾起酒興,想回家去約了老伴,帶些酒食,到海邊來賞落日。方良的家在林外不遠,慢慢踱了出來。走沒幾步,便被幾個小孩看見,一齊呼喚:“方爹在那兒!”大家都奔了過來見禮。方良見羣兒手上各拿着幾片蚌殼,蚌肉業已挖去,大小不一,色彩甚是鮮明,便問:“要這東西作甚?”就中有一個年長的孩子便越衆上前答道:“這幾日蛤蚌也不知哪裏來的,多得出奇。海灘上只要潮一退,遍地都是,拾也拾不完。我們見它們好看,將肉挖了,帶回家去玩耍,各人已經積了不少了。”方良聞言,見他手上也拿着一隻大的,蚌的殼雖已被他掰開,肉還未摳去,鮮血淋淋,尚在顫動,不禁起了惻隱之心。當下止了回家之想。將衆兒童喚在一起說道:“衆子侄們既在讀書,應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海中諸物,如這蚌蛤等類,除了它天生的一副堅甲,用以自衛外,不會害人。我們何苦去傷害它的性命?這東西離水即死,從今以後,不可再去傷它。當你們下學之後,我在離海岸兩三丈外,設下數十根浮標,下面用木盤托住,一頭系在海灘木樁上面,標頂上有一繩圈。我教你們學文學武之外,教給你們打暗器之法。蚌過大的,由你們送它入海;只你們手能拿得起,打得出的,以年歲力氣大小爲遠近,照打飛鏢暗器之法,往浮標上繩圈中打去。過些日子,手法練準,再由我變了法來考你們。誰打得最遠最準的,有獎。既比這個玩得有趣,又不傷生,還可學習本領,豈不是好?”方良在這安樂島上,彷彿衆中之王,這些兒童自然是惟命是從,何況玩法又新鮮。由此每當潮退之際,總是方良率領這羣孩子前往海灘,以蚌爲戲。那些小蚌,便用掃帚掃入海中。日子一多,也不知救了多少生命。
轉眼二三年。方妻梁氏,原是多年不育。有一天,隨了方良往海濱看羣兒戲浪擊蚌,甚是快樂,不由觸動心事,正在傷感。忽見十幾個年長一點的孩子,歡天喜地捧着一個大蚌殼,跑到方良夫妻跟前,齊聲喊道:“老爹老孃,快看這大蚌殼,”那大蚌殼,厚有數寸,大有丈許,五色俱全,絢麗奪目,甚是希奇。蚌殼微微張合,時露彩光。夫妻二人看了一陣,正要命羣兒送入海中,忽聽身後說道:“這老蚌腹內必有寶珠,何不將它剖開,取出一看?”
方良回首一望,正是自己一個得力助手俞利。原是一個漁民之子,父母雙亡,自幼隨在衆漁民船上打混,隨方良浮海時,年才十二三歲。方良因見他天資聰明,生相奇偉,無事時,便教他讀書習武。俞利人甚聰明,無論是文是武,一學便會。加上人又機警沉着,膽識均優。島中事煩,一切均系草創,無形中便成了方良惟一的大幫手。只是他的主見,卻與方良的不同。他常勸方良說:“凡事平均,暫時人少,又都同過患難,情如兄弟,雖不太好,也不會起甚爭端。但是年代一久,人口添多,人的智力稟賦各有高下,萬難一樣。智力多的人,一般的事,別人費十成心力,他只費一成。如果枉有本領,享受仍和衆人一樣,決不甘願,成心偷懶。人情喜逸惡勞,智力低的人,見他如此,勢必相繼學他榜樣,可是做出來的事又不如他。結果必使能者不盡其能,自甘暴棄;不能者無人率領,學爲懶放。大家墨守成規,有退無進,只圖目前飯飽衣溫,一遇意外,大家束手。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興。既然衆心歸服,何不訂下規章,自立爲王,作一海外天子?先將島中已有良田美業,按人品多寡分配,作爲各人私產。餘者生地,收爲公有。明修賞罰,督衆分耕。挑選奇材異能子弟,投以職司。人民以智能的高下,定他所得厚薄。一面派人回國,招來遊民,樹立大計,該有多好。如還照現在公業公倉規矩,計口授食,計用授物,愚者固得其所,智能之士有何意趣?無懷、葛天之民,只是不識不知,野人世界。如果人無爭競向上之心,從盤古到現在,依然還是茹毛飲血,哪會想到衣冠文物之盛?一有爭競向上之心,便須以智力而分高下。均富均貧之道,由亂反治草創之時固可,時日一多,萬行不通。趁老爹現在德隆望重,及身而爲,時機再好不過。”
方良聞言,想了想,也覺其言未爲無理。只是事體太大,一個辦不得法,立時把安樂變爲憂患。自己已是烈士暮年,精力不夠。漁民多系愚魯,子弟中經自己苦心教練,雖不乏優秀之子,畢竟年紀幼小的居多,血氣未定,不堪一用。當下沒有贊同。後來又經俞利連說幾次,方良不耐煩地答道:“要辦,你異日自己去辦。一則我老頭子已無此精力;二則好容易受了千辛萬苦,纔有目前這點安樂,身後之事誰能逆料?反正我在一天,我便願人家隨我快活一天。這樣彼此無拘無束,有吃有穿有玩,豈不比做皇帝還強得多?”俞利見話不投機,從此也不再向方良提起,只是一味認真做事,方良該辦的事,無不搶在頭裏代爲佈置教導,尤其是尊老惜幼。與一班少年同輩,更是情投意合。休說方良見他替自己分心,又贊又愛,連全島老少,無不欽佩,除了方良,就以他言爲重。
這日原也同了幾個少年朋友,辦完了應辦之事,來海旁閒遊,看見方良夫妻,正要各自上前行禮,未及張口,忽然看見這大蚌,不禁心中一動。一聽方良要命羣兒送入海去,連忙出聲攔阻。一面與方良夫妻見禮,直說那蚌腹之中,藏有夜明珠,丟了可惜。方良回首回答道:“我教這羣孩子用蚌殼代暗器的原意,無非爲了愛惜生靈。休說這大老蚌定是百年以上之物,好容易長到這麼大,殺了有傷天和;而且此端一開,以後海灘上只要一有大的出現,大家便免不了剖腹取珠。大蚌不常有,一個得了,衆人看了眼紅,勢必不論大小,只稍形狀長得希奇,便去剖取。先則多殺生命,繼則肇起爭端,弄出不祥之事。別人如此,我尚攔阻,此風豈可自我而開?我等豐衣足食,終年安樂,一起貪念,便萌禍機。你如今已是身爲頭領,此事萬萬不可。”
這一席話,說得俞利啞口無言。梁氏人甚機警,見俞利滿臉通紅,兩眼暗含兇光。知道近年來方良從不輕易說他,全島的人平日對他也極其恭敬,一旦當着多人數說,恐掃了他的顏面,不好意思。便對方良道:“這蚌也大得出奇,說不定蚌腹內果有寶珠,也未可知。我們縱不傷它,揭開殼來看看,開開眼界,有何不可?”方良仍恐傷了那蚌,原本不肯,猛覺梁氏用腳點了他一下,忽然醒悟,仰頭笑對俞利道:“其實希世奇珍,原也難得,看看無妨,只是不可傷它。我如仍和你一樣年紀,休說爲了別人,恐怕是自己就非得到手不可了。”俞利聞言,左右望了兩個同伴一眼,見他們並未在意,面色才略轉了轉,答道:“老爹的話原是。利兒並無貪心,只想這蚌腹內,十九藏有希世奇珍,天賜與老爹的寶物,棄之可惜罷了。既是老爹不要,所說乃是正理。弄將開來,看看有無,開開眼界,仍送入海便了。”說罷,便取了一把漁叉,走向蚌側。方良方喊:“仔細!看傷了它。”俞利叉尖已經插入蚌殼合口之內。方良以爲那蚌輕重必定受傷,方在後悔,不該答應,猛聽俞利“哎呀”一聲,一道白光閃過,雙手丟叉,跌倒在地。原來俞利叉剛插入蚌口,忽從蚌口中射出一股水箭,疾如電掣,冷氣森森,竟將俞利打倒。俞利同來的兩個同伴,一名藍佬蓋,一名劉銀,都是少年好奇,原也持叉準備相助下手。一見俞利吃了老蚌的虧,心中氣憤,雙雙將叉同往蚌口之內插進。叉尖才插進去,只見蚌身似乎微微動了一動,又是數十百股水箭噴出,將二人一齊打倒。前後三柄叉,同被蚌口咬住。二人也和俞利一般暈倒地下,不省人事。
方良夫妻大驚,連忙喝住衆人不可動手。一言甫畢,蚌口內三股漁叉同時落地。方良知是神物。一看三人,只是閉住了氣,業漸甦醒。忙命人將俞、藍、劉三人先擡了回去。恐又誤傷別人,便對梁氏道:“此物如非通靈,適才羣兒戲弄,以及我夫妻看了好一會,怎無異狀,單傷俞利等三人?我等既不貪寶,留它終是禍患。別人送它入海,恐有不妥,還是我二人親自下手,送了它,再回去料理那三人吧。”梁氏點了點頭,和方良一同抄向蚌的兩側,一邊一個擡起,覺着分兩甚輕,迥非適才羣兒擡動神氣,越發驚異。行近海濱,方良說道:“白龍魚服,良賈深藏。以後宜自斂抑,勿再隨潮而來,致蹈危機,須知別人卻不似我呢!”說罷,雙雙將蚌舉起,往海中拋去。那蚌才一落水,便疾如流星,悠然游去,眨眼工夫,已游出十丈遠近。梁氏笑道:“也不知究竟蚌腹內有寶珠沒有?卻幾乎傷了三人。”說罷,方要轉身,忽見那蚌倏地旋轉身朝着海邊,兩片大殼才一張開,便見一道長虹般的銀光,直衝霄漢,立時海下大放光明,射得滿天雲層和無限碧浪都成五彩,斜日紅霞俱都減色,蔚爲奇觀,絢麗無恃。方良夫妻方在驚奇,蚌口三張三合之間,蚌口中那道銀光忽從天際直落下來,射向梁氏身上。這時正是夏暑,斜陽海岸,猶有餘熱。梁氏被那金光一照,立覺遍體清涼,周身輕快。強光耀目中,彷彿看見蚌腹內有一妙齡女子,朝着自己禮拜。轉眼工夫,又見疾雲奔驟,海風大作,波濤壁立如山,翻飛激盪。那道銀光忽從天際直墜波心,不知去向。方良知要變天,連忙領了羣兒趕將回去,還未回到村中,暴雨已是傾盆降下,約有個把時辰,方纔停歇。且喜俞、藍、劉三人俱都相次醒轉,周身仍是寒戰不止,調治數日,方纔痊癒。藍、劉二人素來尊敬方良,並未怎樣不願意。俞利因吃了老蚌的大虧,方良竟不代他報仇,仍然送入海去,又聞蚌腹珠光,許多異狀,好不悔恨痛惜。那梁氏早年習武,受了內傷,原有血經之症。自從被蚌腹珠光一照,夙病全去,不久便有身孕。
俞利爲人,本有野心。起先還以爲自己比方良年輕得多,熬也熬得過他去;再加方良是衆人恩主,也不敢輕易背叛謀逆。及至有了放蚌的事,因羞成憤,由怨望而起了叛心。方良卻一絲也不知道,轉因年華老大,壯志難酬,妻室又有了身孕,不由恬退思靜起來。好在島事已有幾個年少能手管理,樂得退下來,過些晚年的舒服歲月。每日只在碧海青天,風清月白之中嘯遨,頤養天和,漸漸把手邊的事都付託俞利和幾個少年能手去辦。這一來更稱了俞利的心願,表面上做得自是格外恭謹勤慎,骨子裏卻在結納黨羽,暗自圖謀以前所說的大計。利用手下同黨少年,先去遊說各人的父母,說是羣龍無首,以後島務無法改善。口頭仍拿方良作題目,加以擁戴。等方良堅決推辭,好輪到他自己。這一套說詞,編得甚是周到有理。
衆人本來愛戴方良,見他近兩年不大同事,心中着急。又加上人丁添多,年輕的人出生不久便享安樂,不知以前創業艱苦;又不比一班老人因共過患難,彼此同心,相親相讓;再加上俞利暗中操縱,爭論時起,有兩次竟爲細事鬧出人命仇殺。人情偏愛估過,被殺的家族不肯自己人白死,殺人者又無先例制裁。雖經方良出來集衆公斷,一命抵一命,卻因此仇恨愈深,怨言四起,迥非從前和平安樂氣象。雖然身外之物,死後不能帶去,人心總願物爲己有。譬如一件寶物,存放公共場所,愛的人儘可每日前往玩賞,豈非同自有一樣?卻偏要巧取豪奪,用盡心機,到手才休,甚而以身相殉,極少放得開的。衆人衣食自公,沒有高下,先尚覺着省心,日久便覺無味。這一來都覺俞利所說有理,既然故土不歸,以後人口日繁,勢須有一君主,訂下法令,俾衆遵守。除目前公分固有產業外,以後悉憑智力,以爲所獲多寡,以有爭謀進取福利,以法令約束賞罰。
籌議既妥,衆心同一,便公推俞利等幾個少年首要,率領全島老幼,去向方良請求。俞利卻又推說以前受過方良堅拒,改推旁人爲首。方良先因梁氏有了身孕,夫妻均甚心喜。誰知梁氏肚子只管大得出奇,卻是密雲不雨,連過三年,不曾生養,脈象又是極平安的喜脈。心中不解,相對愁煩。這日早起,正要出門,忽聽門外人聲喧譁。開門一看,全島的人已將居屋圍住,老幼男女,已跪成一片。只幾個爲首少年,躬身走來。方良何等心靈,一見俞利躲跪在衆人身後,加上連日風聞,十成已是猜了個八九。當下忙喊:“諸位兄弟姊妹子侄輩請起,有話只管從長計較。”言還未了,那幾個爲首少年已上前說明來意。方良非衆人起立,不肯答話;衆人又非方良答話,才肯起來。僵持了有好一會,方良只得笑了笑,命那幾個少年且退,將俞利喚至面前,當衆說道:“我蒙衆人擡愛,豈敢堅辭。只因愚夫婦年老多病,精力就衰,草創國家,此事何等重大,自維薄質,實難勝任。若待不從,諸位兄弟姊妹子侄必然不答應。我想此事發源俞利,他爲人饒有雄才大略,足稱開國君主。我現在舉他暫做本島之主,我仍從旁贊助,一則共成大業,又免我老年人多受辛苦,豈非兩全其美?”一言甫畢,俞利一班少年同黨早歡呼起來。衆老人本爲俞利所惑,無甚主見,各自面面相覷,說不出所以然來。俞利還自故作謙遜。方良笑道:“既是衆心歸附於你,也容不得你謙遜。一切法令規章,想已擬妥,何不取來當衆宣讀?”俞利雖然得意忘形,畢竟不無內愧,忸怩說道:“事屬草創,何曾準備一切?只有昔日相勸老爹爲全島之主,曾草擬了一點方略,不過是僅供芻蕘,如何能用?此後雖承全島叔伯兄弟姊妹們擡舉,諸事還須得老爹教訓呢。”方良道:“我目前已無遠志,自問能力才智均不如你,但求溫飽悠閒,大家安樂,於願足矣!你心願已達,可趁熱鍋炒熟飯,急速前去趕辦吧。”俞利聽方良當衆說才智能力俱不如他,倒也心喜。及至聽到末後兩句,不禁臉上一紅。當時因爲方良再三說自己早晨剛起,不耐煩囂,事既議定,催大家隨了俞利速去籌辦,便自散去。
衆人退後,梁氏對方良道:“自從那年放那老蚌,我便看出這廝貌似忠誠,內懷奸詐。你看他今日行徑,本島從此多事了。”方良道:“也是我近年恬退,一時疏忽,纔有此事。凡事無主不行,他只不該預存私心,帝制自爲罷了。其實也未可厚非,不能說他不對。不過這一代子遺之民,經我帶了他們全家老幼,涉險風濤,出死入生,慘淡經營,方有今日。他如能好好做去,謀大家安樂,我定助他成功。此時暫作袖手,看他行爲如何。如一味逞性胡爲,我仍有死生他的力量。只要同享安樂,誰做島主,俱是一樣,管他則甚?”不想俞利早料到方良不會以他爲然,網羅密佈,方良夫妻的話,竟被他室外預伏的走狗聽去。像方良夫妻所說,盡是善善惡惡之言,並沒有與他爲難的意思,若換稍有天良的人聽了,應如何自勉自勵,力謀善政,將全島治理得比前人還好,纔是遠大有爲之主。偏生俞利狼子野心,聞言倒反心懷不忿,認方良是他眼中之釘,此人不去,終久不能爲所欲爲,只是一時無法下手罷了。
他原饒有機智,先時所訂治島之策,無不力求暫時人民方便,所用的卻盡是一些平時網羅的黨羽。島民既將公產分爲已有,個個歡喜。只是人心終究不死,俞利升任島主的第一日,一干長老便在集議中,請求全島的人應該生生世世感念方良,本人在世不說,他夫妻年老無子,現在梁氏有孕,如有子孫,應永久加以優遇。俞利明知梁氏久孕不育,必然難產,爲買人心,就位第一道諭旨,首先除分給方良優厚的田業外,並訂島律,此後方氏子孫可以憑其能力,隨意開闢全島的公家土地。這種空頭人情,果然人心大悅。方良幾番推謝不允,只得量田而耕,自給自足。全島長老聽了,都親率子弟去爲服役。方良無法,只好任之。俞利見民心如此,越發嫉恨,心裏還以爲方良年老,雖然討厭,耗到他死,便可任性而爲。誰知上天不從人願,梁氏懷孕到了三年零六個月上,正值俞利登位的下半年,竟然一胎生下三女。梁氏年老難產,雖然不久便自死去,偏那三個女孩因爲全島人民大半歸附方良,懷孕既久,生時又有祥光之瑞,一下地都口齒齊全,可以不乳而食,因此博得全島歡騰,都說是仙女臨凡,將來必爲全島之福。俞利聞言,又有礙他子孫萬世之業的打算,大是不安。想起自己生有二子,如能將三女娶了過來,不但方良不足爲患,越發固了自己的地位和人民的信仰。誰知派人去和方良求親,竟遭方良婉言拒絕。這一來,更是添了俞利的忌恨,晝夜圖謀,必欲去之爲快。
他知道方良悼亡情深,近來又厭煩囂,移居僻地,每月朔望,必親赴梁氏墓地祭奠。便想了一條毒計:利用島民迷信鬼神心理,使心腹散佈流言,說方良所生實是仙女。乃妻梁氏業已成仙,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常在她墓前現形。並說方良閉門不出,乃是受了他妻子度化,所以每月朔望都去參拜,現在靜中修道,遲早也要仙去。這一番話,甚合島民心理,一傳十,十傳百,不消幾日,便傳遍了全島。方良自愛妻一死,心痛老伴,憐惜愛女,老懷甚是無聊。情知俞利羽翼爪牙已豐,自己也沒此精神去制他,索性退將下來,決計杜門卻掃,撫養遺孤,以終天年。他這般聰明人,竟未料到禍變之來,就在指顧之間。那俞利見流言中人已深,這纔派了幾個有本事的得力心腹,乘方良往方氏墓上祭掃之時,埋伏在側,等方良祭畢回家之時,一個冷不防,刀劍齊下,將他刺死。連地上沾血的土剷起,一同放入預置的大麻袋之中。再派了幾名同黨將方氏三個女嬰也去抱來,另用一個麻袋裝好。縋上幾塊大石,拋入海里。給方家屋中留下一封辭別島民的書信,假裝爲方良業已帶了三女仙去的語氣。自己卻故作不知。過有三五日,裝作請方良商議國事,特意請了兩位老年陪着,同往方家,一同看了桌上的書信,故意悲哭了一陣。又命人到處尋找,胡亂了好幾天才罷。
方良新居,原在那島的極遠僻處,因爲好靜,不願和人交往。衆人尊敬他,除代耕織外,無事也不敢前往求見。家中所用兩名自動前往的下人,本是俞利暗派的羽黨,自然更要添加附會之言。如上種種風傳,都以爲他父女真個仙去。有的便倡議給他夫妻父女立廟奉祀。這種用死人買人心的事,俞利自是樂得成全。不消多日,居然建了一座廟宇。廟成之日,衆民人請島主前去上香。俞利猛想起脣齒相親,還有被咬之時,那共事的九個同黨不除,也難免不將此事泄露出去。故意派了那行使密謀的九個同黨一點神廟中的職司,又故意預先囑咐他們做出些奉事不虔的神氣。那九個同黨俱是愚人,只知惟命是從,也不知島主是何用意,依言做了。衆島民看在眼中,自是不快。到了晚間,俞利賜了九人一桌酒宴,半夜無人之際,親去將九人灌醉,一一刺死,放起一把火,連屍體全都燒化,以爲滅口之計。島民因有日間之事,火起時在深夜,無人親見。俞利又說,夜間曾夢神人點化,說九人日間不敬,侮慢神人,故將他們燒死示儆。島民益發深信不疑。方良死後,俞利便漸漸作威作福起來,這且不提。
且說方良的屍身與三個女嬰,被俞利手下幾個同黨裝在麻袋以內,縋上大石,拋入海內。那三個女嬰,方良在日,按落胎先後,論長幼取了初鳳、二鳳、三鳳三個名字,俱都聰明非常。落海不久,正在袋中掙扎,忽然一陣急浪漩來,眼前一亮,連灌了幾口海水,便自不省人事。及至醒來,睜開小眼一看,四壁通明,霞光瀲灩,耀眼生花,面前站定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給了三女許多從未見過的食物。三女雖然年紀才止二歲,因爲生具異稟仙根,已有一點知識,知道父親業已被害,哪裏肯進飲食,不由悲泣起來。那少女將三女一同抱在懷內,溫言勸慰道:“你父親已被仇人害死。此地紫雲宮,乃是我近年潛修之所。你姊妹三人可在此隨我修煉,待等長大,傳了道法,再去爲你父親報仇。此時啼哭,有何用處?”三女聞言,便止住了悲泣,從此便由那少女撫養教導。
光陰易過,一晃便在宮中住了十年。漸漸知道紫雲宮深居海底地竅之中,與世隔絕。救她們的人便是當年方良所放的那個老蚌,少女乃是老蚌的元胎。因爲那蚌精已有數千年道行,那日該遭地劫,存心乘了潮水逃到海灘之上,被俞利看出蚌中藏珠。如非方良力救,送入海內,幾乎壞了道行。這日在海底閒遊,看見落下兩個麻袋,珠光照處,看出是方良的屍身和三個女嬰。老蚌因受方良大恩,時思報答,曾在海面上看見方良領了三女,在海灘邊上游玩,故此認得。忙張大口,將兩個麻袋一齊銜回海底。元胎幻化人形,打開一看,方良血流過多,又受海水浸泡,業已無術回生,只得將他屍首埋在宮內。救轉三女,撫養到十歲。
老蚌功行圓滿,不久飛昇,便對三女說道:“我不久便要和你姊妹三人永別。此時你姊妹三人如說出沒洪波,經我這十年傳授,未始不可與海中鱗介爭那一日之短長。如求長生不老,雖然生俱仙根,終難不謀而得。這座紫雲宮,原是我那年被海中孽龜追急,一時無奈,打算掘通地竅藏躲,不料無心發現這個洞天福地。只可惜我福薄道淺,爲求上乘功果,尚須轉劫一世,不能在此久居。近年常見後宮金庭中心玉柱時生五彩祥光。這宮中仙景,並非天然,以前必有金仙在此修煉,玉柱之中,難免不藏有奇珍異寶。只是我用盡智謀,無法取出。我去之後,你們無人保護,須得好好潛修,少出門戶。輪流守護後宮金庭中那根玉柱,機緣來時,也許能將至寶得在手內。我的軀殼蛻化在後宮玉池之中,也須爲我好好守護,以待他年歸來。要報父仇,一不可心急,二不可妄殺。待等兩年之後,將我所傳的那一點防身法術練成之後再去,以防閃失。”
三女因老蚌撫育恩深,無殊慈母,聞言自是悲傷不捨。老蚌悽然道:“我本不願離別,只是介類稟賦太差,我好容易煉到今日地步,如不經過此一關,休說飛昇紫極,遊翔雲表,連海岸之上都不能遊行自在。連日靜中參悟,深覺你們前程無量。報了父仇之後,便有奇遇。我超劫重來,還許是你姊妹三人的弟子。但願所料不差,重逢之期,定然不遠。”說罷,又領了三女去到宮後面金庭玉柱之間,仔細看過。又再三囑咐了一陣,才領到玉池旁邊,說道:“我的母體現在池中心深處玉臺之上,後日午刻,便要和你們姊妹三人分手。此時且讓你們看看我的原來形體。”隨說,將手往池中一招,立時池中珠飛玉涌,像開了花一般,一點銀光閃過,浮起一個兩三丈大小的蚌殼,纔到水面,殼便大開,正當中盤膝坐定一個妙齡少女,與老蚌日常幻形一模一樣。蚌口邊緣,盡是些龍眼大小的明珠,銀光耀目,不計其數。回頭再找老蚌,已經不知去向。一會工夫,蚌殼沉了下去。老蚌依然幻成蚌殼中的少女,在身後現身,說道:“那便是我原來形體。我走之後,你們如思念太甚,僅可下到水底觀看。只是殼中有許多明珠,俱能闢水照夜,千萬不可妄動。我此去如果不墮魔劫,異日重逢,便可取來相贈。此時若動,彼此無益。”三女畢竟年幼,聞言只有悲痛,口中應允。
那紫雲宮雖然廣大華麗,因爲二女從小受老蚌教養,不讓去的地方不能去,平日只在一兩個地方泅泳盤桓。這次離別在即,老蚌指點完了金庭玉柱和蛻骨之所,又帶她們遍遊全宮,才知那宮深有百里,上下共分六十三層,到處都是珠宮貝闕,金殿瑤階,瓊林玉樹,異草奇葩,不但景物奇麗,一切都似經過人工佈置。休說三女看了驚奇,連老蚌自己也猜不透那宮的來歷,以前是哪位仙人住過。遊了一兩天,才行遊遍。老蚌也到了解化之期,便領了三女同往玉池旁分手。行前又對三女言道:“宮外入口裏許,有一紫玉牌坊,上有‘紫雲宮’三字,連同宮中景緻,一切用物,我算計必有仙人在此住過,被我無意闖入。你姊妹三人如無仙緣,決難在此生長成人。可惜我除了修煉多年,煉成元胎,略解一點防身之術外,無甚本領,並不能傳授爾等仙法。倘若宮中主人萬一回來,千萬不可違拗,以主人自居,須要苦苦婉求收錄,就此遇上仙緣,也說不定。宮中近來時見寶氣蒸騰,蘊藏的異寶奇珍定不在少。除了守護金庭中那根玉柱外,別處也要隨時留意,以防寶物到時遁走。好在你們十年中不曾動過火食,宮中異果,宮外海藻,俱可充飢,如無大事,無須出遊。我的能力有限,封閉不嚴,謹防你們年幼識淺,無心中出入,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跡,擔當不了。報仇之事,切不可急,須俟你們照我吐納功夫,練足一十二年,方可隨意在海中來往。大仇一報,急速回宮。如你們仙緣早遇,道法修成,可在閩浙沿海漁民置戶之中尋找蹤跡,將我度到此間。我因元胎生得美秀,屢遇海中妖孽搶奪,幾陷不測。此去投人,除雙目與常人有異外,相貌必然與現在相似,仍不願變醜,不難一望而知。如宮中至寶久不出現,你們不遇仙緣,只要我的元靈不昧,至遲三四十年,我必投了仙師,學成道法,回宮看望你們,就便傳授。只須謹慎潛修,終有相逢之日。”
一面談說,又將三女抱在懷中,親熱了一陣。算計時辰已到,便別了三女,投入池底。三女自是心中悲苦,正要跟蹤入水觀看,前日所見大蚌,又浮了上來,只是蚌殼緊閉。三女方喊得一聲:“恩娘!”只見蚌殼微露一道縫,一道銀光細如遊絲,從蚌口中飛將出來,慢騰騰往外飛翔。三女知道那便是老蚌之神,連忙追出哀呼時,那銀光也好似有些不捨,忽又飛回,圍着三女繞了幾轉。倏地聲如裂帛,響了一下,疾如電閃星馳,往宮外飛去。三女哪裏追趕得上,回看玉池,蚌殼業已沉入水底。下水看了看,停在石臺上面,如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急得痛哭了好些日子才罷。
由此三女便照老蚌所傳的練氣調元之法,在紫雲宮中修煉。雖說無甚法力,一則那宮深閉地底,外人不能擅人;二則三女生來好靜,又謹守老蚌之戒,一步也不外出。宮中百物皆有,無殊另一天地,倒也安閒無事。只是金庭中玉柱下所藏的寶物,始終沒有出現。
三女牢記父仇,算計時日將到。因方良被害時,年紀幼小;自來宮中,十餘年不曾到過人世;平日老蚌雖提起方良放生之事,並沒斷定害死方良的主謀之人是否俞利。所幸只要擒到一個,不難問出根由。但是安樂島上面,從未去過,三女也不知自己能力究竟太小,知道島上人多,恐怕不是對手。商量了一陣,決計暗中前往行事,心目中還記得當時行兇的幾個仇人模樣。到了動身那日,先往方良埋骨處與老蚌遺蛻藏放之所,各自痛哭祝告了一場。各人持了一隻海蝦的前爪,當作兵刃,照老蚌傳授,離了紫雲宮,鑽出地竅,穿浪衝波,直往海中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