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正說得高興,忽聽芷仙在牀上大叫道:“姊姊們千萬提攜我這苦命妹子呀!”衆人知她夢中囈語,境由心生,俱都可憐她的遭遇。尤其靈雲,自從遇見芷仙,便覺她性情溫和,英華內斂,談吐從容,動人憐愛,不由得點了點頭。英瓊在這空山古洞之中,寂寞慣了的人,一旦涉遠山川,迭經奇險,死裏逃生回來,得了許多飛行絕跡、本領高強、同自己差不多的劍仙,來常共晨夕,喜歡得不知如何纔好。一會指揮猩猩幫着她打掃牀榻,一會又去燒鍋煮水弄飯弄菜,把過年時在城內買的那些年貨俱搬出來,請大家食用,又把四壁宮燈點起,忙了個不亦樂乎。逗得若蘭、金蟬高了興,也幫她忙進忙出。中間還夾着一個大猩猩蹦前蹦後,顯得四壁輝煌,人影幢幢,滿洞生春,笑語喧譁,非常熱鬧。靈雲、朱文雖然斷絕煙火,但是也還不禁飲食,禁不住英瓊勸客情殷,每樣都用了些。英瓊又去看了看芷仙,見她睡得正香,知道她多少夜不得好睡,昨晚熬了一夜,路上受了許多辛苦顛連,便不去喚她,只與她留下些吃的,竈中添上火,準備她醒來食用。自己仍同大家圍坐,計議明早用紫煙鋤去掘開通往凝碧崖的後洞。
英瓊又把同餘英男交好之事說了一遍。靈雲道:“她就是寒瓊仙子廣明師太和女韋護廣慧師太的徒弟麼?自從那廣明師太誤收了神手比丘魏楓娘做徒弟,把平生本領不惜盡心傳授。誰知那魏楓娘在新疆博克山十年冰雪寒風中,將廣明大師獨創的天山派法術學成以後,假說奉了師命,到西南各省收羅弟子,光大門戶,其實卻是仗着本領,到處淫惡不法。又收了西川的黃驕、薛萍、錢青選、伊紅櫻、公孫武、厲吼、許人龍、邱舲等男女八魔做徒弟,愈加胡作非爲起來。氣得廣明師太從新疆博克大阪趕到四川尋她時,被她約來滇西魔教中一個慣使妖法害人,名叫布魯音加的蠻僧,埋伏在她的巢穴之中,假說請師父去賠罪悔過,由那妖僧暗中用烏鴆刺,廢了廣明師太左臂,還算見機尚早,得逃性命。廣明師太逃出來後,因爲她素來好勝,吃了徒弟的虧,雖然恨在心裏,卻不好意思尋人報仇,反倒避在一旁,裝聾作啞。那魏楓娘見師父都不敢管她,越加無惡不作。去年被家母同餐霞大師在成都城外將她殺死,八魔才害怕,躲往青螺山斂跡,輕易不敢出頭。事後廣明師太寫信來道謝家母同餐霞大師替她清理門戶,並說她因誤中孽徒暗放毒刺,不久便要圓寂,又說她還有兩個徒弟,甚是不才,只有一個徒弟很好,名叫餘英男,可惜不是空門中人,現在她師弟廣慧門下,請家母同餐霞大師便中照應等語,想必就是此人了。”
英瓊道:“她只說幼遭孤露,五六歲被惡嬸趕將出來,倒在大雪之中,醒來已在一個山洞內,旁邊還生着火,面前站定兩個尼姑,一個年紀較長的,先收她做了徒弟。不多幾天,那年紀較輕的,忽然要告別回山,行時對年長的說道:‘此女資質甚好,師兄莫再把她誤了啊!’那年長的聞言,嘆了口氣說道:‘你既如此說,你就把她帶了走;我救她一場,算是我記名徒弟。’說完,便叫英男重又拜師。英男拜罷剛站起身來,那年輕的便解開僧袍,將她抱在懷內。她覺着有些氣悶,還未說出,忽覺身上寒冷。偷偷用小手拉開袍縫一看,只見下面盡是白雪雲霧從腳下飛過。她雖然年幼,已猜出這兩個師父都不是凡人,又喜歡,又害怕。如是過了好半天,才落到一個山上。她新認的師父已覺察出她在半空中往下偷看,笑對她道:‘你看在雲霧中奔馳,好玩麼?’她也是福至心靈,當時便跪下求救。她師父道:‘早呢,早呢。你先認的那個師父,名叫廣明。我叫廣慧,是她的師弟。我倆都不是教你的人。不過你同我二人有緣,所以被我二人將你援救到此。你要從我兩人學本領,便會走入旁門,反誤了你。不如等你機緣到時,再說吧。’當時英男同她師父還不大熟,又是小孩子,見師父不允,也就罷了。後來英男年長一些,屢次跟她師父出門,飛來飛去,仗着她師父非常疼愛,便執意要學。她師父被她磨不過,才教她坐功練氣,及許多輕身擊劍之法。又過了幾年,她見她師父能在二三十里外飛劍取人首級,又打得一手好梅花針,她又磨着要學。她師父道:‘我教你打坐馭氣,便是學飛劍的根底,那是從峨眉派一個好朋友處問來的,與我的飛劍不同。我的飛劍實是旁門,因爲克欲功夫不純,你的資質太好,反誤了你。’執意不教。她又要學那梅花針,她師父道:‘你這孩子,真是見一樣,要學一樣。這原是我一個救急防身的東西,你既一定要學,好在於你現時用的內功並無妨礙,就教與你吧。’
“英男學成梅花針以後,在四五年前,她隨廣慧師太在西川路上,遇見一夥強人,劫一個鏢客的鏢。那強人劫了鏢,還要將保鏢的人衆殺死。英男好生不服,便請她師父上前打抱不平。她師父道:‘你不要忙,自有人出頭的。這些強人,還是自家人呢。’說罷,果然看見路旁縱出一個壯士,先替那鏢客求情,那夥強人不允,動起手來。那壯士武功雖好,怎耐強人太多,堪堪寡不敵衆。英男氣恨不過,在暗中對那夥強人放了一把梅花針,那夥強人才敗了下去。她師父見她放針出去,急忙帶了她回到山上,埋怨道:‘你怎麼愛闖禍,你看那壯士雖然不能抵敵,那旁邊樹樹內還隱着一個能人呢,何苦我們結怨則甚?’說罷,便對英男道:‘三五日內,如有人來問我,便說我病了十來天,好多日不曾下山。不論來人怎樣無禮,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再生事端。那來人不久便有人收拾她,她雖萬惡,何苦我們自殘呢?’果然到了半夜,廣慧師太忽然真病起來。倒把英男急得要死,日夜衣不解帶地服侍。到了第三天,果然來了一個女子,直闖進來,首先看見英男,便冷笑道:‘我聽說我那老不死的師父在雪堆中救出一個女花子,想必就是你麼?’英男年輕氣盛,見那人盛氣洶洶,剛要質問她爲何出口傷人,廣慧師太已在裏面呻吟喚道:‘外面是哪位道友來了?恕我病中懶於行動,請進來吧。’那女子聞言,又冷笑一聲,闖進室內。英男在外偷聽,只聽廣慧師太與來的女子辯論了好半天。那女子一口咬定,各派劍仙中,使用這一種梅花針的,只有她師父同廣慧師太,現在真憑實據在此,如何不認?口氣非常強硬,咄咄逼人。廣慧師太卻說自己因誤食山中藥草,已病倒十來天,聲音非常低弱,好似病勢越發沉重。英男心如刀割,剛走進房,廣慧師大忙對她使眼色,只得重又退出。那女子爭論了一陣,半信半疑,說是還要去察訪放針人下落,並要用飛劍去殺那壯士。出來時,一眼看見英男,眼中閃出兇光,硬要英男送她出洞。英男剛要倔強,又聽廣慧師太在內說道:‘你這賤丫頭,來了幾年,連什麼也沒學會,枉自生了一副聰明面孔。你師姊叫你送她,你也不肯,你就那樣懶麼?’英男上山以來,從未受過師父責罵,一聞此言,猜是病人肝火太旺,不好不依,只得忍氣吞聲,送那女子出洞。那女子走了不幾步,忽然回頭叫道:‘你這小鬼丫頭!這事定是你偷偷乾的吧?’說罷,手揚處,便有兩道青光飛來。英男見那女子下毒手施放飛劍,嚇得往房內飛跑,連喊師父救命。剛剛跑到病榻之前,廣慧師太一伸手,便把她攬在懷裏,只說:‘你師姊嚇你的,不要害怕。’英男等了半晌,不見動靜。廣慧師太忽然站起說道:‘這個業障,真正可殺不可留了!’
“英男再看廣慧師太,面容依舊紅潤,哪有什麼病容。身後青白光已不知去向,還疑是來人飛劍已被師父收去,好生奇怪。正想問時,廣慧師太道:‘來的那女子,名叫神手比丘魏楓娘,是我師兄廣明師太以前的得意門徒。那中梅花針的強人,便是她手下黨羽。我知道你闖了那禍,她一定看出梅花針是我獨門傳授,要尋我們的晦氣,故此纔將真氣內斂,裝病哄她。不想由此倒看出你一番孝道,越發令我歡喜。她進門時,本不信我的話,反因你一臉愁苦之容,錯疑我生病,才相信我果不曾下山。又見你一身仙骨,滿臉英姿,以爲你已將我劍術同梅花針學成,私自下山,抱打不平,才逼你送她,放出飛劍,試你一試。你如果已會飛劍,勢必也放劍抵敵。她已盡得我師兄所傳,漫說是你,我也不好對付。我不想因不願你學旁門劍術,不曾傳授,你自然不會,無法抵敵,逃了進來。她這人雖萬惡,卻從不肯親手殺一個無能力抵抗的人,因此才未下毒手。反越加相信我師徒果然不曾離山,收了劍光,又尋旁人晦氣去了。這賤婢如此驕橫,目無長上,惡貫已盈,不久便遭慘劫。我師徒也犯不着慪氣,由她將來自作自受吧。’
“英男姊姊因了這一次小風波,練劍之心越急,日夜運用內功。叵耐廣慧師太到如今,也未把飛劍口訣傳授給她。在我離開峨眉之前,常同她見面,承她教給我許多打坐刺劍之法,有好些頗與仙師妙一夫人所傳相似。她並說不久便要搬來與我同住。等我明日陪着諸位姊姊哥哥,把凝碧崖這條道路打開,再去接她來同住吧。”靈雲聞言,也甚贊同。
自己師兄妹,頭一次聚在一處暢談,大家越談越起勁,一個也不去做功夫,也不去安歇,一直談到天明。牀上芷仙睡了一夜,業已醒轉,見洞口透進來的曙光,還疑是月色。見衆人俱在圍坐暢談,急忙翻身坐起道:“諸位姊姊,天到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未去睡?”若蘭道:“天都亮了,你還睡呢。我們昨晚暢談了一夜,誰也捨不得走開,偏你一人好睡。”芷仙聽說天明,急忙爬下牀,說道:“我昨日也不知怎會那樣困法,原想倒下去稍歇一歇,竟會睡得那樣死法。可是諸位姊姊也都受過好多日辛苦,倒一絲也不困,真可算得龍馬精神了。”英瓊道:“你哪裏知道,漫說姊姊們劍術已成,就連我不過稍微懂得一些坐功,常時三五晚不睡,也不當要緊,這有什麼稀奇?”說罷,見衆人不會再睡,一會便要去開闢凝碧崖通道,興沖沖跑到後面去燒水煮粥去了。那猩猩睡伏在石桌旁邊,見主人入內,便也跟了進去,幫着燒火打水。一會工夫,先將水燒好,取出與大家盥洗。若蘭、金蟬覺着好玩,便也跟進去幫英瓊動手。芷仙更是連臉都不洗,先替英瓊將杯著等類擺好。
大家忙了一陣,英瓊將粥煮好,切了一盤臘味,又取了一大盤鹹菜捧將出來。金蟬、若蘭最愛吃那臘味,讚不絕口。朱文笑對金蟬道:“九華雖然清苦,辟邪村玉清大師頗預備許多葷素吃食,我不信這一趟莽蒼山,會把你變成一個饞癆鬼。今天才到李師妹家中第二天,也不怕人家笑話。”說罷,抿着嘴,用兩個指頭在臉上刮。金蟬見朱文羞着笑他,便也反脣相譏道:“朱姊姊你還不是不住口地吃鹿肉,還說我呢。當心把神鵰的糧食吃完,神鵰不依吧。”朱文正要還言,英瓊見二人鬥口,忙道:“朱姊姊、金哥哥愛吃臘味,我還多着呢。即使吃完,只要叫我金眼師兄出去幾趟,便能捉得好幾個回來。我們都跟親手足一樣,誰還笑話不成?”朱文冷笑道:“我不過見他吃得野相,好意勸他幾句,他反倒來說我。這類煙火食,我一年也難得吃上兩回,因見李姊姊勸客情殷,又加上頭一次吃鹿肉,覺得新鮮,纔拿兩片撕着就稀飯。誰似他狼吞虎嚥的,這一大盤倒被他吃了一多半。爲好勸他兩句,還反說人吃不停嘴,吃你的嗎?”金蟬見朱文嬌嗔滿面,便低下頭只顧吃,不再言語。
靈雲是一向看他二人拌嘴慣了的,也不去答理。見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便也取了筷子夾一片慢慢咀嚼,那一股薰臘之味竟是越吃越香。笑對金蟬道:“無怪你們爭吃,果然這鹿肉很香。英瓊妹子小小年紀,獨處深山,居然佈置得井井有條,什麼飲食設備樣樣俱全。與若蘭妹子一樣,都是那麼能幹,叫人見了又可愛又可敬。要像這種殷勤待客,怕不賓至如歸,把山洞都擠破了嗎?”若蘭見朱文、金蟬拌嘴,在旁邊也不答言,只顧吃。這會聽靈雲贊她能幹,便笑道:“姊姊怎麼也誇獎起我來?我哪一點比得上諸位姊姊們?不過平日仗着先師疼愛,享享現成的罷了。”
這時朱文停箸不食,坐在那裏乾生氣。金蟬不時用眼看着朱文,想說什麼,又不好說出似的。英瓊惦記着那隻神鵰,匆匆在後面取了兩隻鹿腿,出洞喂雕去了。芷仙怕他二人鬧僵,看他二人神氣,知道金蟬業已軟化,容易打發,便勸朱文道:“姊姊不要生氣,招呼涼了,不受吃。”還要往下說時,靈雲忙攔道:“我們休要勸他們,他二人是這樣慣了的。”朱文誤會靈雲偏袒金蟬,本想說兩句,猛想起靈雲患難中相待之德,不便出口,越發遷怒金蟬,假裝看雕,立起身來,獨自行出洞去。金蟬見朱文出洞,知她心中不快,訕訕地立起身來,也跟了出去。若蘭天真爛漫,還不曾覺察。芷仙年歲較長,見他二人這般情況,已然看出他二人情感與衆不同。暗想:“原來劍仙中人,一樣也有男女之愛。”不由想起自己的未婚夫婿羅鷺來,好生傷感。靈雲見芷仙儘自發呆,便勸慰她道:“姊姊有何心事,這樣愁悶?何妨說將出來,我們多少也可替你盡點小力。”芷仙道:“妹子自遭大難,萬念皆灰,恨不如死。多蒙恩師救援,得同諸位神仙姊姊長聚一處,真是平生之幸。不過妹子天生薄質,深恐學道不成,有負恩師同諸位姊姊一番厚意罷了,哪裏有什麼心事?”靈雲見芷仙不說,便也不去強她。
這時若蘭業已吃完,便對靈雲道:“天已不早,我去將師兄同二位師姊請回來,商量開闢凝碧崖吧。”說罷,跑出洞去一看,只見英瓊一人站在崖邊凝望,便問朱文、金蟬二人去向。英瓊道:“我想叫金眼師兄去請英男姊姊,在這裏等它回來。適才朱姊姊出來,同我說了幾句話,見師兄出來,便帶了猩猩往崖後走去,師兄跑在後面,想是到崖後採梅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