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有個把時辰,二人到了喜馬拉雅山紅鬼谷外落下。綠袍老祖道:“前面不遠,便是紅鬼谷。適才若非我見機,先下了埋伏和替身,那業障嗅覺最靈,差點沒被他看破。他雖未死,已被我用碧血針刺瞎一目,總算先出一口惡氣了。我們先歇一會,等我吃頓點心再走進去,省得見面不好意思,我已好幾個月沒吃東西了。”西方野魔久聞他愛吃人的心血,知道他才脫羅網,故態復萌。心想:“紅鬼谷有千百雪山圍繞,亙古人蹤罕到,來此的人俱都與毒龍尊者有點淵源,不是等閒之輩,倒要看他是如何下手。”卻故意解勸道:“我師兄那裏有的是牛羊酒食,我們既去投他,還是不要造次爲好。”綠袍老祖冷笑道:“我豈不知這裏來往的人大半是他的門人朋友?一則我這幾月沒動葷,要開一開齋;二則也是特意讓他知道知道,打此經過的要是孤身,我還不下手呢。他若知趣的,得信出來將我接了進去,好好替我設法便罷;不然,我索性大嚼一頓,再回山煉寶報仇,誰還怕他不成?”西方野魔見他如此狂法,便問道:“道友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適才辛辰子來時,你我俱在暗處,正好趁他不防,下手將他除去,爲何反用替身將他引走?難道像他這種忘恩叛教之徒還要姑息麼?”綠袍老祖道:“你哪知我教下法力厲害。他一落地,見寶幡法術被人破去,以爲我已逃走。偏我行法時匆忙了一些,一個不周密,被他聞見我遺留的氣味尋蹤而至,他也知我雖剩半截身子,並不是好惹的,已用法術護着身體。他拿的那一把妖魔血刀,乃是紅髮老祖鎮山之寶,好不厲害,不知怎地會被他得到手中。此時若要報仇,除非與他同歸於盡,未免不值。再者,我還想回山煉了法寶,將他擒到後,細細磨折他個幾十年,纔將他身體靈魂化成灰煙。現在將他弄死,也大便宜了他。因見他越走越近身前,我才闇誦魔咒,將洞中昔日準備萬一之用的替身催動,將他引走。他已差不多盡得我的真傳,只功行還差了一點。那替身不多時便會被他追上發覺,他必認爲我逃回山去,我門下弟子還多,各人都煉有厲害之寶,他決不敢輕去涉險。等我尋到有根基道行軀殼復了原身,便不怕他了。”
二人正說之間,忽然東方一朵紅雲如飛而至,眨眨眼入谷內去了。綠袍老祖道:“毒龍尊者真是機靈鬼,竟將我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東方魔鬼祖師五鬼天王請來。若能得他幫忙,不難尋李靜虛賊道報仇了。”言還未了,又聽一陣破空聲音,雲中飛來兩道黃光,到了谷口落下。西方野魔還未看清來人面目,忽聽綠袍老祖一聲怪笑,一陣陰風起處,綠煙黑霧中現出一隻丈許方圓的大手,直往來人身後抓去。剛聽一聲慘叫,忽見適才那朵紅雲較前還疾,從谷內又飛了出來,厲聲說道:“手下留人,尚和陽來也!”說罷,紅雲落地,現出一個十一二歲的童子,一張紅臉圓如滿月,濃眉立目,大鼻闊口。穿一件紅短衫,赤着一雙紅腳,頸上掛着兩串紙錢同一串骷髏骨念珠。一手執着一面金幢,一手執着一個五老錘,錘頭是五個骷髏攢在一起做成,連錘柄約有四尺。滿身俱是紅雲煙霧圍繞。西方野魔認出來人是五鬼天王尚和陽,知他的厲害,連忙起身爲禮。尚和陽才同綠袍老祖照面,便厲聲說道:“你這老不死的殘廢!哪裏不好尋人享用,卻跑在朋友門口作怪,傷的又是我們的後輩。我若來遲一步,日後見了鳩盤婆怎好意思?快些隨我到裏面去,不少你的吃喝。還要在此作怪,莫怨我手下無情了。”綠袍老祖哈哈笑道:“好一個不識羞的小紅賊!我尋你多年,打聽不出你的下落,以爲你已被優曇老乞婆害了,不想你還在人世。我哪裏是有心在此吃人,只爲谷內毒龍存心賺我,差點在慈雲寺吃李靜虛賊道喪了性命。他既知我上半截身軀飛去,就該尋找我的下落,用他煉就的接骨丹與我尋一替身,使我仍還本來,纔是對朋友的道理。因他置之不理,害我只剩半截身軀,還受了惡徒辛辰子許多活罪。今日特意來尋他算帳,打算先在他家門口掃掃他的臉皮,就便吃一頓點心。既遇見你,總算幸會,活該我口中之食命不該絕。我就隨你進去,看他對我怎生髮付?你這樣氣勢洶洶的,不過是欺我成了殘廢,誰還怕你不成?”先前黃光中現出的人,原是兩個女子,一個已被綠袍老祖大手抓到,未及張口去咬,被尚和陽奪了去。他二人是女魔鳩盤婆的門下弟子金株、銀蛛。因接了毒龍尊者請柬,鳩盤婆長於先天神數,最能前知,算出各異派俱不是峨眉對手,不久正教昌明,自己雖也是劫數中人,總想設法避免,不願前來染這渾水,又不便開罪朋友,便派金妹、銀妹二人到來應應卯,相機行事。不想剛飛到谷口,銀妹險些做了綠袍老祖口內之食。
她二人俱認得五鬼天王尚和陽是師父好友,他在此便不妨事。於是走了過來,等尚和陽和綠袍老祖談完了話,先向尚和陽道謝救命之恩。然後說道:“家師因接了毒龍尊者請束,有事在身,特命弟子等先來聽命。原以爲到了紅鬼谷口,在毒龍尊者仙府左近,還愁有人欺負不成?自不小心,險些送了一條小命。可見我師徒道行淺薄,不堪任使,再留此地,早晚也是丟人現眼。好在毒龍尊者此次約請的能人甚多,用弟子等不着;再者弟子也無顏進去。求師伯轉致毒龍尊者,代弟子師徒告罪。弟子等回山,如不洗卻今朝恥辱,不便前去拜見。恕弟子等放肆,不進去了。”綠袍老祖聽她二人言語尖刻,心中大怒,不問青紅皁白,又將元神化成大手抓去。金妹、銀蛛早已防備,不似適才疏神,未容他抓到,搶着把話說完,雙雙將腳一頓,一道黃煙過處,蹤跡不見。尚和陽哈哈大笑道:“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綠賊早晚留神鳩盤婆尋你算帳吧。”綠袍老祖二次未將人抓着,在自樹了一個強敵,又聽尚和陽如此說法,心中好生忿怒。只因尚有求人之處,不得不強忍心頭,勉強說道:“我縱橫二三百年,從不怕與哪個作對。鳩盤老乞婆恨我,又奈我何?”尚和陽也不去理他。他和西方野魔早先原也交好,見他也斷了一隻臂膀,扶着綠袍老祖半截身軀,神態十分狼狽,便問他因何至此。西方野魔把自己的遭遇大概說了一遍,只不說出事因雪魂珠而起。尚和陽聞言大怒道:“這些乳毛未乾的無知小輩,竟敢如此猖狂!早晚教他們知我的厲害!”便約二人進去。
西方野魔又問毒龍尊者此次約請的都是什麼能人。尚和陽道:“我自從開元寺和優曇老尼、白谷逸老鬼夫妻鬥法敗了以後,知道現在普天之下,能敵我的人尚多,如極樂童子李靜虛、優曇老尼和峨眉一黨三仙二老,俱是我的大對頭。決意撇了門人妻子,獨個兒跑到阿爾卑斯高峯絕頂上,煉成一柄魔火金幢同白骨鎖心錘。我那魔火與你煉的不同,無論仙凡被火冪住,至多七天七夜,便會化成飛灰。世上只有雪魂珠能破我的魔火。但是那顆珠子藏在千百雪山中間的盤古冰層之下,須要有通天徹地的本領。先尋着真實所在,住上幾年,每日用真火暖化玄冰。最後測準地方,由千百餘丈冰層中穿通地竅,用三昧真火護着全身,冒險下去,須要與那藏珠的所在黍粒不差,才能到手。我缺少兩樣法寶,準備煉成後,定將此珠得到,以除後患。各派現在都忙於煉寶劍,準備三次峨眉鬥劍,知道此珠來歷的人極少。我也是前日才聽一個朋友說起此珠厲害,能破去我的魔火。出山以後,正想命我大徒弟胡文玉日內移居在那裏看守,以防被人知道得去。後接到毒龍尊者請柬,他因鑑於上次成都鬥法人多並不頂用,所以這次並未約請多人,除我外,只約了萬妙仙姑和鳩盤婆。如果這次到青螺山去的是些無名小輩,我們還無須出頭。不過因聽傳說,峨眉掌教也要前來,不得不作一準備罷了。”
言還未了,忽然一道黃煙在地下冒起,煙散處現出一個蠻僧打扮的人,說道:“嘉客到此,爲何還不請進荒谷敘談,卻在此地閒話?難道怪我主人不早出迎麼?”來人身材高大,聲如洪鐘,正是滇西派長教毒龍尊者。綠袍老祖一見是他,不由心頭火起,罵一聲:“你這孽龍害得我好苦!”張開大手,便要抓去。尚和陽見二人見面便要衝突,忙伸左手,舉起白骨錘迎風一晃,發出一團愁煙慘霧,鬼哭啾啾,一齊變活,各伸大口,露出滿嘴白牙,往外直噴黑煙。尚和陽攔住綠袍老祖罵道:“你這綠賊生來就是這麼小氣,不問親疏黑白,一味賣弄你那點玄虛。既知峨眉厲害,當初就不該去;去吃了虧,不怪自己本領不濟,卻來怪人,虧你不羞,還好意思!有我尚和陽在此,連西方道友也算上,從今日起,我等四人應該聯成一氣,互相幫忙,誓同生死,圖報昔日之仇。免得人單勢孤,受人欺侮。你二人的傷處,自有我和毒龍道友覓有根基的替身,用法力與你們接骨還原。再若不聽我言,像適才對待鳩盤門下那般任性妄爲,休怨我尚和陽不講情面了!”
綠袍老祖聞言雖然不快,一則尚和陽同毒龍尊者交情比自己深厚,兩人均非易與,適才原是想起前怨,先與毒龍尊者來一個下馬威,並非成心拼命;二則尚和陽雖然出言專橫,自己正有利用他之處,他所說之言也未嘗不合自己心意,樂得藉此收場。便對尚和陽答道:“紅賊你倒說得對,會做人情。我並非自己吃了仇人的虧埋怨朋友,他不該事後知我元神遁走不聞不問,累我多日受惡徒寒風烈火毒針之苦。既是你二人都肯幫我接骨還原,只要他今日說得出理來,我就饒他。”毒龍尊者見綠袍老祖發怒動手,自己一來用人之際,又是地主,只一味避讓,並未還手。一聞此言,哈哈笑道:“道友你太錯怪我了。去年慈雲寺不瞞你說,我實是因爲法寶尚未煉成,敵優曇老尼不過,才請道友相助小徒,事先也曾明言敵人實情。萬沒料到素來不管閒事的李靜虛賊道會同道友爲難。慢說我聞得道友元神遁走,決不會置之不理,就是小徒俞德,他也曾在事後往道友失手的地方仔細尋找,因爲上半截法身找尋不見,戴家場敗後回來稟報。我爲此事,恨敵人如同切骨,忙命門下采藥煉丹,還託人去陷空老祖那裏求來萬年續斷接骨生肌靈玉膏,以爲你一定要來尋我,好與你接續原身。誰知等了多日不見你來,又派人到處打聽下落。還是我門下一個新收門徒名喚汪銅的,新近從峨眉派中得知你被一個斷臂的搶去。我知令徒辛辰子從前因犯過錯,曾被你嚼吃了一條臂膀,後來你看出他對你忠心勤苦,將你本領道法傾囊相授,成了你門下第一個厲害人物。你既不來,想是被他救回山去,已想法將身體還原。我再命門人到寶山探望,見到你門下兩代弟子三十五人,只不見你和辛辰子。我門下說了來意,他們異口同聲說,不但你未回山,辛辰子雖然常去,並未提及你還在人世。他們早疑辛辰子作怪,聞得此言,越發要向他追問根由。我得了此信,才知事有變故,說不定辛辰子欺你重寶盡失,奈何他不得,想起你昔日咬臂之仇,又看中你那粒元神煉成的珠子,要加害於你。正準備過了端陽,親自去尋辛辰子追問,不想你今日到此。怎麼就埋怨我忘情寡意呢?”
綠袍老祖正要答言,西方野魔已上前先與毒龍尊者見禮,轉對綠袍老祖道:“先前我聽道友說,便知事有差池,我師兄決不如此薄情。如今真情已明,皆是道友惡徒辛辰子之罪。我們可以無須問難,且等過了端陽,將諸事辦完以後,上天入地尋着那廝,明正其罪便了。道友血食已慣,既然數月未知肉味,不如我們同進谷去,先由師兄請道友飽餐一頓,再作長談吧。”尚和陽也催着有話到裏面去再說。毒龍尊者爲表示歉意,親自抱了綠袍老祖在前引路。毒龍尊者移居紅鬼谷不久,西方野魔尚是初來,進谷一看,谷內山石土地一片通紅。入內二十餘里,只見前面黃霧紅塵中隱隱現出一座洞府。洞門前立着四個身材高大的持戈魔士,見四人走近,一齊俯伏爲禮。耳聽一陣金鐘響處,洞內走出一排十二個妙齡赤身魔女,各持舞羽法器,俯伏迎了出來。那洞原是晶玉結成,又加毒龍尊者用法術極力經營點綴,到處金珞瓔花,珠光寶氣,襯着四外晶瑩洞壁,宛然身入琉璃世界。西方野魔心中暗暗慚愧:“自己與毒龍尊者同師學道,只爲一時負氣,一意孤行。別了多年再行相見,不想毒龍尊者半途又得了天魔真傳,道力精進,居然作了滇西魔教之祖。自己反落成一個殘廢,向他乞憐。這般享受,生平從未遭遇過一天。反不如當初與他合同組教,何至今日?”正在愧悔,心中難受,綠袍老祖見着左右侍立的這些妖童魔女,早不禁笑開血盆大嘴,饞涎欲滴。毒龍尊者知他毛病,忙吩咐左右急速安排酒果牲畜,一面着人出去覓取生人來與他享用。侍立的人領命去後,不多一會,擺好酒宴,擡上活生生幾隻活牛羊來。毒龍尊者將手一指,那些牛羊便四足站在地下,和釘住似地不能轉動。在座諸人宗法稍有不同,奉的卻都是魔教,血食慣了的。由毒龍尊者邀請入席坐定後,綠袍老祖更不客氣,兩眼覷準了一隻肥大的滇西牛,身子倚在錦墩上面,把一隻鳥爪般的大手伸出去兩丈多遠,直向牛腹抓去,將心肝五臟取出,回手送至嘴邊,張開血盆大口一陣咀嚼,嚥了下去。隨侍的人連忙用玉盤在牛腹下面接了滿滿一盤子血,捧上與他飲用。似這樣一口氣吃了兩隻肥牛、一隻黃羊的心臟,纔在錦墩上昏昏睡去。毒龍尊者、尚和陽、西方野魔三人,早有侍者依照向例,就在鮮活牛羊的脊背上將皮劃開,往兩面一扯,露出紅肉。再用刀在牛羊身上去割片下來,放在玉盤中,又將牛羊的血兌了酒獻上。可憐那些牲畜,臨死還要遭這種凌遲碎剮,一刀一刀地受零罪。又受了魔法禁制,口張不閉,腳也一絲不能轉動,只有任人細細宰割,疼得怒目視着上面,兩眼紅得快要發火一般。這些魔教妖孽連同隨侍的人們,個個俱是殘忍性成,見那些牛羊掙命神氣,一些也不動惻隱。
西方野魔更呵呵大笑道:“異日擒到我們的對頭,須要教他們死時也和這些牛羊一樣,才能消除我們胸中一口惡氣呢!”又對毒龍尊者說起在鬼風谷遇見那幾個不知來歷的少年男女同自己失寶受傷之事。毒龍尊者聞言,怒道:“照你說來,定是俞德在成都所遇峨眉門下新收的一些小狗男女了。”西方野魔道:“我看那些人未必都是峨眉門下。我初遇見的兩個年青賤婢,騎着一隻大雕。內中一個年紀才十三四歲的,佩着一柄寶劍,一發出手,便似長虹般一道紫光。我那轉輪盂,也不知收過多少能人的飛劍法寶,竟被她那道劍光穿破了去。後來我用魔火將這兩人圍住時,那道紫光在魔火陣中亂閃,竟傷她們不得。救去這兩個小賤婢的女子更是厲害,竟能飛進魔火陣中將人救出。也不知她用什麼法寶封鎖去路,若非我見機,舍卻一條手臂逃去,差點被她們擒住。那隻扁毛畜生也是非同小可,本領稍差的人,決難制服收爲坐騎。峨眉派幾個有本領的人,大半我都知道,並不覺怎麼出奇。豈有他們新收的門人,會有這麼大本領之理?”毒龍尊者道:“你哪裏知道。近年來各派都想光大門戶,廣收門徒,以峨眉派物色去的人爲最多。據俞德說,峨眉門下很有幾個青出於藍的少年男女門人,連曉月禪師、陰陽叟二人那樣高深道法,竟都奈何他們不得,可想而知。只沒有聽見說起過有騎雕的女子,不是峨眉門下,必定是他們請來破青螺的黨羽。我看這回我們想暫時先不露面,還未必能行呢。”尚和陽道:“若論各派中能用飛禽做坐騎的,以前還有幾個。自從寶相夫人在東海兵解後,她騎的那隻獨角神鷲,只近年在小崑崙有人見過一次,便不聽有人說起。白眉和尚坐下兩隻神鵰,五十年前白眉和尚帶着它們去峨眉參拜寶光,入山後便連那兩隻神鵰俱都不知去向。後來有不少能人想見他,把峨眉前後山找了個遍,也不能得他蹤跡。都猜他參拜寶光遇見佛緣,飛昇極樂,以後也不見有人提起。除這幾個厲害的大鳥外,現時只剩下峨眉派髯仙李元化有一隻仙鶴,極樂童子李靜虛新近收服了一隻金翅大鵬。此外雖也有兒個騎禽的,不是用法術駕馭,便是騎了好玩,不足爲奇。白眉和尚的雕,原是一黑一白。先前在谷外,我一聽你說那雕的形狀,便疑是那隻黑的,正趕上忙於大家相見,未及細問。現在再聽你說第二回,越發是那隻黑雕無疑。這兩隻雕跟隨白眉和尚三百多年,再加上原有千年道行,業已精通佛法,深參造化,雖暫時還未脫胎換骨,已是兩翼風雲,頃刻千里,相差一點的法寶法術,休想動它們身上半根毛羽。白的比黑的還要來得厲害。如果峨眉派要真將白眉和尚請來,這次勝負且難說呢。”
正說之間,一道光華如神龍夭矯,從洞外飛入。毒龍尊者連忙起身道:“俞德回來說仙姑早就動身,如何今日纔到?”言還未了,來人已現身出來,答道:“我走在路上,想起一樁小事,便請令徒先回。二次動身,在路上遇見以前崑崙派女劍仙陰素棠,爭鬥了一場,倒成了好相識。我知道她自脫離了崑崙派,不甚得意,想用言語試探,約她與我們聯合一氣,便隨她回山住了些日,所以來遲了一步。”尚和陽與西方野魔見來人正是萬妙仙姑許飛娘,互相見完了禮。綠袍老祖喝醉了牛羊血,也醒過來。萬妙仙姑未料到他雖然剩了半截身子,還沒有死,知他性情乖戾,連忙恭敬爲禮。
大家正落座談話,忽見俞德從外面進來,朝在座諸人拜見之後,說道:“弟子奉命到雲南孔雀河畔請師文恭師叔,他說有許多不便,不願來見師父。只允到青螺暫住,候至端陽幫完了忙,就回雲南去。再三囑咐,不許驚動師父。弟子恐得罪了他,所以未來複命。前夜師師叔到後,先將青螺用法術封鎖,只留下正面谷口誘敵,準備來人易入難出。今日中午,弟子隨師師叔出去到雪山頂上游玩,弟子偶爾說起日前聽青螺八位師弟講,小長白山玄冰谷內潛修的女殃神鄭八姑將雪魂珠得去,西方師叔曾去索取,一去不歸等語。師師叔聞言,便叫弟子領去與那鄭八姑見上一面。剛剛走至離小長白山不遠處,便遇見一隻火眼金睛的大黑雕,背上騎着兩個少年女子,由鬼風谷那邊高峯上走了下來,並不飛行,只是騎着行走,後面還有一個女子步行隨送。弟子認得那賤婢正是在成都遇見過的周輕雲。正對師師叔說那賤婢的來歷,雕背上女子早跳了下來,手揚處,便有一道數十丈長的紫光發出。周輕雲這賤婢和另一個女子,也各將劍光飛出,師師叔認得那道紫光來歷,連說不好,忙用遁法先遁到遠處去。因爲救護弟子,慢了一些,頭髮都被削去一大半。師師叔大怒,與那三個賤婢動起手來。後來正用黑煞落魂砂將這三個賤婢冪住,忽從空中飛下幾個少年狗男女,有兩個女子不認得,餘下幾個是成都遇見過的齊靈雲姊弟和餐霞老尼門下在成都用一面鏡子破去龍飛九子母陰魂劍的女神童朱文。這還不稀奇,最奇的是竟有許仙姑門下的苦孩兒司徒平也在內,和他們一黨。法寶、飛劍如同潮涌一般紛紛祭起,師師叔稍不留神,吃後來的幾個狗男女破了黑煞落魂砂,將先前兩個女子救去,還中了一火球,將鬚髮燒光。弟子知道厲害,先行遁去。師師叔看出寡不敵衆,也想遁走。忽然空中呼呼作響,一隻獨角彩羽似鷹非鷹的怪鳥,連那一隻黑雕,雙雙向師師叔抓來。師師叔上下四方一齊受敵,難於應付,等到將身遁起時,兩條手臂同時吃那兩個扁毛畜生抓住。師師叔知道難以逃走,勉強自行將手解脫。等到弟子拼命回身將師師叔救逃回來時,師師叔又中了敵人兩飛針,弟子也被削去了兩個手指。如今師師叔成了殘廢,氣忿欲死,特來請師父同諸位師伯師叔前去與他醫治報仇。”
這一番話說完,只氣得在座諸人個個咬牙切齒。尚和陽一聽雪魂珠已落對頭之手,纔想起西方野魔適才對他不曾說起奪珠之事,是怕自己知道也去奪取,差點誤了自己之事。暗罵:“你這不知進退的狗殘廢,不用我收拾你,早晚叫你嚐嚐綠賊的苦頭!”心上正如此想,並未形於顏色。毒龍尊者便問萬妙仙姑,司徒平因何背叛。萬妙仙姑道:“我適才有許多話還沒有顧得向你提起。如今救人要緊,我帶有靈丹,如果斷手還在,便可接上。有什麼話,到青螺再談吧。”一句話將毒龍尊者提醒,問在座諸人可願一同前去。西方野魔一手正扶着綠袍老祖,自忖能力現時已不如衆人,心無主意。綠袍老祖忽趁人不在意,暗中伸手拉了他一把,隨即說道:“我等當然都去,我仍請西方道友攜帶好了。”說罷,又向萬妙仙姑道:“久聞仙姑靈丹接骨如天衣無痕,不知怎麼接法,可能見告麼?”萬妙仙姑尚是頭一次見綠袍老祖說話如此謙恭,不肯怠慢,連忙從身畔葫蘆內取出八粒丹藥,分授與綠袍老祖、西方野魔道:“此丹內有陷空老祖所賜的萬年續斷接骨生肌靈玉膏,外加一百零八味仙草靈藥,在丹爐內用文武符咒祭煉一十三年,接骨生肌,起死人而肉白骨。像二位道友這樣高深的根行,只須尋着有根基的替身,比好身體殘廢的地方將他切斷,放好丹藥,便能湊合一體。此丹與毒龍尊者所煉的接骨神丹各有妙用,請二位帶在身旁,遇見良機,便能使法體復舊如初了。”二人聞言大喜,連忙稱謝不迭。尚和陽在旁早冷眼看出綠袍老祖存心不善。因師文恭素來看自己不起,這次竟爲毒龍尊者請得有自己,不肯到紅鬼谷相見,越加忿恨,巴不得他再遇惡人,快自己心意,也就不去管他。毒龍尊者與師文恭交情甚深,一聽他爲自己約請受了重傷,痛恨交集,恨不得急速前往青螺醫救,忙催衆人起身道:“許仙姑靈藥勝我所煉十倍,師弟與綠袍道友得了此丹,便不愁不還本來。此番同去,若是捉住幾個峨眉小輩,既可報仇雪恨,還可使二位法體如初,豈非兩全其美?事不宜遲,我們走吧。”
當下俞德早已先行,毒龍尊者陪了尚和陽、綠袍老祖、西方野魔、萬妙仙姑一齊起身出洞。尚和陽道:“待我送諸位同行吧。”腳一頓處,一朵紅雲將四人托起空中,不頓飯時候到了青螺魔宮。迎接進去,到了裏面,見着獨角靈官樂三官同一些魔教中知名之士。因爲救人情急,彼此匆匆完了禮,同到後面丹房之中。見師文恭正躺在一座雲牀之上,面如金紙,不省人事,斷手放在兩旁,兩隻手臂業已齊腕斷去。尚和陽近前一看傷勢,驚異道:“他所中的乃是天狐寶相夫人的白眉針。她如超劫出世,受了東海三仙引誘與我們爲難,倒真是一個勁敵呢。此針不用五金之精,乃天狐自身長眉所煉。只要射入人身,便順着血脈流行,直刺心竅而死。看師道友神氣,想必也知此針厲害,特意用玄功阻止血行,暫保目前性命,至多隻能延長兩整天活命了。”毒龍尊者一聽師文恭中的是天狐白眉針,知道厲害,忙問尚和陽:“道兄既知此針來歷,如此厲害,難道就不知解救之法麼?”尚和陽道:“此針深通靈性,慣射人身要穴。當初我有一個同門師弟蔡德,曾遭此針之厄。幸虧先師無行尊者尚未圓寂,知道此針來歷,只有北極寒光道人用磁鐵煉成的那一塊吸星球,可將此針仍從原受傷處吸出。一面命蔡德阻止周身血液流行,用玄功動氣將針抵住不動。一面親自去求寒光道人,借來吸星球,將針吸出。還用丹藥調治年餘,才保全了性命。自從寒光道人在北極冰解,吸星球落在他一個末代弟子赤城子手裏。赤城子自從師父冰解後,又歸到崑崙派下,因爲犯了教規,被同門公議逐出門牆。只有求得他來,才能施治。但是赤城子這人好多時沒聽見有人說起,哪裏去尋他的蹤跡呢?”毒龍尊者聞言,越加着急道:“照道友說來,師道友簡直是無救的了。”衆人便問何故。毒龍尊者道:“兩月前我師弟史南溪到此,曾說他和華山烈火祖師俱與赤城子有仇。一次路過莽蒼山狹路相逢,赤城子被他二人將飛劍破去,斷了一隻臂膀,還中了史南溪的追魂五毒砂,後來被他借遁法逃走。聽說他與陰素棠二人俱移居在巫山玉版峽,分前後洞居住,立志要報斷臂之仇。烈火祖師還可推說不是一家,史南溪明明是我師弟,誰人不知,他豈有仇將恩報的道理?”言還未了,萬妙仙姑接口道:“赤城子我雖不熟,陰素棠倒和我莫逆,聞得她和赤城子情如夫婦。莫如我不提這裏,作爲我自己託她代借吸星球,也許能夠應允。雖然成否難定,且去試他一試。此去玉版峽當日可回,終勝於束手待斃。諸位以爲如何?”衆人商議了一會,除此更無良法,只得請萬妙仙姑快去快回。
萬妙仙姑走後,衆人聽說寶相夫人也來爲難,知道這個天狐非同小可,不但她修道數千年煉成了無數奇珍異寶,最厲害是她這次如果真能脫劫出來,便成了不壞之身,先立於不敗之地。雖不一定怕她,總覺又添了一個強敵。毒龍尊者猛想起後日纔是端陽,何不用水晶照影之法,觀察觀察敵人的虛實?一面吩咐俞德去準備,對衆人道:“我想後日便是會敵之期,峨眉派究竟有多少能人來到還不知道,我意欲在外殿上搭起神壇,用我煉就的水晶球,行法觀察敵人虛實。此法須請兩位道友護壇,意欲請樂、尚兩位道友相助,不知意下如何?”樂三官久聞魔教中水晶照影,能從一個晶球中將千萬裏外的情狀現將出來,雖然只知經過不知未來,如果觀察現時情形,恍如目睹一般,自然想開一開眼界。尚和陽本來恨極了師文恭,巴不得他身遭慘死。先以爲赤城子和滇西派有仇,決不肯借寶取針,纔在人前賣弄,說出此針來歷。不想萬妙仙姑卻與陰素棠是至好,赤城子對陰素棠言聽計從,萬一將吸星球借來,豈不便宜了對頭?知道綠袍老祖適才未安好心,當着衆人必不能下手,一聽毒龍尊者邀他出去護壇,正合心意。便答道:“師道友還有二日活命,後日便是端陽,時機萬不可惜過。借道友法力觀察敵人虛實,再妙不過。”說時故意對綠袍老祖使了個眼色。一會俞德進來,毒龍尊者便命他在丹房中陪伴綠袍老祖與西方野魔,自己陪了尚、樂二人,率領八魔到前面行法去了。毒龍尊者也是一時大意,以爲綠袍老祖行動不便,不如任他和西方野魔在丹房中靜養,不想日後因此惹下殺身之禍。這且不提。
衆人到了前殿,法壇業已設好,當中供起一個大如麥斗的水晶球。毒龍尊者分配好了職司,命八魔按八卦方位站好,尚、樂二人上下分立。自己跪伏在地,口誦了半個多時辰魔咒,咬破中指,含了一口法水,朝晶球上噴去。立刻滿殿起了煙雲,通體透明的晶球上面,白濛濛好似冪了一層白霧。毒龍尊者同尚、樂二人各向預設的蒲團上盤膝坐定,靜氣凝神望着前面。一會工夫,煙雲消散,晶球上面先現出一座山洞,洞內許飛娘居中正坐,旁邊立着一個妖媚女子,還有一個瞎了一隻眼的漢子在那裏打一個綁吊在石樑上的少年。一會又將少年解綁,才一落地,那少年忽從身上取出一面小幡一晃,便化了一幢彩雲,將少年擁走,不知去向。球上似走馬燈一般,又換了一番景緻。只見一片崖澗,澗上面有彩雲籠罩,從彩雲中先飛起一個似鷹非鷹的大鳥,背上坐着一雙青年男女,直往西方飛去。一會又飛上三個少年女子,也駕彩雲往西方飛去。似這樣一幕一幕的,從紫玲等動身在路上殺死妖道,趕到小長白山遇見西方野魔鬥法,與靈雲、英瓊等相遇,直到師文恭受傷回山,都現了出來。毒龍尊者本是滇西魔教開山祖師叱利老佛的大弟子,叱利老佛圓寂火化時,把衣鉢傳了毒龍尊者。又給他這一個晶球,命毒龍尊者以後如遇危難之事,只須依法施行,設壇跪祝,叱利老佛便能運用真靈,從晶球上面擇要將敵人當前實況現出,以便趨吉避凶。只是這法最耗人精血,輕易從不妄用。這次因見西方野魔同師文恭都是道術高強的魔教中知名之士,竟被幾個小女孩子所傷,知道敵人不可輕侮;又聽尚和陽說寶相夫人二次出世,尤爲驚心。所以才用晶球照影之法觀察敵人動靜。及至球上所現峨眉派幾個有名能人並未在內,好生奇怪。晶球上面又起了一陣煙霧,這次卻現出一座雪山底下的一個崖凹,凹中盤石上面坐着一個形如枯骨的道姑,旁邊石上坐着適才與師文恭、俞德對敵的那一班男女,好似在那裏商議什麼似的。正待往下看去,球上景物未換,忽然現出一個穿得極其破爛的花子,面帶譏笑之容,對面走來,越走人影越大,面目越真。尚和陽在旁已看出來人是個熟臉,見他漸走漸近,好似要從晶球中走了出來。先還以爲是行法中應有之景,雖然驚異,還未喊毒龍尊者留神。轉瞬之間,球上花子身體將全球遮蔽。猛聽毒龍尊者道:“大家留神,快拿奸細!”手揚處,隨手便有一枝飛叉,夾着一團煙火往晶球上的花子飛去。尚和陽首先覺察不好,一面晃動魔火金幢,一面將白骨鎖心錘祭起迎敵。就在這一眨眼的當兒,晶球上面忽然一聲大爆炸過去,衆人耳旁只聽一陣哈哈大笑之聲。敵人未容法寶近身,早化成一道匹練般的金光,沖霄飛去。毒龍尊者同尚、樂二人不暇再顧別的,連忙升空追趕時,那道金光只在雲中一閃,便不見蹤跡。知道追趕不上,只得收了法寶回來。進殿一看,那個晶球業已震成了千百碎塊,飛散滿殿。八魔當中有那防備不及的,被碎晶打了個頭破血出。白白傷了一件寶貝,敵人虛實連一半也未看出。
正在懊喪,回頭見俞德立在身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便問:“又有什麼事,這般神色恍惚?”俞德答道:“啓稟師父,西方師叔與綠袍老祖走了。”毒龍尊者道:“綠袍道友性情古怪,想是嫌我沒請他來鎮壇,怠慢了他。只是他二人尚未覓得替身,如何便走呢?”俞德又說道:“師師叔也遭慘死了。”毒龍尊者聞言大驚,忙問何故。俞德戰兢兢地答道:“弟子奉命在丹房陪伴,師父走不多時,綠袍老祖便厲聲令弟子出去,他有話對西方師叔講。弟子素知他性如烈火,不敢違抗,心中犯疑,原想偷偷觀察他二人動靜。及至出了丹房,在外往裏一看,師師叔忽然醒了轉來,剛從雲牀上坐起,想要下地。從綠袍老祖身旁飛起一團綠光,將師師叔冪住。師師叔好似知道不好,只說了一聲:‘毒龍誤我,成全了你這妖孽吧!’說罷,仍又倒下。綠袍老祖便催西方師叔動手。西方師叔還在遲疑不肯,綠袍老祖將大手伸出,不知怎地一來,西方師叔只得拔出身上的戒刀,上前將師師叔齊腰斬斷。弟子這時纔看出綠袍老祖並非行動須人扶持,以前要人抱持是假裝的。西方師叔斬下了師師叔半截身軀,綠袍老祖便如一陣風似地將身湊了上去,與師師叔下半截身軀合爲一體。又奪過西方師叔手中戒刀,將師師叔左右臂卸下,連那兩隻斷手,將一隻遞與西方師叔,自己也取了一隻接好。喊一聲走,化成一道綠光飛出房中,沖霄而去。他二人動手時節行動甚速,弟子知道不好,來請師父去救,不但來不及,而且法壇四外用法術封閉,也進不來。一時情急,便將弟子的飛劍放出。誰知才近那道綠光,便即落地。眼看他二人害了師師叔逃走,救護不及,只好在外面待罪,等師父行法終了,再行領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