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回觀之後,醉道人把前事說了一遍。又說自己業經擅作主張,與他們訂下十五之約。他們人雖衆多,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人物在內。但不知他們所請的人到齊沒有。矮叟朱梅道:“哪裏會到齊?如今來的,差不多俱是無名之輩。那厲害的,如許飛娘、曉月禪師、毒龍尊者,俱都還未露面呢。”衆人談了一會,便議定由玉清大師、醉道人、頑石大師、髯仙李元化四人,分班每日前往慈雲寺探看虛實。
轉眼光陰,便到了正月初五。雙方陸續又來了不少幫手。辟邪村玉清觀來的是:餐霞大師弟子女空空吳文琪同女神童朱梅,東海三仙之一玄真子的大弟子諸葛警我,東海三仙之一苦行頭陀的大弟子笑和尚,神尼優曇的大弟子素因等。慈雲寺那邊來的是:許飛娘門徒三眼紅蜺薛蟒,曉月禪師的兩個門徒通臂神猿鹿清、病維摩朱洪,武當山金霞洞明珠禪師,飛來峯鐵鐘道人等。許飛娘因有特別原因,不能前來。曉月禪師日內準到。法元聞訊之後,稍放寬心。
到了初九那一天,追雲叟白谷逸才到了辟邪村。衆人上前,分別拜見之後,追雲叟又謝了矮叟朱梅先到之情。隨後便問素因與玉清大師:“令師神尼優曇何不肯光降?”素因答道:“家師說此番比試,不過小試其端,有諸位老前輩同衆道友,已儘夠施爲,家師無加入的必要。如果華山烈火禪師忘了誓言,滇西毒龍尊者前來助紂爲虐時,家師再出場不晚。但是家師已着人去下過警告,諒他們也決不敢輕舉妄動了。”追雲叟聞言道:“烈火、毒龍兩個業障接着神尼警告,當然不敢前來,我們倒省卻了不少的事。許飛娘想必也是受了餐霞大師的監視。不過這到底不是根本辦法,我向來主張除惡務盡,這種惡人,決沒有洗心革面的那一天,倒不如等他們一齊前來,一網打盡的好。”說罷,女神童朱梅忽然走將過來,朝着追雲叟跪了下去,隨將手中一封書信呈上,起來侍立一旁。追雲叟接過餐霞大師書信,看了一遍,點了點頭,朝着矮叟朱梅說道:“朱道友,這是餐霞大師來的信。她說這次教她兩個門徒到成都參加破慈雲寺,一來爲的是讓她們增長閱歷。二來爲的是好同先後幾輩道友見見面,異日積外功時,彼此有個照應。三來她門徒女神童朱梅在幼小時,原是你送去託餐霞大師教養,當時她才兩歲,餐霞大師要你起名,你回說就叫她朱梅吧,說完就走了,於是變成和你同名同姓。你何以要讓她與你同名,以及你二人經過因果,我已盡知,所以託我給你二人將惡因化解,並把她的名字改過,以免稱呼上不方便。你看好麼?”矮叟朱梅面帶喜容道:“這有什麼不好,我當初原是無心之失,不意糾纏二世,我度她兩次,她兩次與我爲仇。直到她這一世,幸喜她轉劫爲女,我纔將她送歸餐霞門下。如今你同餐霞替我化解這層孽冤,我正求之不得呢。”
這一番話,衆人當中,只有一二人明白,連女神童朱梅本人也莫名其妙。不過她在山中久聞三仙、二老之名,並且知道一老中,有一個與他同名同姓。不知怎的,日前見了矮叟朱梅以後,心中無端起了萬般厭惡此人之感,自己也不知什麼原故。現在聽追雲叟說了這一番話,估量其中定有前因,又不敢問,盡是胡猜亂想。
忽聽追雲叟說道:“人孰無過?我輩宅心光明,無事不可對人言,待我把這事起因說了吧。在百數十年前,矮叟朱梅朱道友同女神童朱梅的前生名叫文瑾,乃是同窗好友。幼年同是巍科,因見明末奸臣當道,無意作官,二人雙雙同赴峨眉,求師學道。得遇峨眉派鼻祖長眉真人的師弟水晶子收歸門下,三年光陰,道行大進。同時,師父水晶子也兵解成仙。有一天,二人分別往山中採藥,被文道友在一個石壁裏發現了一部琅嬛祕笈,其中盡是吐納飛昇之術。文道友便拿將回來,與朱道友一同練習。練了三年工夫,俱都練成嬰兒,脫離軀殼,出來遊戲。山中歲月,倒也逍遙自在。當時文道友生得非常矮小,朱道友卻是一表非凡。道家剛把嬰兒練成形時,對於自己的軀殼,保護最爲要緊。起初他二人很謹慎,總是一個元神出遊,一個看守門戶,替換着進行。後來膽子越來越大,常有同時元神出遊的時候,不過照例都是先將軀殼安置在一個祕密穩妥的山洞之中。也是文道友不該跟朱道友開玩笑,他說那琅嬛祕笈乃是上下兩卷,他拿來公諸同好的只是第一卷,第二卷非要朱道友拜他爲師,不肯拿出來。朱道友向道心誠,不住地央求,也承認拜文道友爲師。文道友原是一句玩笑話,如何拿得出第二捲來?朱道友卻認爲是文道友成心想獨得玄祕,二人漸漸發生意見。後來朱道友定下一計:趁文道友元神出遊之時,他也將元神出竅,把自己軀殼先藏在山後一個石洞之中,自己元神卻去佔了文道友的軀殼,打算藉此挾制,好使文道友將第二卷琅嬛祕笈獻了出來。等到文道友回來,見自己軀殼被朱道友所佔,向他理論,朱道友果然藉此挾制,非叫他獻出原書不可。等到文道友賭神罰咒,辨證明白,朱道友也打算讓還文道友軀殼時,已不能夠了。
“原來借用他人軀殼,非功行練得極深厚,絕不能來去自如。這一下,文道友固然嚇了個膽落魂飛,朱道友也鬧了個惶恐無地,彼此埋怨一陣,也是無用。還是朱道友想起,雙方將軀殼掉換,等到道成以後,再行還原。這個法子同打算原本不錯,等到去尋朱道友本身軀殼時,誰想因爲藏得時候疏忽了一點,被野獸鑽了進去,吃得只剩一些屍骨。文道友以爲朱道友是存心謀害,誓不與朱道友甘休。但是自身僅是一個剛練成形的嬰兒,奈何他不得。每日元神在空中飄蕩,到晚來依草附木,口口聲聲喊朱道友還他的軀殼。山中高寒,幾次差一點被罡風吹化。朱道友雖然後悔萬分,但也愛莫能助。日日聽着文道友哀鳴,良心上受刺激不過,正打算碰死在峨眉山上,以身殉友。恰好長眉真人走過,將文道友元神帶往山下,找一個新死的農夫,拍了進去。朱道友聽了這個消息,便將他接引上山,日夕同在一處用功。叵耐那農夫本質淺薄,後天太鈍,不能精進。並且記恨前仇,屢次與朱道友拼命爲難,想取朱道友的性命,俱被朱道友逃過。他氣忿不過,跳入舍身巖下而死。
“又過了數十年,朱道友收了一個得意門徒,相貌與文道友生前無二,愛屋及烏,因此格外盡心傳授。誰想這人心懷不善,學成之後,竟然去行刺朱道友。那時朱道友已練得超神入化,那人行刺未成,便被朱道友元神所斬。等到他死後,又遇見長眉真人,才知果然是文道友投生,朱道友後悔已是不及。
“又隔了若干年,朱道友在重慶市上,看見一雙乞兒夫婦倒斃路側,旁邊有一個兩歲女孩,長得與文道友絲毫無二。這時朱道友已能前知,便算出來果是文道友三次託生。當時原想將她帶回山中撫養,又鑑於前次接二連三地報復不休,將來難免麻煩;欲待不管,一來良心上說不過去,二來見這女孩生就仙骨,資稟過人,如被異教中人收了去,同自己冤冤相報,還是小事,倘或一個走入歧途,爲禍世間,豈不孽由己造?自己生平從未帶過女徒弟,爲難了好一會,纔想起黃山餐霞大師。當下便買了兩口棺木,將女孩父母收殮,將這女孩帶往黃山,拜託餐霞大師培養教育。餐霞大師見這女孩根基厚,頗爲喜歡,當下便點頭應允。那女孩因在路上受了風寒感冒,頭上有些發熱。朱道友的丹藥本來靈異,便取了一粒,與那女孩調服。那女孩服了朱道友靈藥之後,不消片刻,便神志清醒過來,居然咿呀學語,眉目又非常靈秀,餐霞大師與朱道友俱各歡喜非常。朱道友見那女孩可愛,便用手撫弄。誰想那女孩前因未昧,一眼認清朱道友面目,惡狠狠睜着兩隻眼,舉起兩隻小手,便往朱道友臉上一抓,竟自氣暈過去。朱道友知她懷恨已深,自己雖用許多苦心,難於解脫,不由得嘆了口氣,回身便走。餐霞大師因這女孩沒有名字,忙將朱道友喚轉,叫他與女孩取名。朱道友爲紀念前因起見,又不知那女孩生身父母名姓,便說就叫她朱梅,說完走了。直到今日,才與這女孩二次見面。這便是女神童朱梅與朱道友的一段因果。
“這女神童朱梅因今年在華山去除毒蟒,誤中了白骨箭,得服肉芝之後,把她生來惡根,業已化除淨盡。雖然異日決不會再發生什麼舉動,但是你們兩人俱都應當由我把話說明。囡爲峨眉派着眼門戶光大,女神童朱梅是後輩中最優良的弟子。她的險難也太多,很有仰仗朱道友相助的時候。我既受餐霞大師委託,與你們兩家化解,依我之見,莫如朱道友破一回例,收這女神童爲門下弟子,以後如遇危險,朱道友責無旁貸,努力扶她向上,把昔日同門之好,變爲師生之誼。把她的名字,也改過來,以便稱呼。了卻這一件公案,豈不兩全其美?”
矮叟朱梅聞言,微笑不語。那女神童朱梅這才恍然大悟,聽到前生傷心處,不由掉下兩行淚珠來。她自服了肉芝之後,久已矜平躁釋,再加餐霞大師日常訓導之力,心地空靈已極。平日常聽師父說,自己根行甚厚,異日必可大成,但是多災多難。師父三十年內便要飛昇,巴不得有這一個永遠保鏢的,時常照護於她。見追雲叟要叫她拜矮叟朱梅爲師,這種莫大良機,豈肯失之交臂。一時福至心靈,便不等招呼,竟自走了過來,朝着追雲叟與朱梅二人雙膝跪下,口稱:“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矮叟朱梅見她跪倒,想起前因,不禁淚下。也不像往日滑稽狀態,竟然恭恭敬敬站起,用手相攙,說道:“你快快起來。我昔日原是無心之失,適才你也聽師伯說個明白。你我昔爲同門,今爲師生,自與尋常弟子不同。此後只要你不犯教規,凡我力量所能及者,無不盡力而爲。你的名字,本可不改,因不好稱呼,你前生原姓文,我看你就叫朱文吧。我除你一人外,並無女弟子。你以後仍在黃山修煉,我隨時當親往傳授我平生所學。”說罷,從懷中取出一面三寸許方圓的銅鏡,說道:“這面鏡子,名喚天遁。你拜師一場,我無他傳授,特把來賜與了你。有此一面鏡子,如遇厲害敵人,取將出來,按照口訣行事,便有五色光華,無論多麼厲害的劍光法寶,被鏡光一照,便失其效用,同時敵人便看不見你存身之處。此乃五千年前廣成子煉魔之寶,我爲此寶,尋了三十年,才得發現。你須要好生保管,不可大意。過一日,我再將口訣傳授於你。”女神童朱梅跪接寶鏡以後,又謝了師父賜名之恩。小輩劍俠中,俱都代女神童朱梅慶幸這一番異數,彼此又互賀了一回。從此,女神童朱梅,便改名朱文。不提。
追雲叟與矮叟朱梅率領衆劍俠,在辟邪村玉清觀又住了數日,不覺已是燈節期近。到了十三日下午,醉道人回來,報道:“後日便是十五,他們那裏請的主要人物,如曉月禪師、毒龍尊者、烈火祖師、萬妙仙姑許飛娘等,俱都一個未到,不解何故。”追雲叟聞言,尋思一會,仍囑咐他們四人隨時留意打探,不可輕敵妄動。
這時候最難受的,是小一輩的劍俠。初來時,以爲一到便要與慈雲寺一干人分個高下,一個個興高采烈。誰想到了成都,一住已有二十天,不見動靜。每日隨侍各位老前輩,在玉清觀中行動言語俱受拘束,反不如山中自由自在。金蟬性質最爲活潑淘氣,估量就是到了十五,有衆位老前輩在場,自己又有姊姊管束,未必肯讓他出去與人對敵。臨來時,母親賜給他一對鴛鴦霹靂劍,恨不能擇個地方,去開個利市。無奈單絲不成線,孤木不成林,打算約請兩個幫手,偷偷前往慈雲寺去,殺掉兩個妖人,回來出出風頭。姊姊靈雲又寸步不離,難以進行,好生焦悶。偏巧這日醉道人奉命走後,齊靈雲因女神童朱文約她下棋,靈雲便要金蟬前去觀陣。金蟬假裝應允,等到齊、朱二人聚精會神的時候,偷偷溜了出來。
小弟兄中,他同周輕雲、孫南、張琪兄妹、苦行頭陀的大弟子笑和尚最說得來。他因張琪兄妹年幼,劍術未成,不便約人家涉險。先去找着了輕雲、孫南,又對笑和尚使了個眼色,四人一同走到觀後竹園中,各自尋了一塊石頭坐下。輕雲、笑和尚便問他相邀何事。金蟬道:“我到此最早,轉眼快一月了。起初原想到此就同敵人廝殺,誰想直到現在,並未比試交手。每日住在觀中,好不氣悶死人。我看到了十五那日,有諸位老前輩在場,未必有我們的事做。適才聽醉師叔說,他們那邊厲害一些的一個未來,現在所剩的,盡是一些飯桶,這豈不是我等立功機會?我本想約朱文姊姊同去,她起初和我感情再好不過,也曾經幫過我的大忙。自從斬罷妖蛇,身體復元之後,竟變成大人了。又跟我姊姊學了一身道學氣,也不和我玩了。我若找她同往慈雲寺,她不但不去,恐怕還要告訴姊姊。我想我跟三位師兄師姊最莫逆,情願把功勞分給你們三位一半。今晚三更時分,同往慈雲寺,趁他們厲害的人未到以前,殺一個落花流水,豈不快活煞人?不知你們四位意下如何?”孫南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以追雲叟那麼大法力,尚主持重,這樣大事,豈是幾個小孩子所能辦的?但是他知道金蟬小孩脾氣,不敢駁回,只拿眼望着別人,不發一言。輕雲天資穎異,在餐霞大師門下,入門雖淺,功夫最深。新近又跟玉清大師學了許多法術,藝高人膽大。雖然覺得事情太險,但去否都可,並不堅持一面。
那笑和尚本是書中一個主要人物,他的出身甚奇,留待後敘。年才十四五歲,爲苦行頭陀生平惟一弟子。五歲從師,練就一身驚人藝業。性情也和金蟬差不多,長就一個圓臉,肥肥胖胖,終日笑嘻嘻,帶着一團和氣。可是他膽子卻生來異乎尋常之大。再加以苦行頭陀輕意未收過徒弟,因他生有異質,便不惜把自己衣鉢盡心傳授,平日又多所獎勵。此次奉命前來到場,曾有信與二老,說他可以隨意聽候調遣,那意思就是他均可勝任。他本領大,心也大,自然是巴不得去闖個禍玩玩。他聽完了金蟬之言,見孫南、周輕雲俱不發言,便站起身來說道:“金蟬師弟所說,正合我意。但不知孫師兄、周師姊意下如何?”輕雲本是無可無不可的,見笑和尚小小年紀這般奮勇,怎肯示弱,當下也點頭應允。孫南見二人贊同,便也不好意思反對。又商量了一會,定下三更時分,一同前往。金蟬又叫笑和尚到時故意約自己同榻夜話,以免靈雲疑心攔阻,不叫他去。
四人剛把話說完,齊靈雲、朱文、吳文琪三人一起,又說又笑,並肩走入後園。見他四人在這裏,靈雲便上前問金蟬道:“怎麼你不去看下棋,就溜走了?跑到這後園作甚?你打算要淘氣可不成。”金蟬聞言,冷笑道:“怎麼你可找朋友玩,就不許我找朋友玩?適才我要看笑師兄的劍法,同他來到後園一會工夫,孫師兄同周師姊也先後來到,我們互談自己山中景緻。難道說這也不是嗎?”靈雲正要回答,吳文琪連忙解勸道:“你們姊弟見面就要吵嘴,金蟬師弟也愛淘氣,無怪要姊姊操心。不過小弟兄見面,親熱也是常情,管他則甚?”靈雲道:“師姊你不知道。這孩子只要和人在一起,他就要犯小孩脾氣,胡出主意,無事生非,闖出禍來,我可不管了。”金蟬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誰要你管?”說完,不等靈雲開言,竟自走去。靈雲過來,剛要問笑和尚,金蟬與他說些什麼。笑和尚生平從不會說假話,也不答應,把大嘴咧着,哈哈一聲狂笑,圓腦袋朝着衆人一晃,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