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第七十九回





結同心 緣證三生石

急報仇 情深比翼鵝

此時正值司徒平二次看完優曇大師手示,喜極忘形,急忙先取過錦墩側紫玲姊妹留下的冠袍帶履試一穿着,竟非常合身。正要出去尋見紫玲姊妹道謝救命之恩,恰好寒萼在外面,因見紫玲停步不前,反叫自己先進去,暗使促狹,裝着往前邁步,猛一轉身,從紫玲背後用力一推。紫玲一個冷不防,被寒萼推進室來,一着急回手一拉,將寒萼也同時拉了進來。紫玲正要回首呵責,一眼看見司徒平業已衣冠楚楚,朝她二人躬身下拜,急忙斂容還禮。寒萼見她二人有些裝模作樣,再也忍不住,不禁笑得花枝亂顫。司徒平見這一雙姊妹,一個是儀容淑靜,容光照人;一個是體態嬌麗,宜喜宜嗔。不禁心神爲之一蕩。再一想到雖然前緣註定,又有三仙、二老作主作伐,自己究是修道之人,二女又有活命之恩,對方沒有表示,不敢心存邏想。忙把心神攝住,莊容恭對道:“司徒平蒙二位姊姊救命之恩,生死人而肉白骨,德同二天。此後無家可歸,如蒙憐念,情願託依仙字,常作沒齒不二之臣了。”紫玲便請司徒平就座,答道:“愚姊妹幼居此谷,自從父母相繼兵解後,除了每年拜墓,順便展謁諸位老前輩外,從未輕與外人來往。適才優曇大師留示,想已閱過。因優曇大師急於斬蛟,不能挽留。平哥到此雖是前緣註定,此谷只愚姊妹二人,終嫌草率。再加先父雖已蒙極樂真人度化,先母劫難未完,可憐她千年苦修,危機繫於一旦,千斤重擔,他年全在平哥身上。每一念及,心傷如割。倘蒙憐愛,谷中不少靜室,我們三人雖然朝夕聚首,情如夫妻骨肉,卻不同室同裳,免去燕婉之私,以期將來同參正果。不知平哥以爲如何?”司徒平聞言,肅然起敬道:“我司徒平蒙二位姊姊憐愛垂救,又承三仙、二老、優曇大師指示前因,但能在此長居,永爲臣僕,已覺非分。何況姊姊以夫妻骨肉之情相待,愈令人萬分感激,肝腦塗地,無以報恩,怎敢再存妄念,壞了師姊道行,自甘沉淪?望乞姊姊放心,母親的事,到時力若不濟,願以身殉。此後倘司徒平口不應心,甘遭天譴!”


司徒平自進谷後,總是將紫玲姊妹一起稱呼。忽然一時口急,最後起誓時竟沒有提到寒萼,當時司徒平倒是出於無心。紫玲道行比寒萼精進,遇事已能感觸心靈,預測前因,聞言心中一動。一面向司徒平代寶相夫人答謝。回首見寒萼笑容未斂,仍是憨憨的和沒事人一般,坐在錦墩上面,不禁暗暗對她嘆了口氣。


寒萼見他二人說完,便跑過來,向司徒平問長問短,絮聒不休。司徒平把自己幼年遭難,以及尋師學道受苦經過,直到現在連父母的蹤跡、自己的根源都不知道等情由,細細說了一遍。紫玲聽到傷心處,竟流下淚來,寒萼又問起餐霞大師門下還有幾個女弟子,聽說都非常美麗,劍術高強,便要司徒平過些日子,同她前去拜望結交。又聽司徒平說,他的劍術雖是萬妙仙姑傳授,劍卻是司徒平從小祖遺之物,被萬妙仙姑收去,越覺氣忿不平,定要紫玲同她前去盜來。紫玲道:“你是癡了?你沒聽優曇大師說,我們三人暫時不能露面嗎?那飛劍既被許飛娘收去,定然藏在身旁,她又不似常人,可以隨便去盜。久聞她本領高強,我們敵得過敵不過很難說,不如緩些時再說。”寒萼見紫玲不允她去盜回飛劍,氣得鼓着腮幫,一言不發。司徒平見她輕顰淺笑,薄怒微嗔,天真爛漫,非常有趣,不禁又憐又笑。便轉個話頭,把在戴家場和成都比劍的事,就知道的說了一些出來。連紫玲都聽出了神。寒萼也轉怒爲喜。當下又說,昨日司徒平沒有見到神鷲,要領司徒平去看。紫玲道:“你先歇歇,讓平哥養養神吧,他心腦都受了重傷,且待養息幾天呢。”當下取出兩粒丹藥,囑咐司徒平:“服藥之後,只可閉目寧神靜養,不可打坐練氣,反而誤事。過了七日,便不妨事。我姊妹去做完功課就來陪你。”說罷,同了寒萼走去。


司徒平等她二人走後,想起自己這次居然因禍得福,難得她兩人俱是道行高深,天真純潔,漫說異日還可借她們的力,得成正果;即使不然,能守着這兩個如花仙眷,長住這種洞天福地,也不知是幾生修到,心中得意已極。只是自己道行有限,寶相夫人那麼大本領,又有三仙、二老相助,竟不能爲力,反將這脫劫的事,着落在自己身上,未免覺得負重膽怯。但是自己受了二女這般救命之恩,又締婚姻之誼,女婿當服半子之勞,縱使爲救她們母親而死,也是應該,何況還未必呢,便也放下心來。又想:“二女如此孝心,不惜壞卻道根,以身許人,去救她母親,免去雷劫。自己漫說父母之恩無從去報,連死生下落,都不知道,豈能算人?”想到這裏,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又想:“記得當初投師以前,萬妙仙姑曾問自己來蹤去跡,聽她語氣,好像知道那留養自己的道人神氣。彼時還未失寵,曾問過萬妙仙姑幾次,總是一味用言語支吾,好似她已知自己根底,內中藏有什麼機密,不願泄漏似的。後來問得勤了,有一次居然言語恫嚇,不準再向人打聽,不然就要逐出門牆,追去飛劍。雖然被她嚇住,不敢再問,可是越加起了疑心。世上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師父豈有教人忘本的道理?也曾借奉命出門之便,到原生處去打聽,終無下落。知道只有師父知道詳情,滿想道成以後,仍向她遇機哭求,指示前因。不想漸漸被她疑忌,積威之下,愈發不敢動問,隱忍至今。現在師徒之誼已絕,再去問她,決不肯說。紫玲姊妹神通廣大,又認得三仙、二老,莫如和她們商量,託她們轉求,示出前因,好去尋訪生身父母蹤跡。再不,仍用彌塵幡,到那出生處附近各廟宇中打聽,只要尋着那個留養自己的道人,便不愁不知下落。”主意一定,見兩粒丹藥仍在手中,忘記了服,便起身將桌上玉壺貯的靈泉喝了兩口,把丹藥服下,躺在錦墩上靜養。


過了好幾個時辰,忽然覺着一股溫香撲鼻,兩眼被人矇住。用手摸上去,竟是溫軟纖柔,入握如棉,耳旁笑聲哧哧不已,微覺心旌一蕩。連忙分開一看,原來是寒萼,一個人悄悄走進來,和自己鬧着玩呢。司徒平見她憨憨地一味嬌笑,百媚橫生,情不自禁,順着握的手一拉,將她拉坐在一起。便問道:“大姊姊呢?”寒萼笑道:“你總忘不了她。我從小就愛頑皮,在她手裏長大,又有父母遺命,不能不聽她的話。可是她把我管得嚴極了,從不許我一個人出門,她又一天到晚打坐用功,不常出去,真把我悶壞了。難得你來了,又是長和我們住在一起不走,又比她有趣,正好陪我談談外面的景緻同各派的劍仙,再給我們引進幾個道友,也省了許多寂寞。偏我們正談得高興,她又叫我和她去做功課。我姊妹俱是一般傳授,不過她年紀大些,又比我肯用功,道行深些罷了。往常我用功時,尚能練氣化神,歸元入竅。今兒不知怎的,一坐定,就想往你這房裏跑,再也歸納不住。我不是姊姊說你吃藥後要靜養些時,早就來了。坐了這半天,也不能入定,估量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再也坐不住,一賭氣,就跑來了。我見你正睡着呢,輕腳輕手進來,本不想叫醒。後來看出你並未睡着,我纔跟你鬧着玩。你不是想看神鷲嗎,趁姊姊不在,我去把它喚來。”說罷,掙落了司徒平雙手,跑了出去。


司徒平第一次同寒萼對面,天仙絕豔,溫香入握,兩眼覷定寒萼一張宜喜宜嗔的嬌面,看出了神,心頭不住怦怦跳動,只把雙手緊握,未聽清她說什麼。及至見她掙脫了手出去,才得驚醒轉來,暗喊一聲:“不好!自己以後鎮日都守着這兩個天仙姊妹,要照今日這樣不定,一旦失足,不但毀了道基,而且背了剛纔盟誓,怎對得起紫玲一番恩義?”他卻不知寒萼從來除姊姊外,未同外人交結,雖然道術高深,天真未脫,童心猶在,只是任性,一味嬌憨,不知避嫌。人非太上,孰能忘情?終久司徒平把握不住,與她成了永好,直到後來紫玲道成飛昇,兩人後悔,已是不及。這也是前緣註定,後文自見分曉。


且說司徒平正在懸想善自持心之道,寒萼也一路說笑進來,人未入室,先喊道:“嘉客到了,室主人快出來接呀。”司徒平知那神鷲得道多年,曾經抓去自己的飛劍,本領不小,不敢怠慢,急忙立起身來,寒萼已領了神鷲進室。司徒平連忙躬身施了一禮,說了幾句欽仰,同道謝昨日無知冒犯,承它不加傷害的話。那神鷲也長鳴示意,其聲清越,又與昨日在崖上所聽的聲音不同。司徒平細看神鷲站在當地,與雕大略相似,從頭到腳,有丈許高下,頭連頸長約四尺。嘴如鷹喙而圓。頭頂上有一叢細長箭毛,剛勁如針。兩翼緊束,看上去,平展開來怕有三四丈寬。尾有五色彩羽似孔雀,卻沒有孔雀尾長,尾當中兩根紅紫色形如繡帶的長尾,長有兩三丈。腿長只五尺,粗細不到一尺。鋼爪四歧,三前一後,爪大如盆,爪尖長約一尺。周身毛羽,俱是五色斑斕,絢麗奪目。惟獨嘴蓋上,同腿脛到腳爪,其黑如漆,亮晶晶發出烏光,看上去比鋼鐵還要堅硬。真是顧盼威猛,神駿非凡,不由暗暗驚異。寒萼道:“平哥,你看好麼?你還不知它本領更大得緊哩。從這裏到東海,怕沒有好幾千裏,我同姊姊去母親墓前看望,還到玄真子世伯那裏坐上一會,連去帶回,都是當天,從來沒有失過事。有一次走到半途,下去遊玩,遇見一個鬼道人,想將它收去做坐騎。我當時本想不答應他。我姊姊倒有點耐性,對那鬼道士說道:‘你要我們將坐騎送你不難,你只要制服得了它。’那鬼道人真不自量,一面口中唸誦咒語,從身上取出一個網來,想將它的頭網住。沒想到我們這神鷲,除了我母親和姊姊,誰也制服不了它。那鬼道人的一點小妖法,如何能行?被它飛人道人五色煙霧之中只一抓,便將網抓碎。那道人羞惱成怒,連用飛劍和幾樣妖術法寶,都被它收去。我們還只站在旁邊,沒有動手。那道人見不是路,正想逃走。這神鷲它沒有我們的話,從不傷人。我恨那道人無理取鬧,想倚強凌弱,失口說了一句:‘這鬼道人太可惡,將他抓死。’它巴不得有這句話,果然將他抓了過來。幸虧我姊姊連聲喚住,才只抓傷了他的左肩,沒有喪命。那鬼道人知道我們厲害,逃走不了,便朝我姊妹跪下,苦苦求饒。我姊妹心軟,便放了他,還將收來的法寶歸還,又給了一粒丹藥,叫他下次不可如此爲惡欺人。我姊姊說那鬼道人本領並不算壞,天下能人甚多,最好還是不招事的好。從此我們便不在半途下來玩了。”


司徒平聞言,忽然心中一動,便問可曾知那道人姓名?寒萼道:“大概是姓岳。我姊姊許記得清楚,你等她做完功課,來了問吧。”司徒平想起留養自己的道人也姓岳,急於要知詳細,便要去請問紫玲。寒萼道:“問她麼?她今天好似比往常特別,竟用起一年難得一次的九五玄功起來,這一入定,至少也得十天半月。去擾鬧了她,防她不痛快。可惜姊姊說你暫時不能出門,不然我們從崖上上去採野果子吃多好。”司徒平便將自己心事說了出來。寒萼聞言,低頭想了一想道:“這種大事,當然得去辦,我姊妹也一定肯幫你。留養你的道人既然與鬼道人同姓,許飛娘又知情不吐,我姊姊早說那鬼道人的飛劍,不是峨眉同正派中人所用,兩下一印證,已有蛛絲馬跡可尋。那道人又不是我們對手,正好前去尋他。不過你人未復元,姊姊打坐還得些日,你也不必忙在一時。等姊姊做完功課,你也復了元,我先同你揹着姊姊去取回飛劍,再商量去尋那道人追問。你意如何?”司徒平聞言,連忙起身道謝。寒萼道:“平哥,你哪樣都好,我只見不得你這些個做作。我們三人,以後情同骨肉,將來你還得去救我母親,那該我們謝你纔對。要說現在,我們救了你的命,你謝得完嗎?”司徒平見她語言率直,憨態中卻有至理,一時紅了臉,無言可答。寒萼見他不好意思,便湊上來,拉着他的手說道:“我姊姊向來說我說話沒遮攔,你還好意思怪我嗎?”司徒平忙說:“沒有。我不過覺得你這人一片天真,太可愛了。”說到這裏,猛覺話又有些不妥,連忙縮住。寒萼倒沒有怎麼在意。


那神鷲好似看出他二人親暱情形,朝二人點了點頭,長鳴一聲,回身便走。司徒平連忙起身去送時,不知怎的,竟會沒了影兒。二人仍舊攜手回來坐定。司徒平蒹葭倚玉,絕代仙娃如小鳥依人,香溫在抱,雖然談不到燕婉私情,卻也其樂融融,甚於畫眉。寒萼又取來幾樣異果佳釀,與司徒平猜枚擊掌,賭勝言歡。洞天無晝夜,兩人只顧情言娓娓,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還是寒萼想起該做夜課,方纔依依別去。寒萼走後,司徒平便遵紫玲之言靜養。寒萼做完功課回來,重又握手言笑,至夜方散。似這樣過了六七天,司徒平服了仙丹,又經靜養,日覺身子輕快,頭腦清靈。姑試練氣打坐,竟與往日無異。寒萼也看他業已復元,非常高興,便引了他滿谷中去遊玩,把這靈谷仙府,洞天福地,都遊玩了個夠。不時也引逗那一對白兔爲樂。紫玲還是入定未醒。司徒平知道追雲叟住的地方相隔不遠,問寒萼可曾去過。寒萼道:“我只聽姊姊說,他從衡山移居九華,借了乾坤正氣妙一真人的別府居住。自從那日在崖上相遇,說過幾句話,此後並不曾去過。姊姊曾說,日內還要前去拜望,謝他接引之德。你要想見,等我姊姊醒來,再一同去就是。”


兩人談了一陣,因谷中仙境連日觀賞已盡,寒萼便要同司徒平去崖上閒眺。司徒平怕紫玲知道見怪,勸寒萼等紫玲醒來同去。寒萼道:“知她還有多少日工夫才得做完,誰耐煩去等她?好在我們又不到旁處去。那紫雲障說是至寶,那日放上去時,我們在下面只看見一抹輕煙,不知它神妙到什麼地步。又聽說谷中的人可以出去,外人卻無法進來。我們何不上去看個究竟?”司徒平一來愛她,不肯拂她的高興,二來自己也想開開眼界,便同了寒萼,去到日前進來的谷口。往上一看,只見上面如同五色冰紈做的彩幕一般,非常好看。那一對白兔,也緊傍二人腳旁,不肯離開。寒萼笑道:“你們也要上去麼?”說完,一手拉着司徒平。那一對白兔便跑上來,銜着主人的衣帶。寒萼手掐劍決,喊一聲“起”,連人帶兔,衝過五色雲層,到了崖上落下。司徒平見寒萼小小年紀,本領竟如此神妙,不住口地稱讚。寒萼嬌笑道:“不借煙雲,拔地飛昇,是馭氣排雲的初步。都是師祖傳給先父,先父傳給我姊姊的。她今已練得隨意出入青冥,比我強得多了。”二人隨談隨笑,走上了崖頂。那一對白兔忽往東方跑去,司徒平猛想起那是來路,驚對寒萼道:“那邊繞過去便是五雲步,白兔們跑去,招呼遇見薛蟒遭了毒手,快叫它們回來吧。”


言還未了,忽聽寒萼失色驚呼了一聲:“不好了!”司徒平本是驚弓之鳥,大吃一驚,忙問何故。寒萼道:“你看我們只顧想上來,竟難回去了。”司徒平忙往下面看去,煙雲變態,哪還似本來面目。只見上來處已變成一泓清溪,淺水激流,溪中碎石白沙,游魚往來,清可見底。便安慰寒萼道:“這定是紫雲障幻景作用,外人不知,以爲是溪水,下去也沒什麼景緻。我們知道內情,只消算準上來走的步數,硬往溪中一跳,不就回去了嗎?”寒萼道:“你倒說得容易。”說罷,隨手拔起了一株小樹,默憶來時步數,看準一個地方,朝溪中扔去,眼看那株小樹還沒落到溪底,下面冒起一縷紫煙,那株小樹忽然起火,瞬息之間不見蹤跡。紫煙散盡,再往下面一看,哪裏有什麼清溪游魚,又變成了一條不毛的乾溝。寒萼知道厲害,急得頓足道:“你看如何?想不到紫雲障這般厲害!姊姊不知何時才醒,她偏在這時入什麼瘟定,害我們都不得回去。”司徒平也是因爲萬妙仙姑所居近在咫尺,怕遇見沒有活命,雖然着急,仍只得安慰寒萼道:“姊姊入定想必不久就醒。她醒來不見我們,自會收了法術,出谷尋找,有什麼要緊?”寒萼原是有些小孩子心性,聞言果然安慰了許多,便同司徒平仍上高崖坐下閒眺。


這時正值端陽節近,草木叢茂,野花怒開。二人坐在崖頂一株大樹下面說說笑笑,不覺日色偏西。遙望紫石、紫雲、天都、蓮花、文筆、信始諸峯,指點菸嵐,倏忽變化,天風冷冷,心神清爽,較諸靈谷洞天另是一番況味。寒萼忽然笑道:“看這神氣,我們是要在這裏過夜的了。幸而我們都學過幾天道法,不怕這兒強烈的天風,不然才糟呢。我記得日前上來時,崖旁有一種果子,姊姊說它是杜鬆實,味很清香,常人食得多了可以輕身益氣。還有許多種果子都很好吃。早知如此,帶壇酒上來,就着山果,迎那新月兒上來,多有趣。”說罷,便要拉了司徒平去崖旁摘採。


忽見那兩隻白兔如飛一般縱跳回來。寒萼道:“我們只顧說話,倒把它們忘了。你看它們跑得那般急,定是受了別人欺侮哩。”話音未了,兩隻白兔業已跑近二人身前,叫喚了兩聲,銜着二人的衣角往來路上拉。寒萼便指問司徒平:“那是什麼所在?”司徒平道:“那裏便是五雲步,剛纔我不是說過麼?”寒萼道:“看它們意思,定是在那裏遇見什麼。閒着無事,我們同去看看如何?”司徒平聞言變色道:“萬妙仙姑非常厲害,她又正在尋我爲仇,姊姊曾說我們暫時最好不要露面,如何還尋上門去?”寒萼道:“你看你嚇得這個樣子。我雖年紀小,自問還不怕她。我不早對你說,要替你取回飛劍嗎?樂得趁姊姊不在,要來了再說。你不敢去,在此等我,由我一人去如何?”司徒平知道寒萼性情,攔她不住。又見那白兔還是儘自往前拉,猛想起今日已離端陽不遠,也許萬妙仙姑已經到滇西赴約去了。知那白兔通靈,便將一個抱在膝上問道:“你到五雲步,如果那時只有一男一女,並沒有一個戴七星冠的道姑,你就連叫兩聲;如果不是,你就叫三聲。”那白兔聞言,果然連叫兩聲。寒萼道:“我沒見你這人也太膽小。別的我不敢說,保你去,保你回來,我還做得到。你就這樣怕法?”說罷,嬌嗔滿面。司徒平強她不過,只得答應同去。寒萼這才轉怒爲喜。那一對白兔聞得主人肯去,雙雙歡蹦,如弩箭脫弦一般,直往五雲步那方飛走。寒萼拉着司徒平,喊一聲“起”,跟在白兔後面御風而行。


快到五雲步不遠,那白兔忽然改了方向,折往正東,轉到一個崖口,停步不前。二人也一同降落下來,隨着白兔往崖側一探頭,見有兩男一女,各用飛劍正在苦苦支持,當中有一口飛劍正是司徒平被萬妙仙姑收去之物。寒萼悄問這三人是誰。司徒平輕輕說道:“我們來得真巧。那瞎了一隻左眼的,正是我師弟薛蟒。那女的便是柳燕娘。還有一個大漢,看去非常面熟,好似我在戴家場遇見的那個王森。他同薛、柳二人本是朋友,我認得他,還是薛、柳二人引見,怎麼會在此處爭殺?看這神氣,萬妙仙姑一定不在,想必走時將收去我的飛劍給了薛蟒。只要萬妙仙姑不在,趁這時候將劍收回,易如反掌。”言還未了,薛蟒又將自己的飛劍放起,三劍夾攻。王森寡不敵衆,眼看難以支持。寒萼對司徒平道:“你還不運氣收回你的飛劍,招呼我法寶出去,連你的劍一起受傷。”司徒平聞言,不敢怠慢,連忙按照平日的口訣運動元氣,用手將劍招回時,覺着非常費力。知道萬妙仙姑必定傳了薛蟒什麼口訣,故爾薛蟒能運用真元將劍吸住。正打算用什麼法子向薛蟒要回劍囊時,寒萼己等不及了,手揚處,一團紅光發出爆音,直向那劍光叢中打去。王森見勢不佳,正要收劍改用法寶取勝,忽見敵人的一道劍光飛向斜刺裏去。往前一看,原來那邊崖口站定一男一女,男的正是苦孩兒司徒平,女的雖不認得,估量也非平常之輩。他只知司徒平是薛蟒師兄,比薛蟒來得厲害,如今必幫薛蟒,更覺衆寡不敵;又見那女子一揚手打出一團紅光,不知是什麼來歷。所以不敢再行戀戰,未等紅光打到,急忙收回飛劍破空逃走。那裏薛蟒見王森不支,正在高興,忽然覺着元氣一散,自己承師父所賜,得自司徒平手中的那口飛劍,忽然飛向斜刺裏。一眼看見司徒平同着一個幼女站在那裏,大吃一驚。一面招呼柳燕娘,一面忙把飛劍收回,想逃回洞去。那女的已放出一團紅光打來,他的劍收得快,還差點沒有受傷。柳燕孃的飛劍來不及收,挨着一團紅光,一聲雷響,震得光焰四散,跌到地下,變成頑鐵。薛、柳二人見勢不佳,正要逃走。寒萼哪裏肯容,收回紅光,脫手又飛起彩虹一般的五色匹練,將薛、柳二人雙雙束住,動轉不得。


寒萼笑對司徒平道:“想不到你師父門下有這等膿包!你平日吃了他們許多苦頭,還不快去報仇?”說罷,拉了司徒平走向前去。那團紅光,原是寶相夫人九轉真元所煉的金丹。那匹練般的彩虹,也是紫玲谷鎮洞之寶,名彩霓練,能發烈火燃燒,非常厲害。薛、柳二人如何禁受得住。薛蟒被火的得非常疼痛,不住喊師兄饒命。司徒平到底是個厚道的人,見薛、柳二人宛轉哀號,動了惻隱之心,先向薛蟒要回了劍囊,請寒萼將寶收起,放他們逃生。寒萼道:“依我性子,恨不能催動真火,將這兩個畜生燒死呢!你現在一時憐憫,放了他們,少不得他們又去向許飛娘搬弄是非。萬一落在他們手中,他們纔不能饒你呢。”司徒平道:“他雖不好,總算是多年同門之誼。至於他將來再害我時,那也是命該如此。不然的話,我如該死,豈不早死在他們手中了,又何至於遇見兩位姊姊之後,有了救星,他們纔想打死我呢?”又再三苦勸。寒萼對薛、柳二人道:“若不是平哥再三講情,定要將你二人活活燒死!下次你們再欺負他,犯在我的手內,不將你們燒成飛灰,我不算人。”說罷,收回彩霓練。薛、柳二人周身疼痛,爬伏在地,還想探問司徒平近日蹤跡。寒萼不俟司徒平答言,搶先說道:“你想打聽出我們住的地方,好蠱惑你的師父前去尋我們嗎?告訴你說,慢說我們暫時不告訴你,告訴你,許飛娘她也奈何我們不得。但等你們末日一到,我們自會尋上門來,用不着你找。你休要做夢吧。再不滾了回去,我又要動手了。”薛、柳二人怎敢答言,含羞帶恨,相互扶着,轉過崖角回洞去了。


原來王森自從柳燕娘偷偷隨了薛蟒丟下他逃走,久已懷恨在心。偏巧這日隨着師父獨角靈官樂三官到川西訪友,駕劍飛行,路遇萬妙仙姑,本是熟人,便約樂三官到青螺山去。樂三官本與峨眉派有仇,當下應允。王森從二人談話中知道柳燕娘已嫁薛蟒,在五雲步居住,不由怒火中燒,偷偷背了樂三官,想趕到黃山五雲步尋薛、柳二人算帳。到了黃山,遍尋五雲步不着,好生納悶,在山麓一個廟內住了幾日,每日上山尋找。這日走過文筆峯,忽聽山石後面有兩個女子說話,連忙將身隱住偷聽。一個道:“師父教我們見了秦家姊妹,就順西路走回成都,中途路上還有多少事要辦。我們等了幾天也不見來,真叫人等得心焦。”那一個道:“你着急什麼?這黃山多好,樂得在此享幾天清福,還可以向師父面前領些教益呢?”先說話的女子又道:“姊姊,我倒不是急於要離開這裏,我總想回四川,尋到峨眉去見見那個李英瓊罷了。”後說話的女子答道:“都是同行,早晚還愁見不着麼?我昨日聽師父說,苦孩兒今日要到五雲步尋薛蟒要還飛劍,少時便有熱鬧好看呢。”先說話的女子又道:“那天我們若不看苦孩兒面上,薛蟒和姓柳的賤人怕不死在我們兩人劍下。苦孩兒尋他要劍,恐怕破不了萬妙仙姑的法術,進不了洞府吧?”後說的女子又道:“師父說應在申末酉初。現在午時還早,我們且先回洞下局棋再說。”說罷聲音漸遠,想是進入文筆峯洞內去了。王森知道餐霞大師也在黃山,聽口氣,這兩個女子來歷不小,自己既尋薛、柳二人的晦氣,犯不着多樹敵。又聽出五雲步被萬妙仙姑用法術封鎖,難怪自己連日尋訪不着。“苦孩兒”這三個字聽去耳熟,那兩個女人既說此人要尋薛蟒要還飛劍,想必也是薛、柳二人對頭。何不尋一個便於瞭望之處等候,只要薛、柳二人出現,那苦孩兒如果能將薛、柳二人殺死,豈不是替自己出了怨氣?還省得得罪萬妙仙姑。如果那人不行,自己再行出面尋薛、柳二人算帳,也還不晚。主意打定,信步走上一座高峯,見對面孤崖峭拔,中隔無底深壑,形勢十分險峻。便駕劍光飛了過去,尋了一塊山石坐下,隨意眺望山景。他卻沒料到坐的地方就是萬妙仙姑的洞府旁邊。


王森坐了一會,眼看已是申正,還不見動靜。正在悶氣,忽見崖底躥上兩個肥大白兔,長得十分雄壯可愛,在離王森坐處不遠的淺草上打跌翻滾,一絲也不怕,看去非常有趣。猛聽一個媚氣的女子聲音說道:“多少天不讓人出洞一步,悶死我了。這可活該,那不是送上門來的野味,快去捉呀。”又一粗暴的男子聲音說道:“不是我膽小,實在師父走時再三囑咐,所以不敢大意,好在我們坐在洞門前看得見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見我們。像這樣送上門來的野味,倒是樂得享受的。”那女子道:“我還輕易不曾看見過這麼肥大雪白的兔兒呢。我們掩出去,先把它們活捉進來玩幾天,玩膩了再殺來下酒吃。”王森已聽出是薛、柳二人聲音,不想在無意中竟走到仇敵的所在。知道如被他二人看見,一逃回去,有萬妙仙姑法術,再尋就不易了。忙將身子躲過一旁,打算等薛、柳二人出來,自己先搶上前攔住他們去路,再行動手。偏那一對白兔非常湊趣,沒等薛、柳二人說完,忽然撥轉頭往崖下就跑。王森心中巴不得那兔子越跑得遠,自己越省事。果然聽見柳燕娘着急的聲音道:“跑了!跑了!還不快追!”


言還未了,薛、柳二人雙雙在洞內現身穿了出來,只顧追那兔子,並沒留神旁邊有人。那兔子還好似有了覺察似的,撒開四條腿比箭還疾,直跑出二三裏地。王森緊跟薛、柳二人身後,薛、柳二人一絲也沒有覺察。王森估計薛、柳二人離洞已遠,先相看了來去的路徑,大喝一聲道:“好一對無恥的狗男女!日前戴家場敢戲弄我,私奔逃走,今天還你的公道!”薛、柳二人見白兔行走甚疾,追趕不上,正要飛出劍去,忽聽身後有人叫罵。回頭一看,見是王森業已將劍放起,朝柳燕娘當頭落下。柳燕娘知道王森脾氣翻臉不認人,自己本來理虧,無從分辯,連忙飛劍迎敵。薛蟒也將飛劍放起,雙戰王森。戰了個把時辰,不分勝負。薛蟒自持有了司徒平那口飛劍,連日用師父所傳口訣加緊用功,已能指揮如意。這時見不能取勝,便將司徒平的劍放出。萬想不到冤家路窄,司徒平會在斜刺裏出現,所得的寶劍失去,白費了多日的苦功,臨了鬧個空歡喜,還帶了一身的火傷,又失了柳燕孃的飛劍。明知那女子便是師父卦象上所說的陰人,原想乘機打聽口風,又被那女子威喝道破了他的心思。再耽延下去,更得要討苦吃,只得暗暗咬牙痛恨而去。


司徒平得回了飛劍,又見寒萼如此本領高強,越加得意,不住口地誇獎讚美。寒萼只抿了嘴笑。二人見夕陽已薄崎峪,輕柔的陽光從千紅萬紫的樹隙中穿出,射在褐色的山石上,都變了緋色。天空依然還是青的,不過顏色深點。歸巢的晚鴉,有時結成一個圓陣,有時三五爲羣,在天空中自在邀翔,從頭上飛過去,一會兒沒入瞑色之中,依稀只聽得幾聲嗚叫。二人愛這名山暮景,都捨不得駕劍光回去,並肩並頭,緩緩往歸路行走。剛轉過一個高峯,忽聽一聲嬌叱道:“大膽司徒平!竟敢乘爲師不在洞府,暗害你師弟薛蟒,今日叫你來得去不得!”言還未了,山崖上飛下一條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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