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從恐父母聽了着急,還不敢實話實說,只說見那人面生可疑,想知道他的來歷,和二伯有何瓜葛。子敬聞言,嘆了口氣道:“這事實在難說。當你中舉那年,不知怎的一句話,你二伯多了我的心,正趕你二伯母去世,心中無聊,到長沙去看朋友,回來便帶回了一個姓謝的女子。我們書香門第,娶親竟會不知女家來歷,豈非笑話?所以當時說是討的二房。過了半年多,才行扶正。由此你二伯家中,便常有生人來往。家人只知是你二伯的內親。我因你二伯對我存有芥蒂,自不便問。你大伯他們問過幾次,你二伯只含糊答應,推說你二伯母出身小戶小家,因她德行好,有了身孕,才扶的正。那些新親不善應酬,恐錯了禮節,不便與衆弟兄引見。你諸位伯叔因你二伯也是五十開外的人了,寵愛少妻,人之恆情。每次問他,神氣很窘,必有難言之隱。老年弟兄不便使他爲難,傷了情感。至多你二伯母出身卑下,妻以夫貴,入門爲正,也就不聞不問。及至你這次出門,你二伯母將她家中用了多年的女僕遣去,那女僕本是我們一個遠房本家寡婦,十分孤苦,無所依歸,我便將她留了下來。被你二伯母知道,特地趕上門來不依,說那女僕如何不好,不準收留,當時差點吵鬧起來。你母親顧全體面,只得給那女僕一些銀子,着她買幾畝田度日,打發去了。據那女僕說,你這二伯母初進門時,曾帶來兩個丫頭,隨身只有一口箱子,分量很重。有一天,無意中發現那箱子中竟有許多小弓小箭和一些兵器。不久她連前房用的舊人,一起遣去,內宅只留下那兩個丫頭。二伯問她,她只說想節儉度日,用不着許多人伺候。她孃家雖有人來,倒不和她時常見面。除此便是性情乖謬,看不起人,與妯娌們不投緣罷了。”
雲從聞言,便去告知張老四。張老四沉思了一會,囑咐玉珍:“雲從雖然早晚用功,頗有進境,但是日子太淺,和人動手,簡直還談不到。醉仙師賜的那口寶劍,不但吹毛斷鋼,要會使用,連普通飛劍全能抵禦,務須隨時留心,早晚將護纔好。”到了第二日晚間,張老四特意扮作夜行人,戴了面具,親身往子華家中探看。去時正交午夜,只上房還有燈光。張老四暗想:“產婦現已滿月;無須徹夜服侍。這般深夜,如何還未熄燈?”大敵當前,不敢疏忽,使出當年輕身絕技,一連幾縱,到了上房屋頂。耳聽室內有人笑語。用一個風飄落葉身法,輕輕縱落下去。從窗縫中往室內一看,只有子華的妻子崔氏一人坐在牀上,打扮得十分妖豔。牀前擺有一個半桌,擺着兩副杯筷,酒餚還有熱氣。張老四心中一動,暗喊不好,正要撤步回身,猛聽腦後一陣金刃劈風的聲音。張老四久經大敵,知道行蹤被人察覺,不敢迎敵,將頭一低,腳底下一墊勁,鳳凰展翅,橫縱出去三五丈遠近。接着更不怠慢,黃鵲沖天,腳一點,便縱出牆外。耳聽颼颼兩聲,知是敵人放的暗器,不敢再爲逗留,急忙施展陸地飛騰功夫,往前逃去。
且喜後面的人只是一味窮追,並不聲張。張老四恐怕引鬼入宅,知道自己來歷,貽禍雲從,只往僻靜之處逃去。起初因爲敵人腳程太快,連回頭緩氣的工夫都沒有。及至穿過一條岔道,跑到城根縱上城去,覺得後面沒有聲息。回頭一看,城根附近一片草坪上,有兩條黑影,正打得不可開交。定睛一看,不由叫聲慚愧,那兩人當中,竟有一個和自己同一打扮,一樣也戴着面具,穿着夜行衣服。那一個雖縱躍如飛,看不清面目身材,竟和前年所見的那個碧眼香拂閔小棠相似,使的刀法,也正是他師父遊威的獨門家數。本想上前去助那穿夜行衣服的人一臂之力,後來一想不妥,自己原恐連累女婿,纔不敢往家中逃去。難得湊巧,有這樣好的替身,他勝了不必說,省去自己一分心思;敗了,敵人認出那人面目,也決不知自己想和他爲難。權衡輕重,英雄肝膽,到底敵不了兒女心腸。正待擇路行走,忽見適才來路上,飛也似地跑來一條黑影,加入閔小棠一邊,雙戰黑衣人。這一來,張老四不好意思再走,好生爲難。終覺不便露面,想由城牆上繞下去,暗中相助。
剛剛行近草坪,未及上前,便聽那黑衣人喝道:“無知狗男女!你也不打聽打聽俺夜遊太歲齊登是怕人的麼?”一言未了,閔小棠早跳出了圈子去,高喊雙方住手,是自己人。那夜行人又喝問道:“俺已道了名姓,我卻不認得你二人是誰。休想和剛纔一般,用暗器傷人,不是好漢。”閔小棠道:“愚下閔小棠,和貴友小方朔神偷吳霄、威鎮乾坤一技花王玉兒,俱是八拜之交。這位女英雄也非外人,乃是王玉兄的令妹、白娘子王珊珊。若非齊兄道出大名,險些傷了江湖義氣。我和珊妹因近年流浪江湖,委實乏了。現在峨眉、崑崙這一班假仁假義的妖僧妖道,又專一和江湖中人爲難,連小弟養父智通大師,都沒奈何他們。公然做案,他們必來惹厭。恰好珊妹在長沙遇見一個老不死心的戶頭,着實有很大的家財,便隨了戶頭回來。本想當時下手,又偏巧珊妹懷了身孕。那戶頭是個富紳,九房只有一個兒子,還不是他本人親生。前月珊妹分娩,生了個男孩,樂得給他來個文做,緩個三二年下手。一則可避風頭,二則借那戶頭是個世家大戶,遇事可以來此隱匿。不料近日又起變化,遇見一個與我們作對的熟人,只不知被他看出沒有,主意還未拿定,須要看些時再說。好在那廝雖是父女兩人,卻非我等敵手。如果發動得快,一樣可以做一樁好買賣。到底田地房產還是別人的,扛它不動。不如文做,趁着他們九房人聚會之時,暗中點他的死穴,不消兩年,便都了帳,可以不動聲色,整個獨吞。今晚看齊兄行徑,想是短些零花錢,珊妹頗有資財,齊兄用多少,只說一句話便了。”
齊登人極沉着,等閔小棠一口氣將話說完,才行答道:“原來是閔兄和王玉兄的令妹,小弟聞名已久,果然話不虛傳。適才不知,多有得罪。恭喜二位做得這樣好買賣。峨眉派非常猖撅,小弟縱橫江湖,從來獨來獨往,未曾遇見對手,近來也頗吃兩個小輩的虧苦,心中氣忿不過。現在有人引進到華山去,投在烈火祖師門下,學習劍術,尋找他們報仇。路上誤遭瘴毒,病了兩月。行到此地,盤川用盡。此去倒並不須多錢,只夠路上用費足矣。”閔小棠與王珊珊同聲說道:“此乃小事一端。本當邀齊兄到家一敘,因耳目不便,我等出來時已不少,恐人覺察,請齊兄原諒。待我等回去,將川資送來如何?”齊登道:“我們俱是義氣之交,又非外人,無須拘禮,二位只管回去。川資就請閔兄交來,小弟愧領就是。”說罷,閔、王二人便向齊登道歉走去。一會,閔小棠單身送來了一個包裹,交與齊登,大概送的金銀不少。齊登謙謝,便行收下。閔小棠又要親送一程,齊登執意不肯,才行分別走去。
齊登原是在安順銅仁一帶作案,路遇諸葛警我從關索嶺採藥回山,吃了大虧,幸得見機,沒有廢命。齊登立誓此仇不報,決不再作偷盜之事。誰知路上生了一場大病,行至貴陽,待要往前再走,錢已所餘無幾,重爲馮婦,又背誓言。心中煩悶,進城尋了一家酒鋪,買了些酒肉,獨個兒往黔靈山麓無人之處,痛飲吃飽。想了想,這般長路,無銀錢還是不行。藉着酒興,換了夜行衣,恐萬一遇見熟人,異日傳成笑柄,便將面具也戴上,趁着月黑天陰,越城而入。一看前面是一片草坪,盡頭處有一條很彎曲的小巷,正要前進,因爲飲酒過量,貴州的黃曲後勁甚烈,起初不甚覺得,被那冷風一吹,酒涌上來,兩眼迷糊,覺着要吐,打算嘔吐完了,再去尋那大戶人家下手。剛剛吐完,猛覺身後一陣微風,恍惚見一條黑影一閃。未及定睛注視,巷內躥出一人,舉刀就砍。這時齊登心中已漸明白,見來人刺法甚快,不及湊手,先將身往前一縱,再拔出刀來迎敵。兩人便在草坪上爭鬥起來。閔小棠本從智通學會一點劍術,雖不能飛行自如,也甚了得。因爲昨日遇見熟人,晚間便來了刺客。張氏父女和周家關係,早從子華口中探明,便疑心來人定與張氏父女有關。所以緊追不捨,仗着腳程如飛,想追上生擒,辨認面目,問明來因,再行處死。偏巧一出小巷,便見敵人停了腳步。先後兩人,俱是一般身材打扮,所以他並不知道這人並非先前奸細。及至打了半天,各道名姓,竟是聞名已久的好友。彼此忙中有錯,忘了提起因何追趕動手之事,自己還以爲無心結納了一個好同黨。萬不料適才刺客,已經隱祕而去。
張老四等他二人走後,纔敢出面。暗想:“幸虧自己存了一點私見,如果冒昧上前,一人獨敵三個能手,準死無疑。如今詳情已悉,自己越裝作不知,敵人下手越慢。”因爲出來已久,恐女兒擔心,耳聽柝聲,已交四鼓,便繞道回來。果然玉珍已將父親夜探敵人之事對雲從說知,正準備跟蹤前往接應。一見張老四回來,夫妻二人才放了心,忙問如何。張老四連稱好險,把當時的事和自己主意,對雲從夫妻說了。命雲從暫時裝作不知,最好借一個題目,少往諸伯叔家去。又說:“聽敵人口氣,對我們尚在疑似之間,此時我就出門,容易招疑。你可暗稟令尊,說我在江湖仇人太多,怕連累府上,可從明日起,逐漸裝作你父母夫妻對我不好,故意找錯冷淡我。過個一月半月,裝作與你們爭吵,責罵珍兒女生外嚮,負氣出走。對方自昨晚鬧了刺客,必然每晚留心,說不定還要來此窺探。不到真正侵犯,千萬不可迎敵。他見我等既不去探他動靜,又不防備,定以爲珍兒沒有認清。最近期內,他要避峨眉派追尋,必不下手。我卻徑往成都去尋令師,尋不見便尋邱四叔,轉約能人,來此除他,最妙不過。”大家商議已定,分別就寢。
閔小棠、王珊珊兩個淫惡等了三天,不見動靜,竟把刺客着落在齊登身上。但還不甚放心,第四日夜間,到雲從家中探了一次,見全家通沒做理會,便自放心走去。子敬並不知箇中真相,一則因張老四是全家恩人,加上相處這些日來,看出張老四雖是江湖上人,其言行舉止,卻一點都不粗鄙,兩人談得非常投機。故由親家又變成了莫逆至好,哪裏肯放他走。說是縱有仇家,你只要不常出門,也是一樣隱避,何必遠走,再三不肯。經張老四父女和雲從再三陳說利害,雲從母親只此一子,畢竟膽小怕事,才依了他們。子敬終是怕人笑話忘恩負義,做不了假。結果先是過了半月,由張老四藉故挑眼,和玉珍先爭吵了兩句。雲從偏向妻子,也和乃嶽頂嘴。雙方都裝出賭氣神態,接連鬧了好幾回假意氣。周家雖是分炊,等於聚族而居,弟兄們又常有聚會,家中下人又多,漸漸傳揚出去。各房都知他翁婿不和,前來勸解。張老四更是人來瘋,逢人說女生外嚮,珍兒如何不對,鬧得一個好女婿,都不孝敬他了。自己雖然年邁,憑這把力氣,出門去挑蔥賣菜,好歹也掙一個溫飽,誰希罕他家這碗慪氣飯吃,有時更是使酒罵座,說些無情理的話。
鬧不多日,連這一班幫他壓服雲從夫婦的各房伯叔都說是當老輩的太過,並非小輩的錯。內中更有一兩個稍持門第之見的,認爲自己這等世家,竟與種菜園子的結了親,還不是因爲救了雲從一場。如今他有福不會享,卻成天和女兒女婿吵鬧,想是他命中只合種菜吃苦,沒福享受這等豐衣足食。先還對他敷衍,後來人都覺他討厭,誰愛理他。張老四依舊不知趣似的,照樣脾氣發得更兇。子敬知道一半用意,幾次要勸他不如此,都被雲從攔住。張老四終於負氣,攜了來時一擔行李,將周家所贈全行留下,聲稱女兒不孝,看破世情,要去落髮出家。鬧到這步田地,子敬不必說,就連平日不滿意張老四的人,也覺傳出去是個笑話,各房兄弟齊來勸解,張老四暫時被衆人攔住,只冷笑兩聲,不發一言,也不說走。等到衆人晚飯後散去,第二日一早,張老四竟是攜了昨日行囊,不辭而別。玉珍這才哭着要雲從派人往各處廟宇尋找,直鬧了好幾天才罷。
這一番假鬧氣,做得很像,果然將敵人瞞過。雲從夫婦照醉道人所傳口訣,日夜用功。雲從雖是出身膏粱富厚之家,嬌生慣養,但卻天生異稟,一點便透。自經大難,感覺人生脆弱,志向非常堅定。閨中有高明人指點,又得峨眉真傳,連前帶後,不過三數月光景,已是練得肌肉結實,骨體堅凝。別的武藝雖還不會,輕身功夫已有了根柢。一柄霜鐔劍,更是用峨眉初步劍法,練得非常純熟。就連玉珍,也進步不少。夫妻二人每日除了練劍之外,眼巴巴盼着張老四到成都去,將醉道人請來,除去禍害,還可學習飛劍。誰知一去月餘,毫無音信。倒是玉珍自從洞房花燭那天,便有了身孕,漸漸覺着身子不快,時常嘔吐,經醫生看出喜脈,全家自是歡喜。玉珍受妊,子敬夫妻恐動了胎氣,不準習武。只雲從一人,早晚用功。雲從因聽下人傳說,二老爺那裏現時常有不三不四的生人來往;張老四久無音信,也不知尋着醉道人沒有?好生着急煩惱。
有一天晚上,夫妻二人正在房中夜話,忽然一陣微風過處,一團紅影穿窗而入。雲從大吃一驚,正待拔出劍來,玉珍己看清來人,忙喊休要妄動,是自己人。雲從一看,來人是個女子,年約三十多歲,容體健碩,穿着一身紅衣。手裏拿着一個面具,腰懸兩柄短劍,背上斜插着一個革囊,微露出許多三棱鋼尖,大約是暗器之類。舉動輕捷,顧盼威猛。玉珍給來人引見道:“這位是我姑姑,江湖上有名的老處女無情火張三姑姑。”說罷,便叫雲從一同上前叩見。張三姑道:“侄婿侄女不要多禮,快快起來說話。”
三人落座之後,玉珍道:“八年不見,聞得姑姑已拜了一位女劍仙爲師,怎生知道侄女嫁人在此?”三姑道:“說起來話長,我且不走呢。侄婿是官宦人家,我今晚行徑,不成體統。且說完了要緊話,我先走去,明日再僱轎登門探親,以免啓人驚疑。”玉珍心中一動,忙問有何要事。三姑道:“侄女休要驚慌。我八年前在武當山附近和你父女分手後,仍還無法無天,作那單人營生。一天行在湘江口岸,要劫一個告老官員,遇見衡山金姥姥,將我制服。因見我雖然橫行無忌,人卻正直,經我一陣哀懇,便收歸門下。同門原有兩位師姊。後來師父又收了一個姓崔的師妹,人極聰明,資質也好,只是愛鬧個小巧捉弄人。我不該犯了脾氣,用重手法將她點傷。師父怪我以大欺小,將我逐出門牆,要在五年之內,立下八百外功,沒有過錯,才準回去。只得重又流蕩江湖,管人閒事。因爲我雖在劍仙門下,師父嫌我性情不好,劍法未傳,不能身劍合一。如今各派互成仇敵,門人衆多,不比昔日。所以和江湖上人交手,十分留心。
“上月在貴州入川邊界上,荒野之中,遇見你父親,中了別人毒箭,倒臥在地,堪堪待死。是我將他背到早年一個老朋友家中,用藥救了,有一月光景,纔將命保住。他對我說起此間之事,我一聽就說他辦得不對。侄婿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醉師叔是峨眉有名劍仙,既肯自動收侄婿爲徒,他必看出將來有很好造就,豈是中道夭折之人?遇見家中發生這種事,就應該自己親身前往成都,拜求師尊到來除害纔是,豈可畏懼艱險?你父親早年仇人甚多,卻叫他去跋涉長路。侄婿雖然本領不濟,按着普通人由官道舟車上路,並不妨事。反是你父親卻到處都是危險。就算尋到醉師叔,也必定怪侄婿畏難苟安,缺少誠敬,不肯前來。怎麼這種過節都看不到?你父親再三分辯,說侄婿父母九房,只此一子,決不容許單身上路,又恐敵人伺機下手,一套強詞敷衍。我也懶得答理。因多年未見侄女,又配的是書香之後,峨眉名劍仙的門下,極欲前來探望。又因你父親再三懇託,請我無論如何都得幫忙,最好先去成都尋見醉師叔,婉陳詳情,請他前來。又說醉師叔如何鍾愛侄婿,決不至於見怪等語。我看他可憐,因他還受了掌傷,須得將養半年,才免殘廢。我將他託付了我的好友,便往成都碧筠庵去,見着醉師叔門下鬆、鶴二道童,才知慈雲寺已破,醉師叔雲遊在外。那裏原來是別院,說不定何時回來,回來便要帶了鬆、鶴二童同往峨眉。我將來意說了。一想慈雲寺瓦解,這裏只有閔小棠、王珊珊兩淫賊,估量我能力還能發付。等了兩三天,又去問過幾次,果不出我之所料。這後一次,醉師叔竟然回來又走去。聽鬆、鶴二道童說,醉師叔聽了這裏的事,只笑了笑道:‘你周師弟畢竟是富貴人家子弟,連門都懶得出,還學什麼道?你傳話給張三姑,叫她回去,說你師弟雖然今生尚有兇險,只是若做富貴中人,壽數卻大着呢。凡事有數,窮極則通,久而自了。’鬆、鶴二童關心同門,把詳情對我說了。
“我一聞此言,只路遇熟人,給你父親帶了個口信,便趕到此地。日裏住在黔靈山水簾洞內,夜裏連去你二伯父家探了數次。本想能下手時,便給你家除去大害,再來看望你夫婦。誰知到了那裏一看,閔、王兩淫惡還可對付,囡爲慈雲寺一破,一些奉派在外的餘黨連明帶暗,竟有十三四個能手在這裏。你二伯父迷戀王珊珊,任憑擺佈,做人傀儡,對外還替他們隱瞞,只說是他妻子孃家鄉下來了兩三個親戚,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來了多少人。如今鬧得以前下人全都打發,用的不是閔賊同黨,便是手下夥計。所幸他們至今還不知侄婿這面有了覺察,因避峨眉耳目,準備先將家中現有金銀運往雲南大竹子山一個強盜的山寨中存放,然後再借着你二伯家隱身,分赴外縣偷盜。末了再借公宴爲由,用慢功暗算你全家死穴,你全家主要數十人,便於人不知鬼不覺中,陸續無疾而終。最後才除去你的二伯,王珊珊母子當然承襲你家這過百萬的家業,逐漸變賣現錢,再同往大竹子山去盤踞。你道狠也不狠?我見衆寡不敵,只得避去。想了想,非由侄婿親去將醉師叔請來,餘人不是對手。他們雖說預備緩做,但是事有變化,不可不防。我一人要顧全你全家,當然不成。若單顧你父母妻子,尚可勉爲其難。意欲由侄婿親去,我明日便登門探親,搬到你家居住,以便照護。至於侄婿上路,只要不鋪張,異派劍仙雖然爲惡,無故絕不願傷一無能之人。普通盜賊,我自能打發。天己不早,我去了。明早再來,助侄婿起程。”
說罷,將腳一頓,依舊一條紅影,穿窗而去。雲從夫婦慌忙拜送,已經不知去向。因聽張老四中途受傷,夫妻二人越加焦急,玉珍尤其傷心。因爲三姑性情古怪,話不說完,不許人問,等到說完,已經走去,不曾問得詳細,好不懸念。知道事在緊急,雲從不去不行,又不敢將詳情告知父母,商量了一夜。第二日天一亮,便叫進心腹書童小三兒,吩咐他如有女客前來探望少太太,不必詳問,可直接請了進來。一面着玉珍暗中收拾一間臥室。自己還不放心,請完父母早安,便去門口迎候。不多一會,老處女無情火張三姑扮成一箇中等人家婦女,攜了許多禮物,坐轎來到。雲從慌忙迎接進去,稟知父母。那轎伕早經開發囑咐,到了地頭,自去不提。子敬夫妻鍾愛兒媳,聽說到了遠親,非常看重,由雲從母親和玉珍婆媳二人招待。雲從請罷了安,硬着頭皮,揹人和子敬商量,說是在慈雲寺遭難時許下心願,如能逃活命,必往峨眉山進香。回來侍奉父母,不敢遠離,沒有提起。連日得夢,神佛見怪,如再不去,必有災禍。子敬雖是儒生,夫妻都虔誠信佛。無巧不巧,因爲日間籌思雲從朝山之事,用心太過,晚間便作了一個怪夢。醒來對妻子說了,商量商量,神佛示兆,必能保佑雲從路上平安,還是準他前去。
雲從聞知父母答應,便說自家擔個富名,這次出門,不宜鋪張,最好孤身上路,既表誠心,又免路上匪人覬覦。子敬夫妻自是不肯。雲從又說自己練習劍術,據媳婦說,十來個通常人已到不了跟前。這些家人,不會武藝,要他隨去何用?當時稟明父母,悄悄喚了七八個家丁,在後院中各持木棍,和雲從交手。子敬夫妻見雲從拿着一根木棍當劍,縱躍如飛,將衆家人一一打倒,自是歡喜。雲從又各賞了一些銀子,吩咐對外不許張揚出去,說主人會武。子敬夫妻終嫌路上無人扶持,雲從力說無須,只帶了小三兒一人。又重重託了張三姑照看父母妻子,然後拜別父母起身,循着貴蜀驛道上路。因爲想歷練江湖,走到傍晚入店,便打發了轎子,步行前進。
走了有四五天,俱不曾有事。最後一日,行至川滇桂交界,走迷了路,誤入萬山叢裏。想往回走,應往西北,又誤入東南,越走越錯。眼看落日銜山,四圍亂山雜沓,到處都是叢林密莽,蔽日參天,薄暮時分,猿啼虎嘯,怪聲時起。休說小三兒膽戰心驚,雲從雖然學了一些武藝,這種地惡山險的局面,也是從未見過,也未免有些膽怯。主僕二人一個拔劍在手,一個削了一根樹枝,拿着壯膽,在亂山叢裏,像凍蠅鑽窗般亂撞,走不出去。頭上天色,卻越發黑了起來。又是月初頭上,沒有月色,四外陰森森的,風吹草動,也自心驚。又走了一會,雲從還不怎麼,小三兒已坐倒在地,直喊周身疼痛,沒法再走。幸得路上小三兒貪着一個打尖之處,臘肉比別處好吃,買了有一大塊,又買了許多鍋盔(川貴間一種麪食),當晚吃食,還不致發生問題。雲從覺着腹餓,便拿出來,與小三兒分吃。小三兒直喊口渴心煩,不能下嚥,想喝一點山泉,自己行走不動,又不便請主人去尋找,痛苦萬分。雲從摸他頭上發熱,周身也是滾燙,知已勞累成病,好不焦急。自己又因吃些幹鹹之物,十分口渴。便和小三兒商量,要去尋水來喝。小三兒道:“小人也是口渴得要死,一則不敢勞動少老爺,二則又不放心一人前去,同去又走不動,正爲難呢。”雲從道:“說起來都是太老爺給我添你這一個累贅。我這幾個月練武學劍,着實不似從先。起初還不覺得,這幾日一上路,才覺出要沒有你,我每日要多走不少的路。走這半天,我並不累。今天憑我腳程,就往錯路走,也不怕出不了山去。你如是不害怕,你只在這裏不要亂走,我自到前面去尋溪澗,與你解渴。”這時小三兒已燒得口中發火,支持不住,也不暇再計別的,把頭點了一點。
雲從一手提劍,由包裹中取了取水的瓶兒,又囑咐了小三兒兩句,藉着稀微星光,試探着朝前走去。且喜走出去沒有多遠,便聽泉聲垢耳。轉過一個崖角,見前面峭壁上掛下一條白光。行離峭壁還有丈許,便覺雨絲微漾,直撲臉上,涼氣逼人,知是一條小瀑。正恐近前接水,會弄溼衣履,猛看腳下不遠,光彩閃動,潺濛之聲,響成一片。定睛一看,細瀑降落之處,正是一個小潭。幸得適才不曾冒昧前進,這黑暗中,如不留神,豈不跌入潭裏?水泉既得,好不欣喜,便將劍尖拄地,沿着劍上照出來的亮光,辨路下潭。自己先喝了幾口,果然入口甘涼震齒。灌滿一瓶,忙即回身,照着來路轉去。這條路尚不甚難走,轉過崖角,便是平路,適才走過,更爲放心大膽。如飛跑到原處一看,行囊都在,小三兒卻不知去向。雲從先恐他口渴太甚,又往別處尋水,他身體睏乏,莫非倒在哪裏?接連喊了兩聲,不見答應,心中大驚。只得放下水瓶,邊走邊喊,把四外附近找了個遍,依然不見蹤影。天又要變,黑得怕人,連星光通沒一點。一會又颳起風來,樹聲如同潮涌,大有山雨欲來之勢。雲從恐怕包裹被風吹去,取來背在身上,在黑暗狂風中,高一腳低一腳地亂喊亂走。風力甚勁,迎着風,張口便透不過氣來。背風喊時,又被風聲擾亂。且喜那柄霜鐔劍,天色越暗,劍上光芒也越加明亮。雲從喊了一陣,知是徒勞,只得憑藉劍上二三尺來長一條光華,在風中掙扎尋找。不知怎的一來,又把路徑迷失,越走越不對。
因在春天,西南天氣暖和,雲從雖只一個不大的隨身包裹,但是裏面有二三百兩散碎銀子,外加主僕二人一個裝被褥和雜件的大行囊,也着實有些分量。似這般險峻山路,走了一夜,就算雲從學了劍訣,神力大增,在這憂急驚恐的當兒,帶着這些累贅的東西,一夜不曾休息,末後走到一個避風之所,已勞累得四肢疲軟,不能再走。暗想:“黃昏時分,曾聽許多怪聲,又刮那樣大風,小三兒有病之身,就不被怪物猛獸拖去,也必墜落山澗,身爲異物。”只是不知一個實際,還不死心,準備捱到天明,再去尋他蹤跡。此時迷了路徑,劍光所指,數尺以外,不能辨物,且歇息歇息,再作計較。便放下行囊,坐在上面,又累又急,環境又那麼可怕,哪敢絲毫閤眼。只一手執緊霜鐔劍柄,隨時留神,觀察動靜。山深夜黑,風狂路險,黑影中時時覺有怪物撲來。似這樣草木皆兵的,把一個奇險的後半夜度去。
漸漸東方微明,有魚肚色現出,風勢也略小了些,才覺得身上奇冷。用手一摸,業已被雲霧之氣浸溼,冷得直打寒噤。雲從先不顧別的,起立定睛辨認四外景物。這一看,差一點嚇得亡魂皆冒。原來他立身之處,是塊丈許方圓的平石,孤伸出萬丈深潭之上,上倚危崖,下臨絕壑。一面是峭壁,那三面都是如朵雲凌空,不着邊際。只右方有一尖角,寬才尺許,近尖處與右崖相隔甚近。兩面中斷處,也有不到二尺空際,似續若斷。因有峭壁攔住風勢,所以那裏無風。除這尺許突尖外,與環峯相隔最近的也有丈許,遠的數十百丈之遙。往下一看,潭上白雲滃莽,被風一吹,如同波濤起伏,看不見底,只聽泉聲奔騰澎湃。雲從立腳之處最高,見低處峯巒僅露出一些峯尖,如同許多島嶼,在雲海中出沒。有時風勢略大,便覺這塊大石搖搖欲墜,似欲離峯飛去,不由目眩心搖,神昏膽戰。哪敢久停,忙着攜了行囊包裹,走近石的左側。一夜憂勞,初經絕險,平時在家習武,一縱便是兩三丈的本領,竟會被這不到兩尺寬,跬步可即的鴻溝嚇住,一絲也不敢大意。離對崖邊還有兩三尺,便即止步,將劍還匣,先將行囊用力拋了過去,然後又將小包裹丟過,這才試探着往前又走了兩三步,然後縱身而過,脫離危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