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雲叟也不還言,掐指一算,說道:“不行,不行,還有幾個應劫之人未來。再說除惡務盡,索性忍耐些日,等他們救兵到來,與他一個一網打盡,省得再讓他們爲害世人。此時破廟,他們固然勢單,我們也大來得人少。況且他廟中的四金剛、毛太等,與門下一班妖徒,雖是左道旁門,也十分厲害。魏青、周淳不會劍術;孫南、輕雲雖會,也不過和毛太等見個平手。我日前路遇孫南的師父李鬍子,因爲他能跑,我叫他替我約請幾位朋友,準定明年正月初一,在你碧騖庵見面,那時再訂破廟方針,以絕後患。”醉道人道:“前輩之言,甚是有理。只是適才來時,路遇輕雲,她再三求我相助,打算今晚往慈雲寺探聽動靜。老前輩能夠先知,不知去得去不得?”追雲叟道:“昔日苦行頭陀對我說過,吾道大興,全仗二雲。那一雲現在九華苦修,這一雲又這樣精進,真是可喜。去便去,只是你不能露面,只在暗中助她。稍得勝利,便即迴轉。因爲妖僧智通尚未必知我們明年的大舉,省得他看破我等計謀,又去尋他死去師父那些餘黨,日後多費手腳。”說罷,便率領周淳、魏青、孫南與醉道人分別。周淳好容易父女重逢,連話都來說兩句,便要分手,不免依依難捨。追雲叟道:“你如此兒女情長,豈是劍俠本色?她此去必獲勝利,明天你父女便可相見暢談,何必急在一時呢?”周淳又囑咐輕雲不要大意,一切聽醉道人的指點。輕雲一一答應,便各分別散去,不提。
話說慈雲寺兇僧智通,自從粉蝶兒張亮去採花失蹤,周雲從地牢逃走,張氏父女棄家而去,在一兩個月中,發生了許多事體,心中好生不快。偏偏那毛太報仇心切,幾次三番要出廟尋找周淳,都被智通攔住。毛太覺得智通大是怕事,無形中便起了隔膜。有一天晚上,兩人同在密室中參歡喜禪,看天魔舞,又爲了智通一個寵姬,雙方發生很大的誤會。原來智通雖是淫兇極惡,他因鑑於他師父的覆轍,自己造建這座慈雲寺非常艱苦,所以平時決不在本地作案。每一年只有兩次,派他門下四金剛前往鄰省,作幾次買賣,順便搶幾個美貌女子回來受用。便是他的性情,又是極端的喜新厭舊。那些被搶來的女子秉性堅貞的,自然是當時就不免一死。那些素來淫蕩,或者一時怯於兇威的,也不過頂多給他淫樂一年,以後便棄充舞女,依他門下勢力之大小,隨意使用。三年前,偶然被他在廟中擒着一個女飛賊,名叫楊花,智通因恨她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起初叫闔廟僧徒將她輪姦,羞辱一場,然後再送她歸西。因那女子容貌平常,自己本無意染指。誰想將她小衣脫去以後,就露出一身玉也似的白肉,真個是膚如凝脂,又細又嫩,婉嗒哀啼,嬌媚異常。不由得淫心大動,以方丈資格,便去佔了一個頭籌。誰想此女不但皮膚白細,而且淫蕩異常,縱送之間,妙不可言。智通雖然閱人甚多,從未經過那種奇趣。春風一度,從此寵擅專房,視爲禁臠,不許門徒染指。他門下那些淫僧眼見到手饅頭,師父忽然反悔,雖然滿心委曲,說不出來。好在廟中美人甚多,日久倒也不在心上。毛太來到廟中的第一天,智通急於要和峨眉劍俠爲仇,想拉攏毛太同他的師父,增厚自己勢力。偏偏楊花又恃寵而驕,不知因爲什麼,和智通鬧翻,盛怒之下,便將楊花送與毛太,以爲拉攏人心之計。毛太得了楊花,如獲異寶,自然是感激涕零。可是智通離了楊花,再玩別人,簡直味同嚼蠟。又不好意思反悔,只有等毛太不在廟中時,偷偷摸摸,反主爲客,好些不便。那楊花又故意設法引逗,他哭笑不得,越發難捨。恰好又從鄰省搶來了兩個美女,便授意毛太,打算將楊花換回。毛太自然萬分不願,但是自己在人籬下,也不好意思不答應。從此兩人便也公開起來。三角式的戀愛,最容易引起風潮。兩人各含了一肚子的酸氣,礙於面子,都不好意思發作。
這天晚上,該是毛太與楊花的班。毛太因智通在請的救兵未到前,不讓他出去找周淳報仇,暗笑智通懦弱怕事。這日白天,他也不告訴智通,便私自出廟,到城內打聽周淳的下落。誰想仇人未遇,無意中聽見人說縣衙門今早處決採花淫賊,因爲怕賊人劫法場,所以改在大堂口執行。如今犯人的屍首已經由地方搭到城外去啦。毛太因愛徒失蹤,正在憂疑,一聞此言,便疑心是張亮,追蹤前往打聽。恰好犯人無有苦主認領,地方將屍體搭到城外,時已正午,打算飯後再去掩埋,只用一片蘆蓆遮蓋。毛太趕到那裏,乘人不防,揭開蘆蓆一看,不是他的愛徒張亮,還有哪個?腦子與身子分了家,雙腿雙膝被人削去,情形非常悽慘。給那犯人插的招子,還在死屍身旁,上寫着“採花殺人大盜、斬犯一名張亮”。毛太一看,幾乎要暈過去。知道縣中衙役,絕非張亮敵手,必定另有能人與他作對。他同張亮,本由龍陽之愛,結爲師徒,越想越傷心。決意回廟,與智通商量,設法打聽仇人是誰。這時地方飯後回來,看見一個高大和尚掀起蘆蓆偷看屍體,形跡好生可疑,便上前相問。毛太便說自己是慈雲寺的和尚,出家人慈悲爲本,不忍看見這般慘狀。說罷,從身上取出二十多兩銀子,托地方拿二十兩銀子買一口棺木,將屍體殮埋,餘下的送他作爲酒錢。原本慈雲寺在成都名頭很大,官府都非常尊敬;何況小小地方,又有許多油水要賺。馬上收了方纔面孔,將銀子接過,謝了又謝,自去辦理犯人善後。毛太在席篷內,一直候到地方將棺木買來,親自幫同地方將張亮屍身成殮,送到義地埋葬,如喪考妣地哭了一場。那地方情知奇異,既已得人錢財,也不去管他。看那慈雲寺的份上,反而格外殷勤。毛太很不過意,又給了他五兩銀子的酒錢,才行分別。他安埋張亮的時候,正是周淳在望江樓被魏青負人林中的當兒;要不是魏青與周淳開玩笑,毛太回廟時,豈不兩人碰個對頭?這且不言。
話說毛太見愛徒已死,又悲又恨,急忙忙由城中趕回廟去。走到樹林旁邊,忽見樹林內一團濃霧,有幾十丈方圓,襯着要落山的夕陽,非常好看。他一路走,一路看,正在覺得有趣的當兒,猛然想起如今秋高氣朗,夕陽尚未落山,這林中怎麼會有這麼厚的濃霧?況且在有霧的數十丈方圓以外,仍是清朗朗的疏林夕照。這事有點希奇,莫非林中有什麼寶物要出世,故爾寶氣上騰嗎?思想之時,已到廟門。連忙進去尋找智通,把禪房復室找了一個遍,並無蹤影。恰好知客師了一走過,他便問智通現在何處。了一答道:“我剛纔看見師父往後殿走去,許是找你去吧?”毛太也不介意,便往後殿走來。
那後殿旁邊有兩間禪房,正是毛太的臥室。剛剛走到自己窗下,隱隱聽得零雲斷雨之聲。毛太輕輕扒在窗根下一看,幾乎氣炸了肺腑。原來他惟一的愛人,他同智通的公妻楊花,白羊似地躺在他的禪牀上,智通站在牀前,正在餘勇可賈,奮力馳騁,喘吁吁一面加緊工作,一面喁喁細語。毛太本想闖了進去,問智通爲何不守條約,在今天自己該班的日子,來擅撞轅門?後來一想,智通當初本和自己議定公共取樂,楊花原是智通的人,偶爾偷一回嘴吃,也不算什麼。自己寄人籬下,有好多事要找他幫忙,犯不上爲一點小事破臉,怒氣便也漸漸平息。倒是楊花揹着智通,老說是對自己如何高情,同智通淫樂,是屈於兇威,沒有法子。今天難得看見他二人的活春宮,樂得偷聽他們說些什麼,好考驗楊花是否真情。便沉心靜氣,連看帶聽。誰想不聽猶可,這一聽,酸氣直攻腦門,幾乎氣暈了過去。原來楊花天生淫賤,又生就伶牙俐齒,只圖討對方的好,什麼話都說得出。偏偏毛太要認真去聽,正碰上智通戰乏之際,一面緩衝,一面問楊花道:“我的小乖乖,你說真話,到底我比那廝如何?”毛太在窗外聽到這一句,越發聚精會神,去聽楊花如何答覆。心想:“她既同我那樣恩愛,就算不能當着智通說我怎麼好,也決不能把我說得太稀鬆。”誰想楊花聽罷智通之言,星眼微揚,把櫻桃小口一撇,做出許多淫聲浪態,說道:“我的乖和尚心肝,你不提起他還好,提起那廝,簡直叫我小奴家氣得恨不能咬你幾口才解恨。想當初自蒙你收留,是何等恩愛,偏偏要犯什麼脾氣,情願當活忘八,把自己的愛人,拿去結交朋友。後來你又捨不得,要將小奴家要回,人家嘗着甜頭,當然不肯,才說明一家一天。明明是你的人,弄成反客爲主。你願當活忘八,那是活該。可憐小奴家,每輪到和那個少指沒手的強盜睡,便恨不得一時就天亮了。你想那廝兩條毛腿,有水桶粗細,水牛般重的身體,壓得人氣都透不過來。也不知他碰到什麼大釘子上,把手指頭給人家割了兩個去,叫人見了都噁心。虧他好意思騙我,還說是小孩時長瘡爛了的,這話只好哄別人,小奴也會一點粗武藝,誰還看不出來,是被兵刃削去了的?我無非是聽你的話,想利用他,將來替你賣命罷了。依我看,那廝也無非是一張嘴,未必有什麼真本事。我恨不能有一天晚上,來幾個有能力的對頭,同他打一仗,倒看他有沒有真本領。如果是稀鬆平常,趁早把他轟走,免得你當活忘八,還帶累小奴家生氣。”
她只顧討智通的好,嘴頭上說得高興,萬沒想到毛太聽了一個逼真。智通也是一時大意,以爲毛太出去尋周淳,也和上回一樣,一去十天半月。兩人說得高興,簡直把毛太罵了個狗血淋頭。毛太性如烈火,再也忍耐不住,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再也無心計及利害,喊一聲:“賊淫婦,你罵得我好!”話到人到,手起處一道黃光,直往楊花頭上飛去。楊花沒曾想到有這一手,喊聲:“噯呀,不好!師父救命!”智通出乎不意,倉猝間,也慌了手腳,一把將楊花提將過來,夾在脅下,左閃右避。毛太已下決心,定取楊花性命,運動赤陰劍,苦苦追逼。幸而這個禪房甚大,智通光着屁股,赤着腳,抱着赤身露體的楊花,來回亂蹦。也仗着智通輕身功夫純熟,跳躍捷如飛鳥,不然慢說楊花性命難保,就連他自己也得受重傷。可是這種避讓,不是常法,手上還抱着一個人,又在肉搏之後,氣力不佳,三四個照面,已是危險萬分。正在慌張之際,忽然窗外一聲斷喝,說道:“師父何不用劍?”話言未了,一道白光飛將出來,將毛太的劍光敵住。智通因見毛太突如其來,背地說好友陰私,未免心中有些內愧。又見楊花危急萬分,只想到捨命躲閃,急糊塗了,忘卻用劍。被這人一言提醒,更不怠慢,把腦後一拍,便有三道光華,直奔黃光飛去。楊花趁此機會,搶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從智通脅下衝出,逃往復壁而去。
毛太忽見對頭到來,大吃一驚,定眼看時,進來的人正是知客了一。原來了一因爲來了一個緊要客人,進來稟報智通,誰想走到房門口,聽見楊花哭喊之聲。他本來不贊成他師父種種淫惡勾當,以爲楊花同上回一樣觸怒智通,他恨不能他師父將楊花殺死,纔對心思。打算等他們吵鬧完後,再來通稟。欲待回去陪那來客,正要轉身走回前殿,忽聽得房中有縱跳聲音,不由探頭去看,正好看見毛太放出劍光,師父同楊花赤身露體的狼狽樣兒,乃是雙方吃醋火併。暗忖師父爲何不放劍迎敵?好生奇異。後來看見毛太滿面兇光,情勢危險,師生情重,便放劍迎敵,毛太見了一放劍出來,哪在他的心上。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大鬧一場吧。誰想智通的劍也被勾引出來。那智通是五臺派鼻祖落雁峯太乙混元祖師嫡傳弟子,深得旁門真傳,毛太哪裏是他的敵手。不到一盞茶時,那青紅黑三道光華,把毛太的劍光絞在一起,逼得毛太渾身汗流。知道命在頃刻,不由長嘆一聲道:“吾命休矣!”幸喜了一見師父出馬,他不願師徒兩個打一個,將劍收回,在旁觀戰,毛太還能支持些時。
正在這危迫萬分之時,忽聽窗外一聲大笑,說道:“遠客專誠拜訪,你們也不招待,偷偷在這兒比劍玩,是何道理?待我與你二人解圍吧。”說罷,一道金光,由窗外飛進一個丈許方圓、金光燦爛的圈子,將智通和毛太的劍光束在當中,停在空際,動轉不得。智通和毛太大吃一驚,擡頭看時,只見來人身高八尺開外,大頭圓眼,面白如紙,一絲血色也沒有,透出一臉的兇光。身穿一件烈火袈裟,大耳招風,垂兩個金環,光頭赤足,穿着一雙帶耳麻鞋,形狀非常兇惡。智通一見,心中大喜,忙叫:“師兄,哪陣香風吹得到此?”毛太巴不得有人解圍,眼看來人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不好招呼。正在沒有辦法,那人說道:“兩位賢弟,將你們的隨身法寶收起來吧,自家人何苦傷了和氣?倒是爲什麼?說出來,我給你們評理。”這兩個淫僧怎好意思說出原因,各人低頭不語,把劍光收回。那人將手一招,也將法寶收回。毛太吞吞吐吐地問道:“小弟真正眼拙,這位師兄我在哪裏會過,怎麼一時就想不起來?”那人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賢弟,你就忘記當初同在金身羅漢門下的俞德麼?”毛太聽了,恍然大悟。
原來粉面佛俞德,本是毛太的師兄,同在金身羅漢門下。只因那一年滇西的毒龍尊者到金身羅漢洞中,看見俞德相貌雄奇,非常喜愛;又因自己門人週中匯在峨眉鬥劍,死在乾坤妙一真人齊漱俱的劍下,教下無有傳人,硬向金身羅漢要去收歸門下,所以同毛太有數日同門之誼。俞德將兩位淫僧一手拉着一個,到了前殿,寒暄之後,擺下夜宴。俞德便與他二人講和,又問起爭鬥情由。智通自知這是丟臉的事,不肯言講。還是毛太比較粗直,氣忿忿地將和智通爲楊花吃醋的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粉面佛俞德聽了,哈哈大笑道:“你們兩人鬧了半天,原來爲的是這樣不相干的小事,這也值得紅臉傷自家人的和氣嗎、來來來,看在我的薄面,我與你兩解和了吧。”智通與毛太俱都滿臉慚愧,各人自知理屈,也就藉着這個臺階,互相認了不是,言歸於好。
三人談談笑笑,到了晚飯後,智通才把慈雲寺近兩月來發生的事故,詳詳細細告訴俞德,並請他相助一臂之力。俞德聽罷智通之言,只是沉吟不語。毛太忽然說道:“我有兩件要事要講,適才一陣爭鬥,又遇俞師兄從遠道而來,心中一高興,就忘了說了。”俞德與智通忙問是何要事,這樣着急。毛太道:“我今日進城,原是要尋訪仇人報仇雪恨。誰想仇人未遇見,倒是尋訪着失蹤徒兒張亮,被人擒住,斷去雙足,送往官府,業已處了死刑了。”智通道:“這就奇了!張亮師侄失蹤,我早怕遭了毒手,衙門口不斷有人打聽消息,如何事先一些音訊全無?毛賢弟不要聽錯了吧?”毛太着急道:“哪個聽錯?我因聽人說縣衙內處決採花大盜,我連忙趕到屍場,不但人已死去,並且雙足好似被擒時先被人斬斷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絲也不假。我急忙回來,找你商量如何尋訪仇家,誰想進門便爲一個賤人爭鬥,差點傷了自家兄弟義氣。”俞德道:“賢弟不要着急。我想此事決非你一人的私事,必定是峨眉有能人在成都,成心同你我爲難。報仇之事,千萬不可輕舉妄動,須要大家商量纔好。你說的兩件要事,還有一件呢?”毛太道:“我回廟時節,天才西初,太陽尚未落山。廟前樹林中,忽然起了一團白霧,大約有數十丈方圓,好似纔開鍋的蒸籠一樣,把那一塊樹林罩得看都看不清。可是旁邊的樹林,都是清朗朗的。我想必定有什麼寶物該出世吧?”俞德聽毛太言時,便十分注意。等他說完,連忙問道:“你看見白霧以後,可曾近前去看麼?”毛太道:“這倒不曾。因爲我忙於回廟,並且我一個人要去掘取寶物,也得找幾個幫手,所以未走近前去看。”俞德道:“萬幸!萬幸!”說罷,臉上好似有些惶急。智通問道:“師兄,你看毛賢弟所說的林中白霧,難道說真有寶物出現麼?”
俞德道:“有什麼寶物,簡直我們的對頭到了。你當那團白霧是地下冒出來的嗎?是那人用法術逼出來的呀。自從老賊婆凌雪鴻死後,只有那怪老頭白谷逸會弄這一類障眼法。這種法術,名叫靈霧障,深山修道,真仙們往往利用它來保護洞門,以便清修,不受惡魔的擾鬧。這怪老頭二三十年不出世,江湖上久不見其蹤跡,他的爲人,我常聽我師父毒龍尊者提起,本人卻不曾見過。將才智賢弟說他出世,我還半信半疑。如今他既在廟前樹林中賣弄,想必是有什麼舉動,要與我們不利。如果是他,我們這幾個人絕不是對手,須要早作準備。”智通雖未與追雲叟交過手,常聽師父說起他的厲害,聽了俞德之言,非常驚慌。惟獨毛太早年只在江湖上做獨腳強盜,他出世時,追雲叟業已隱遁,不知道深淺利害,氣忿忿地說道:“師兄休得這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我想人壽不過百年,那怪老頭既然二十多年不見出世,想已死在深山空谷之中,現在所發現的,焉知不是另一個人呢?樹林中的白霧,就算是有人弄玄虛,也不過是一種障眼法兒,有什麼了不起,值得這樣害怕?”
俞德聽了,冷笑道:“你哪裏知道厲害。你白天幸而是回廟心切,不曾走到霧陣中去;如若不然,說不定也遭了毒手。峨眉派中,頗有幾個能手,怪老頭更是一個奇人。此次但願不是他纔好,如果是他,就連我師父毒龍尊者,恐怕也無法制他。他們照例每隔三五十年,必要出來物色一些資質好、得天獨厚的青年做門徒,以免異日身後無有傳人。前年,我師父毒龍尊者說他們又漸漸在川、陝、雲、貴一帶活動,偏偏湊巧,五臺派和滇西派也屆收徒之年,少不得因爲彼此收徒弟,又要鬧出許多是非。聽說黃山餐霞大師已經收了一個女弟子,名叫周輕雲,是齊魯三英之一週淳的女兒,小小年紀,長得十分美麗,從師不多幾年,已練得一身驚人的本領。其餘如苦行頭陀、齊漱俱、髯仙李元化等,俱已收了些得意的門人。早晚一定有許多事情發生,你留神聽吧。”毛太聽了,忙問道:“師兄說的那個周輕雲,就是我那仇人周淳的女兒麼?你怎麼知道這樣清楚?”俞德道:“那黃山五老峯後面有一個斷崖,削立於仞,險峻異常,名叫五雲步,上面有五臺派中一位前輩女劍仙在那裏參修。此人乃是你我三人的師父的同輩,也曾參加五十年前峨眉比劍。她因見老祖師中了無形劍,知道勢力不敵,不曾交手,便趁空遁走。表面上說是自己脫離旋渦,獨住深山修煉,其實是臥薪嚐膽,努力潛修,想爲師祖報仇。因爲未曾與峨眉派中人交過手,破過面,所以餐霞大師才能容她在黃山居住。近二三十年來,着實收了幾個得力的男女徒弟。餐霞大師對她也漸漸懷疑,藉着談道爲由,屢次探她老人家口氣。她卻守口如瓶,平日連門下幾個心愛弟子,也不把峨眉深仇露出半點。餐霞大師雖然疑忌,倒也無可奈何於她。偏偏她又在天都峯上得了枝仙芝,返老還童,八九十歲的人,看去如同二三十歲的美女子一般。餐霞大師帶周輕雲到她洞中去過。她同我師父毒龍尊者最爲交厚,每隔二三年,必到滇西去一次。我來時在師父那裏相遇,她說起這個周輕雲來,還後悔物色徒弟多少年,怎麼自己時常往來川滇,會把這樣好的人才失之交臂,反讓仇人得去呢?我所以才知道得這樣詳細。”智通插言道:“你說的可是黃山五雲步萬妙仙姑許飛娘麼?”俞德道:“不是她還有哪個?”
毛太正聽得津津有味,忽然拍手大笑道:“想不到周老三還有這麼美貌的一個女兒,將來要是遇見我們,把她捉來快活受用,豈不是一件美事?”話言未了,忽然面前一陣微風,一道青光如掣電一般,直往毛太胸前刺來。毛太喊一聲:“不好!”連忙縱身往旁跳開。饒他躲閃得快,左膀碰着劍鋒,一條左臂業已斷了半截下來。還算智通久經大敵,忙將後腦一拍,飛出三道光華,上前敵住。俞德的法寶俱是用寶物煉就,雖然取用較慢,這時也將他的圈兒放起,去收來人的劍光。毛太也負痛放出劍來迎敵。偏偏來人非常狡猾,俞德的大乙圈方纔放出,劍光忽地穿窗飛出,不知去向。俞德等三人連忙縱出看時,只見一天星斗,庭樹搖風,更不見放劍人一些蹤跡,氣得三人暴跳如雷。俞德更不怠慢,將身起在半空看時,只見南面天上有一道青光,往前飛去。俞德忙喊:“大膽刺客,往哪裏走!”這時智通叫毛太趕快包裹傷處,也縱身隨着俞德往前追趕,剛剛追到樹林青光斂處,蹤跡不見。智通正要進林找尋,俞德連忙一把拉住,說道:“賢弟千萬不可造次,昏林月黑,你知道刺客藏在哪裏?進去豈不中他暗算?我看今晚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如先行回廟,再作計較吧。”智通忿怒不過,只得站在林外,把劍光飛進林去,上下八方刺擊了一遍。等到收回劍光時並無血腥味,知道刺客不曾傷了分毫。經俞德苦勸,無可奈何,垂頭喪氣地迴轉。
剛剛走近廟牆,忽聽喊殺之聲,料知有異。急忙飛身上牆一看,只見一個穿青的女子,與毛太、了一兩人鬥劍,正在苦苦相持。那女子身段婀娜,年紀不大,長得十分秀麗。放出來的劍,夭矯如龍,變化不測。再一看毛太與了一,已被那女子的劍光逼得汗流浹背。在這一剎那的當兒,忽聽空中一聲響處,了一的劍光,被那女子的劍糾纏着只一絞,噹的一聲,折爲兩段,餘光如隕石一般,墜下地來,變成一塊頑鐵。毛太又斷了一隻臂,本已疼痛,再加那女子的劍非常神妙,負痛支持,看看危險。這時俞德、智通趕到,看見毛太危險萬分,更不怠慢。智通腦後一拍,放起三道光華。俞德左手先將圈兒放起,右手取出煉就的五毒追魂紅雲砂,正待要放。忽聽空中一聲“留神暗器”,女子還未等俞德圈兒近身,將身騰起,道一聲:“疾!”身劍合一,化道青光,破空而去。俞德、智通見來人二次逃走,心中大怒,也將身起在半空,運動劍光,正待向前追趕。忽見半空中又有一道白光,迎頭飛至。俞德大怒,將手中紅砂往空一撒,一片黃霧紅雲,夾着隱隱雷電之聲,頓時間天昏地暗,鬼哭神號。約有頓飯時許,俞德料想敵人定必受了重傷,暈倒在地。當下收回紅砂,往地下觀看,口中連喊“奇怪”。智通忙問何故。俞德道:“我這子母陰魂奪命紅砂,乃是我師父毒龍尊者鎮山之寶,無論何等厲害的劍仙俠客,只要沾一點,重則身死,輕則昏迷。今天放將出去,黃霧紅光明明將敵人劍光罩住,爲何不見敵人蹤跡?叫我好生納悶。”
正說話間,智通道:“你看那邊放光,我們快去看來。”俞德往前一看,離身旁十丈左右,果然一物放光,急忙拾起一看,乃是一柄一尺三寸許的小劍。想是敵人寶劍中了紅砂,受了污穢,跌落塵埃。那劍雖然受傷,依舊晶瑩射目,在手中不住地跳動,好似要脫手飛去;又好似靈氣已失,有些有心無力的樣子。俞德連誇好劍,向智通道:“你別小覷了它,你看它深通靈性,雖然中了砂毒,依舊想要脫逃,如不是苦修百年,決不能到這般田地。照這劍看來,敵人的厲害可知。準是他也知我紅砂的厲害,無計脫身,迫不得已,才把他多年煉就的心血,來做替死鬼。不過此人失了寶劍,便難飛行絕跡,想必逃走不遠,師弟快隨我去追尋吧。”
說完,正待同智通往前搜查時,忽然耳旁聽見一陣金刀凌風的聲音,知道有人暗算,急忙將頭一偏。誰想來勢太急,左面頰上,已掃着一下,不知是什麼暗器,把俞德大牙打掉兩個,順嘴流血不止。緊接着箭一般疾的一道黑影飛過身旁。俞德正在急痛神慌之際,不及注意,那人身法又非常之快,就在這相差一兩秒鐘的當兒,俞德手中的戰利品已被那人劈手奪去。那人寶劍到手時,左手掄劍,雙腳並齊,照着俞德胸前一蹬,順手牽羊,來一個雙飛鴛鴦腿。順勢變招,腳到俞德胸前,借力使力,化成燕子飛雲蹤,斜飛幾丈高遠,發出青光,身劍合一,破空飛出。身手矯捷,無與倫比,饒你俞德、智通久經大敵,也鬧了一個手足無所措。智通眼看敵人飛跑,怒發千丈。縱身追時,只見那道青光業已破空入雲,不知去向,無可奈何,又急又氣。再回來看俞德時,業已痛暈在地,智通向前扶起,恰好了一垂頭喪氣走出觀看動靜,幫同智通將俞德擡到房中。解開衣服一看,胸前一片青紫,現出兩個纖足印,輪廓分明。估量來人是個女子,穿的是鋼底劍靴,所以受傷如此之重。如非俞德內外功都到上乘,這一腳定踢穿胸腹,死於非命。俞德連受二處重傷,疼痛難忍,忽然一聲怪叫,連吐兩口鮮血,痛暈過去。智通見了,益發着忙,急將備就救急傷藥,與他灌救,仍然不見止痛。痛罵了一陣刺客,也無濟於事。只得讓毛太同俞德兩個,一個這壁,一個那壁,慢慢養傷,細細呻吟。不提。
說了半日,那兩個刺客到底是誰呢?原來醉道人同周輕雲辭別追雲叟,便在林中取出乾糧同紅葫蘆裏的酒,飽餐一頓。到了晚間,二人到了慈雲寺,正遇見俞德、智通、毛太三人在那裏大發議論。依了輕雲,便要下去一較短長,幾番被醉道人止住。並告訴她俞德如何厲害,如果要下去,須要如此如彼,依計而行。他等三人俱懷絕藝,只可暗中乘其不備,讓他受點創傷。如果真正明面攻擊,決不是敵手。商量妥當,偏偏毛太要說便宜話,把這位姑娘招惱,這才放出飛劍,原打算取毛太首級,偏又被他逃過,只斬下半截手臂。後來俞德放出圈子,輕雲因聽醉道人囑咐,估量厲害,又加上智通的三道光華,迎敵時便覺吃力,情知不是對手,便知難而退,依照原訂計劃,逃往樹林。醉道人已在半途相助。智通同俞德在林外說話時,輕雲因恨毛太不過,不聽醉道人攔阻,飛身繞道入廟,打算趁毛太無人幫助時,取他首級雪恨。誰想毛太驚弓之鳥,早已提防,輕雲劍光一到,便交起手來,毛太堪堪抵敵不住。知客僧了一在後殿因聽說師父去追刺客,往前邊來看,正遇見毛太與一穿青女子動手,便上前相助。周輕雲受過餐霞大師真傳,生有仙根,又加數年苦功,哪把二人放在心上。運動神光,才一交手,便把了一的劍斬斷。毛太愈加勢孤,恰好又是俞德、智通趕回。輕雲見不是路,飛身逃走;這時如果稍慢一步,便遭紅砂毒手。醉道人見輕雲不聽吩咐,前去涉險,深怕有些失利,對不起餐霞大師,早在暗中防備。也深知紅砂厲害,不敢上前。爲救輕雲,拼出百年煉就心血,連忙將自己劍光放出,攔住來人去路,輕雲才得逃生。果然紅砂厲害,劍光一着紅砂,便跌到塵埃。醉道人雖然心痛,因怕紅砂厲害,不敢去拾。
輕雲見醉道人爲了救自己,失去寶劍,又羞又急,又氣又怒。她少年氣盛,又仗着藝高人膽大,便要乘機奪回。醉道人一把未拉住,正在着急。忽聽耳旁有人說話道:“我把你這醉老道,這回花子沒蛇耍了吧?”醉道人聽出是追雲叟,不禁大喜,便道:“都是你讓我保護小孩子,這孩子又倔強不聽話,你須賠我的劍來。如今這孩子又上去了,你還不去幫忙,在這兒說風涼活,倘有失機,如何對得起餐霞大師?”追雲叟道:“這孩子頗似我當年初學道的時節,異日必爲峨眉爭光,她雖有兩三次磨難,現在決無差誤。你的劍也應在她的身上,得一柄勝似你的原物。而你的劍得回來,只消我帶回山去,用百草九轉仙丹一洗,便還你原物。你失一得雙,都是我老頭子作成你的,虧你還好意思怪人。”醉道人料無虛言,十分高興。
正說時,輕雲已經奪劍迴轉。說起奪劍情形,又說臨走還賞了俞德兩鴛鴦腳,臉上十分得意。正說時,追雲叟現出原身,輕雲連忙上前拜見。醉道人道:“你這孩子也太歹毒。你往虎口內奪食,把我寶劍得還,也就罷了,你還意狠心毒,臨走還下了那麼一個毒手。假如俞德因你這一腳送命,豈不又與滇西派結下深仇?江湖上異人甚多,我們但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你小小年紀,正在往前進步,想你成名之時,少一個冤家,便少一層阻力。下次不可如此造次。”說到此間,追雲叟連忙攔阻道:“醉道人你少說兩句吧,我們越怕事,越有事。你忘了從前峨眉鬥劍時麼?起初我們是何等退讓,他們這一羣業障,偏要苦苦逼迫,到底免不了一場干戈。這回與從前還不是一樣?她少年智勇,你當老輩的,原該獎勵她纔對。你說毒龍厲害,須知如今是各人收徒,外加有人要報峨眉之仇,他們已聯合一氣,我們但能得手,除惡務盡,去一個少一個。滇西這條孽龍,在滇西作惡多端,也該是他氣運告終之時,倘遇見了他的門下,卻是容留不得。你不知道,這一回乃是邪、正兩道爭存亡之時。”醉道人道:“我何嘗不知道。不過餐霞昔日再三相托,她說輕雲眉梢有紅線三道,殺劫太重,我不能不時時警戒而已。”
正說間,忽見正西方半空中有幾道紅線飛來,追雲叟說聲:“快走!”便同他二人起在空中。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