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第一三八回





驚獸陣 絕澗渡孤藤

採山糧 深林逢惡道

二人身才立定,猛想起那怪獸一縱躍就好幾丈高下,這樹雖高,有何用處?剛想另覓逃藏之處,那爲首的一小羣,約有百十來個,已經奔到那七個死獸面前,相去咫尺,下去必無幸理。四面觀望,俱無出路。只得各持兵刃,仗着樹身枝幹掩護,與它來一個殺一個,拼到哪裏是哪裏。正定睛往下看時,那獸羣爲首的百十個奔到死獸面前,忽然不往前進,紛紛圍着那死獸轉將開來。前面的不進,後面的卻仍是往前奔逐,互相擠撞。只望見前後數裏方圓一片灰黑,在掀天灰塵影裏起落波動,比初見時彷彿要多出好幾倍,哪裏估得出多少數量。漸漸後面的一大羣,將與前面那一羣挨擠上時,纔看出小羣當中,有兩個竟比適才殺死的那幾個最大的還要大出一倍,圍着死獸轉了兩圈,猛地狂吼了兩聲。這兩個大的,想是那萬千獸羣的主腦,它這一吼,所有怪魯全都驚天價吼嘯起來。這次乃是物傷其類,志在尋仇的同情怒吼,不比適才乍見生人的尋常嘯聲。再加上空谷迴音一震,直似萬千迅雷同時暴發,石破天驚,山崩海嘯,只震得二人雙耳都聾。吼聲過處,那兩個大獸倏地鶴立雞羣般將頭昂起,朝二人存身的大樹上面看了一看。猛又怒吼一聲,兩腿一揚,便要縱將過來。緊隨大的身後那百十個,也都跟着將頭昂起,作出前縱的勢子,眼看就要一同撲來。


這時二人處境之險,真是間不容髮。那些怪獸如是一個一個零零落落撲來,還可手起劍刺刀斫,來一個殺一個。雖然來數太多,後面望不見前面,只知拼命向前,不會殺一懲百,使其知難而退,到底比較容易應付。這一二百個同時往樹上縱撲,後面成千累萬也必相次發動。休道那一株大樹,再有幾十株,也必被它們衝倒。覆木之下,焉有完人?在這萬分危急之中,雲從猛一眼看到離身兩丈以外,並排立着兩株大樹,枝椏相接,僅只數尺。就在那千百怪獸將縱未縱之際,用手一拉風子,先自將足在樹幹上一墊勁,單手鉤着對面樹枝,趁那悠盪之勢,一翻身便到了鄰樹上面,隱身密葉之中。風子也將刀鐗並在一手,隨着縱到。剛得站穩,便見下面百十條黑影帶起一陣風聲,颼颼颼比箭還急,直朝適才存身的樹上撲去。接着便聽喀嚓連聲,一株參天古樹,登時乾斷枝折,上半截樹身直從半空中裏倒將下來。羣獸咆哮踐踏之聲,響成一片。看神氣,那些怪獸全聽那爲首大獸號令,好似又吃了數目太多的虧,互相擠撞咆哮。雲從、風子縱逃到別的樹上,並未被它們瞧見,只顧在那斷樹枝葉裏吼嘯踐踏。只聽枝葉紛斷與獸蹄之聲,亂成一片。頃刻之間,殘枝寸折,碎葉如粉,一大株古樹竟被它們踏成個扁平堆子。二人方幸未爲所見,假使人在下面,焉有生理?忽聽那大的一個不住在殘枝碎葉中低頭聞嗅,似在尋覓仇人蹤跡。二人隱身密葉叢中,眼看羣獸繞樹遊行,嚇得哪敢出聲。


偏那樹梢有許多枝幹年久枯朽,恰巧被風子踹在上面,雖有要斷的聲音,已爲獸嘯所隱。等到風子覺着腳底一軟,連忙移向別處時,腳底一根三尺多長的枯乾已被踏折,落了下去。無巧不巧,正打在樹底下一個怪獸的頭上。那獸一驚,立時怪吼一聲,揚起頭來,隨着上面枝顫葉動處,把二人看了個逼真,接着連聲怪吼。下面羣獸一齊回身,昂頭往上注視。二人除存身之處外,更無別的地方可以藏躲。下面更是黑壓壓一大片,全被羣獸擠滿,連立足之處都沒有。剛暗道一聲:“我命休矣!”又聽下面羣獸一齊悲鳴,聲音與適才所聞不同。方以爲就要作勢撲來,除死方休,忽見這處羣獸背上有兩道金線,比電還疾,轉瞬便到面前。所經之處,羣獸大亂,恍如黑浪翻滾。那兩道金線飛到面前,就在羣獸背上,往二人存身的大樹上飛到。耳中又聽一聲慘叫,好些團黑影平空從樹幹近處墜落下去,百忙中也沒看清一隻。各持兵刃,正準備着困獸之鬥,去敵那兩條黃影時,猛聽有人呼喚少老爺之聲。雖然下面羣獸喧囂,沒有聽真,雲從已覺出那人聲音非常耳熟。風子眼尖膽大,早看清來的兩條黃影是兩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有一條背上揹着一個身圍虎皮的赤身少年,與昨晚二人所說一樣,兩手亂擺,口中直喊少老爺。同時下面爲首百十個怪獸又紛紛往樹上縱來。在這絕危奇險中,來勢又異常迅速,哪還分得出敵友?


風子只聽到耳邊一陣撲嗒之聲,眼前一花,那揹人的怪物長臂分處,近身枝幹全如摧枯拉朽,紛紛斷落,喊聲:“不好!”正要一鐗當頭打去,不料怪物兩隻腳爪業已抓緊樹身,兩條手臂又長又快,只一伸手,將風子的鐵鐗接住。風子覺着力猛非常,身站樹權用不得力,百忙中左手抓樹,右手用盡平生之力往回便奪。兩下里方一較勁,那怪獸背上少年一面學着怪獸嘯聲,一面直喊:“少老爺!是自己人!”這時下面羣獸奔騰悲嘯之聲,已震得山搖地動,哪還聽得出人的說話。雲從手持寶劍,見羣獸未退,怪物又來,原也準備冒死一拼。及見兩條黃影剛一飛近樹前,看出身形,內中一條忽然翻身退下;另一條背上揹着一人,彷彿面熟,仍是如飛撲來。正要仗劍上前,與風子合力迎敵,猛一眼看到獸背上那人口裏亂叫,雙手亂擺。定睛一看,正是以前誤走絕緣嶺,在荒山黑夜之中走失的自幼貼身書童小三兒,不由又驚又喜。連喊風子住手,俱未聽見。只得越過枝去,在風子耳邊大聲急呼道:“這怪物背上背的是自己人,想必沒有惡意。”風子剛把話聽出一些,勁略一鬆,對面怪物好似有了知覺,竟然舒爪將劍撥開,長嘯一聲,往樹上縱去。雲從見那怪物回身時節,背上卻是蒼色,長着一縷極長金髮。猛想起先前誤走荒山,走失小三兒,第二日所遇那蒼背金髮,行走疾如飄風,似猿非猿之物。既和小三兒一起,當然是友非敵。適才這兩條黃影初飛來時,曾見獸羣大亂,飛到樹前,正值爲首百十個怪獸縱起,被內中一個長臂揮處,紛紛墜落,能救自己與風子出險也未可知。


這時小三兒已從怪物背上縱到樹枝上,與雲從相見。主僕都有一肚子話想說,無奈獸嘯喧天,一句也聽不出。急得小三兒用手往下連指。雲從、風子同往下面看時,因爲這兩個怪物從獸羣后面飛來,爲首的怪獸尚無知覺,正待縱起尋仇,被內中一個趕到,一陣亂抓,連死了好幾個。這才知道來了剋星,嚇得那已縱起的四肢無力,跌了下去。未縱起的,剛一看見,便自齊聲悲叫,拼命逃竄。偏偏獸羣大多,路被自己阻塞,急切間哪裏逃走得了。只見數十丈灰塵影裏,萬頭攢動,互相踐踏擠撞,亂作一堆。前面獸羣不知道逃,後面的又被怪物嚇得往羣中亂鑽。這些獸羣越擁擠,那兩個蒼背金髮的怪物好似越着急。猛地將身同時縱起,就在萬千獸羣頭頂上往來奔馳。長臂一起,便一爪抓起一個,擲出數十丈遠去。所到之處,團團黑影,滿空飛舞,恍如千頃黑浪中閃出兩條金線。那些怪獸原極合羣,只管悲鳴跳躍,兀自不會尋路逃遁。


那兩個蒼背金髮的怪物在獸羣中飛躍了一陣,忽又聚在一處,略一交頭接耳。內中一個便往最前面奔去,轉眼只剩了一點黃星閃動,半晌沒有迴轉。另一個卻飛了回來,縱到樹權上,朝小三兒連聲高叫,長臂爪亂揮亂比。小三兒便用手示意,拉了雲從、風子一把,先往樹下縱去。被那怪物一把抱定,放在地上,一同舉臂,向上連招。雲從、風子見那些怪獸見了它,個個膽落魂驚,知無差錯。萬千獸羣仍還未退,除了依它,更無善策。便一同縱下,由小三兒同那怪物在前引路,往山上面便走。


這時雲霧已開,斜陽猶存餘照。下面雖是塵沙彌漫,吼嘯震天。山上面卻是山容如繡,凝紫索青,秀草蒙茸,因風搖曳,甚是莊嚴幽麗。那怪物走了一截,又將小三兒抱起,神態親密非常。不時回首觀望,見二人走得不慢,嘻着一張血也似紅的闊口,好似歡喜。走有二里多路,雲從、風子偶一回首,往下一望,後面獸羣仍在擠撞悲嗚,豕突狼竄,只最前面金星跳動處,獸羣似有前移模樣。正在觀看,忽聽小三兒大聲呼喚,連忙跟了過去。那引路的怪物已走入一個巨石縫中。那石縫高可過人,寬有數尺,外有叢莽遮蔽,不到近前不易發現。二人隨了進去一看,裏面甚是坎坷幽暗,幸有劍光照路,還可辨認。曲折行了有三丈多遠,忽見天光。出去一看,兩面俱是懸崖,相隔約有四五丈。兩崖高下相差也有數丈,下臨絕壑。除此無路可通,不知怪物引到此地是何用意。剛開口想問,小三兒已拉了怪物,含淚過來,跪在地上。雲從連忙喚起,又命給風子見了常禮,然後細談經過。


小三兒指着那怪物道:“這是小的妻子,雖是異類,已經通靈,能知人語。它母親更是在仙人門下,本領高強。那些野獸原是野生的驢馬與熊交合而生,日久年深,越來越多,人遇上便難活命。往往過起來兩三天過不完。這塊盆地從無人跡,本是這些野獸的巢穴。既有引路的山人,不知怎會到此?昨晚小的夫妻原想與少老爺相見,朝家中帶個口信。因爲它母親的主人從卦象上看出,說它母女這兩日內不能與生人相見,所以昨日跟在身後,只晚間等到少老爺睡時,來望了望。少老爺想是抄這野騾嶺近路往四川去。這條路雖是險些,原也有貪利藥材商人走過。應該從那樹林中,不走那小坡,往南繞走,斜穿過去,照樣有一個與這裏大同小異的山脊,較這裏遠些,蛇蟲也多,卻比較平安。那兩個山人不在,小的尋了一路也沒見他們回去,想必已被野獸踏死。這事都是小的不好。昨晚見罷少老爺,本還想當時隨在身後護送,便不會受此一場驚恐。偏因小的妻子正該今日服用換形丹藥,被小的遺忘家內。又因主人有兩個山人引路,不會遇上獸羣,只得回去。今日服藥之後,小的總不放心,便同它母女兩個跟蹤尋找,雖尋了幾條路,俱未遇上。以爲錯走迴路,又往回趕,連兩個山人俱無蹤影。還是小的岳母斷定是誤入獸穴,將小的提醒。它母女雙眼俱能看出一二十里的人物動作,一到便見獸羣往樹上縱撲。這東西鐵蹄之內,暗藏極短的鉤爪,非常鋒利。大的縱起來,可縱到十丈來高。它母女見樹已被撲倒一株,在那裏踐踏,便恐少老爺受害。不想未曾受傷,真是萬幸。現在山下面的路全被野獸遮斷,這石縫內又住不得人,除了由小的妻子揹着跳往對崖,便須等到小的岳母將獸羣轟開,才能覓地安睡了。”


言還未了,那怪物又朝小三兒連比帶叫。小三兒又對雲從說道:“小的妻子說,它母親的主人雖說這兩日內不能見生人,照說的時候算起,這時恰好過去。日前它母親奉命採藥,曾見前途還有毒蟲,恐少老爺又去遇上,情願相隨護送,到了地頭,再行分手。”雲從聞言,心中大喜。風子自出生以來,除笑和尚外,從無人敵過自己的神力,適才鐵鐗差點被它奪去,甚是心驚。這時細看它生得面貌猙獰,通體黃毛,蒼背金髮,形狀與二山人所說完全不差。小三兒又生得那般文秀,兩個卻是夫妻,本已好笑。暗想:“這東西兩臂比身子還長,似猴子又不似猴子,也不知是個甚麼獸類?”心中好奇,便低聲叫雲從去問小三兒。誰知怪物耳聰已極,忽然對着小三兒,指着風子連叫幾聲。雲從因小三兒說它能通人語,恐它不快,正暗怪風子莽撞,用目示意,小三兒已經說道:“小的妻子說,商老爺意思,想問小的妻子出身,叫小的代它答話。它名叫長臂金猱,乃是專食百獸腦髓的神獸。它母親生下它時,有一天捉了數十隻虎豹,正要裂腦而食,忽遇它主人守缺大師走來,嫌它殘忍,當時要用飛劍將它斬首。它母親修煉多年,已有靈性,伏地哀鳴,再三苦求。大師念它修煉不易,食獸乃是秉着上天以惡制惡的天性,便將它收在門下,採藥守洞。小的妻子因同類極少,沒有配偶。正值小的那日隨少老爺到成都去,誤入深山,半夜口渴生病。老爺去尋水時,忽然來了一隻野狗,將小的撲倒要吃。彼時小的已經嚇死過去,猛覺身子似被甚麼東西夾走在天上飛行一般。天亮之後,才得醒轉,身在洞內,病已漸好,旁邊正立着它母女兩個。先是嚇得要死;後來見它拿果子來喂,並無惡意,又疑它是山神。便跪下向它苦求,請它指引出山,與少老爺相見。它母女竟通人言,互相商量了一陣,小的岳母便拿着小的一件外衣,一提籃果子,跑出洞去。第三天病好,便成了夫婦。日子一多,又由它母女領去見了守缺大師,才知小的被野狗撲倒時,被它救回洞去,又向大師求了靈丹,才得活命。那提籃本是小的妻子以前在山中拾的,因恐少老爺山行缺糧,裝了果子送去。又因少老爺有一口仙人寶劍,人獸不通,恐起誤會,不敢現身。只得先用小的血衣故意給少老爺看見,每日暗隨身後,往提籃內添裝果子,直護送到絕緣嶺盡頭,才行迴轉。大師又說,他的劍術只爲防身煉魔之用,所參乃是上乘佛法。小的根基不深,不配做他徒弟,僅僅傳了一點輕身練氣之法,以備居山不爲寒暑所侵,遊行輕便。後來小的岳母又苦求了幾次,大師說小的另有機緣,時猶未到,總是不肯收留。此山原與昔日少老爺迷路的荒山相通,它母女便在這野騾嶺的北山頂山洞中居住。小的在此日久,便能知它母女語言,只不大說得出,倒也慣了,只時時想着少老爺。昨早小的妻子說,從山頂上遠望,有漢人經過。先並沒想到少老爺會打此經過,本想託人捎個平安口信。偏偏我岳母回來說,前晚它主人說,這兩日如見生人,雖不致送命,它母女必有兇險,恐小的夫妻不知誤犯。回洞送信,路遇四人,竟有少老爺在內。小的執意要見一面,它母女把大師的話奉如天神,一定不允。小的無法,只得商量暗中先在遠處見上兩面,過了兩天的期限,再行相見說話,於是便遠遠隨在少老爺身後。走到晚間,少老爺入洞安睡,小的忽然執意要入洞一看,只不說話。小的妻子強不過我,只得背了小的入內,見少老爺已經睡着,又歡喜,又傷心,幾乎哭了出來。當時沒有喚醒,因小的妻子今日要服大師賜的換形丹藥,只得回去。出洞時,岳母趕來,還說小的不聽大師言語,早晚必要出事。經小的夫妻再三分說,沒有和少老爺對面談話,才息了怒。今日恐小的又蹈前轍,寸步不離。直到午後好一會,算計時限將滿,才準跟蹤前來。偏又找了好幾條路,都找不着,幾乎誤了大事。如今它母女守了大師的教訓,已不吃血肉,終年採異果爲食,也不妄殺生靈。不然今天那些野獸不知要死多少呢。”雲從、風子聞言,因那長臂金猱能通人語,便一齊向它稱謝。那金猱竟似懂得客套,做出遜謝神氣。


這一席話罷,天已黃昏月上。三人一獸在岩石上坐定,望見對崖藤蔓陰陰,月光照在上面都成碧色,頗有野趣。久等老猱不來,因山高氣冷,正與小三兒商量宿處,忽然一陣山風吹來,頓覺衣薄身寒,有些難耐。猛想起行囊食物俱在山人身上,適才說到兩個山人,因急於想聽小三兒涉險經過,未顧得談,便和小三兒說了。小三兒聞言,忙叫他妻子長臂金猱快去找尋。言還未了,他妻子倏地起身,往來時石縫外面縱去。風子恐傷那二人性命,忙着跑出,在它身後直喊:“這事不怪他們,只將行囊取來,莫要弄死他們。”月光之下,一條金影疾如星飛,已往山頂上穿去,晃眼不知去向。再往山下面一看,只見萬頭攢動,煙塵瀰漫,吼嘯之聲仍自未減。估量野獸太多,退完還得些時,便回身與雲從說了。小三兒道:“少老爺不愁沒有宿處,少時小的妻子回來,如野獸仍未退盡,可由它和小的岳母將少老爺與商老爺背起,由獸背上行走,回到小的山洞中住上一夜,明早再由它母女揹着護送出山便了。”風子插口道:“我看你走起路來也是它背,它母子既背了我們,你豈不是落了空?”小三兒道:“小的不過比它母女走得慢些,急於想見少老爺,才叫它背的,並非不能行走。不過從獸背上過,可由它抱一個背一個也就是了。”


風子聞言,哈哈大笑說:“我大哥常和我提你,說你聰明忠心,可惜在荒山之內,連屍骨都找不到,只給你留了一個衣墳。誰想你不但沒死,反娶了個好婆娘,一身本領,連你出門,不論走多遠多險的路,都用不着發愁,這有多好!不過我弟兄都是快出家的人,論甚主僕?你只管小的小的,聽起來連我弟兄都變俗了,乾脆我們一齊弟兄相稱多好。”小三兒聞言,哪裏敢應,口中遜謝不已。雲從因聽慣了的,先不覺得,一聞風子之言,也說:“改了爲是,何況又有救命之恩。就是太老爺知道,也決不會見怪的。”小三兒總是不敢。後來風子發急,雲從也一再勸說,才免去許多卑下之稱。


三人正在爭論,長臂金猱母女忽然同時到來,手中提着二人的包裹。一問可曾傷害兩個山人?小三兒問了他妻子幾句,代答說兩個山人想是由雲霧中冒險往上,打算越過山脊奔逃。那背行囊的一個失足墜落在山那邊石筍上面,穿胸而死。另一個不知怎的,被一條潛伏的山蛇纏住,正在掙命,被小三兒妻子趕到,將蛇弄死,救了下來,已經毒發身死,只把行囊尋了回來。雲從、風子想起這種山民專一劫殺漢人生吃,乘危逃走,咎由自取。且喜那行囊並未開動過,不知怎的,會被兩個山人結在一起,偏又是失足附崖的山人帶在身上,未被毒蛇所纏,總算幸事。小三兒又說,他妻子尋見二人與行囊後,回來遇見它母親,說今日是個季節,那些野獸俱聚集在山下盆地中向陽配對,越發戀羣。又遵它主人之戒,不敢多殺,費了好些手腳,才逼它們上路,如今已陸續往東面一片森林之中退去。獸羣太多,如等退完,至少還得兩個時辰。恐雲從等得心焦飢渴,特地趕回,問雲從打算怎樣?如想乘夜前進,便須照小三兒所說之法,由它母女背抱着,從獸背上行去。如想暫時住下,對崖現有一虎豹巢穴,甚是寬大,它母女一到,虎豹自會逃走。在那裏暫宿一宵,明早獸羣必定退完,再行上路。雲從因爲今日飽受驚恐勞乏,再要飛越十來里路長的獸背,雖說它母女揹着不畏侵襲,到底不妥。又因小三兒異域重逢,此次又不能隨着跟去,很想暢談一番。好在忙也不在這半夜工夫,明日上路後,中途仍須歇息,不如今晚無憂無慮睡個好覺,明日打點精神前進爲妙。風子原以雲從爲主,略一商量,便採用了第二條辦法。


不過兩崖相隔既闊,上下相差又復懸殊,風子總覺憑自己本領,還讓一個大母猴子揹着縱過去,不好意思;單獨縱跳過去,又無把握。早就盤算好了主意,一見小三兒要命他妻子來揹人,便對他道:“你且叫它慢背,先縱過去一回,我看看,我也學一學樣,能照樣過去更好,不能再另想法。它到底是個女的,揹你不要緊,揹我們大不雅相。”小三兒妻子聞言,望了風子一眼,咧開大嘴笑了一笑。跑向崖邊,兩條長臂一揮,兩腿一併,腦後金髮全都豎起,身子一蹲一拱之際,便飛也似地往對崖縱了過去。風子見它起在空中,兩條長臂連掌平伸,似往下按了幾按,彷彿鳥的雙翼一般,心中一動。暗中提勁用力,照峨眉輕身運氣之法,照樣學按了兩下,果然身子可以拔起,不由恍然大悟。正想冒險試試,忽聽小三兒的妻子在對崖長嘯一聲,它母親也已飛過,一同在對崖摸索了一陣,才一同飛回,身後還各帶一長串東西。雲從、風子一看,乃是兩盤長有二十餘丈的多年藤蔓,被它伸直帶了過來。由小三兒的妻子兩爪各執一頭,對小三兒叫了兩聲。它母親便伏身藤上,前後爪一齊分開,將藤抓住。小三兒便請雲從騎在它身上,渡了過去。雲從不似風子好勝,再加兩崖此低彼高,形勢險峻,下臨不測之淵,看去都覺眼眩,哪敢存縱過之想。起初以爲由它母女揹着飛渡,及見這等情況,暗想:“這東西心思靈敏,真不愧有神獸之稱。”當下也不用客套,朝金猱母女各打一躬,道聲:“得罪!”便跨了上去。那金猱一路手足並用,轉眼工夫,便已援藤而過。


風子早已折了幾根竹竿,用帶子紮成十字,從包內抽出兩件舊衣,將它撐好,一手拿定一個,蓄勢待發。那金猱方從對崖迴轉,風子大喝一聲,奮神力兩腳一墊,兩手一分,便往對崖縱去。風子本能縱往對崖,只因形勢太險,先時有些目眩心怯。及至一縱起身,手上有了兜風的東西,容容易易地縱了過去。雲從不知他來這麼一手,見他將身縱起,方代他捏緊一把冷汗,風子已經縱到。這一來,休說雲從、小三兒見了心驚,連那長臂金猱母女也覺詫異。當風子縱起時,那老金猱還恐有失,仍從藤上援了過來,準備風子失足還可援救。及見風子無恙,纔過去將小三兒渡將過來。它女兒也隨着縱過。那老金猱早已走向前面,翻過崖那邊去,不一會,便聽虎嘯之聲。大家跟將過去一看,只見日光之下,早有大小六七隻猛虎翻山逃避。走入虎穴,點起燭火一看,還有兩隻剛生不久的乳虎,見了長臂金猱母女,嚇得亂叫亂蹦。小三兒的妻子已在此時跑了出洞。雲從、風子便各將乾糧肉脯類取出來吃。小三兒久離煙火,吃着很香。那金猱已不動葷。等了一會,小三兒的妻子不見回來,老金猱漸漸露出有些煩躁神氣。雲從便問小三兒的妻子何往?小三兒答道:“它因此時無事,想去採些山果相贈,不想去了個把時辰還未見來。”正在問答之間,老金猱突然立起,朝着小三兒吼了幾聲,便往洞外跑去。


雲從料是尋它女兒,一問小三兒,果然不差。小三兒並說,他岳母已能通靈,因爲此次他妻子一去好多時,想起它主人之言,恐在途中遇見歹人出事,行時甚是憂急等語。風子聞言,便答道:“它母女幫了我們這般大忙,如遇歹人,我們豈能袖手不管?反正我們吃飽了無事,沒它母女回來,也不能上路,何不我們也跟蹤尋去,助它一臂之力?”雲從方要說兩下里腳程相差甚巨,老金猱去已好一會,何從尋覓?小三兒已喜答道:“小的也正爲它母女着急,如得二位老爺同去相助,再好不過。”雲從明知那金猱何等神力本領,它如不勝來人,自己更不是敵手。但事已至此,義不容辭,不能不前往一拼,但盼無事纔好。


這時小三兒因老金猱也去有半個時辰未回,越更惶急,立即引了雲從、風子出洞,便往外走,口裏說道:“小的妻子就在崖那邊半里多地一片棗林裏面,那裏結着一林好人蔘棗。這棗長有兩三寸,又甜又脆又香,旁處從來沒有。它原想採些來與二位老爺嚐個稀罕,不知怎的,連它母親都一去不來。定是應了它主人之話,遇見兇險了。”一路說明,腳底下飛也似朝前奔去。雲從、風子才知小三兒腳程甚快,並非行走均需它妻子揹帶。風子因他又在滿口老爺小的,正想勸說,行經一片廣坪前面,猛見小三兒凝神往前靜聽了聽,忽然面色慘變。對二人道:“我妻子和岳母定已遭人毒手,不是受了重傷,不能行動,便是被人擒住。我先到前面一看,二位老爺隨後代我接應吧。”說罷,撒開大步,拼命一般,朝那前面廣坪上樹林之中跑去。風子一把沒拉住,剛喊得一句:“忙甚麼,一塊走!”猛聽兩聲獸嘯,正是金猱母女的聲音。風子連忙住聲,悄對雲從道:“看這神氣,來人本領一定不小。我等前去,須要智取,千萬不可力敵。我常跑荒山,善於觀察形勢。大哥先不要上前,等我探完虛實回話,再去救援,以免有失。”雲從知他又是銳身急難,哪裏肯聽,便答道:“凡事皆由命定,我們如萬一該死,也等不到現在,還是一同去吧。”風子無法,只得拔出鐵鐗、腰刀,雲從也將霜鐔劍拔出,一同往前跑去。


越行近樹林,那金猱母女的悲嘯之聲越聽得真。二人循聲跟蹤,入林一看,林深葉茂,黑沉沉的,小三兒已跑得不知去向,時聞棗香撲鼻。偶然看見從密葉縫中篩下來的一些碎光雜影,隨風零亂。除了樹木,別的甚麼也沒有。入林約有二里多路,忽然眼前一亮,林中心突現出一大片石坪。二人因爲金猱母女嘯聲越近,更是留心,眼觀四面。一聽嘯聲就在前面不遠所在發出,早停了步,輕腳輕手往前移進。距離石坪將近,風子首先隱身一株大樹後面,往前一望,那石坪上面擺定一座石香爐,裏面冒起二三寸寬一條條的黑煙,直飛高空,聚而不散,一會又落將下來,還入爐內。爐後面坐定一個兔頭兔腦的小道士,手執拂塵,閉目合睛,彷彿入定。再往他前面一看,離那小道士兩丈多遠,有七根石柱,粗均尺許。金猱母女正抱定挨近前側面樹林的末一根石柱,在那裏一遞一聲悲鳴,周身圍繞着幾條黑色帶子,恰與爐煙相似。二人知被小道士妖法所困,正想不出救它之法。再朝那小道士一看,猛見小三兒端定一塊三尺方圓的大石,從小道士身後輕手輕腳掩來,似要往小道士頭上打去。眼看已離小道士坐處只有二尺,兩手舉起那塊石頭就要落下,好似被甚麼東西攔了一攔,立時叭嗒一聲,石落人倒。小道士仍如無覺,連頭也不曾回。嚇得小三兒連忙爬起,逃入林去。這時那金猱母女悲鳴越急。一會工夫,又見小三兒繞過前側面樹林出來,走向金猱母女被困之處,口裏喊得一聲:“要死死在一處吧!”便往他妻子身上撲去。那石柱之上便冒起一股黑煙,將小三兒也一齊繞住。


風子一見這般情景,便悄悄對雲從道:“我們大家都死無益,大哥不可上前,待我借你這口寶劍試試。”說罷,不俟雲從答言,放下腰刀,奪過那口霜鐔劍往前便跑。雲從方以爲風子必遭毒手,誰想風子竟有心計,跑近那石柱面前不遠,竟然立定,用手中劍朝那黑煙撩去。青光閃處,那黑煙居然挨着便斷,一截一截地往空中飛散開去。風子一舉成功,心中大喜,舉劍一陣亂砍亂撩,轉眼之間,金猱母女與小三兒全部脫身,行動自如。風子更不怠慢,手舉劍、鐗便往爐後奔去,拿劍先試了試,見無阻攔,大喝一聲,右手劍刺,左手鐗打,同時動作。那小妖人奉命煉法入定,只以爲有他師父妖法護庇,少時即可大功告成,一切付之不聞不見。不料遇上一口不畏邪侵的霜鐔劍,被風子無心用上,一劍先刺了個透明窟窿,再一鐗打了個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雲從自從上次在天蠶嶺中毒回家,與笑和尚、尉遲火二人盤桓了些日,已經長了不少見識。一見那小道士人雖死去,屍身未倒,爐中黑煙蓬蓬勃勃冒個不住,知是妖人邪法,必有餘黨,決不止那小道士一人。正忙催快走,那金猱母女早已縱向高處眺望,忽然口中長嘯,飛跑下來。小的一個,一把先將小三兒抱起;那老金猱徑自奔到雲從、風子面前,伸開長臂,一邊夾了一個,撥頭便往前面樹林之中躥去。急得風子一路連聲怪叫,直喊:“我自己會走,快放下來!”那老金猱母女也不做理會,行動如飛,頃刻之間,便走出去有三數十里。行經一座崖洞,鑽了進去,纔將雲從、風子放下,對小三兒連叫了幾十聲。小三兒便走將過來說道:“商爺休得見怪。我妻子原因那裏的棗最是好吃,別處沒有,不想正在林中採取,忽遇見那小妖道的師父走來,被他行使妖法,放起幾股黑煙,將它困在石柱上面。那妖道師徒原是老少三人。那看守丹爐的一個,始終沒有言語行動。老妖道將我妻子擒住以後,對另一小妖道說:他在那裏祭煉法術,已到火候,只爲捉來的七個童男忽然跑脫了一個,不能收功。本想用那看守丹爐的小妖道,又覺於心不忍。正在爲難,不曾想天助成功,居然在無心中擒到這樣靈獸,雖然是個母的,正好改煉那玄陰六陽之寶,還可免傷他師弟性命。說時,好似十分歡喜,並說要去取那六個童男前來,連我妻子一齊採用生魂,命那小妖道幫助看守。說罷,駕起一道黑煙往空中飛去。老妖道走不一會,小妖道忽然跑進左側樹林以內,拉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出來。先抱頭哭訴了幾句,然後將那小孩抱起,朝那打坐的小妖道也低聲說了幾句。我妻子見老妖道一走,正在拼命掙扎,沒有聽清。忽見平地起了一陣金光,那小妖道竟抱着那小孩騰空而去。又過了一會,我岳母趕來,它因隨侍過守缺大師,一到便看出是妖人邪法,不敢去惹那打坐的小妖道。悄悄掩過去,想將那石柱拔斷,冒着大險,帶我妻子連石柱一起抱走,去求它主人解救。以爲口裏念着大師的護身神咒,小妖道又在入定,至多人救不成,再另設法求救,自己想不致被陷。不料妖法厲害,石柱上黑煙竟是活的,人一沾上便跑不脫。手才挨近石柱,便被黑煙束住,用盡平生之力,休想掙脫。末後我又趕到,被我岳母看見,再三叫我不要近前。我想回去求守缺大師解救,相隔太遠,沒有我妻子揹着走,必然無及。以爲那妖法是小妖道主持,尋了一塊石頭,想暗中將他砸死。剛一近他身前,便似有極大力量將我阻住,撞了回來。這場禍事,皆由我不聽大師之言所致,覺得太對不住它母女,一時情急,想去死在一起。剛剛跑到它母女身旁,正遇商爺趕來。這口仙劍真是寶貝,那般厲害的妖法,竟是一揮便斷,連小妖道也死在這口劍上。當少老爺催大家快走時,我岳母和妻子因那老妖道去了好一會,恐他趕來,特意往高處瞭望。果見月光下有一團黑煙,從後飛來,相隔只有十多里路。知道細說還得經過我一番脣舌,怕來不及,只得從權,母女二人夾了我們三人便逃。它母女說,幸而那團黑煙想是攜着那六個男童,飛得不快,不然被他聽見商爺喊聲追來,也許遭了毒手了。如今往四川和往我們山洞的路,俱都經過那妖道盤踞的地方,天明能動身不能,還不敢定呢。”


言還未了,風子一聽那妖道還擒有六個幼童,不禁又恨又怒,便對雲從說,要用那口寶劍去將妖道殺死,將六個童男救來。雲從聞言驚道:“此事固是義舉,無如我們雖有一口仙劍,卻不會法術。那小妖道因爲入定被殺,乃是適逢其會。休將此事看得易了,還是慎重些好。”風子忿忿道:“我們現在既打算學劍仙,豈能見死不救?我們如果該死,好幾次都死過了。你沒聽張三姑姑說,兇險雖有,不會送命嗎?這等喪天害理的事兒,我們不知道,無法;既然知道,豈能不管?焉知那廝不是惡貫滿盈,也和他徒弟一樣,冷不防下手,一劍就送了終呢?”雲從聞言,也覺事雖奇險,那妖道行爲萬惡滔天,明知卵石不敵,也無不管之理。便答應風子,要一同去。風子卻又推說劍只一口,雲從沒他力大身輕,去也無用,執意不肯。二人正在爭論,那老金猱又向小三兒哇哇叫了幾聲。小三兒便對二人道:“我岳母說,它也恨極那個妖道。並說妖法雖是厲害,如用那口仙劍照殺他徒弟一樣,乘他沒防備時猛然刺他一劍,只要刺上,便可成功。不過事終大險,人多反而誤事。還是由我岳母隨了商爺同去,藏身近處,先由它悄悄探好虛實,再用手勢比給商爺前去動手。據小的妻子所見,那妖道行法之時,也是閉目合睛,彷彿無聞無見,只有口動。如遇見他在打坐,那就更好了。”雲從見爭論無效,只得再三囑咐風子:“老金猱雖是異類,卻在高人門下,久已通靈。它如不叫你下手,千萬謹慎,不可冒失行事。”風子一一應了。


老金猱便過來要揹他。風子將劍匣要過佩上,仍是堅持自走。老金猱只得指了指方向,兩腳往上一起,踏樹穿枝,翻山越澗,電閃星掣般往前飛去,轉眼沒有蹤跡。風子原知它母女跑得快,因天性不喜人相助,以爲三數十里的程途,片刻可以趕到,何用背抱?卻沒料到快到這般出奇。等到前面那條金線跑沒了影子,纔想起適才被它夾起逃走,出林時節曾轉了個彎。如今它不在此,路徑不熟,要是走錯,豈不誤事?況且有它背,還可早到。斬妖人方是大事,何必拘此小節?雖然有些後悔,以爲金猱在前面探完了虛實,必要回頭,只管腳下加勁,還不着急。誰知估量着走有三十餘里,還未進入林內,知道走錯,又恐金猱在前遭了妖人毒手,好不焦急。在眼面前一面是個谷口,一面是個斜坡,當中一面卻有一座小孤峯阻住去路,心中拿不定走哪條路好。只得縱上峯去,往四外一看,來路並無像剛纔那麼大的樹林,只去路谷口裏面一大片黑沉沉的,月光如晝,遠望分明,不見邊際。才知自己性急多疑,並未走過頭。心中一喜,忙着跑下峯來,往谷中奔去。


剛入谷口,便聽谷口裏岩石後有人問答之聲,一個似是童音。風子知道這般荒山空谷,哪裏來的人語?雖是膽大,也恐與妖道不期而遇。連忙輕收腳步,緊按劍柄,伏身石後。貼耳一聽,只聽一個小孩帶着哭音說道:“自從哥哥走後沒兩年,聽說張家表哥與表姊在城外辟邪村玉清觀拜了一位師太爲師,第二年一同出門雲遊,就沒回來。聽姑母說,那師大是有名的劍仙,同峨眉派劍仙都有交情。表姊臨快出遊時,還常替哥哥可惜,你那般好道,也不知這兩年遇見高人沒有?如在成都的話,豈不眼前就有一條明路?母親不似張家姑母那般想得開,自己又不會武,老擔心你。那日我去武侯祠代母親許願求籤,便被這妖道捉來,不曾想哥哥卻會做了他的徒弟。幸虧我機伶,看你一使眼色,沒敢和你說話,不然,豈不連你也給害了?如今母親還病在牀上,再見我忽然失蹤,豈不活活急死?你會放金光在天上飛,還不快些同我駕雲回去,只管在這裏耽擱則甚?”另一少年答道:“毛弟,你哪知道。我自和張二表姊賭氣離家,原打算不遇見劍仙學成本領,決不回家。誰知今年春天在終南山腳下遇見這個妖道,看上了我,強迫着收爲徒弟,說我可以承受他的衣鉢,苦倒未曾受到。我見他法術不正,時常姦淫婦女,傷生害命,想逃又不敢。上兩月來到此山,擇了適才那片樹林中的空地煉法。煉成以後,便去山裏尋他一個同道,創立一個邪教。他煉這妖法須用七個童男,先已捉來六個藏在山那邊洞裏,用法術禁住。最後纔將你捉來,定在三日之內取你生魂,重煉那玄陰六陽迷神靈劍。我一見你是我老弟,又驚又苦,幾乎落下淚來。知他心比狼還狠,求情不但無用,弄不好連我也送了命。虧你聰明,不曾被他看破。但是你被法術禁住,無法解脫。他到林中去行法時,居然這一次未命我去,雖然抽空說了幾句話,還是無法救你,急得我在洞外朝天碰地大哭。正傷心到了極處,忽然遇見一個矮老頭的恩人,傳了我三道符和救你之法。那第一道符,不但能救你脫難,還可隱身。第二道符,一念矮恩人傳的真言,便有金光護體,隨意飛行。第三道符,發起來是一個大霹靂。恩公原命我將你救到這裏等候一個人,那人也是被妖道追趕到此。我趁他一個冷不防,將那神雷發出手去,雖說不定能除他否,但決可使他受傷逃走。那時再同了你,將那同難的六個小孩,用那第二道靈符帶到成都。再由我家拿出錢來,送他六人各自迴轉家鄉,與他們的骨肉團聚。”


  正說到這裏,風子忽然覺得腦後風生,回頭一看,正是那老金猱探道回來。風子便問妖道現在何處?那老金猱用手勢朝風子比了一比。風子看出妖道也和小妖道一樣,在那爐前打坐,原想趕去。猛想起那石後說話之人,頗似和自己一條道路。連忙探頭一看,已經不知去向。風子便將寶劍拔出,藏在身後,邁步要走。那老金猱忽然又用手比了一比,意思是要與風子同行。風子本不認路,便由它在前引導。此時相去只有二三裏遠近,轉眼便快到達。那老金猱忽然搶上前去,望了一望,飛身回來朝着風子直襬手,大有阻止再往前進之意。風子雖料知有了變故,哪肯就此罷手,也回了一個手勢,表示自己主意已定,非上前不可。老金猱還緊攔時,風子便將手中的劍嚇它,老金猱無法,只得退過一旁。

  風子也不去管它,輕腳輕手,悄悄走到那片空地。由林後探頭出去一看,那妖道生得相貌異常兇惡,穿着一件赤紅八卦衣,一手持一口寶劍,一手拿着一疊符篆。雖是閉目合睛站在爐前,口中卻是念念有詞,不時用劍指着前面劃,並不似那小妖道坐着不動,不由起了戒心。再往他前面一看,剛纔綁金猱母女的石柱上面,正立着適才被自己殺死的那個小妖道的無頭屍首。餘外六根石柱上,卻綁着六個童男,俱都是眉清目秀,齒白脣紅,周身也有黑煙圍繞。只見那妖道口中唸了一陣,又從懷內取出一口小劍,連符擲向那黑煙的爐內,立時黑煙不見,冒起七股淡黃光華。妖道先朝那已死小妖道唸了幾句咒語,用劍一指,便見劍尖上多了一顆鮮紅的人心。正要往爐中丟去,忽然低頭想了一想,猛地大喝一聲,將劍朝前一指,劍尖上那顆血滴鮮紅的人心忽然不見,立時便有一道黑煙飛向林內。風子知道蹤跡已被妖道看破,以爲適才救金猱母女時,那繞身黑煙曾被自己用霜鐔劍破去,所以並不着慌。見黑煙飛到;便持劍往上一撩,劍上青光過處,黑煙隨劍消散。風子那知厲害,得了理不讓人,大喝一聲,縱出林外。正待舉手中劍向妖道刺去,妖道已將劍光飛起。

  原來那妖道先時擒了金猱母女,喜出望外。當他迴轉巢穴,將那六個童男攝來,準備剖腹摘心,收去生魂,煉那最狠毒的妖法。及至返回林中一看,適才擒來的兩個金猱與大徒弟俱已不知去向,綁金猱石柱上面的黑煞絲也被人破去,丹爐後面打坐的小妖道已經死於非命。先疑有敵派能人到此,破了妖法,又驚又恨,本想收了丹爐,攝了六個童男逃往別處。又一尋思:“近日大徒弟形跡屢與往常相異,自從攝取最末一個童男回山,更看他臉上時帶愁容,第三天那童男便失了蹤,遍尋無着。當時雖然有些覺察,因爲相隨已久,不曾在意。又因急於將法術煉成,好往姑婆嶺去相會一個同黨,共圖大事,偏偏童男便逃走了一個。那小徒弟入門未久,本想將他代用,到底師徒一場,有些不忍。自己方在躊躇,無心中擒着那兩個長臂金猱,才息了殺徒之念,祭起黑煞絲,將二金猱困在石柱之上。如今二金猱雖然被人破了妖法放走,但是大徒弟失蹤,二徒弟又被人殺死,怎的來人未將丹爐中煉的法寶取去?那爐內與餘下六根石柱上的黑煞絲依然存在?”不由動了疑念。偶一回身,看見身側樹林中遺下一個小孩的風帽,取在手中一看,正是那失蹤童男所戴之物。猛想起初擒到手時,曾見那童男的相貌和自己大徒弟相似,恍如同胞兄弟一般,彼時心中曾微微動了一動。第三日便沒了影。照眼前情形看來,分明是大徒弟起了叛意,先放走了失蹤的童男,又乘自己不在解了黑煞絲,放走金猱,又恐他師弟泄露,行時將他害死。越想越覺有理,不由暴跳如雷,連忙身飛空中仔細瞭望,並沒一絲別的跡兆,更以爲所料不差。本想跟蹤迫擒,又因那徒弟雖然學會了兩樣妖法,僅可尋常防身,不能高飛遠走。那失蹤童男想是他兄弟,故此放了逃遁,走必不遠,定然還在近處巖洞問藏伏,終久難逃羅網。自己急干將法煉成,原想用那小徒弟湊數,他今被人害死,正好趁有妖法禁制,生魂未散之際,行法祭煉。再說兩個徒弟一死一逃,剩下這六個童男,帶着行走既是不便,放在洞內還需人看守,剛巧丹爐中所煉法寶已經到了火候,索性就此時機取了這七個生魂,煉好妖法,再去尋捉叛徒泄忿。主意一定,便將小妖道解了禁法,將他屍身與六個童男仍用黑煞絲分別綁在七根石柱之上。先到爐前打坐,默誦一陣咒語,起身行法。

  剛將那小妖道的一顆心用妖法割腹取出,持往爐中擲去,猛見月光之下,樹林影裏似有一道青光閃了一閃。那妖道雖非異派中有數人物,卻也不是尋常之輩,新近又從一個有名同黨那裏學會了幾樣妖法,煉會了黑煞絲,總算久經大敵。風子只不過急於想往前看個仔細,一不小心,手中的劍在身後閃了一閃,便被他看出動靜。那妖道原是心辣手狠,剛一發現有人,忙使妖法將小妖道那顆心擲還,就勢一聲大喝,便將黑煞絲放起,朝風子飛去。他那黑煞絲煉法,雖與妖屍谷辰同一家數,一則妖道功候比妖屍谷辰相差懸遠,二則又非地竅窮陰凝閉毒霧之氣煉成,哪裏經得起仙家煉魔之寶,所以一揮便成斷煙寸縷,隨風飛散。妖道見黑煞絲出去無功,便猜來人不弱。跟着見敵人縱身出來,舉劍刺到,妖道纔看出敵人僅有一口好的寶劍,並不能脫手飛出,運轉自如。心中一定,哪還容得風子近前,袍袖一揚,便有一道黃光飛出手去。風子還以爲那黃光也和黑煞絲一樣,忙舉劍去撩時,剛一接觸,便覺沉重非常,才知敵人是口飛劍,不由大吃一驚。所幸生有天賦,身手靈敏,一見劍頭被黃光一壓,力量不小,忙按峨眉真傳將以實御虛的解數施展開來。當下一個空中,一個地下,一青一黃,兩道光華往來衝擊個不休,一時之間,竟是難分高下。

  妖道先以爲劍光飛出手去,敵人非死必傷。及見來人竟然憑着一口手中寶劍,與自己劍光鬥在一起,那青光還自不弱,雖不能像自己劍光一般隨意運用,卻仗來人的身手矯捷,劍法高妙,一樣的躥高縱矮,疾如閃電。就這一會工夫,已看出來人不是凡品。再加上垂涎那口寶劍,打算人劍兩得,一手指揮空中黃光與來人爭鬥,暗地卻在施展妖法。風子原是粗中有細,知道寶劍既不能破去黃光,敵人能隨意運用飛劍,自己卻得費足力氣縱躍抵禦,微一疏忽,捱上黃光,便有性命之憂,工夫長了,定然氣力不濟,吃虧無疑,早有打退身的主意。無奈敵人的黃光追逼甚緊,休說逃走,連躲閃都不能夠。正在着急,猛覺黃光來勢略緩了些。百忙中偷眼一看,妖道一手指夭,嘴皮亂動。剛料敵人要弄玄虛,忽然聞見一股奇腥,黑煙繚繞,劈面飛來,立時兩眼一花,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喊聲:“不好!”用盡平生之力,大喝一聲,拔步便起,一個白虹貫日的招數,連人帶劍舞成一個大半圓圈,直往林中縱去。也是風子命不該絕。一則妖道本領平常,飛劍力量不足;二則又在行使妖法之際,分了些神。風子這一縱起時,正趕上那道黃光一繞未繞上。妖道知道風子那口寶劍厲害,恐防傷了自己的飛劍,每遇風子迎敵得猛烈時,總是撤了回去,二次再來。這次剛剛撤退了些,恰巧將黑煞絲放起,原以爲風子飛劍被黃光絆住,注意空中,勢難兼顧,只一纏上便倒。萬沒料到風子會這一手峨眉劍法中的救命絕招,黃光又撤得恰是時候,被風子劍光過處,黑煙依舊四散。等到黃光再飛上前去取敵人首級時,恰值風子破了黑煞絲,連人帶劍縱起,迎個正着。風子彷彿聽見兩劍相遇,鏘地響了一下,身子已躥入林內,飛步便逃。

  那妖道見黑煙快要飛到敵人面前,敵人剛從空中下落,還未着地,同時自己的飛劍又二次飛將出去,兩下夾攻,這種情勢,原屬萬難躲閃的。不料敵人腳剛沾地,恍如蜻蜒點水一般,倏又縱起,劍光撩過,黑煙隨着敵人手上青光四散飛揚。心裏一驚,氣剛一懈,猛地又見青黃兩道光華都是疾如閃電般飛起,剛一接觸,便覺自己元氣震了一卜。知道不妙,想往回收,已是不及,那黃光竟被青光一擊,落下幾點黃星;像一條飛起的黃蛇被人用重東西攔腰打了一下,蜿蜒着往橫裏激盪開去。知道飛劍受傷,好不痛惜。再望敵人,業已往林中躥去,越發暴怒如雷。一手指定空中飛劍,再回手一招,爐中黑煙像剛生火的煙筒一般,蓬蓬勃勃,捲起百十條黑帶,隨定妖道身後,直往林中追去。

  這時風子已如驚弓之鳥,腳一沾地,連望也未往回望,一縱十數丈,往前便逃。逃沒多遠,便聽腦後風聲呼呼,妖道追來,一任風子腳底多快,終久不如妖道遁光飛行迅速。快要逃到谷口,猛一轉念:“我今日如何這般膽怯?敵不過人家就死罷了,怎地引鬼入室,連累大哥?”這一轉念,腳步便慢了些,轉瞬間,妖道竟離身後不遠。風子見反正逃不了,把心一橫,索性連身後那根鐵鐗也拔出來,正待回身迎敵,妖道的黃光黑煙已是同時飛到。風子安心拼死,不問青紅皁白,一手持鐗助勢,一手拿着霜鐔劍施展峨眉劍法,舞了個風雨不透。這次妖道早就打好主意:見風子回身迎敵,知他寶劍是口仙劍,故不上前,由他將劍亂飛亂舞;只把黃光黑煙同時放起,將風子圍住。靜候風子力盡神散,然後乘虛而入,取他性命。不到半盞茶時,風子看出敵人用意,暗中咬牙切齒。心想:“照此下去,早晚力竭而死。如今解數使開,除了得勝,便是遇救;不然休說再想逃走,手勢略緩,便吃大虧。”眼看那道黃光只在近身亂閃亂竄,似落不落,似前不前;黃光外頭頂上的黑煙卻是越聚越濃,似要籠罩下來。連身舞起,用劍去撩,那煙卻又上升,妖道嘴皮還在亂動。他原是劍、鐗同舞,使力量均勻,以免單臂使劍費勁。一見妖道又不知要鬧什麼玄虛,越想越恨。右手仍是舞劍,猛地藉着一個盤花蓋頂的解數,抽空一揚手鐗,朝對面妖道打去。

  妖道一時疏忽,以爲魚已入網,靜等力竭之時,或擒或殺,定心在那裏口誦咒語,目視空中黃光、黑煙,指揮運用,萬沒料到敵人會有此着。猛聽面前金刃劈風之聲,回眸一看,一條黑影迎面飛來。料知不妙,連忙縱開時,鐵鐗業已飛到,正打在左肩頭上面。風子原是天生神力,又在怒極之時,使力更猛,這一鐗竟將妖道左臂打折,倒在地下,幾乎痛暈過去。他這裏受了重傷倒地,元氣一散,黃光、黑煞絲俱都無人主持。被風子無意中連人帶劍舞起,連撩幾下,竟然散的散,撞退的撞退。風子如乘此時逃走,未始不可以走脫。偏偏他得理不讓人,一見敵人中傷倒地,妖法困不住自己,立時轉憂爲喜,好勝之心大熾。就勢縱起,待要手起劍落,將妖道殺死,再去救那六個童男。那妖道骨斷筋折,雖然痛徹心肺,仍還有一身的邪法。正在掙扎起身,猛見風子縱到面前,舉劍要刺,迫不及待把口中鋼牙一錯,使出他本門中臨危救急最狠毒的邪法,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立時便是栲栳大一團紅火往風子臉上胸前飛去。風子見妖道忽然立起,並未暈倒,剛起戒心,便見一團烈火飛來。兩下里勢子俱疾,收不住腳,無法躲閃。剛喊一聲:“不好!”猛地眼前金光一亮,緊接着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驚慌忙亂中,眼前金蛇亂竄,火花四濺,頭上似被重東西打了一下,一陣頭暈目眩,倒於就地。

  待了一會,醒轉一看,劍仍緊握手內,老金猱正站在自己面前,用那兩條長爪在胸前撫摸呢。這時月落參橫,遠近樹林都成了一堆堆的暗影,正東方天際卻微微現出一痕淡青色,天已經有了明意。再找妖道,已不知去向。風子不知就裏,正和老金猱比手勢問答,忽聽破空之聲,從前面那片樹林中衝起一道金光,光影裏似籠罩着一羣小孩,往入川那條路上斜飛而過,轉眼沒入星雲之中,不見蹤影。風子雖不知妖道存亡,但是自己震暈在地,既未被妖道傷害,那六七個小孩又有金光籠護飛起,想必妖道不死必傷,只不知那救走小孩的是誰?連問金猱,俱都搖頭。風子做事向來做徹,暗想:“妖道如果被雷震傷,也和自己一樣暈倒在地,必然逃走不遠。倘或尋見,就此將他殺死,豈不替人間除了一害?”當下便和老金猱一比手勢,老金猱又搖了搖頭。風子也不去理它,徑往前面林中一路尋找過去。走沒幾步,先將那柄鐵鐗尋着,插在身後。直尋到妖道行法所在,見石丹爐內煙已散盡,七根石柱全都倒斷,哪有一個人影。風子見那石丹爐尚還完好,恐妖道未死,日後重來,又借它來害人,便手起劍落,一路亂斫。斫得興起,又將身後鐵鐗拔出,一陣劍斫鐗打,石火星飛,頃刻之間都成了碎石才罷。仰頭一望,滿空霞綺,曙光瑤燦,天已大明。回望老金猱,正蹲在一株棗樹上面,捧着一把棗子,咧開大嘴,望着他笑呢。

  風子剛道得一聲:“你這老母猴,笑些什麼?”忽見碎石堆側有一物閃閃放光。近前一看,乃是一面三寸大小的八角銅鏡,陰面朝天,密層層刻着許多龍蛇鬼魅烏獸蟲魚之類,當中心還有一個紐,形式甚是古雅。同時老金猱也從樹上飛身下來,伸臂想取,偏巧兩手握棗,略緩了一緩手,剛換出來,被風子先拾在手內。翻轉身一看那鏡的陽面,猛覺一道寒光直射臉上,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冷戰,知是一面寶鏡。還疑有別的寶物,再細一找尋,又在死道童打坐之處尋着一個破鏡囊。別的一無所有。恐雲從惦念,便將鏡子連鏡囊揣入懷內,往回路走。那老金猱雖沒和風子要那面銅鏡看,滿臉都是歆羨可惜之容。

  事情已完,回程迅速。老金猱腳下更快,早跑向前面老遠,一會沒了影子。風子走離昨晚所居巖洞不遠,雲從與小三兒夫妻已得老金猱報信,迎了上來。原來昨晚自他走後,許久不歸,雲從主僕俱甚憂急。小三兒的妻子卻說它母親十分靈敏,此番前去,不比適才救女情急,致遭妖道毒手。守缺大師之言,既已應驗,當無妨害。它既未回來,想是在相機下手救人,必未被妖道所害。雲從仍是將信將疑,寶劍不在手中,去也無用。天明以後,正決計冒險前往一探,恰值老金猱先回,說它因攔勸風子不成,只好獨自避開,以免同歸於盡。後來風子和妖道動手,它在遠處暗中窺探。見風子危險之中,忽然撒出飛鐗,將妖道打倒,跟着上前,想取妖道性命。正替他心喜,猛見紅光一閃,平空打了一個大雷。那妖道就在雷火飛到之際,化成一溜黑煙,慘叫一聲,破空逃走。同時側面山石背後,又飛起一道金光,投向妖道行法之所。先恐妖道還有同黨,不敢近前。待了一會,不見動靜,才走過去。剛將風子救轉,先前那道金光二次飛回,還帶了幾個小孩衝空而去。才知那金光是妖道的對頭,六個小孩已經遇救。風子還想到林內看個下落,它也順便去採那林中的棗。正笑風子把一個一無用處的石丹爐只管亂砍亂扒,白費心力,卻被風子將地下一面寶鏡拾去,想是小三兒無此福分等語。

  雲從聽小三兒把話翻完,也顧不得吃棗,連忙一同迎出洞來,彼此見面,敘談經過。雲從要過那面銅鏡一看,果然古樸茂雅,寒光閃閃,冷氣逼人。又見柄紐上刻有古鐘鼎文,正在辨認。風子一眼望到地下,忽然驚“咦”了一聲。小三兒和金猱母女也都圍攏過來,一同蹲身注視地上。雲從便問何故。風子忙答道:“大哥手先莫動,你看這地底下的東西。”雲從低頭一看,那鏡光竟能照透地面很深,手越舉得高,所照的地方也越大。鏡光所照之處,不論山石沙土,一樣毫無阻隔。那深藏土中的蟲豸,一層層的,好似清水裏的游魚一般,在地底往來穿行。再往有樹之處一照,樹根竟和懸空一般,千須萬縷,一一分明。大傢俱覺寶鏡神奇,喜出望外。風子更是喜歡,重又接過去,東照照,西照照,愛不忍釋。直到雲從催金猱母女去探獸羣走完沒有,才行罷手。將寶鏡仍交給雲從拿着,自己到洞中將行囊搬出,大家進了食物,收拾捆好,準備上路。雲從把玩了好一會,始終沒認出那鏡紐上的幾個古篆。因小三兒當時不能跟去,心裏難過,便將寶鏡交與風子藏在懷中,等到峨眉見了師父,再問來歷用處。

  主僕二人坐在山石上面,殷勤敘別。待有半個時辰,金猱母女才行迴轉。又特意折了些樹枝樹葉,編了一個兜籃,採了滿滿一兜棗,請雲從、風子帶到路上吃。說前途野獸業已差不多過盡,請即上路。雲從、風子便向它母女謝了相助之德,仍由昨晚那座峭壁照樣飛越過去,從山石孔中穿出。果然山下面的獸羣業已過完,晨光如沐,景物清和。當下三人二獸,同往前途進發,有金猱母女護送,既不患迷路,更不畏毒蛇猛獸侵襲。走到中午時分,便將那山走完。前面不遠,便要轉入有人煙的所在,金猱母女不便再往前送。雲從、風子便取出食糧,大家重新飽餐了一頓,與小三兒各道珍重,彼此訂了後會,才行分手。

  雲從走出了老遠,不時回望,小三兒夫妻母女三個,還在山頂眺望揮手。心想:“小三兒從小一同長大,屢共患難,雖爲主僕,情若友昆,自不必說。那金猱母女,本是獸類,也如此情深義重。此次到了峨眉,拜見仙師,異日成道以後,不知能將他們度去不能?”心中只顧沉思,忽見風子又取出那面寶鏡擺弄,且走且照,時現驚喜之容。雲從也是年輕好奇,便要過來也照了一會,所見大半仍與來時所見差不多,並無什麼特別出奇之物。走到黃昏時分,望見前面有了人家。雲從因連日均未睡好,尤其昨晚更是一夜無眠,便命風子收了寶鏡,前去投宿。那家原是一個山民,漢語說得甚好,相待頗爲殷勤。

  第二日一早,二人問明路徑,辭謝起身,仍抄山僻捷徑行走,午後便經筠連,越過橫溪。第二日穿過屏山,距離峨眉越近。二人一意貪快,仗着體健身輕,不走由犍爲往峨眉的驛路官道,卻想由石角營橫跨大涼山支脈,抄峨邊、馬邊、烏龍壩、天王校場、回頭鋪、黃角樹等地,渡大渡河,直奔峨眉後山。這一路不時經過些山墟小鎮,中間很有些難走的地方,登攀繞越,備歷險阻。到了烏龍壩,前面便是大渡河不遠。場壩上朝鄉民一打聽,才知這條路比走驛路還要遠得多。二人求速反慢,白多走了兩日。幸而已快到達。匆匆在村鎮上添買了點食糧。渡過河去一望,那一座名聞天下的靈山勝域,業已呈現眼前,不日便可到達,朝拜仙師,學習道法,好不心喜!當晚到了山腳,先覓一人家住宿,齋戒沐浴。第二日天未明,便起身往山裏走去。入山越深,越覺雄奇偉大,氣勢磅礴。雲從、風子原照無情火張三姑姑所說路徑,走的是峨眉後山,盡都是些崇山峭壁,峻嶺深壑。耳邊時聞虎嘯猿啼之聲,叢草沒脛,森林若幕,景物異常幽靜。漫說平時少見人蹤,連個樵徑都沒有。路雖險嵯難行,因爲志願將達,明早繞過姑婆嶺山腳,至多再走一日,便可到達凝碧仙府的後面。再加上時當深秋,到處都是楓林古鬆,丹碧相間,燦若雲錦,泉聲山色,逢迎不盡。只覺心曠神怡,喜氣洋洋,哪裏還想得到疲倦兩字。

  風子因那面寶鏡可以照透重泉,下燭地底,走一會便取出來照照,希冀能發現地底蘊藏的寶物奇景。先一二日,因雲從想起笑和尚、尉遲火二人常說,越是深山幽谷,巖壑古洞,越有異人異類潛蹤,告誡風子不可到處炫露,以防引起外人覬覦。風子童心未退,雖然忍耐不住,畢竟還存一點機心。及至一入峨眉,以爲仙府咫尺,縱有異人,想必也是一家。何況連日行來,一些異兆都未見,便不放在心上。據連日觀察,那鏡照在石地上面,似乎還不甚深,碧沉沉地極少看見石中什麼東西。越是照到泥沙地上,不但深,而且分外清晰,地底下無論潛伏的是什麼蟲豸蛇蟒,無不層次分明,纖毫畢現。遇到這種有土地方,風子從不放過。雲從同是少年好奇,也加上地底奇景太多,漸漸隨着貪看起來。

  二人且行且照,一路翻山越澗,攀藤附葛,走到黃昏將近,不覺行抵峨眉後山側面的姑婆嶺山麓下面。本來還想再趕一程,忽然一陣大風,飛沙揚塵,夾着一些雨點劈面吹來。風子一眼瞥見銜山斜陽已經隱曜潛光,滿山頭雲氣滃漭,天上灰濛濛,越更陰晦起來,知要下雨。便和雲從商量,因初入仙府拜見師長,容止須要整潔一些,恐被雨溼了衣履,再說山路崎嶇,雨中昏黑,也不好行走,便忙着尋找歇腳之地。走不幾步,雨雖未降,風勢竟越來越大,一兩丈大小成團的雲,疾如奔馬般只管在空中亂飛亂卷。正愁雨就要落下,尋不着存身之所,雲從忽又腹痛起來,見路側有一叢矮樹,便走進去方便。看見樹叢深草裏橫臥着一塊五六尺高、三丈多寬的大石,一面緊靠山岩。無心中探頭往石後一看,空隙相間處僅有尺許,那巖口高下與石相等,深才尺許。巖頂突出向上,巖腳似有數尺方圓那麼一團黑影,望去黑沉沉的。順手拾起一個石塊往那黑影擲去,彷彿那黑影是個小洞穴,耳聽石塊穿過落地之聲。以爲縱然是個洞穴,那麼低小,也難住人。解完了手,便站起身來,剛走出樹叢外面,彈丸大的雨點已是滿空飛下。想起適才所見那巖雖然低淺,卻正揹着雨勢,可以暫避。匆匆拉了風子,攜了行囊,往大石後面跑去。且喜回身得快,身上還未十分淋溼。那雨又是斜射而下,地形也斜,雨勢雖大,連面前那塊大石都未淋溼,二人立定以後,耳聽風雨交加,樹聲如同濤鳴浪吼,估量暫時不會停止,今晚無處住宿,正在愁煩。風子又取出那面寶鏡往巖縫中亂照,碧光閃閃,黑暗中分外光明。

  雲從記得這裏還有一個洞穴,隨着鏡光照處,見滿壁盡是些苔蘚佈滿,並無什麼洞穴。只石縫中生着一大盤古藤,從地面直盤向巖壁之上,枝葉甚是繁茂。風子正用鏡往藤上照,忽然失聲道:“這裏不是一個洞麼?”說罷,將藤掀起半邊,果然巖壁間有一個三四尺大小的洞。那盤古藤恰好將它封蔽嚴密,不揭起,再也看不出來。風子正要將那盤藤蔓折斷人內,雲從連忙攔阻道:“這盤老藤將洞口封得這樣嚴密,除了蛇蟲而外,平時決無獸類出入。要是裏面能住人的話,留下它,我們睡起來也多一層保護。好好的多年生物,弄斷它則甚?”風子聞言,便一手持鏡,一手持鐗,挑開半邊藤蔓,側身低頭而入。起初以爲那洞穴太低,即使勉強可以住人,也直不起腰來。及至到了洞中一照,裏面竟有一兩丈寬廣,最低處也有丈許高下,足可容人。雖然磊砢不平,卻甚潔淨,並無蟲蛇潛伏形跡。忙請雲從入內,重新仔細看過。在穴口壁角間擇好了一處較平的石地,將行囊攤開,又在石壁背風處點起一支蠟。

  抱膝坐談了一陣,雲從覺着口渴,取水罐一搖,卻是空的。風子便要出外取去。雲從道:“外面天黑雨大,忍耐一時吧。”風子答道:“我自己也有些口渴。反正穿的是件破舊衣服,明日到仙府時,莫非還把這骯髒的衣履都帶進去?”說罷,便將水罐拿起,一手持鏡,掀起藤蔓,走了出去。一會,接了有多半罐雨水進來,口中直喊好大雨,渾身業已溼透。雲從道:“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這是何苦?快把衣服換了吧。”風子道:“這雨真大。我因它是偏着下,樹葉上的雨又怕不乾淨,特意擇了一個空地,將罐放好,由它自接。我卻站在靠崖沒雨處去,並未在雨中等候,就會淋得這樣溼。”

  說時,正取衣服要換,猛從藤蔓縫裏望見外面兩道黃光一閃,彷彿與那日在鴉林砦與小妖道何興對敵時所見相似,猛地心中一動。忙朝雲從一搖手,縱過去將靠壁點的那支蠟吹滅,拔出身後鐵鐗,伏身穴口,探聽外面動靜。雲從知道有警,也忙將劍出鞘,緊持手內,輕悄悄掩到穴口,從藤縫中往外一看,只見兩三道黃光在洞口大石前面不遠盤旋飛舞。因有那塊大石擋住,時隱時現,估不出實在數目,算計來人決不止一兩個,看神氣是在搜尋自己。情知風子適才出外接雨,顯露了點形跡,被人發覺追來。想起那日鴉林砦劍斬何興,事出僥倖。今晚敵人不止一個,又在黑夜風雨之中,事更危險。喜得敵人尚未發現藤後藏身的洞穴,幾次黃光照向藤上,俱是一晃而過。深恐風子冒昧行事,再三附耳低囑,不俟敵人尋到面前,千萬不可動手。但盼他尋找不着,自動退去纔好。待了好一會,那黃光還是不退,只管圍着石前那片矮樹叢中飛轉,起落不定。約有個把時辰過去,忽然同時落到那塊大石上面。

  這時風雨已逐漸停歇,黃光斂處,現出兩老一少三個道士,俱都面朝外坐,只能看見背影。中坐的一個道:“我明明看見寶物放光,與雷電爭輝,決不是同道中用的飛劍,怎麼會看不准它隱去的地方,尋了這許多時候,不見一絲蹤影?我想寶物年久通靈,既然顯露形跡,必將離土出世。這裏靠近敵人巢穴,常有敵人在空中來往,不可輕易放過,致被敵人得去。你師徒兩個可在這石上守候,留神四外動靜。那東西出現,必在黎明前後。我回洞去,做完了功課,再帶了你兩個師侄來此,大家合力尋找,好歹尋見了才罷。等寶物到手,法術煉成,交代了許仙姑,再隨你師徒同往鴉林砦,去謀根本大計。”說罷,化道青黃光華破空飛去。

  二人在藤後洞穴中一聽那道士說起鴉林砦,猛想起:“來時經過鴉林砦劍斬何興時,曾聽向義說起,那小妖道原是師徒三人。小妖道師父姓尤,在前些日帶了他一個徒弟雲遊未歸,不想卻在此處相遇。只是先說話走去的一個妖道不知是誰?聽妖道說話神氣,分明是風子拿着寶鏡在雷雨中照路,被他發現跟來,錯當作地下蘊藏的寶物,不尋到手絕不甘休。雖然人的蹤跡未被發現,但是被這兩個妖道堵在洞內,怎生出去?此時天還未明,或者不致被他尋着。天一明後,先去妖道帶了同黨前來,那時敵人勢力越盛,更難抵敵。自己既然能夠發現這洞,遲早必被敵人搜着,如何是好?”

  方在焦急無計,又聽洞外妖道師徒在那裏問答。從談話中聽出那妖道竟是峨眉派仇人,平素姦淫殘暴,無惡不作。因爲受了正派中的疾視,存身不住,路過鴉林砦,見地勢荒僻,山人愚蠢,便用妖法將山酋黑訖姥鎮住,打算役使他們,在砦中建立寺廟,以作巢穴。先立下根基,一面攝取童男童女淫樂,暗中祭煉妖法,以備將來尋峨眉門下報仇。這次出來召集黨羽,遇見一個本門姓黎的妖道,受了一個姓許的道姑之託,在姑婆嶺後,正對凝碧崖後飛雷峯頂煉一種邪法,約他前去相助。來此多日,再有六七天,妖法便可煉成。晚間山頂眺望,忽見山下大雷雨中有一道碧光,與雷電爭輝,連連閃動,寶氣直衝霄漢,知是一件異寶。連忙趕來尋了好一會,也未尋見,恐爲峨眉門下路過撿了便宜。意欲天明將左近一帶全行發掘。如再尋不見,便要命同黨在當地輪流搜尋,非得到不走等語。

  風子一聽,暗想:“這般耗下去,早晚必被妖道尋見。與其束手待斃,何如趁妖道同黨沒有齊集時,和他一拼,得手便逃,還有生路。以前在鴉林砦斬那小妖道時,全仗手快。這次添了一人,更須出其不意,方能成功。”主意想好,因與妖道相隔甚近,恐被察覺,便悄悄拉了雲從一下,輕輕移往洞的深處,附耳低聲一說。雲從先時膽小持重,再三囑咐風子留心謹慎。及至一聽妖道師徒之言,知道生路已絕;再一聽風子主意,雖不穩妥,除此別無法想:只得應允。風子原恐雲從不肯行險,一聽痛快答應,立時勇氣大增。便將那面鐵鐗斜插身後,試了一試,覺得順手。又和雲從叮囑了幾句,將寶鏡藏在洞壁角里,走向洞口聽了聽,妖道師徒還在計議鴉林砦建廟之事。便隔着藤蔓喚道:“洞外二位仙人,可容小人出見麼?”

  妖道師徒正談得起勁,忽聽巖壁之內有人說話喚他們,不禁吃了一驚。立時縱下石去,回身喝問道:“你是人是怪?從速說了實話,免得真人動手!”風子答道:“小人姓商,是貴州人,自幼愛武。因在家鄉被一個惡人所逼,逃了出來。聽人說起山裏神仙甚多,想求仙人收爲徒弟,學了仙法,回家報仇。一連在山中尋了多少日,也未遇見。前兩天路經此地,看見這林內衝起一道八角形光華,照得滿山綠亮亮的。先以爲是妖怪,不敢近前。後來猜是寶貝,近前一找,卻又不見。在這裏已經隱藏了好幾天,雖看出寶貝埋藏的地方,只是無法弄到它。幾次等它自己出來,也沒捉住。適才睡了一覺,醒來聽見仙人在外面說話,小人自知沒福,不配得那寶貝,只求仙人收我做個徒弟,我便將寶貝藏處說出。仙人你看好麼?”

  那妖道正是向義所說的尤太真,原是越城嶺黃石洞飛叉真人黎半風的師弟。聞言貪心大熾,便命風子出去相見。風子趁勢將藤折斷,掀過一旁,出洞便向妖道跪倒行禮。妖道命他起來一看,生相雖然英武,卻不似學過道法劍術之人,適才那一番話,已信了一多半。再一細看風子,骨格奇偉,稟賦甚厚,越更心喜。便命指出藏寶所在。風子立時改口稱了仙師,重又行了拜師之禮。又朝小妖道見了禮。起身指着妖道坐的那塊大石說道:“弟子守了好兩天,纔看出寶貝逃去時,總是在這石頭底下一晃不見。偏這石頭大重,一個人弄它不動。”妖道這時利令智昏,見風子滿臉憨厚的神氣,完全信以爲真。先指着那小妖道道:“這是你師兄甄慶。你二人站過一旁,待我行法將石移去,看看寶物在地下不曾?”說罷,便站在前,閉目合睛,口中唸唸有詞,將手一指,那重有數萬斤的一塊大石,竟自動移出數丈以外。風子原意以爲誆那妖道師徒與自己一同去推那石,自己再出其不意,照預定暗號,拔鐗將小的一個打死。同時雲從也從洞口伏處躥將出來,給那妖道一劍。不想妖道妖法厲害,不用人力,竟將那大石移開。深悔妖道閉目行法之時,沒有下手,錯過機會,正在心驚着忙。也是妖道運數將終。移去大石以後,不見寶物痕跡,以爲深藏地底,又命風子指出寶物隱跡的所在。風子隨便指了一處。妖道因這種異寶必藏在地下深處,如不先行法封鎖周圍,仍要被它遁走。便命那小妖道和風子站在身前,注視風子指的地方,自己背向山岩,盤膝坐定,二次閉目合睛,口中唸唸有詞,一手指定地面,不一會,便有數十道手指粗細的黑煙直往地下鑽去。

  風子一見小妖道也在手指口動,暗付:“還不下手,等待何時?”心一動念,暗把全身力量運在右臂,將腳輕輕一移,便到了小妖道的身後。一聲乾咳,右手剛把身後鐵鐗拔出,朝小妖道頭頂打去。對面妖道忽然怪眼一睜,見風子舉鐗照小妖道頭上打去,才知風子不懷好意。大喝一聲:“好業障!”手一指,一道黃光便飛出手去。那小妖道正在行法,猛聽一聲乾咳,腦後生風,知道有人暗算。剛要縱起,被妖道猛地一聲喝罵,以爲自己有什麼錯處,微一疏神,略緩了緩,風子的鐵鐗業已打到,手快力猛,只一下,便打了個腦漿迸裂,死於非命。這時風子已看見妖道察覺,黃光迎面飛來,知道不妙。驚慌忙亂中,順手抓起小妖道跌而未倒的屍身,向妖道打去,就勢腳下一墊勁,縱出去有七八丈高遠,準備迎敵。忽見對面黃光影裏,飛起一團東西,落在地上,骨碌碌往山坡下面滾去,定睛一看,妖道屍身業已栽倒。雲從也跟着縱了出來,舉劍直向那道黃光撩去。妖道一死,飛劍失了駕馭,獨自在空中旋轉,被雲從縱身一撩,噹噹兩聲,墜落地上。拾起一看,上面刻有符篆,與鴉林砦所殺小妖道何興所用相似,只是晶光耀目,劍卻要強得多多。再一搜妖道身畔,在腰間尋着劍匣,還有一個兜囊。倉猝中也顧不得細看內中所藏何物,便將劍和兜囊交給風子帶好。匆匆入洞,取了行囊寶鏡,便要連夜避開險地。風子忙攔道:“妖道師徒雖死,還有昨晚走那妖道,更比這兩個厲害。他們能用妖法飛行,我們縱走得快些,要被他追來,仍是跑不脫。莫如趁天明還早,將妖道屍身藏過,故意做出妖道瞞心昧己,吞沒寶貝逃走的神氣,以免他跟蹤來追,豈不是好?”雲從見風子近來一天比一天聰明,簡直不似初見時憨呆光景,連聲稱讚。當下便將妖道師徒的首級和屍身擡起,扔到來時路過的深澗之中。用劍將那有血跡所在的泥土山石全都掘碎混合,又在那原放大石之處掘了一個三四尺深的坑。

  一切做得差不多,看天上星色,知離天明已不甚久,才藏好寶鏡,背起行囊,忙着往前進發。且喜去路與妖道來路相背,無須繞道,只盼不被他發覺追上,便不妨事。走了有個把時辰,天色漸明。二人又趕走了一程,沒見後面有什麼動靜,才略微放了點心。因連驚帶累了大半夜,又急走了不少的山路,覺着有些力乏飢渴。再加雨後泥濘,衣服溼污,天明一看,還各濺了不少血跡。便擇了個僻靜地方,先將衣履全換了新的,舊衣履丟掉。然後各人進了些飲食,吃完,打算略微歇息再走。於是便說起剛纔鬥妖人的經過。

  原來風子在洞穴時和雲從商定,只聽風子在外咳嗽一聲,雲從便從洞中躥出下手。彼時妖道正在閉目行法,一聽咳聲有異,睜眼一看,見風子持鐗正要打他徒弟,不禁勃然大怒,大喝一聲,也不顧地下寶物,徑直放出飛劍,要取風子首級。誰知忙中有錯,他大喝一聲,反被他徒弟誤會了意,吃風子打死。妖道急怒攻心,全神注在前面仇人,卻不料後面還伏一個勁敵。雲從從後洞內一個長蛇出洞,衝將出來,原想一劍從妖道後心刺去。因見妖道黃光業已朝風子飛去,同時又見小妖道從風子身旁飛起,沒看清是風子打出來的屍體,以爲風子沒有得手,心一驚,手便慢了些。躥出時走步太急,身子已縱離妖道身後不遠,忙將手中劍改了個推雲逐霧的招式,橫着一劍,反手腕朝妖道頭上揮去。仙傳寶劍何等鋒利,妖道剛覺腦後風生,青光一閃,未及回頭,已經身首異處。雲從一劍得手,就勢一翻左肩,朝右側一個鷂子翻身,縱向前面,劍光過處,將妖道一顆首級挑起十餘丈高下,才行墜落地上。彼時般般都是湊巧,否則妖道事前稍有警覺,或是二人下手略慢,一個也休想活命。事後談起,雲從還自心驚,互道僥倖。因見風子要取妖道身上得來的兜囊,看看內中何物,雲從忙攔道:“此時雖然敵人未曾發覺追來,未到仙府以前,總以小心爲是。如不是你昨晚拿寶鏡照路,那會有這大亂子?快休取出,以免生事。”風子只得停手。

  因爲仙府將要到達,有許多不要緊之物,便將兩個行囊從新收拾,把日後要用衣服另打了一個包裹,餘者雖仍帶着,準備快到時丟去。妖道那個兜囊,原塞在行囊以內,收拾時兩人都是心忙,被風子無意中掖在腰間,當時俱未覺察,便即上路。默記張三姑姑所說赴仙府後洞的途徑裏數,算計當天日落以前,如無阻隔,便可到達仙府。

  入山越深,景物越發幽靜靈奇,越上越險。二人見天色晴朗,白雲如帶,時繞山腰,左近羣山萬壑,隨時在雲中隱現。加上仙靈咫尺,多日辛苦之餘,眼看完成宿願,越前進,越興高采烈。一路無事,漸漸忘了憂危。誰知樂極生悲,禍患就在前面相俟,二人一些也不自知。經行之路是一條山樑,須要橫越過去。還未走到山樑上面,行經一片森林之內,正要穿林上去,忽聽頭頂上隱隱有破空之聲。二人擡頭從樹隙裏往上一看,日光下似見兩點淡黃星光飛過,一會又飛了回來,來回往復,循環不已,就圍着那山樑一帶飛繞,也不下落。二人此時見了這般異狀,如果隱身密林中不出,或者不被敵人發覺。偏偏心裏雖覺有些驚奇,腳底下仍忙着前趕,並不停歇。及至走出那片樹林,前行沒有幾步,雲從、風子猛地同時想起昨晚所遇之事,這才疑心到那是仇敵追來,在空中尋覓自己蹤跡。連忙擇地藏身時,空中兩道黃光忽然並在一處,閃了兩閃,在左側面來路飛落下去,轉眼不見,暗幸所料不中。待有半盞茶時,見無動靜,益發放心,便仍往前行走。剛一越過山樑,下坡之際,忽聽身後天空中又有破空之聲。回頭一望,那光越盛,又添了一道青黃色的,照二人所行方向,疾如電掣流星而來,偏偏山樑這一面盡是斜坡石地,除石縫中疏落落生着一些矮鬆雜草外,急切間竟尋不着藏身之所。雲從因爲隱身無地,來人從高望下,容易觀察,既逃不了來人目光,不如故作從容,相機應付。自己一慌張,豈不反露馬腳?便低聲囑咐風子裝作不知,照常趕路。風子原本沒有云從害怕,聞言答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左右已給他看見,怕他怎的?”

  正說之間,已有兩道黃光追出二人前面丈許遠近落下,現出兩個道童打扮的少年。內中一個較爲年長的,一落地便迎頭攔上來問道:“你二人往何方去?是做什麼的?”言還未了,後面那一個已插口大喝道:“師兄,你還問什麼?這小黑鬼身畔帶的不是尤師叔的法寶囊麼?還不捉了他去見師父?”風子先時一見兩道童攔路問話,已料來意不善,早伸手暗握昨晚所得那口寶劍的柄,準備先用話去支吾,略有不對,仍是給他來個先下手爲強。一聽身帶兜囊被後面道童看出是昨晚妖道之物,知道行藏敗露,除了一拼,無可避免。不等後面道童把話說完,暗朝雲從遞了一個眼色,也不出聲,倏地左肩一擺,甩下身背行囊,就勢左手先拔身背鐵鐗,一個箭步縱上前去,照準頭一個道童當頭就是一鐗。這回對敵的事,不比先前兩次,均出敵人之意,那道童能力又遠在鴉林砦所遇小妖道何興之上,哪裏能打得上。那道童見風子一鐗打到,口裏罵得一聲:“業障!”腳一點,往上縱起,右手掐訣,口裏唸咒,伸出左手正要往腰間寶劍拍去,飛將起來傷人。卻不料風子早打好雙料主意,左手鐗打出去,右手仍還緊握身後斜插着的劍柄。見敵人身法甚快,躲過迎頭那一鐗,忙將右手一用力,順着身後寶劍出匣之勢,身往左一側,一反腕,使了一個分花拂柳的招數,劍尖從左側下面向上撩起。跟着再變了個猿公獻果的招數,就着敵人往側縱避之勢,連肩削去。那道童萬沒料到敵人右手上還持有一柄劍,身手又是那般快法,喊聲:“不好!”連忙縮肩收臂,往後平倒,打算避過劍鋒,再放飛劍出來。只覺右手尖一涼,右手已被風子的劍撩着一點,割落了兩個半指頭,頓時便疼痛起來。風子還待趕上前去動手,忽見黃光一閃,後面那個道童已將飛劍放出,快到頭上,不敢怠慢,忙將峨眉劍法施展出來。一個空中,一個地下,爭鬥不休。所幸敵人劍術不高,還未煉到身劍合一地步,偏巧風子昨晚又得了那口好劍,若單是那柄鐵鐗,命早完了。當下風子單和第一個道童交手,兩下動作俱都疾如飄風。

  雲從見風子使眼色,知要發動,剛將劍拔出,風子已和來人交手。及至頭一個道童受傷退下,後一個道童恨得咬牙切齒,腳一站定,便將飛劍放起助戰。正遇雲從飛身趕到,迎個正着。兩上兩下,一個對一個,廝殺起來。這兩個道童出身旁門,入門不久,雖然劍術不高,卻學會了一身妖術邪法。因恨風子切骨,一見敵人不會飛劍,僅各人一道劍光,已將敵人連人帶劍絆住,正好施爲,用法術取勝。想是二人命不該絕,兩個道童剛互道得一聲:“這兩個業障可惡已極!我們用法寶法術將他們捉住,碎屍萬段,給師叔師弟們報仇!”雲從一聽,心中方在着忙,忽聽側面山坡上有一人說道:“徒兒們,不可如此。這兩個業障頗有幾分資質,如肯乖乖投降,拜在爲師門下,相隨迴轉仙門修道,我便不咎既往。否則你們可憑真實本領,將他們心服口服地擒住,帶回洞去,從重發落,與你們師叔報仇。”這幾句話一說,兩個道童便知師父起了愛才之意,暗示生擒,不準傷害。雖然懷恨不願,怎敢違拗,只得指着二人怒罵道:“我們要殺你二業障,不費吹灰之力。偏我師父黎真人見你二人有點資質,如肯投降,拜真人爲師,便饒你二人不死,否則仍要將你二人碎屍萬段。快快回話,以免自誤!”

  雲從、風子與空中兩道黃光鬥得正酣,一聽有人發話,是那兩道童的師父。百忙中偷眼往山坡上面一看,一塊山石上還坐着一個黃衣草履的道人,頭戴九樑道冠,斜插着好幾柄小叉。怪不得適才明明看見空中三道黃光,怎地只有兩人落下。那道人在匆忙中看去,彷彿面相異常醜惡,說話口音正與昨晚先走那一個妖道相同。兩個徒弟已經那樣厲害,妖道本領不問可知。自己是仙人門下,怎肯屈身於左道妖邪?雲從又想起張三姑姑所傳仙示,雖然有險,並無大礙。在緊急之時,定和野騾嶺被萬千羣獸圍困,忽然來了救星一樣。既然妖道起了愛才之意,不準徒弟用邪法暗地傷人,正可多支持一刻,以待救星。故聞言並不答話,只是一味苦鬥。那風子自從這次隨雲從同赴峨眉,逐處都能以運用機智化險爲夷,偏在這時動了呆氣,聞言竟自一面動手,口中大罵道:“你兩個小太爺,俱是凝碧崖大無洞峨眉派仙長醉真人的門下,豈能做你妖道邪魔的徒弟?你們會妖法,小太爺還會仙法呢!你師徒三個快快放小太爺走路便罷,不然,少時我師父師伯叔們仙人多着呢,看你小太爺老不回去,駕雲尋來,將你們老少三個妖道捉回山去,那纔要千刀萬剮,給天下人除害呢。”

  風子一面說着狂話,一面又在那裏暗打主意。他初動手時,原是劍、鐗並用。及至敵人劍光飛出,知道鐵鐗挨上去便斷,人手中所持的劍和空中飛劍相爭,即使峨眉心法也覺費力,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憂。急切間應敵還來不及,哪裏勻得出工夫再用鐵鐗?拿在手上不但無用,反倒多了一些累贅;就此扔落地上,又恐爲敵人得去可惜。正沒個主意。暗想:“自己一方只有二人,敵人卻是三個,最厲害的一個還未動手。擒賊須要擒王,何不照顧了他?”主意打好,正值手中劍與黃光絞了兩下,照先前本該風子朝側縱開,以備緩一緩氣,敵人也指揮着黃光隨着追去,再行動手。這次風子卻拼冒奇險,不但不往側後避縱,反而出其不意,就在兩下里一格一絞之間,倏地將劍一抽,埋頭劍下,護住頭頂,用盡全身之力,腳下一墊勁,朝前面山坡妖道坐處平縱出去有十來丈遠近,真是其疾如射。腳方落地,後面道童也指揮着黃光追來。風子先不下手,一回身,先迎着敵人飛劍,又一招架格絞,二次又往回路縱去。就這一往復,業已覷好準頭,乘那間不容髮的一點空隙,猛地偏頭回身,撤手飛鐗朝妖道頭上打去。這一絕招使得也真太險,落地縱回之時,不比第一次乘人不防,又一撒手飛鐗,未免略微遲延。先聽鏘鋃一聲響過,也不知打中妖道沒有。身才落地,還未站穩,便聽耳根有金刃劈風之聲,黃光從腦後照來,敵人飛劍距離頭頸僅只數寸。風子喊聲:“不好!”忙舉劍尖舞起一個劍花,就地一滾,準備使一個乳貓戲蝶的解數避過。耳旁猛又聽一聲大喝:“徒兒們!”那道童見敵人倒地,心中大喜,正要指揮劍光下落,忽聽師父喝喚,還以爲師父不準傷害敵人,劍光略停。風子已舉劍斜護面門,腳跟着地,一個鯉魚打挺,斜縱出去,躲過奇險。

  原來那妖道先聽風子怒罵,已是着惱。又聽風子說起師父是醉道人,猛想起只顧收服兩個好徒弟,忘了這裏離峨眉巢穴不遠,倘如首腦人物尋來,人被救去無妨,萬一被敵人看破機密,豈不前功盡棄,白費連日心血?偏又愛惜這兩人資質實在不差,縱不肯降順門下,生擒回去,作異日報仇煉寶時主要生魂也是妙事。方在委決不定,不想風子竟會從奇危絕險中撒手一鐗打來。妖道縱不是旁門高手,也非平常之輩,這一鐗何能打中。妖道見兩個敵人竟能在步下與飛劍相持了好一會,身手矯捷,疾勝猿揉,一路縱奔跳躍,兩個徒弟一點也未佔着便宜,尤以風子更爲靈活。剛贊得一聲:“峨眉劍法真是不凡,連兩個初入門的小輩已是如此。”忽見敵人縱起時猛一偏頭,手揚處打起一樣東西。妖道暗罵:“好業障!死在臨頭,還敢暗箭傷人。”將身一側,便已讓過。風子力量本大,那鐗又沉,用的更是十二成的足勁,鐗雖未打中妖道,卻打中妖道身後一根二尺粗細、七尺來高、上豐下銳的石筍上面。只聽咔嚓一聲,火星飛濺,那根石筍齊腰折斷,倒將下來,正落在妖道的背上。妖道原是兩手交叉,箕踞而坐。鐗飛來時,知是一件尋常兵刃暗器,懶得用手去接,一時大意,隨便將身一側。卻不料身後還有這根石筍,碎石火星先飛濺了一頭,接着那大石筍倒下來把妖道後心打了一個正準。若換常人,怕不筋斷骨折,滿口噴血而死。就饒妖道一身本領法術,也因輕敵太甚,疏於防護,雖未受着重傷,也打得脊樑發燒,心裏怦怦亂跳。這一來,將妖道滿腔怒火勾動,忙怒喝道:“徒兒們!快下手將這兩個業障擒回山去祭煉法寶,只暫時休傷他們的性命。”活該風子命不該絕,妖道偏在此時一喊徒兒,那道童以爲不許下手傷他,略一遲延,風子已從飛劍底下逃了活命。不提。

  那妖道師徒三人來歷,且在此抽空一敘。

  那妖道乃是越城嶺黃石洞飛叉真人黎半風,前文業已表過。出身旁門,早年作惡無算。近數十年因受一個能人警戒,本已杜門不出。不料徒弟惹禍,新近在羅浮吃了武當派中人的大虧,又將他袒護的愛徒殺死。知道勢孤力薄,本領又不如人,本想投奔北海陷空老祖那裏,借他煉了法寶報仇。偏巧在福建武夷山頂,路遇萬妙仙姑許飛娘,說起三次峨眉鬥劍之事,內中有兩個陰人與她爲難。意欲尋一個多年不露面,不爲峨眉派中人注目的人,潛往峨眉後山,祭煉一種邪法,以備事先將那兩個陰人引來除去。意欲煩他前往,就便約他歸入五臺一派。黎半風一問那兩個陰人,正是天狐寶相夫人的二女秦紫玲姊妹,所行的法又是先破去二女元陰。既可惜此結納許飛娘和許多異派中的能手,又可滿足色慾,還能得一件旁門異寶。當時攬了下來,接過許飛孃的寶幡靈符,傳了煉法,便悄悄帶了兩個徒弟往峨眉後山姑婆嶺飛娘所指之處進發。好在深知峨眉派素來與人爲善,不咎既往,只要自己不露出爲仇痕跡和在外胡爲,煉法之處又深藏地底,有符封鎖,除非先知底細,決難爲人發現。即使遇見峨眉派中人,也可和他明說自己因愛峨眉靈秀,隱居修煉,也不致受人干涉。師徒三人到了地頭,便每日天明,照傳授之法施爲起來。到底作賊膽虛,知道自己兩個新收的門徒本領不濟,不能勝了望之責,事雖隱密,還恐有敵人中的高手尋來爲難。想尋一個同黨,以便自己行法時在山頂了望,一遇有警,一個暗號,立時可將法收起,敵人尋來也不怕,豈非萬全?叵耐自己多年不曾出世,所有當年同惡,因受各正派逼迫傷害,大都或死或逃,不通音問,急切間尋不着人。起初又忘了請飛娘代約,只好仍命兩個徒弟勉爲其難,小心行事。

  這日忽然靜極思動,到峨眉城內尋一酒家小飲,冤家路狹,下山一露面,便遇見矮叟朱梅、醉道人和元敬大師三個。心裏一慌,剛暗道一聲:“晦氣!敗了興致。”本想回山,又知這三人靈警無比,恐啓人疑,故意裝作不見,仍在城中買醉,吃了一頓堵心酒。回山時節,忽然遇見多年不見的一個小師弟,便是那姓尤的妖道。說起也因避跡多年,靜極思動,無心中在鴉林砦山民羣裏發現一個好所在,地甚隱僻,還可以役使山人建造宮觀,以爲立足之地。南疆僻遠,足可盡情快樂。已約好一個姓門的同黨,在野騾嶺煉迷魂丹,丹成便即前往赴約。此次帶了一個心愛徒弟到成都去尋工匠,路遇許飛娘,說起煉法之事,約他前來相助等語。黎半風聞言,正合心意。先還留神矮叟等人,數日不見有什動靜,好在添了助手,可以聞警即行防備,也就略微放心。

  雲從、風子避雨那一晚,山腰以上原本滿天星月,兩個妖道各帶愛徒在山頭對酌,裝那閒散逍遙神氣。忽見風子手持的寶鏡光華,上燭重霄,看出不是曾經修道人祭煉過之物。以爲寶物出土,連忙追蹤一尋,並未尋着。黎半風忙着煉法,又不捨那寶物,防爲外人得去。貪心一萌,以爲只此一晚無人瞭望,哪有這巧就出事?便留下妖道師徒搜尋,自己回山煉法。天明事完,趕來一看,昨晚所坐大石已經移開,巖壁間現一洞穴,妖道師徒蹤跡不見。看出那大石是本門妖法所移,起初也爲風子所佈疑陣所惑,疑心妖道師徒吞沒異寶逃走,勃然大怒,罵不絕口。偏他兩個徒弟一名晁敏,一名柏直,均甚機智。晁敏說:“尤師叔雖是多年不見,他人單勢孤,正想這裏事完,約師父同去創立基業。又說了他許多機密和鴉林砦根本之地,如若吞寶逃走,豈不怕我師徒尋去?”妖道先還不信,以爲要是真是件奇珍異寶,豈還不捨一個將要創業的地方?後來柏直忽然拾着一個法寶囊,裏面裝的丹藥和一些煉而未成的法寶,認出是小妖道之物,上面還染有血跡。再把地上掘動過的地方一察看,竟無處不有血跡。先還當是遇見峨眉方面敵人,後來跟着泥中腳印,又在附近山澗中尋着妖道師徒屍身首級一看,一個雖似飛劍所傷,而小妖道頭破腦裂,分明是尋常人用的兵器。妖道師徒怎會死在平常人手內,好生不解。因屍首未用丹藥化去,已知不是峨眉門下所爲。黎半風素來心硬,見妖道已死,所煉妖法已快完功,當地鄰近敵人巢穴,不願再去生事,也就罷了。偏兩個小妖道因既斷定那傷處是平常兵器所傷,必是山中潛伏的盜賊乘其無備下手暗害,否則何必還要移屍滅跡?而且地下現有凡人腳印,是個明證。不代報仇,說不過去,執意要去搜查。妖道到底心還惦着寶物,也未攔阻。只囑咐不要飛離大遠,以防遇見敵人,只可在附近尋找。如有可疑之人,急速先與自己送信,拿穩下手。囑罷,便自先回。兩個小妖道以爲常人決不會走遠,又值雨後,一路腳印鮮明,更易查訪,一心以爲必在近處潛伏。卻沒料到風子、雲從走路本快,又是心急奔逃,早跑出老遠。那雨又只下了半邊山,有的地方並沒點雨。兩個小妖道尋了好一會,忽然不見腳印。兩人一商量,便駕劍光飛身空中,盤旋下觀。尋沒多時,便發現雲從、風子二人蹤跡,回去向黎半風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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