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姑以爲藏在暗處,不會被人發現。誰想那夜光珠才一出匣,便好似點了千百支蠟燭一般,把洞中照得如在青天白日之下。穿樹葉的女子一心觀寶,倒不曾留意。藍衣女子本自心虛,深怕師父飛劍前來,老是留神東瞧西望。瑩姑本在她身後,她猛一回頭,瞧見一個紅衣少女,一手拿着一口寶劍,正是當初她師父埋寶同時埋下的那口青霓劍。原說如若叛道,自有人用這口劍來殺她,焉得不膽裂魂飛呢!
那穿樹葉女子也看見瑩姑站在面前,她久聞元元大師的厲害,也自心驚。見藍衣女子嚇得那樣,只得強打精神,先將兩樣寶物揣在身上,朝着瑩姑喝道:“你是何人?擅敢前來窺探我們舉動!你可知鬼母山玄陰寨赤發寨主大弟子翹翹的厲害麼?”瑩姑知道此時示弱,難免受害,索性詐她一詐,便答道:“何方妖女,竟敢到本山私放罪人,偷盜寶物!我奉師父之命,在此等候多時。速速將二寶放下,還可饒你不死。”那穿樹葉女子還未及答言,瑩姑手中的青霓劍已在手中不住地蹦跳,手微一鬆,便已脫手飛去,一道青光過處,穿藍衣的女子“哎喲”一聲,屍倒洞口。蠻姑翹翹(即穿樹葉衣女子)登時大怒,抖手中叉,那叉便飛起空中,發出烈焰紅光,與那青霓劍鬥在一處。瑩姑不會劍術,心知敵人厲害,暗暗焦急。正在無計可施,忽然洞外一聲斷喝道:“大膽妖孽,竟敢來山擾鬧!”言罷,元元大師已從洞外進來。翹翹知道大師厲害,收回叉,腳一登,一溜火光,徑直逃走。大師手一招,將劍收回。瑩姑見大師到來,心中大喜,正要開言,大師擺手道:“一切事情,我已盡知。死的這人,是你不肖師姊王娟娟,也是她自作自受,纔有今日。她今日如果投奔異教,又不知要害人多少。這是天意假手於你,將她正法。我門下規矩甚嚴,你應當以此爲戒。這口青霓劍,乃是我當年煉魔之物,能發能收。既然被你發現,就賜與你吧。你異日如果犯了教規,你師姊便是你的榜樣。此間乃是香雪洞的後洞,早晚時有瘴氣,於初修道的人不宜。快將你師姊掘土掩埋,隨我回去吧。”瑩姑無意中得了一口飛劍,又感激,又快活,埋了王娟娟之後,便隨大師回洞。大師又傳她運用飛劍之法。大師賜劍之後,日常總教訓不可任性逞能,多所殺戮,居心要正直光明,不可偏私。惟獨於她要報仇之事,總是不置可否。瑩姑見師父不加攔阻,以爲默許,又有了這口飛劍,便打算求大師準她下山報仇。大師素日威嚴,對於門下弟子,不少假借詞色。瑩姑雖然性急,總不敢冒昧請求,便打算相機再託人關說。
那湖南大俠善化羅新的姑娘,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羅紫煙,同元元大師非常莫逆。每到羅浮梅花盛開時,定要到香雪洞盤桓一兩月。她很愛惜瑩姑,常勸大師盡心傳授。大師因當年王娟娟學成劍術之後,作了許多敗壞清規之事,見瑩姑性躁,殺氣太重,鑑於前事,執意不肯。就連青霓劍的賜與,也由於金姥姥的情面。本來她也未始不愛瑩姑的天資,不過不讓瑩姑碰碰釘子,磨平火氣之後,決不傳她心法而已。瑩姑知道金姥姥肯代她進言,等到十月底邊金姥姥來到,瑩姑覷便跪求。金姥姥憐她孝思,果然替她求情。大師不大以爲然。她說:“當初事端,其過不在許某,他不過不該存心輕薄而已。雙方比劍總有勝敗,況且瑩姑母親不該先用暗器,把人家兄弟打成殘廢。許某爲手足報仇,乃是本分。他不曾傷人,足見存心厚道。又不貪色,尤爲可取。她母子心地偏狹,自己氣死,與人何干?當初我因見她孤苦無依,又可惜她的資質,才收歸門下。你還怪我不肯以真傳相授,你看她才得一口現成飛劍,功夫尚未入門,就敢離師下山,豈不可笑?”金姥姥道:“你不是打算造就她嗎?你何妨將計就計,準她前去。許某如果品行不好,落得假手於她,成全她的心願;許某如果是個好人,你可如此這般,見景生情。如何?”大師這才點頭應允。寫了一封信,把瑩姑叫至面前,說道:“你劍術尚未深造,便要下山。這次爲母報仇,雖說孝思,但這事起因,其罪不在許某。你既執意要去,你身劍不能合一,一個孤身女子,何處棲身?你可拿這封信去投奔漢陽白龍庵你同門師姊、我師兄神尼優曇的徒弟素因那裏居住。這信只許素因一人拆看,不許他人拆看。一切聽她教導,見她猶如見我一般。到了漢口,先打聽許某爲人如何,如果是個好人,便須回省你母、姊自己當初的過錯,將這無價值的私怨取消。如果許某是個奸惡小人,你就與他無仇,也應該爲世除害,那就任你自己酌量而已。我這口青霓劍當年用時,頗爲得力。道成以後,用它不着,專門作爲本門執行清規之用。你師姊之死,也就因犯了清規。今既賜你,如果無故失落,被異教中人得去,那你就無須乎回來見我。大師伯若要回湖南,讓她帶你同行,你孤身行路不便。你事辦完之後,便隨素因師兄在白龍庵修煉,聽我後命可也。”瑩姑從小生長綠林,又隨母親、姊姊周遊四方,過慣繁華生活。山中清苦寂寞好多年,聞得師父準她下山,滿心歡喜,當即俯首承訓,第二日,金姥姥羅紫煙帶了瑩姑,駕劍光直往漢陽白龍庵,將瑩姑放到地上,迴轉衡山。不提。
素因見了大師的信,明白用意,便對瑩姑說道:“你的仇人許鉞爲人正直,湘鄂一帶,頗有俠義名聲。照師叔信中之意,你這仇恐怕不能報吧?”瑩姑八年臥薪嚐膽,好容易能得報仇,如何肯聽。素因也不深勸,便叫瑩姑頭七日去與許鉞通知。瑩姑去後,忽然元元大師來到,便叫素因只管同她前去,如此如此便了。原來元元大師自瑩姑走後,便跟蹤下來。囑咐完了素因之後,走出白龍庵,正要回山,忽然遇見朱梅。朱梅便代追雲叟約大師往成都,同破慈雲寺。大師又談起瑩姑之事,雙方商量第七天上同時露面。大師駕了朱梅的小舟,在隔江等候。
那瑩姑同許鉞打到中間,忽然一個瘦小老頭將青霓劍收去,大吃一驚。原盼素因相助,及見素因將劍光放出,又行收回,反倒朝那老頭跪拜,便知老頭來頭甚大,自己本想口出不遜,也不敢了。二劍全失,無顏回山,也不敢再見師父,情急心窄,便想躲到遠處去投江。元元大師正好在隔岸望見,瑩姑跳江幾次,被大師真氣逼退回身。正在納悶,回頭見素因趕到。大師知道素因有入海尋針之能,便想借此磨折於她,任她去跳。誰想反是許鉞將她救起。後來大師過江,將瑩姑救醒。她在昏迷中,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打了一拳,跳起來便罵。及至看見師父,又愧又怕,忙過來不住地叩頭請罪。大師道:“你才得下山,便背師訓。許檀越被你苦苦逼迫,你還敢用我的飛劍去妄報私仇,亂殺好人。若非朱師伯將劍收去,他已身首異處。他見你投江,也無非憐你一番愚孝,這樣寒天,奮不顧身,從萬頃洪濤中將你救起。你不知感恩戴德,反乘人不備,打得人家順嘴流血。我門下哪有你這種忘恩背本的業障?從此逐出門牆,再提是我徒弟,我用飛劍取你首級!”
瑩姑聞言,嚇得心驚膽裂,惟有叩頭求恕,不敢出聲。素因是小輩,不敢進言相勸。陶、許二人也不敢造次。還是朱梅道:“算了,夠她受了。看我面子,恕過她一次吧。如今他二人俱是落湯雞一般,好在來路被我逼起濃霧,無人看見。我們就近到許家去坐一坐,讓他們更衣吃飯吧。”元元大師這才容顏轉弄道:“不是朱師伯與你講情,我定不能要你這個孽徒,還不上前謝過!”瑩姑才放心站起,狼狼狽狽走到朱梅面前,剛要跪下,急得朱梅連忙跺腳,大嚷道:“我把你這老尼姑,你不知道我的老毛病嗎,怎麼又來這一套?”大師忙道:“你朱師伯不受禮,就免了吧。快去謝許鉞檀越救命之恩。”瑩姑先時見許鉞幾番相讓,火氣頭上,並不承情。及至自己情急投江,到了水中,才知尋死的滋味不大好受,後悔已是不及。醒來見身在江邊,只顧到見仇眼紅,並不知是許鉞相救。適才聽師父之言,不由暗佩許鉞捨身救敵,真是寬宏大量。又見許鉞臉上血跡未乾,知是自己一拳打傷。頓時仇恨消失,反倒有些過意不去。又經大師命她上前道謝,雖覺不好意思,怎敢違抗,靦靦腆腆地走了上前,正要開口。許鉞知機,忙向前一揖道:“愚下當初爲舍弟報仇,誤傷令堂,事出無心。今蒙大師解釋,姑娘大量寬容,許某已是感激不盡,何敢當姑娘賠話呢!”瑩姑自長成後,從未與男子交談。今見許鉞溫文爾雅,應對從容,不禁心平氣和,把敵對之心,化爲烏有。雖想也說兩句道歉話,到底面嫩,無法啓齒,福了兩福,臉一紅,急忙退到師父身旁站定。
許鉞便請衆人往家中更衣用飯。朱梅道:“你先同陶鈞回去,我們即刻就到。”陶、許二人不敢再說,便告辭先行。才過適才戰場,轉向街上,便遇見熟識的人問道:“許教師,你剛從江邊來麼,怎麼弄了一身的水?適才那邊大霧,像初出鍋蒸籠一般,莫非大霧中失足落在江中嗎?”陶、許二人才明白在江邊打了一早晨,並無一個人去看,原來是大霧遮斷的原故。隨便敷衍路人兩句,轉回家去。二人才進中廳,忽然眼前一亮,朱梅、元元大師、素因、瑩姑四人已經降下。許鉞髮妻故去已經四年,遺下衣物甚多。留下一兒一女,俱在親戚家附讀。家事由一個老年姑母掌管。便請衆人坐定,一面命人端茶備酒。急忙將姑母請出,叫她陪瑩姑去更換溼衣。自己也將溼衣重新換好,出來陪坐。大師已不食煙火食。素因吃素。朱梅、陶鈞倒是葷酒不忌,而且酒量甚豪,酒到杯空。移時瑩姑換好衣服出來,她在山中本未斷葷,常打鹿烤肉來吃,大師也命她入座。自己隨便吃了點果子,便囑咐瑩姑好生跟素因學劍,同朱梅訂好在新正月前成都相會,將腳一登,駕劍光破空而去。瑩姑不知青霓劍是否還在朱梅手中,抑或被師父一怒收了回去,見師父一走,也不敢問,好生着急。素因見瑩姑坐立不安,心知爲的是兩口寶劍,便對瑩姑道:“師妹的兩口寶劍,俱是當世稀有之物,加上元元師叔的真傳,賢妹的天資,自必相得益彰。適才元元師叔命我代爲保管,早晚陪賢妹用功。從今以後,我的荒魔,倒是不愁寂寞的了。”瑩姑聞言,知二劍未被師父收去,才放寬心。這時陶、許二人都陪朱梅痛飲,殷殷相勸,無暇再講閒話。那素因心中有事,幾番要說出話來,見朱梅酒性正豪,知這老頭兒脾氣特別,不便插嘴攔他高興。那陶鈞在觀戰時,忽然素因喚他乳名,好生不解,本想要問,也因爲朱梅飲在高興頭上,自己拿着一把壺,不住地替他斟,沒有工夫顧到說話。大家只好悶在肚裏。
這一頓酒飯,從未正直飲到酉初。素因本不用葷酒,瑩姑飯量也不大,陶、許二人也早已酒足飯飽。因都是晚輩,只有恭恭敬敬地陪着。到了掌上燈來,朱梅已喝得醉眼模糊,忽然對素因說道:“你們姊弟不見面,已快二十年了,回頭就要分別,怎麼你們還不認親呢?”素因聞言,站起答道:“弟子早就想問,因見師伯酒性正豪,不敢耽誤師伯的清興,所以沒有說出來。”朱梅哈哈大笑道:“你又拘禮了。我比不得李鬍子,有許多臭規矩。骨肉重逢,原是一件快活事,有話就說何妨?”
素因聞言,便對陶鈞道:“陶師弟,請問堂上尊大人,是不是單諱一個鑄字的呢?”陶鈞聞言,連忙站起答道:“先父正是單名這一個字,師姊何以知之?”素因聞言,不禁下淚道:“想不到二十年光陰,我姑父竟已下世去了。姑母王大夫人呢?”陶鈞道:“先父去世之後,先母第二年也相繼下世去了。小弟年幼,寒家無多親故。師姊何以這般稱呼,請道其詳。”素因含淚道:“龍官,你不認得身入空門的表姊了?你可記得十九年前的一個雪天晚上,我在姑父家中,同你玩得正好,忽然繼母打發人立逼着叫我回家過年,你拉我哭,不讓我走,我騙你說,第二日早上準來,我們一分手,就從此不見面的那個秦素因麼?”
陶鈞聞言,這纔想起幼年之事,也不禁傷心。答道:“你就是我舅家表姊,乳名玉妮的麼?我那舅父呢?”素因道:“愚姊自先母去世,先父把繼母扶正之後,平素對我十分虐待。多蒙姑父姑母垂愛,接到姑父家中撫養,此時我才十二歲,你也才五歲。先父原不打算做異族的官的,經不住繼母的朝夕絮聒,先父便活了心。我們分別那一天,便是先父受了滿奴的委用,署理山東青州知府。先父也知繼母恨我,本打算將愚姊寄養姑母家中,繼母執意不肯。先父又怕姑父母用大義責難,假說家中有事,硬把愚姊接回,一同上任。誰想大亂之後,人民雖然屈於異族暴力淫威,勉強服從,而一般忠義豪俠之士,大都心存故國,志在匡復。雖知大勢已去,但見一般苦難同胞受滿奴官吏的苛虐,便要出來打抱不平。先父爲人忠厚,錯用了一個家奴,便是接我回家的石升。他自隨先父到任之後,勾連幾個喪盡天良的幕賓,用繼母作爲引線,共同矇蔽先父,朋比爲奸,鬧得怨聲載道。不到一年,被當地一個俠僧,名叫超觀,本是前明的宗室,武功很好,夜入內室,本欲結果先父的性命。誰知先父同他認得,問起情由,才知是家人、幕賓作弊,先父矇在鼓裏。他說雖非先父主動,失察之罪,仍是不能寬容,便將先父削去一隻耳朵,以示儆戒。那惡奴、幕賓,俱被他梟去首級,懸掛在大堂上。先父知事不好,積威之下,又不敢埋怨繼母,費了許多情面,纔將惡奴、幕賓被殺的事彌縫過去。急忙辭官,打算回家,連氣帶急,死在路上。繼母本是由妾扶正,又無兒女,她見先父死去,草草埋葬,把所有財物變賣銀兩,本打算帶我回到安徽孃家去。走到半路,又遇見強人,將她殺死。正要將我搶走,恰好恩師四川岷山凝玉峯神尼優曇大師走過,將強人殺死,將我帶到山中修道。面壁十年,才得身劍合一。奉師命下山,在成都碧筠庵居住。兩年前,又奉恩師之命,將碧筠庵借與醉師叔居住,以作異日各位師伯師叔、兄弟姊妹們聚會之所,叫我來這漢陽白龍庵參修行道。適才見賢弟十分面熟,聽說姓陶,又被我發現你耳輪後一粒硃砂紅痣,我便叫了賢弟的乳名,見你答應,便知決無差錯,正要問前因後果,對你細說時,朱師伯已顯現出法身。以後急於救人,就沒有機會說話了。朱師伯前輩是劍仙中的神龍嵩山二老之一,輕易不收徒弟,你是怎生得拜在門下?造化真是不小!”陶鈞聞言,甚是傷感,也把別後情形及拜師的經過,仔細說了一遍。
那許鉞見衆人俱是有名劍仙的弟子,心中非常羨慕,不禁現於詞色。朱梅看了許鉞臉上的神氣,對他笑道:“你早晚也是劍俠中人,你忙甚麼呢?將來峨眉鬥劍,你同瑩姑正是一對重要人物。你如不去做癲和尚的徒弟,白骨箭誰人去破呢?我不收你,正是要成就你的良緣,你怎麼心中還不舒服呢?”許鉞聞朱梅之言,雖然多少不解,估量自己將來也能側身劍俠之門,但不知他說那俠僧軼凡劍術如何。便站起身來,就勢問道:“弟子承老前輩不棄,指示投師門徑。所說三遊洞隱居這位師父,但不知他老人家是哪派劍仙?可能收弟子這般庸才麼?”朱梅道:“你問癲和尚麼?他能耐大得緊呢!尤其是擅長專門降魔。我既介紹你去,他怎好意思不收?不過他的脾氣比我還古怪,你可得留點神。如果到時你不能忍受,錯過機會,那你這輩子就沒人要了。”許鉞連忙躬身答應。朱梅又對素因道:“破慈雲寺須是少不得你。天已不早,你同瑩姑回庵,我這就同陶鈞到青城山去。我們大家散了吧。”許鉞雖然惜別,知朱梅脾氣特別,不敢深留。
當下衆人分手,除許鉞明春到三遊洞投師,暫時不走外,素因同瑩姑迴轉白龍庵,朱梅便帶了陶鈞,駕起劍光,往青城山金鞭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