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琦趕到魚神洞口,天光業已交午。心想尋一個隱身之處藏躲,等敵人到來再行出現。剛走到一個岩石後面,忽見上面睡着一個相貌奇醜的叫花子,將身伏在石上睡得正香,先還沒有注意。剛想另尋一塊山石坐下,忽聽那花子口中喃喃說出夢話道:“好大膽的東西,真敢一個人往這裏來。我把你一把抓死。”白琦聞言,心中一動。暗思:“適才輕雲回報,也說這裏發現過一個花子。這幾年全湘年景甚佳,人民都安居樂業,深山之中哪裏來的花子?這人形跡可疑,倒不可對他輕視呢。”想到這裏,只見這花子一邊說着夢話,倏地翻身坐起,右手起處,抓起一個粗如兒臂的大蛇,頭大身長,二目通紅,精光四射,七八寸長的信子火一般地吐出,朝着那花子直噴毒霧,大有欲得而甘心的神氣。怎耐蛇的七寸於已被那花子一把抓緊,不得動轉。那蛇想是憤怒非常,倏地上半身一動,猛從那花子所坐的一塊大石之後伸起兩三丈的蛇身,遍體五色斑斕,紅翠交錯。剛伸出來時,身子筆一般直,身上彩紋映日生光,恰似一根彩柱。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白琦駭然轉瞬之間,那蛇倒豎着下半身,風也似疾,直往那花子身上捲去,將那花子圍了數匝,掉轉長尾往花子臉上便刺。白琦見勢不佳,剛要拔劍上前,那花子喊一聲:“好傢伙!”他那一雙被蛇束緊的手臂,不知怎地競會脫了出來,左手依然持着蛇頭,右手已經抓住蛇尾。那蛇雖然將花子身軀束住,卻是頭尾俱已失了效用。一面使勁去束那花子,一面衝着花子直噴毒霧。那花子和那蛇四目對視,一瞬也不瞬。白琦已覺這花子決非常人,正要移步近前。那花子瞪着雙目,好似與蛇拼命,不能說話。見白琦近前,一面搖着持蛇尾的右手,兩隻眼睛冒出火來一般,倏地大喝一聲,雙臂振處,蛇身已經斷成好幾半截,掉在地下。那花子好似有點疲倦神氣,站起身來,彈了彈身上的土。身上所穿的那件百結鶉衣,被那條怪蛇一絞,業已絞成片片,東掛一片,西搭一片,露出漆黑的胸背,如鐵一般又黑又亮。那花子滿不作理會,連正眼也不看白琦一眼,懶洋洋地往巖側走去。
白琦正要追上前去請教,遙聞鞭炮之聲從魚神洞那方傳來。剛一遲疑之際,忽然何玫如飛而至,見面說道:“敵人業已從呂村起身,玉清大師叫我請白爺快去洞前等候。”說罷自去。就在白琦和何玫說話的頃刻之間,回頭再看花子,業已蹤跡不見。白琦也無暇及此,只得飛步往魚神洞便跑,好在相隔不遠,一會便到。及至到了洞口,因爲洞頂已經揭去,前看十分明顯。先還只聽鞭炮之聲,沒有什麼動靜。一會工夫,看見有二十多人,裝束不一,僧道俗家均有。爲首四人:一個和尚,一個道士,一個穿着極華麗的衣服,還有一個穿着十分特別。漸漸走近前來,纔看清第四人身高七尺,發披兩肩。額上束一個金箍。上半身披着一張鹿皮作半臂,露出一隻右膀,上面刺着五毒花紋。腰際掛着一串銅圈,一把帶鞘的緬刀。背上揹着長弩匣子。腰間也圍了一張獸皮,看不出是什麼野獸。赤裸裸露出一雙紫色的雙腿,上面積着許多松脂沙礫,並刺有不少奇怪花紋。面如金紙,長面尖頭。兩眼又圓又大,綠黝黝發出兇光。鼻孔朝天,凹將下去。兩顴高聳,兩耳尖而又偏,一張闊嘴寬有三寸,灰髮長頸,耳頸兩處俱掛着一些金圈。相貌猙獰,非常威武。白琦便知此人定是那山人姚開江了。見他身後還跟着兩個與他裝束得差不多的,只是沒有他高大威武。
這一夥人走離白琦約有兩三丈遠近,白琦未即迎上前去,忽見從那一羣人當中搶先走出一個高大漢子,手中執着一封柬帖,跑到白琦面前,高聲說道:“俺陸地金龍魏青,奉了呂村村主同各位羅漢真人、英雄俠士之命,前來投帖,報莊赴宴,現有柬帖在此。”白琦一面接過柬帖,笑答道:“在下戴家場莊主白琦,蒙貴村村主不棄,同了各位光臨,特在此地恭候,煩勞魏爺代爲先容,以便恭迎。”魏青見來人便是白琦,使了一個眼色。迴轉身去,將白琦的話說與那幾個爲首的人。白琦也就跟着迎上前去,說道:“哪位是呂莊主?請來相見。”那個穿着華麗的人上前答話道:“在下呂憲明。來者就是戴家場大莊主白爺麼?”白琦答道:“正是在下。敝村與貴村相隔鄰近,自那年發水山崩,魚神洞道路湮塞,在下又常出門,很少登門拜會。今日略備水酒,請諸位到此,爲的久仰閣下英雄,藉此識荊領教。蒙莊主同各位惠然光降,真是幸會得很!不過在下雖在江湖上奔走,只因年輕學淺,入世不深,對於同來諸位大半不曾見過,尚祈莊主代爲引見,不知可否?”呂憲明聞言,冷笑道:“與我同來諸位,大半都是久已享名的劍俠真人、英雄豪傑。白莊主既都不曾見過,待在下引見就是。”說罷,便指着那和尚道:“此位是五臺派劍仙金身羅漢法元老師。”又指那山人道:“這位便是南疆第一位法術高強的劍仙姚開江老師。”白琦連說“幸會”,少不得敷衍兩句。法元、姚開江卻大模大樣地不發一言。白琦只顧裝作不知,除陳、羅三人外,又將其餘諸人請教。果然內中有好幾個江洋大盜、採花淫賊,白琦一一默記心頭。隨意周旋幾句,並自請前面引路,和呂憲明比肩而行。
一路往前走,估量走出約有半里多路,故意用言語逗呂憲明道:“我們兩村相隔鄰近,偏偏有魚神洞天險阻礙,自從日前莊主賞臉答應光降,滿擬莊主繞道從前村谷口進來,卻不料魚神洞無故自開。在下兄弟三人因通知也來不及,所以分成兩路迎接,不想莊主果然抄了近路前來。舊道既已打通,此後來往便利,倒可時常請教了。”呂憲明哈哈大笑道:“好教白莊主見笑。我等因爲佔在客位,從空中飛行去到貴村,大失敬意,舊道又堵死多年,幸得這位姚法師用六丁開山之法將舊道打通,便宜我們少走了許多路了。”白琦笑道:“原來是姚法師之法力,真是神妙得很!不過今日之事,一半是請莊主過來與敝村和陳圩莊主講和賠罪,誠恐一般村民不明真相,萬一在宴會未終之際由魚神洞故道出入,兩下言語不和發生誤會,叫愚弟兄面子如何下得去?依在下之見,莫如將魚神洞舊道暫時堵死,容待會散再行打通,恭送諸位回去如何?”說罷,不俟呂憲明還言,將手往前一指,只聽一陣殷殷雷聲。衆人都立足回望,眼看早半天被姚開江用妖法扶起的山峯,竟緩緩往魚神洞舊道壓下。姚開江所使那六丁開山之法卻並不到家,無非用妖法將山峯豎起,再用邪神從旁扶持,只能暫時惑亂人心,不能持久。這時玉清大師同白琦按照約定辦法,白琦將手往前一指,玉清大師便用正法將邪神驅走,破了妖法,再用法術禁制,使那百十丈孤峯緩緩倒下。呂村諸人見白琦破了姚開江妖法,心中大驚。尤其是姚開江,自出世以來,從未遇見敵手,滿想這個戴家場還有什麼大了得的人物在內?誰知今早起來打開魚神洞故道之後,不多一會,便覺神思恍惚。先還以爲連日忙於酬應,不曾用功,急忙尋了一個靜室,先用一回功夫。不知怎的,一顆心神總是按捺不住,連平日推算都不靈了。雖然覺着有好些不祥之兆,仍舊自信法術高強,沒把敵人放在心上。勉強算了算日干生克,知道午時比較最好,到了午時,這才動身。及至過了魚神洞舊道,見戴家場迎來的只有一人,見白琦生得並不威武,越加心中小看。這回見他也不掐訣唸咒,只將手一指,便破了這個法術,當着衆人又羞又怒。當下也不作聲,暗中仍使妖法指揮妖神上前,想把山峯扶起。他的妖法煞是驚人,居然將山峯頂在半空,不上不下,似要倒下來又不倒下來的神氣。呂憲明知是姚開江施爲,才轉憂爲喜,笑向白琦道:“白莊主法術果然神通。不過山峯懸在半空,卻止住不往下落,萬一兩村的人打此經過,言語失和倒是小事,倘或那山峯忽然倒下,必定死傷多人,豈不有失白莊主愛護村民的本心了?”白琦見山峯懸在中途,好似被什麼東西托住,相持不下,也不知玉清大師是否是姚開江的敵手,正在暗暗驚疑。偶一回頭,忽見旁邊樹林內石頭後面,站着適才所見那個擒蛇的叫花子,正遠遠朝着山峯用手比劃,口中喃喃微動,好似唸咒一般。白琦也不知那叫花子是仇是友,什麼來歷。正可惜適才沒有機會同他談上一談,忽聽呂憲明語帶譏諷,越加着急。正在爲難之際,忽然面前一道光亮一閃,玉清大師現身飛來,說道:“諸位快些前走,留神山峯倒下,受了誤傷。”言還未了,那叫花子忽從林中如飛穿出,口喊:“來不及了!”衆人惶駭轉顧之際,只見那叫花子將手一揮,立刻便有震天價一個大雷發將出來,接着便聽山崩地震之聲。衆人再看所立的地方,已經移出裏許地來,相隔戴家場已不遠了。回望魚神洞那邊,沙石飛揚,紅塵蔽天,日光都暗,隱隱看見許多奇形怪狀的牛鬼蛇神隨風吹散。再尋適才那個叫花子,蹤跡不見。姚開江銳氣大減。法元看見玉清大師也來此地,又恨又急,正不知峨眉派還有何人在場。事已至此,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到時再說了。
這時廣場已近,衡玉、許超迎上前來,少不得說了一套客氣話,將衆人迎進去。佟元奇率領衆人已在大廳中等候,在外諸劍俠也都一起入內。法元見峨眉派並無多少主要人物在內,不禁心花大開,反倒笑容滿面,上前與佟元奇、玉清大師招呼。雙方有不認得的,都由白琦、戴衡玉、呂憲明、郭雲璞代爲引見,然後分賓主落座。主席第一桌是萬里飛虹佟元奇、鐵蓑道人、玉清大師、趙心源、黃玄極、白琦、凌操七人;第二桌是湘江五俠中的虞舜農、黃人瑜、木雞及戴衡玉、俞允中、許超、張琪七人;第三桌是何玫、崔綺、吳文琪、周輕雲、張瑤青、凌雲鳳、戴湘英七位俠女。除嶽大鵬、黃人龍、林秋水三人是在外面料理未回外,戴家場主要人物俱都在場。由三位地主分別敬酒。賓席上面第一桌是金身羅漢法元、山人姚開江、陳長泰、羅九、呂憲明、郭雲璞同華山派的啞道人孔靈子,也是七人。第二桌是華山派火獅子曹飛、白虎星君鬱次谷、多臂熊毛太、霹靂手尉遲元、九尾天狐柳燕娘、小方朔神偷吳霄、三眼紅蜺薛蟒七人。第三、四桌是柳燕孃的遠房兄弟粉牡丹穿雲燕子柳雄飛、五花蜂崔天綬、威鎮乾坤一枝花王玉兒,這三人是福建武夷山的有名淫賊海盜;還有西川三寇五花豹許龍、花花道人姚素修、假頭陀姚元,風箱峽惡長年魏七、水蛇魏八、獨霸川東李鎮川、混元石張玉、八手箭嚴夢生、回頭追命蕭武、長江水虎司馬壽。這十三人分坐兩桌,俱是江湖上的江洋大盜,殺人不眨眼的魔君。白、戴諸人也有見過一兩面的,也有聞名尚未見過的。
戴家這間廣廳約有七大開間,因早探得呂村來的人數,將廳上所有的陳設全部移開,擺了八桌,分成兩行,主賓對向,各據一面。此時坐滿了七桌,尚餘一桌。白琦正要命人撤去,忽見嶽大鵬、黃人龍、林秋水陪着二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後面跟着適才擒蛇那個花子,朝上一揖,自就主位。那花子也跟着落座,更不客氣,也不讓嶽、黃、林三人,竟自一路大吃大喝起來。法元見過花子現身,以爲是白琦請來的助手,倒不怎樣希奇。其餘衆人,適才凡分配到外面去的,此時見他隨了嶽、黃、林進來,到主座上去,俱以爲是他三人約來的朋友。這一干劍俠當然不以衣冠相貌取人,又在敵我對峙、折衝樽俎之間,各人看了一眼,也就罷了。玉清大師從異派出身改邪歸正,見識甚廣。適才在魚神洞同姚開江鬥法,相持不下,忽見一道紫巍巍的光華微微在日光下一閃,將敵人妖法連自己的法術一起破去,便知不好,恐怕山峯倒下傷人,連忙飛身回來,叫白琦暫避。正怕有些來不及,一眼瞥見那個花子縱到衆人面前,用移山縮地之法,將衆人送出險地,心中一動。剛要尋他答話,已經不見。暗想:“這個人好似那怪叫花子,已經多年不曾聽人談起,今日卻在此地露面。此人向來任性,作事不分邪正,高興就伸手,厲害非凡。要是呂村請來,今日勝負正不可知呢。”因時間緊迫,只略略通知了一下佟元奇,二人入席以後還在發愁。此時忽見他跟着嶽、黃、林三人進來到主座上去,真是請都請不到的人會自己前來。與佟元奇對看了一眼,二人默默會心不言。知道此人性情特別,如果下位去招待他,反而不好,只得裝作不理會。何、崔、吳、週四俠女適才在魚神洞就見過他,此時見他入內落座,雖覺客來不速,回看佟元奇與玉清大師面帶喜色,知是請來的好幫手,只不好去問姓名罷了。惟獨白琦對他久已留心,先還以爲是嶽、黃、林三人相識的異人,當着敵人在前,不好意思下位去問。後來想到自己是個主人,初次見面,連姓名都不曾請教,豈非無禮?正在躊躇之際,忽聽耳朵邊有人說話道:“快打仗了,不要管我。我不白吃你的,不要心疼害怕。”聲細如蠅,非常清楚。回望諸人,都是坐得好端端的。再看那叫花子時,正對他點頭呢。正在這時,恰好衡玉、許超將主客兩邊的酒敬罷回席。
佟元奇站起身來,朝着法元那一席說道:“今日之事,原由白、戴、許三位莊主與陳、凌兩位排難解紛而起。他三位本是一番好意,不想言語失檢,傷了和氣,遂至雙方結成仇怨。先約定在今天由白、戴、許三位到陳圩登門請罪,及至白莊主派人下書定日赴約,知陳莊主到了呂村,才改客爲主,在此地相見。白、戴、許三位因大家都是土著鄉鄰,不願同室操戈,即使到日不能夠得到陳莊主原諒,也不願因三五個主體人引起兩村械鬥,死傷多人。因見陳莊主約出呂莊主同諸位道友,才約請貧道等參加這場盛會。見貧道癡長几歲,特邀貧道出面,作一個與兩造解和之人。請大家依舊和好如初,以免兩村居民彼此冤仇愈結愈深。我想陳莊主與三位主人既是本鄉本土,鄰鄉近誼,何苦爲些許小事,動起干戈?如果陳莊主肯棄嫌修好,以貧道之言爲然,貧道情願代他三位領罪。如不獲命,在座諸君雖然都是江湖上高明之士,但是各人所學不同,本領也有高低,倘若不問學業深淺便行請教,未免失平。現在白莊主在前面廣場上搭了一座高臺,備有主賓座位。今日之事,既以陳、戴兩村爲主體,便請他們席散以後,雙方登臺領教,以定今日曲直。其餘雙方請來的嘉客,如果見獵心喜,那時或比內外武功,或比劍術,或比道法,各按平生所學,功力深淺,一一領教,貧道也好藉此一開眼界。不知諸位以爲然否?”法元聞言,起身笑答道:“佟道友也倒言之有理。想昔日凌檀越一女二配,陳莊主不服,同敝徒羅九與他辯理,凌、俞二位動起手來,白、戴、許三位不該倚仗人多上前相助。後來白莊主還口吐大言,說本月初三登門請教,這本是江湖常有的事。呂村與戴家場近鄰,相隔只有魚神洞,兩下並無仇怨,白莊主爲何又派人前去窺探數次?這纔將呂莊主等牽入。今日之事,誰是誰非,也非片言可解。好在貴村業已準備下天羅地網,懼者不來,來者不懼。貧僧原與佟道友一般不是局內人,呂、陳兩位因知貴村有佟道友相助,震於峨眉派的威名,見貧僧路過此地,邀留作一個臨時領袖。貧僧也覺貴派雖然劍術高強,卻往往以大壓小,以強凌弱。雖然敗軍之將,自知不敵,因爲心中太覺不平,也就拼着再管一回閒事。現在時光已是不早,多說閒話無益,莫如按照佟道友所說先比武藝,次比劍術,後比道法。也不必分什麼主客,凡是與貧僧同來的都是客,貴村方面俱是主。各按自己能力道行,一個對一個上臺領教,省得不會劍術道法的人受了暗算。佟道友以爲如何?”佟元奇聞言,笑答道:“既然如此,也不用多言,貧道及敝村全體遵命領教就是。”說罷,主席上便全體起立道“請”,法元等也相率起身,分至廣場,各按賓主登了蘆棚。佟元奇、法元二人心事,一樣的怕不會劍術的人吃虧,既經雙方同意,彼此都覺安心。不提。